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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韦君宜晚年的思想——以《思痛录》和《露沙的路》为中心

2011-11-20刘卫东

扬子江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丁玲知识分子延安

刘卫东

曾为北平富家女、后奔赴延安参加革命,长期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等职务的文艺界领导韦君宜(1917—2002),晚年出版了回忆录《思痛录》和自传小说《露沙的路》,她没有得意洋洋地吹嘘革命功劳,而是以“思索痛苦根源”①的心态回顾了自己的一生,颇出人意料。从时间上看,《思痛录》(初版1997)比小说《露沙的路》(1993)出版得要晚,也可以理解为病榻上的韦君宜意犹未尽,最终意图是用“事实”而不是含沙射影的“小说”来叙述自己的经历。韦君宜不是站在既定历史叙事的立场写作,而是对此立场进行了反思。韦君宜的回忆在一些细节上难免有传记的通病,比如错误疏漏乃至文过饰非之处②,但是这并不能掩盖其思想史上的价值。由于韦君宜的叙述的“私人性”和“真实性”,使她的经历带有以正视听的意味,也正因此,《思痛录》的完整版在她去世以后的2003年才出版。韦君宜晚年的思想较少有研究者关注,而本文以为,这种情形是到改变的时候了。

一、身份

作为一种理想和怀抱的解决方式,“革命”不仅是无产阶级需要的,而且是整个人类需要的——革命不仅意味着个人或阶级经济地位的变化,还有他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制度的变化——因此,革命理想是普世的。但是,在阶级革命的理论体系中,甄别身份成为革命的重要问题。出于对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的深刻理解,虽然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作用是肯定的,但是却坚持采取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毛泽东在1939年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的一段话很有代表性:“革命力量的组织和革命事业的建设,离开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参加,是不能成功的。但是,知识分子在其未和群众的革命斗争打成一片,在其未下决心为群众利益服务并与群众相结合的时候,往往带有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倾向,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他们的行动往往是动摇的。因此,中国广大的革命知识分子虽然有先锋的桥梁的作用,但不是所有这些知识分子都能革命到底的。”③纵观毛泽东思想史,他对知识分子的看法基本如此,只不过在不同场合表述不同,但是说法大同小异。因此,他要求知识分子自我改造,进行灵魂上的洗礼。尴尬的问题是:知识分子的改造仅仅是一个趋向,无论是被改造的知识分子本身还是负责改造他们的无产阶级都不能设置一个判别标准。况且,“无产阶级”先验地取得了领导权,难道仅仅因为出身就不用“改造”了吗?这是更大的问题。革命固然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运动”,但是以先验的“阶级”归属来判定革命者和被革命者,是双重标准。其实,知识分子中有很多是革命立场坚定者,而无产阶级中不知何为革命的可能占大多数。

由于带有“原罪”,获取革命的身份,竟成为知识分子可望不可及的目标。韦君宜晚年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对知识分子因为“身份”在革命历程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进行了反思,她不是立足理论批判,而通过自己个人经历展示了这个问题荒谬的一面。韦君宜展示的是一位不断“改造”的知识分子在改造道路上的精神史。她的思考并不是多么深刻,却因为真实而犀利。值得关注的是,韦君宜没有按照既定“套路”书写,而是实录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做法,并且时时反思自己的困惑,恰恰是这样的写作态度,超越了一般知识分子对自身的反思。有论者将韦君宜的姿态与提倡“写真话”的晚年巴金相比,是有道理的,但是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身份”的显著区别:巴金是革命体制外的知识分子,而韦君宜走过的是从革命青年到革命干部的进入革命体制的道路,她的对于体制的反思相当于一次内部哗变。韦君宜当然意识到她的身份,因此在《思痛录》的“缘起”就说“首先得说明:我是个忠诚的老共产党员”。她不可能突破这个立场,相反只有强调这一点才能显示出自己的反思的正当性。“身份”促成并规范了她的言说。

韦君宜是位富家小姐,父亲从商,曾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和清华大学哲学系,抗战爆发后反对家庭安排的留学美国的计划,辗转去了延安。韦君宜在《思痛录》中第一句话就说:“我是抱着满腔幸福的感觉,抱着游子还家的感觉投奔延安的。”④把革命想象得过于浪漫和轻松,是当年投奔延安的韦君宜们的通病。不过,这些人从来不是革命的主力军,甚至有点碍手碍脚。过度强调知识分子的身份问题固然机械,但是确实也有必要,这是《思痛录》和《露沙的路》中无意流露出来的,同时,也暴露出更为有趣的问题。在《露沙的路》中,尽管露沙不断强迫自己适应艰苦的生活,但是却始终没有丧失以前的优越感,内心经常嘲笑没有见识的“土包子”。占有充裕的物质资料既是革命的目标,同时又是革命过程中的禁忌,二者的矛盾并不能得到合理解释。对于韦君宜来说,革命的目的不就是让大家都过上自己以前的生活吗?无论是露沙还是韦君宜,对自己的优越家世,始终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愤恨和决绝。相反,一旦遇到挫折,还会后悔。“想来想去,无路可通,又是那句老话:‘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可是自己决绝地离家出走,真是一片诚心啊。难道这点诚心就此付诸流水?”⑤遇到困难,把不带有任何价值判断的“诚心”当成精神的救命稻草,无疑是迷惘的露沙的无可奈何的选择。

从以战胜敌人、夺取政权为首要任务的政治家的视角来看,露沙们的地位就比较尴尬了。这类叛离旧家庭的知识分子在延安为数众多,他们空有革命热情,但是没有能力上前线打仗,同时在精神上又很挑剔,因此是战争年代特殊的一群人。如果以战争和夺取政权为中心,完全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但是知识分子的声音又不能忽视,因此,将他们为我所用,就是最好的选择。权力视角历来对此讳莫如深。“身份”问题只是一个外部问题,并非问题的核心,这一点,韦君宜在《思痛录》中并未意识到。面对“抢救失足者”、三大批判、“反胡风运动”、反右等思想界的风潮,韦君宜的思考也总是停留在表面,因此她总是“看不懂”。韦君宜在《“抢救失足者”》中回忆了延安时期的“审查干部”(后改为“抢救失足者”)运动中发生的许多荒谬事件,力图说明当时混乱的情形。韦君宜当时很难理解:“然后来了更使人想不到的事情——运动引向了外来干部,引向我们这些不远万里投奔革命的知识青年。”⑥在战争背景下,对前来投奔延安的知识分子进行历史身份甄别是绝对必要的,虽然有扩大化的倾向,但是作为策略也是可以接受的。作为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是敏感的,这一瓢冷水泼下来,有点发懵。韦君宜不能理解的,是整风中自己被作为一个异己来对待——这让纯洁的革命者的心灵受到了很大伤害。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胡风案发后,韦君宜“震骇到了极点”,不过她想的是“中央再怎么也不会在这样的大问题上冤枉人,那么,胡风反革命集团真的是反革命了!”⑦接着,“简直说不清丁玲、陈企霞怎么就会变成批判对象了”⑧,“反右运动,波及达上百万人。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深受其苦的人都想不通。只觉得冤枉。”⑨说到“想不通”,是因为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其实每次运动在理论上都光明正大。

二、改造

虽然有些时候难免自怨自艾,但是知识分子在骨子里还是有傲气的。延安时期的萧军就说:“我是个新英雄主义者。它的原则是——为人类、强健自己、竞取第一。”⑩如此“新英雄主义”,符合知识分子的自我期待,但是无疑不合时宜,因此引发了关于“新英雄主义”的讨论。通过一系列的辩论和宣传,知识分子的自我评价降到历史最低,也逐步认同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的结论。毛泽东在1937的哲学论文《实践论》中,将“改造”的意义提升得很高,他认为无产阶级和革命政权的任务是“改造世界”,同时指出改造的强迫性:“所谓被改造的客观世界,其中包括了一切反对改造的人们,他们的被改造,须要通过强迫的阶段,然后才能进入自觉的阶段。”将知识分子身上的傲气打掉,使他们服膺新的意识形态,就需要“改造”,这一点并不难理解。但是如何改造是一个问题。在延安,使用的是“坦白”的方法。设身处地地思考,就会明白知识分子在蜕变过程中灵魂的艰难搏斗。许多到了延安后的知识分子与以前相比,几乎可以说是摇身一变,他们把这种变化视为改造的结果。在以往的叙述中,作为统一思想和建立权威的延安文艺界整风活动,收到了预想的效果,这一点从作家的反响里看得很清楚。当事人丁玲多年后回忆:“毛主席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教育了一代知识分子,培养了一代作家的成长,而且影响到海外、未来。每回忆及此,我的心都为之震动。”从丁玲的话的字里行间,仍然能够感受到她40年后的心有余悸。整风后,丁玲的文艺观发生了巨变,无疑是对这场运动的最好注解。丁玲的论述是以往知识分子回忆整风运动的模式的代表,已经根深蒂固且成为经典,但是,韦君宜的说法与丁玲有点不同。韦君宜从个人体验出发,列举了“坦白”过程中种种戕害别人和自我戕害的实例。丈夫无奈“坦白”自己是“特务”、女儿夭亡、自己又被赶出栖身的破窑洞,韦君宜写到:“晚上,我穿件破褂子,脚上穿着别人不要的破鞋,在这个院角徘徊。月光明亮,万感萦心。我究竟所犯何罪,会弄到今天这个样子?于是我走着转着,旧习复发,吟成了一首既不能发表,也不能示人的诗:小院徐行曳破衫,风回犹似旧罗纨。十年豪气凭谁尽,补罅文章付笑谈。自忏误吾惟识字,何似当初学纺棉。隙院月明光如水,不知身在几何年。”知识分子在革命年代,有如此身世飘零之感,是以往的叙述少见的,而其中竟写到对自己追求的后悔,更是“离经叛道”之语。

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说:“同志们很多是从上海亭子间来的;从亭子间到革命根据地,不但是经历了两种地区,而且是经历了两个历史时代。”从“亭子间”到“根据地”,不仅是地点的转换,也是思维方式的转换。与政治家的宏观概括不同,文学家关注的,恰是知识分子在后一种转换过程中遭遇的问题。在《露沙的路》中,韦君宜写了主人公到延安参加革命的动机,因为自己的恋人为了抢救病重的同志而被日军飞机炸死了,因此她要复仇。露沙是“民先”成员,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她来到延安时,把封建名字陈淑贞都改了,要大有一番作为。穿着旗袍到了延安的露沙换了“土气”的军装,照了相寄给家里,觉得自己像花木兰。从《露沙的路》可以看出,初到延安的露沙把革命当做自己情绪的发泄和时髦的事情,还不是坚定的革命者。韦君宜虽然看到了这一点,但是,却不知道怎样“改造”。露沙于是在延安迷惘了:“露沙和许多北平民先队友在一起,简直除了吃饭不同,一切都和在北平一样,但是心里明白,自己应该向革命的延安人学习。学什么?觉得自己在敞开胸怀,等着接受。革命理论经常被通俗化为“新旧社会两重天”,也对要求改善命运的底层阶级有吸引力,但是却难以说服露沙。露沙参加革命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她没有参加革命前的日子就很好。《露沙的路》中,“到了延安”一节配了幅照片,是身着和服、脚踩木屐站在花园里的韦君宜,旁边的说明是“1933年秋,高中毕业的韦君宜到日本度假”。因此,改善生活的承诺对韦君宜来说是没有吸引力的,她需要的是更高层面的满足感。韦君宜毫不掩饰对这一需求的失望。

延安也有日常生活、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是来到“圣地”的充满憧憬的革命青年无法理解的。丁玲的《在医院中》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韦君宜显然没有丁玲敏锐;但是时隔半个世纪,韦君宜依然写到,可见不是重复,而是历史事实。《在医院中》的陆萍感到了某种不适:“当她一置身在空阔的窑中时,便感觉得在身体的四周,有一种怕人的冷气袭来,薄弱的,黄昏的阳光照在那黑的土墙上,浮着一层凄惨的寂寞的光,人就像处在一个幽暗的,却是半透明的世界,与现实脱离了似的。”这不仅仅是身体的感觉,还有“外来者”对延安的情绪在里面,否则,丁玲后来也不会因为描写延安过于灰暗而挨批。丁玲在发表于1941年底的这篇小说中并未触及“抢救运动”(事实上她是后来延安文艺整风运动的重要对象之一),而韦君宜在《露沙的路》中没有回避。对于露沙来说,延安没有带来期望中的刺激。她并不是想要追求物质享受才参加革命的,所以当她吃上了“干部灶”后,会更怀疑自己的革命目标,因为她在家比“干部灶”吃得好多了。韦君宜回忆说,“文革”时期她女儿回家按照老师的要求,让她讲“忆苦思甜”的故事,她只好说自己小时候没有吃过苦。更重要的是,她身为有钱人家的女儿而参加革命,动机不断受到怀疑,受到来自革命内部的审查。本来为了理想来到条件很差的延安,在露沙看来已经算屈就了,还被审查,当然流露出不满。韦君宜在《思痛录》中详细记叙了她经历的“抢救运动”,并且评价说:“这是干什么啊?可上级硬是这样干的。一些信念不那么牢固的人实在不能不遭遇一次信仰危机。”算起来,韦君宜应该是典型的因为信仰而参加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身上有很多毛病,是肯定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认为这些人应该“向工农兵学习”,专门要求他们进行自我“改造”。韦君宜应该是被改造的一份子。站在革命事业的立场上考虑,知识分子确实须要改造,否则,这批人非但不能成为“革命”的力量,还会因为自由散漫而发挥负面作用。不过,韦君宜认为,延安的“抢救运动”扩大化了,还弄出了“六岁特务”的荒唐事情。

面对精神危机,丁玲的反应是以坚强的革命意志化解,她的《在医院中》的结尾据说还被当时的延安青年作为箴言传抄:“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正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话虽这么说,但是一看就知道是给自己打气。在韦君宜看来,抢救运动、反右、“文革”的思路是一脉相承的,她更注意到了运动对知识分子自身的伤害,而不是像以往的叙述一样,专门写从中获得了什么。韦君宜说:“而社会风气和干部作风呢?从这时候唯唯诺诺、明哲保身、落井下石、损人利己等等极坏的作风开始风行。有这些坏作风的人,不但不受批斗,甚至还受表扬、受重用。骨鲠敢言之士都成了右派,这怎么能不发生后来的文化大革命!”韦君宜对自己内心的剖析也令人深思:“那两年的实际情况是‘一面牢骚满腹,一面继续做驯服工具’,还在努力说服自己。”

三、理想

为人类历史上最壮丽的事业奋斗和牺牲,是很有吸引力的光环,万千青年受此理想鼓舞而投身革命。韦君宜说:“共产主义信仰使我认为,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包含在共产主义里面了,包括民主和自由。我由此成了共产主义真理的信徒。”令他们难以理解的是,革命理想的实现不仅是奋斗和牺牲的问题,还有更为可怕的理论空洞,足以吞噬掉青年的理想,使他们无所适从。革命乌托邦与现实的猛烈撞击促使每个身在其中的革命者思索革命的本质问题。丁玲在《在医院中》借分析陆萍的心理时说:“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什么对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她踌躇着,她问她自己,是不是我对革命有了动摇呢?”显然,这是一个令丁玲感到震惊并无法解释清楚的问题,于是她只能悬置。《在医院中》的结尾,陆萍又奔赴新的革命地点,继续燃起自己不灭的希望之火。

同样,韦君宜也因为现实碰壁对理想产生了动摇。对韦君宜来说,艰苦现实不可怕,革命理想的幻灭才可怕,因为她这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本身就是奔着理想来参加革命的。周扬却不以为然:“他们还是上海时代的思想,觉得工农兵头脑简单,所以老是想着发东西,要在重庆在全国发表,要和文艺界来往,还是要过那种生活。韦君宜并没有找到她所需要的某种东西,反而被接连不断的“改造”运动吓住了。在《思痛录》的结尾,她说:“像过去几十年来那样地搞运动的政策,一会你是右派,一会他是反革命,由于多年积账,把许多与共产党没仇没恨的普通人吓跑。我们把这最坏的一条取消了,这才是最大的成就。”韦君宜这么说,显然是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

韦君宜的《思痛录》没有什么理论,只是用她“小女人”一样的家长里短的方式记录了自己周围普通人的言行和命运。其中,杨述的经历引人深思。韦君宜的丈夫杨述,是一位让人尊重的革命者,也是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传统文人,他身上表现出的对革命至死而未悔的忠诚,代表了知识分子的另一面。据韦君宜在《思痛录》中说,杨述不仅自己参加革命,还把母亲、大哥等一家人从江苏叫到了延安,是比较少见的。他虽然屡屡被整,但是却一直保持着对信念的忠诚,最后直到死也没有见到自己被“落实政策”。韦君宜对丈夫的评论很复杂。她说杨述“真正做到了党怎么说,他就怎么想,所谓‘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老老实实,不愧为‘驯服工具’”,似乎觉得丈夫太实在了,但是,她又对丈夫的行为表示钦佩,认为他“实在是一个标准忠实的党员,忠实到和古代的忠臣相仿佛”。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丈夫品格的赞美,但是又有些惋惜,嫌他过于迂了。杨述一直没有改变信仰,直到去世。韦君宜说:“在稍稍静下来之后我才来回想这个老实人的一生——一个真正的悲剧,完全符合于理论上‘悲剧’两字定义的悲剧。”韦君宜如果评价自己,会不会也用这样一个词,本文不便枉自揣测,但是可以肯定,她不会认为自己实现了当初参加革命时的理想。从韦君宜对丈夫杨述的态度可以看到,她对一位为理想九死未悔却遭到现实戏弄的革命者是赞佩中包含着惋惜的,而这也是她对自己理想的无奈总结。

《思痛录》和《露沙的路》有许多关于革命者的衣食住行的描写,与以往饱蘸乐观主义的笔墨不同,里面流露出些许悲观。韦君宜的女儿没有奶粉,生病了又缺医少药,她曾下跪央求别人喂孩子吃奶,但是还是无法阻止这个幼小的生命离开人世。或许是女人的天性,《露沙的路》中的露沙喜欢打扮自己,难以认同乡土化的审美原则。对于韦君宜来说,革命本应该是对此前生活的否定,她也试图努力去完成这一“改造”,但是从现实来看,并非如此。相反,甚至会出现反弹。露沙离开家庭和亲友,经过十年的“革命”,又回到北平,却感到了一丝温暖——那是她不变的家,从而,却对自己的追求产生了一丝犹疑。她的对革命目标的怀疑一直存在,只不过被压抑着,而这种对比才显得更为触目惊心。《露沙的路》有个奇怪的结尾。露沙在美丽的宝塔山下见到了革命大家庭的“熟人”,正在此时却被指为“漏网”之鱼,在连呼救命中醒来。一个革命者的道路以“惊梦”收尾,与以往的叙事大异其趣。从《思痛录》和《露沙的路》,无法看到理想,只看到梦幻的破灭。

在革命者的回忆录中,像韦君宜这么不管不顾、直陈真话的,凤毛麟角。韦君宜写《思痛录》的时候下了狠心,也说了狠话,她几乎是把自己的一生搁在里面,然后无情地否定。据女儿杨团回忆,韦君宜认为自己写的东西“绝不可能发表”,并且说“我活着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写完了你一定要给我好好保存,等到能发表的时候再拿出去”。直到杨团赌咒发誓,韦君宜才算作罢。如韦君宜所愿,这部书确实出版了,她一定会舒一口气,感叹“政治清明的。一个以写文字为生的文人,竟然没有写过像样的真话,也是悲哀的事情。“任何历史都是片面的。关键是:我们要学会从片面中感知全面,对历史保持一种温情和敬意,并且要有个基本的底线,即使不能全说真话,但决不说没有根据的假话。”无论怎样,韦君宜在《思痛录》中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而更多人却没有去争取这样的机会。韦君宜这样的另类“传统”,还是不要漠视、放弃的好。这也是本文研究、表扬韦君宜晚年思想的初衷。

【注释】

①韦君宜:《思痛录·露沙的路》(修订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

②冯兰瑞:《“真话”中的谎言》,《开放》2006年第11期。冯兰瑞对韦君宜在回忆录中关于自己的某些不符合事实之处进行了澄清。

③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收入《毛泽东选集》(第2册),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604、605页。

④韦君宜:《思痛录·露沙的路》(修订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⑤同上,第281页。

⑥同上,第11页。

⑦同上,第31页。

⑧同上,第57页。

⑨同上,第50页。

⑩萧军:《也算试笔》,《解放日报》1942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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