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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大秦帝国》的“反动性”

2011-11-20董健口述高子文整理

扬子江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反动政治化帝国

董健口述 高子文整理

长篇历史小说《大秦帝国》(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修订版)艺术上低劣,思想上谬误,它所宣扬的那一套“秦家店”核心价值,是对抗全人类普世价值的,在当今具有极强烈的反动性。我曾在《扬子江评论》、《炎黄春秋》、《文学报》发表言论,对这部小说提出批评。近日反复阅读那些反驳我的文章以及其他颂秦挺法的文章,深感封建专制主义在我国流毒之深,深感遭万人唾骂的“文革”的反动思潮(反人道、反现代、反民主)至今在中国大陆仍然延绵不绝,于是又写了这篇“再谈”。

一、什么是真正的争鸣?

反驳我的文章都提到文学批评的态度问题,不由得让我想到什么是真正的争鸣。我认为真正的“百家争鸣”少不了两个要素:自由与平等。自由就要允许争鸣者大胆地、自由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平等就是两方(或多方)在话语权上是平等的,不受任何权势威逼利诱。这样的争鸣我们似乎还不曾有过。对于一部作品的优劣,对于一个作家的价值观和基本文化立场,批评者都应该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感受。隐瞒自己的观点是可耻的,为了一些政治的、经济的利益而故意扭曲自己的观点更是可耻的。

我上次所发的文章中认为,“秦家店”的核心价值在当今是反动的,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过去这样认为,现在仍然这样认为。该是反动的东西只能说它反动,这不叫“上纲上线”。当然“秦家店”的核心价值是反动的,并不一定证明描写它的小说的核心价值也是反动的。但是,关键在于,作者在再现这些历史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价值观念和“秦家店”的价值观念是否具有同一性。当我们用当代意识来检验《大秦帝国》的倾向性时,就会发现严重的问题。如果作者具有一定的当代意识,他就不会把“焚书坑儒”这样的罪恶历史写成是所谓“反复辟”的正当事件了。当某段历史缺少历史史料来自我证明时,如何描写它,如何定义它就透露出书写者自己的价值观念。孙皓晖再强调历史主义,也逃不过这一点。更何况“焚书坑儒”毫无疑问是历史的事实。如果他真的具有当代意识,他就必然会善恶分明地写出一个专制王朝对思想者、文化人的镇压。而现在小说中对此一事件的描写却暴露出作者与“秦家店”的价值观具有同一性,其“反动性”便由此而来。出于此,我到目前为止,仍然坚持认为《大秦帝国》所宣扬的“秦家店”核心价值在当今是反动的。

反驳文章的作者认为我这样的评论是“扣帽子”,是与“文革”类似的一种政治斗争方式。事实上,“扣帽子”这一“战法”不能离开背后的政治权势。这种政治权势可以使得被扣帽子的人在政治上或者在人身上得到某种伤害。我董健没有这种力量,我也没有受命于谁去施展这种力量。李星在文章中对过去那种专制主义的批评逻辑写的很明白:“学界分歧——领导表态、政治定性——大批判——处理人。”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明白这一点。在今天,我只代表我个人说话,我表达的是我一个人的观点,尽管这个观点毫不避讳政治。过去的“上纲上线”是指一种政治性的陷害,是“十七年”极左和“文革”时期文化专制主义的表现。现在,我们在讨论某个问题的时候,对问题是否应该定性?是否把问题的实质说出来就是“上纲上线”?作为一个批判者,我们是否应该回避政治?我认为这里的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秦家店”的核心价值就是强权政治和专制主义,就是充分肯定强权者对“人”的统治——经济统治、政治统治、思想统治的合理性,其中充满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蔑视,对暴君、暴政、暴力的崇拜。对这样的核心价值,不用“反动”来定性,用什么?如果辩论的人认为“秦家店”核心价值不是反动的,那么他们应当针锋相对地来论证它的正义性、进步性,或其他的什么性,而不是指责我对它的定性。

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年,我们谁都不应该忘记,秦始皇以来的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正是在辛亥革命中被结束了。虽然制度被结束了,但它的影响仍在,它在文化根基上仍然没有被清除。秦始皇以来的中国的专制统治思想到今天仍然没有绝迹,仍然对今天的经济、政治、文化产生着影响。面对这些情况,当我们考虑“秦家店”核心价值的时候,怎能不考虑其反动性?我所说的“秦家店”核心价值的反动性,指的是它在当今的反动性。主要在两个方面表现出来:第一,逆历史潮流而动;第二,违背民心所向。当中国正走在现代化道路上的时候,在思想上反自由,在政治上反民主,在经济上反市场经济,难道不是反动的吗?一个当权者如果以“暴秦”为师,那必然给人民带来大灾难。一个小说作者,如果在描写历史时狂热地鼓吹秦朝的暴君、暴政、暴力这三“暴”(三“暴”又催生了第四“暴”——后发“崛起”即暴发户),将会滑进法西斯和极右民族主义的泥淖。这难道不是反动的吗?

有一篇质疑我的文章认为,秦在当时是代表了先进的文化的。我觉得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不会发出这样的奇谈怪论。在我所见的一些权威性的历史著作中均未曾有过这种说法。而质疑文章一方面称秦灭六国是以先进文明战胜落后文明,因此它发动的战争是正义战争,另一方面又说近代以来在文化上处于落后地位而“挨打”的殖民地人民的独立战争应该得到支持,这又是显然的逻辑混乱了。事实上,我所说的意思很明白,历史上存在过许多落后文明战胜先进文明的例子,如秦并六国、元灭宋、清灭明等等。但在现代文明的今天,这样的思路已经不适用了。在今天,不能想象一个落后的国家能够依靠专制主义和集权思想战胜文明程度更高的其他国家。

质疑者还荒唐地把我所说的“秦家店”和“文革”中挨批的“三家村”相类比,这两者是一回事吗?“三家村”这个名称来自当时邓拓、吴晗和廖沫沙在《前线》杂志开辟的专栏“三家村札记”,“三家村”的说法是他们自己创造的,而不是江青和姚文元为了批判他们而提出的。说我讲的“秦家店”和“三家村”类似,这是对基本历史事实的无知。“秦家店”这个说法并不是我的发明。刘济生先生发表在2004年第四期《炎黄春秋》上的《打倒孔家店与打倒秦家店孰轻孰重》一文中就谈到了“秦家店”。尹振环先生也曾多次撰文分析“秦家店”的内涵及其与中国现代化的关系。由此可以看出,“三家村”是一个正面描述性的提法,而“秦家店”则带有明显的批判性。争鸣中应当先把基本的事实搞清楚,否则就容易陷入捕风捉影,胡说八道。质疑者还说我把金庸拉出来“陪绑”,这更是非常可笑的。我想是他们自我感觉太良好,太自作多情了。金庸武侠小说给人娱乐和消遣,艺术上是很成功的。《大秦帝国》在艺术上十分粗糙,怎么配得上金庸来“陪绑”。我在上次的文章中就已明确说过,《大秦帝国》在艺术上与金庸的作品相去甚远,难望其项背。他们只是从网上找来一些材料,看到我批评过金庸,却并不明白其中的基本意思。对于金庸的武侠小说,我从来都给很高的评价。我所批评的是把自己当作历史学家的金庸。我也曾明确地说过,我们不会向金庸的小说要求历史的真实,因为他所写的就是武侠。但《大秦帝国》却口口声声标榜历史真实,要寻找中国文明的正源,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质疑了。

二、文学批评能完全回避政治吗?

为《大秦帝国》辩护的人认为我的文章是“泛政治化”的表现,想以此回避我与《大秦帝国》作者在文化价值观念上的根本分歧。在过去的极左年代,文学是政治的附庸,没有其自身存在的价值。那个时候,政治统治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文学批评也就成了政治口号的呼喊,甚至有时候成了政治迫害的工具。这是我们所要牢记的历史教训,但愿这样的历史不要再重来。

但是在今天,大抵出于对过去“泛政治化”的一种矫枉过正,有的人提出了文学要“去政治化”这一观点,我不认为“去政治化”这个提法有助于更加深入地了解人,了解社会,了解文学。的确,在文学批评中存在着一种“去政治化”的批评。这些批评家们只关注艺术作品的技术性问题,而对政治完全闭上自己的眼睛。这种批评有它存在的价值,但是毕竟不是文学批评之理想的状态。这就好比是科学家与工匠之间的差别,前者有思想,有大视野,而后者只关注技术层面的内容。从文化多元的角度看,可以允许这样的批评存在,但是无法想象如果所有的批评都是这样,会有怎样的后果。我要着重指出的是,“去政治化”这种批评的方式并不适用于《大秦帝国》这样一部政治性很强的历史小说。《大秦帝国》在艺术上不过是“评法批儒”的政治评论加武侠小说的模仿,没有为我们在艺术上提供可以开掘的资源和空间。所以,在文化消费时代,在粗制滥造的作品十分流行的情况下,我没有向孙皓晖在艺术上要求什么,只是指出他在思想倾向上存在的问题。

我个人认为,“去政治化”把政治从人的存在状态中剥离出去,这是不科学的。人既然生存于社会之中,就无法脱离政治而生活,亚里士多德说人本身就是一个政治的动物。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它本身也离不开政治。文学可以选择“去政治化”,但“去政治化”这一选择本身有时就是一种政治态度。当一个真正的批评者面对一个作品的时候,不可能不考虑到作品或隐或显、或直接或间接地传递出来的政治倾向、思想意识和文化价值观。当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面对社会的时候,无论是广义的政治还是狭义的政治,需要他来表态的时候,他都不应该回避。

真正的批判者需要有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所谓“独立”,首先是独立于政治权势的掌控;所谓“自由”,首先是摆脱政治的指令而自由。如果打着“去政治化”的旗号,有意地避开真正存在的问题,却在背地里迎合“政治正确”,这样的评论我们见得太多了,这才是真正的“文学批评的沉沦”。“文革”中讲“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政治可以冲击一切”,那时文学批评之沉沦的惨状,我们记忆犹新。今天,诸如“统帅”、“灵魂”之说虽不复存在,但文学批评是否完全摆脱了政治权势(以及经济实力)的某种威胁和压力了呢?

三、从“评法批儒”到“颂秦挺法”:鼓吹封建专制

“文化大革命”中的“评法批儒”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从表面上看是批周恩来的,但实际上是为了进一步强化个人迷信和巩固“文革”的“反复辟”成果。所谓“反复辟”,就是反对被打倒的地主资产阶级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这是一个用“阶级斗争”回避现代化建设根本任务的口号,是毫无事实依据的主观臆想出来的政治口号。“反复辟”在“文革”中是一条斗争“红线”,在《大秦帝国》中也是被重点表现的“主旋律”。在这里,封建专制主义成了主政者手中的法宝。“秦家店”的核心价值对此当然非常有用。对于“文化大革命”和伟大领袖晚年的错误,中共中央已经做出了决议。我在上次文章中就已经说过不必再翻这个案了。而《大秦帝国》的作者孙皓晖恰恰是在“评法批儒”造成的思想和文化价值观的混乱已经被拨乱反正之后,又拨正反乱来写出颂秦挺法的小说。从两千多年的历史看,过秦之论很多,而颂秦之说则很少,这绝不是偶然的。对于秦国的评价问题总与评价者当时的现实相联系。而从近现代的中国历史看,凡是颂秦之论,从来没有与现代化、民主化的历史趋势相联系,反而都是推行专制主义思想的产物。《大秦帝国》这个小说正面歌颂暴秦,歌颂暴君、暴政、暴力,它的精神指向和文化现实意义是不言自明的。

这里不得不提到历史事件的现实联想问题。一个历史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它的“精神”却在历史的天空飘流,并伺机扑向人间与新的现实结合。这是人类政治史和精神史上一个永恒的问题。“焚书坑儒”的真相究竟如何,这是一个可以探讨的问题,但是“焚书坑儒”的基本的所指则非常明确,这是政治权力对文化人思想言论的压制,是人类本身的一种精神自杀。这个基本的定性多少年也不会改变。《大秦帝国》的作者要改写这段历史,认为是一次正当的“反复辟”的政治举动。作者对历史上的这种精神镇压的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叫人联想到对那些现代社会中类似行为的合理性与正当性的肯定。对历史的解读是没法离开当代意识的质疑的。今天我们再来重新审视“焚书坑儒”时,能得出很多历史的教训。“焚书”的“书”是思想精神的物质载体。“坑儒”的“儒”是思考问题,有精神创造力的人。“焚书坑儒”的直接的表现形式是烧书和杀儒,但事实上更多的存在形式则可能是既没有烧书,也没有杀人,但起到了类似的精神自杀的作用。这是权力与真理之间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所无法克服的一个带有永恒性的悲剧。权力很“现实”,掌权者控制着一切资源的分配,物欲使权力趋向腐败,权势者因此就要压制异己。而文化人为了使这个社会更长远地、合理地存在下去,则开始思考如何使得“分配”更加公平和合理,因此他们需要对权力进行某种批评、修补或限制。这样就出现了人的现实欲望与真理/理性的冲突。掌权者要捞取自己的利益,而文人则对此加以阻碍,这样就产生了政治掌权者和文化批判者之间的矛盾。我认为这是一个永恒的矛盾,同时也是推动社会往前运行的一个动力。苏共领导人在总结自己失败的教训时说:掌权者垄断了权力,垄断了真理,垄断了资源,最后终于失败了。这与秦国及一切专制政权的灭亡具有很大的历史相似性,也会引起一种联想。在春秋战国时代,权力与真理这一对矛盾同样存在。这时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权力者接受真理,那就类似于西方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另一种是权力者扑灭真理,那就是秦的“焚书坑儒”。后一种状况在西方也存在很多,比如中世纪当权者、希特勒、斯大林、麦卡锡主义者等等对文化人的镇压。并且,尽管有的时候没有杀人也没有烧书,但性质是一样的。比如,1920年代俄国苏维埃政权把许多对十月“革命”持有不同政见的科学家、文人流放或驱逐出境,就是一个与此类似的事件。

在解决权力与真理的矛盾的努力中,教育起着重大作用,从本质上说,专制主义者是仇视与惧怕教育的。他们只会把教育扭曲为他们统治人的工具。秦国变法,“以吏为师”,就是提倡官本位的工具化奴才教育。早期儒家有所不同。荀子讲性恶,孟子讲性善,但是他们在寻找解决权力与真理之矛盾的方法上却是殊途同归,提出必须依靠教育——通过教育克服性之恶,通过教育保住性之善。“书”与“儒”正是教育的基本核心要件。而“焚书坑儒”正是对教育的这两大要件的根本摧毁。它在很大规模上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权力对真理的压制,同时也是后来把教育完全政治化、工具化的一个重要的原因。真正的教育不是为了培养“接班人”,训练听话的奴才,而是为了传授知识,追求真理,塑造独立自由的人格。荀孟强调的人格教育与后来的封建专制主义者强调的工具教育有所不同。蔡元培的现代教育思想与荀孟的人格教育思想存在着某种历史联系。他在当时的北大采用了德国的教育模式。他认为教育不是培养供权势者驱使的技术性人才,而是培养真正的人本身。可惜1949年后,我们的教育受苏联的影响,逐渐脱离这一好的传统,开始走上歪路,直到今天还存在严重的弊端。荀子和孟子从对人性的不同认识出发,却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是与“焚书坑儒”思想截然相反的。无论孙皓晖寻找任何借口为专制主义辩护,“焚书坑儒”都不是一个正当行为。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说,即便今天孙皓晖公然地反对民主,宣扬暴力,也不能把他“坑”掉。即便是错误的思想,对社会的进步也有参照作用。而从自由的角度看,个人享有自己言论自由的权利。换句话也就是说,即便当初的文人真的搞复辟,掌权者也不能对之“坑杀”,更何况“复辟”不过是随意拿来的一个借口。这里讲的这些以人为本、科学、理性的道理,在《大秦帝国》中一点也看不见,这部作品的核心价值难道还不反动吗?

无论是孙皓晖还是他的支持者都把商鞅描绘成一个理想主义的救世英雄,把“法家”抽象为一个好得不得了的东西。客观地来看,法家思想在具体的历史阶段,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瓦解氏族宗法制的意义,但其最核心的目的仍是为了维护最高统治者。安立志先生在《商鞅改革对今天的启示》中对商鞅,尤其是对《商君书》作了详细的分析和评判。他用“反智愚民”、“弱民强国”、“贱民以逞”这三点对商鞅及其改革作总结,并非常明确地说:“这样一个阴狠残暴的改革者,在当今的电视剧《大秦帝国》中,竟然被奉为‘万古法圣’和‘法圣天神’。”(《同舟共进》2011年第二期)我认为他的评价是比较客观的。但他认为“凡是具有改革倾向或矢志社会改革者,往往对其(商鞅)加以肯定或同情;凡是主张仁政治国或强调社会平衡发展者,往往对其加以否定或指斥”。这话则可能引起误解。因为,什么样的改革才是真正的改革,是通向自由与民主,还是通向专制与集权,这是必须首先要加以明确区分的。商鞅的“变法”,充其量也不过是封建专制者的司法行政改革,与真正的政治体制改革相去十万八千里!在今天的中国,鼓吹“秦家店”的那些核心价值,恰恰是站到中国人民所努力从事着的真正改革的对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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