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2011-11-19◎
◎
一
代明有一颗牙得了龋齿,牙齿使劲咬合时不疼,但不经意间轻轻一触却疼痛难忍,只有咝咝地往口腔里吸气,才能缓解一点。一直想要拔掉它,却因为他所知的几个牙科诊所门口都没有停车位,每次开车路过,都不方便停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牙科诊所的醒目标牌开过去,也就一直耽误着。岩城是一座小城,布局异常逼仄和拥挤,三五十米一个路口,上下班高峰时,车子全堵在红绿灯处,像一窝窝马蜂,混乱无序,拥挤不堪。开过去,却发现不过屁大一点的地方,堵得几乎毫没道理。
中午吃过饭,代明漱了漱口,特意让凉水在口腔里多停留一会儿,像冰敷一样,冻一下龋齿的地方,很舒服。刚走进卧室准备午休,手机响了,是区委办副主任周彬打来的,只一句话,代明像被电击了一下,心里一颤,顿时睡意全消。周彬说:“老秦被市纪委带走了,你知道吧?”
代明的心怦怦直跳,妻子正在餐厅收拾碗筷,他怕妻子听到电话的内容,就走到主卧室的卫生间里,低声而镇静地说:“哦,不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周彬说:“今天早晨八点多,老秦刚到办公室就被带走了,现在他家里面可能还没得到消息,你告诉他们一下。”
代明说:“噢,好的。”
挂了电话,代明仍觉得大脑嗡嗡响,他知道周彬这个电话的分量,隐含了很重的侠义之气。周彬知道他和老秦走得近,关系非同一般,明着说让他转告老秦家里人,其实也是在暗示他注意掌握分寸,把握局面,这是一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这种关键时刻,敢打这个电话,说明周彬经得起考验,是过得硬的朋友。代明怔了怔,觉得还有问题没搞清楚,就又给周彬打了过去,问道:“知道是因为哪方面的事儿吗?”
周彬说:“不清楚,人家只说有些情况需要核实,没有具体说明,也没跟区纪委通气。”口气却比刚才冷漠,似乎点到为止,不愿意多说。
代明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自己显得有点飘浮了。
他一直预感,老秦这次平安着陆,不是太容易,现在果然还是出事了。他看了看时间,中午一点钟,滨湖区委机关都还没上班,办公楼内应该很少有人走动,他第一个念头是要到老秦办公室一趟。
两个月前,老秦从南山开发区书记任上,调至区工商联任书记。代明作为南山开发区的副主任,是老秦最得力与信赖的副手,替他掌控老秦走后的烂摊子,把擦屁股的事儿做干净。尤其是审计局进驻南山开发区以后,不断有新的情况发现,代明总要及时和老秦沟通,商量应对之策。所以老秦就把自己办公室的钥匙给了代明一把,说,如果找我时我不在,就先在办公室等着。
代明找出老秦办公室的钥匙,和妻子说单位有事儿急着处理,要出去一趟。妻子问是什么事,代明答非所问地说,这两天都很忙。
中午的区委办公大楼前空旷寂静,停车场上车辆寥寥。代明知道,此时只有少数领导在办公室休息,除了“两办”的值班人员,没有其他人进出,不容易碰到熟人。他没有乘电梯,而是走办公楼一侧的楼梯。虽然是白天,由于没有开灯,楼道内仍然很昏暗。代明轻手轻脚地,感觉和做贼差不多。老秦的办公室在六楼的一角,虽然他是工商联的书记,但大家心知肚明是被贬黜来此,况且工商联本来就是主席说了算,主席姓陈,自然不太鸟他这个书记。接老秦时,陈主席在酒店里摆了一桌,自己却滴酒未沾,说下午还有个会。假惺惺地欢迎一下。代明作为欢送人员之一,都觉得那顿饭吃得尴尬无味。
老秦跟机关事务局说,随便找个地方就行,办不办公,无所谓,仅要求一样,单独一间,图个清静。于是就有了这间办公室,似乎一直闲置未用,落满积尘。老秦找人清扫了一下,搬了进来。此处与工商联办公室相距两个楼层,陈主席不愿见他这个书记,老秦也免得被其他同志打扰,双方都各得其所。
代明打开老秦的办公室门,闪进去,又轻轻关上门。他先巡视了一下,书架上零零落落的几本书,码得还算整齐,办公桌的抽屉仍然严丝合缝,椅子也没有挪动的痕迹,给人一种办公室没有被清查的感觉。他松了一口气,庆幸来得及时。老秦的办公室,其实没有几样东西。茶几上堆着一叠报纸,看样子从未被翻开看过,仍然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书架上有几本书,打开来一看,其实全都是画册。准确地说,是岩城市知名大企业的宣传画册,老板们西装革履牛逼哄哄的照片,厂区内喷泉如瀑花团锦簇的照片,以及生产线上工人身着防尘服与世隔绝的照片……代明随便翻了几册,就有了发现,一本土地证,是泰鑫公司在南山开发区那块地的土地证。南山开发区有块地,原计划建设物流中心,老秦做主割三分之一卖给了泰鑫公司,关键是临主干道的三分之一,如果建楼就是门面。老秦没有走土地交易程序,私下议价卖的,据说是得到当时区委书记张为民的口头同意。代明知道老秦和泰鑫公司有一腿,甚至是假借泰鑫公司名义,实为自己购买之。当时谈好的协议地价是三百万元,但泰鑫公司另外支付了三十万元,放在南山开发区的小账上,供老秦作为小金库资金使用。如果这本土地证被市纪委的人收了去,以此证为突破口,顺藤摸瓜,也够老秦受的。书架右半边没有书,只有几瓶口含西洋参片、蜂蜜,还有章华一抹黑之类的。
代明把土地证揣进怀里,又去翻老秦办公桌的几个抽屉。
第一层抽屉里只有一份文件,是区审计局对老秦下达的审计征求意见书,列举在对其离任审计中发现的十二个问题,等待老秦一一作出解释。代明前几天还在和老秦一起分析这十二个问题,有五个是不合理的报销凭证,需要老秦退款,比较好办,剩下的七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棘手。第二层抽屉里全是香烟,一条中华,半条苏烟,还有几盒芙蓉王。拉开第三层抽屉,代明有点哭笑不得,是已经拆开的半盒大力神鞭丸,核桃状黑乎乎的,像几坨驴屎散落在抽屉里。
办公桌上没什么东西,右侧有一个文件夹,代明打开来,最上面是老秦两个月前的调动文件,就是这张纸,把他从风光无限的南山开发区书记变成了落魄不堪的工商联书记。下面是几个年轻人的简历,有部队复员军人,有大学毕业生,看样子可能是托老秦帮忙安排工作的。旁边是台历,代明把台历翻了翻,中间零零碎碎地记着一些电话号码,其中有两页,记的是与老秦关系密切,并且在南山有项目的老板的电话。代明扯下这两页,装在兜里。想了想,他又从别处分别撕了几页,把台历弄成一副原本就稀稀拉拉、松松垮垮的样子。中间是一只笔筒,但里面空空如也。可以想见,老秦自从当了工商联书记以后,没有文件需要他批示,也没有要报销的单据条需要他签字,大约再一个字也没有写过。还有一尊镀金毛泽东像,高约一尺,熠熠生辉,代明比较熟悉,是老秦从南山开发区的办公室带来的。用老秦的话说,伟人可以辟邪。桌子上还有一个岩城市领导同志电话号码本,代明翻开看了看,也装了起来。他只有滨湖区干部号码本,对大领导的电话知之甚少。
代明坐在老秦的椅子上,有点不甘心,除了土地证以外,其他没有什么收获。他觉得老秦的办公室,应该不只这么简单,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在眼前,但却无法探及。他打开老秦的烟,点上一支,深吸了一口,把房间又重新查看了一遍。忽然,他看到老秦的书架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他搬把椅子站了上去,是一只纸抽盒,里面的纸已经用完了。代明拿起盒子,透过上面的椭圆形洞口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一把钥匙。书架顶上,纸抽盒上,都积满了灰尘,但这把钥匙却非常簇新闪亮,而且形状特别,齿槽直上直下,呈直角形,没有任何弧度,比一般的钥匙也长一些。这是什么地方的钥匙呢?代明不得而知。但肯定很重要,而且比较秘密,不然老秦不会这样藏着它。代明把钥匙装进兜里。
这时,老秦桌上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寂静的中午,声音显得非常刺耳,代明吓得一颤,他走过去看了看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响了一会儿,就停歇了。代明刚松了一口气,电话机却又响起来,并且一直响个不停,就像知道房间有人,不接听誓不罢休一样。代明把房间快速整理了一下,选择撤退。
临关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基本恢复成他进来时的原状。
二
开车离开滨湖区委大院,停在门外不远的树荫下,代明掏出手机给老秦的爱人范丽珍打电话。他想好了说辞,先不透露老秦的情况,只问她在哪里,代明觉得当面告诉她比较好。不想,号码拨过去却是暂时无法接通,再打,仍然如此。电脑系统的女音听似婉转悦耳,实则呆板僵硬,透出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冷漠,让人厌恶。代明气得砸了一下方向盘,联系不上范丽珍,是他没想到的。女人大多是这样,虽然有手机,但总是一到关键时候就联系不上。代明的妻子也是如此,每次两人逛商场或超市,逛着逛着,兴趣点不一样,就容易走散,等发现走散了的时候,妻子的手机就打不通。结局往往是一个在入口处等,一个在走散地等,折腾得一肚子火。有时到了接孩子放学的时间,代明临时走不开,让妻子去接,也总是打不通电话。回头一问,往往是手机没带,或者是身边太吵,没听见,诸如此类,两口子没少为这些事情吵架。代明说,若关键时刻等着你来救命,命早就归西了。
代明重新发动车子,沿着河边往听涛苑急驰。老秦原来住在区委干部的政和小区,由于房子陈旧,物业管理也跟不上,就租给别人往。去年才在临河的听涛苑买了一套,代明去过,小区环境优美,安静雅致,比较适合居住,重要的是远离了滨湖区的领导和同事,少了拘束与压抑,一下子觉得空气都新鲜起来。
代明按了按门铃,无人应答,又按了几次,还是一片沉寂。代明就改用手砸门,咚咚咚几下,手都痛了,仍然无任何动静。代明猛踹了一脚,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听到急扑扑的一阵脚步声,门一下子开了,老秦的儿子秦晓军露出脸来。
“你妈妈呢?”代明问。
“是代叔啊,等一下哈!”秦晓军说着,转身就往里跑,把代明晾在门口。
代明拉开门,鞋柜前地上的拖鞋乱七八糟的,他也就没有换鞋,走进去穿过客厅,书房的门敞开着,代明看到了秦晓军,他正在玩电脑游戏。桌子上固定着一副方向盘,比汽车上的方向盘略小一圈,外形却非常逼真。电脑屏幕上,秦晓军正通过方向盘操纵着一辆法拉利跑车,在城市的街道上高速狂奔。他的脚在桌子下面一会儿制动,一会儿加油,引擎的轰鸣声、刹车声此起彼伏,尖锐而刺耳,像真事儿一样。
代明静静地站在秦晓军身后,但他似乎没有任何察觉,全神贯注,兴致盎然。电脑键盘旁边,放着一个硕大的烟灰缸,里面密密麻麻插满了烟蒂。代明怒气直往上蹿,忍不住说:“别玩了,你妈妈呢?”
秦晓军头也不回地说:“等一下,就完了!”
代明真想在背后给他一大耳刮子,忍了几忍,算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他老子的事儿,与他代明无关。他看到秦晓军的手机在桌子上,就拿起来,拨打了一下老秦的手机,果如所料,已经关机。
一声“Gam eover”,游戏终于结束了。
秦晓军抛开方向盘,散了架一样,软软地仰面靠在椅背上,像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又像是高潮过后般地轻松。
“被你打扰了,不然跑首尔没人能赢我!”秦晓军的口气里透出埋怨。
“跑哪里?”代明没有听清。
“首尔,韩国首尔,原来的汉城,没听说过吗?”秦晓军白了白眼睛。
代明一下子噎住了,也不想跟他废话:“我急着找你妈妈有事情,知道她在哪儿吗?”
“我妈去新加坡了,有事跟我爸说吧!”秦晓军一副顽皮状。
“新加坡?去那儿干吗?”代明心里一沉。
“旅游啊,新马泰,前天走的。”
代明心里连连叫苦,瞧这一家子,男主人身陷囹圄,形势这般险恶,女主人和大少爷却只顾昏天黑地地玩。尤其是秦晓军,结婚都几年了,他还这样长不大,每天只知道玩电脑游戏。听说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叱咤风云,竟然荣膺“车王”的美誉。秦晓军读书时不成器,老秦把他弄到部队混两年,回来安排在区公安局工作。由于非公务员身份,不能办案,至今在局里只是打杂跑腿的角色。
“晓军,过来,跟你说件事。”代明说着,走出书房,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代明把老秦的情况讲了一遍,秦晓军先是瞪大了眼睛,激动得几次要跳起来,但随着代明的讲述,竟然哭了,哇哇地抽搐着,与刚才判若两人。代明心也有点酸,拍拍他说:“不要哭,你得撑住,现在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秦晓军咧着嘴,边哭边点头,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抓着代明的手,颤抖得异常厉害。
临走时,代明安排秦晓军去街上买个新手机卡,以后用新号码联系。
三
老秦在滨湖区的干部中间,算个人物。
他作为南山开发区的书记,虽然只是正科级,但却不鸟区里林林总总的其他科级干部。不仅不鸟,简直是看不起。区里的会议,很多都要求一把手参加,老秦从来不吃这一套。只要不是需要他汇报发言的会议,一律让代明替他出席。走进区委办公大楼,不是找区委书记,就是找区长,见到其他人,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偶有人给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哼哈几声。给人的印象,有点不合群,口碑也一般。但是,老秦有他的神奇之处,他与岩城市的大领导走得比较近。他像一只另类的蜘蛛,一直在编织着自己面积虽小而威力巨大的关系网。尤其是岩城市的老领导,现在或上调省会,或退居二线,但都与他私交甚笃,十分圆融。民间的说法,大领导们都喜欢和老秦一块儿切磋牌技。别人办不成的事儿,甚至没有可能的事儿,经老秦在牌局上一“切磋”,往往取得画龙点睛的神效,出现金石为开的奇迹。这让其他干部都觉得老秦神秘莫测,又忿忿不已。
老秦性格有一个弱点,就是做事情瞻前不顾后,顾头不顾腚,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不计后果。任南山开发区书记时,代明对他成见最大的就是这个毛病。南山区是新成立的开发区,名曰开发区,其实没有两家像样的企业,如同一张白纸,百废待兴。老秦就像一个绘画师,要在这片土地上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遗憾的是,老秦抓的项目,南山假日酒店、招商大厦、物流中心、贸易广场等,多半是论证不过关,资金不到位,在一片反对声中硬着头皮上马,最终功亏一篑,只见奠基仪式,不见竣工烟花。于是乎,告状信如同雪片,往滨湖区委区政府飞去。这时,恰逢区委书记调任,新来的书记,见南山区的烂尾楼比竣工楼还多,一下子就把老秦撸了下来。
不管老秦政绩如何,那是能力与水平问题,他对代明,真是没说的,当作自己人。
但是,事情坏就坏在当作自己人身上,泰鑫公司购买的那块地,多付了三十万元给老秦当小金库资金使用。有一次代明在老秦的办公室里闲聊,说想买台车,以便接送孩子上学。老秦说:“我给你拿十万。”当即就从书柜里,拿出了十万现金。代明一下子蒙了,见到那么多钱,明知是三十万违规资金里面的,鬼使神差,见钱眼开,还是拿走了。过后,代明不断回想当时的情景,觉得老秦的那句“我给你拿十万”内涵很复杂。关键看代明以后归还情况,如果很快归还,是老秦够义气,借给代明十万,资助买车。如果代明没有归还,可以视作代明分享了老秦受贿款的一部分,是分赃行为。很含混,很模糊,看代明的实际行动,也看个人的理解。痛苦的是,代明一直没有归还那十万块钱,时间久了,干脆佯装忘记。而老秦更是从此只字不提,不知是忘得彻底,还是讳莫如深。
现在,老秦被市纪委带去问话,如果因其他事情,与泰鑫的土地无关,或者老秦敢于担当,不提给代明“拿”十万的事儿,代明幸许能躲过一劫。老秦一旦崩溃,如实交代,就算代明死咬住是“借”的十万块,相信也回天乏力。而事实上,代明对纪委的工作程序和路数有一定的了解,被纪委带走的,没有几个能从容出来。纵你是铮铮铁骨的杨靖宇,也要把你变成和盘托出的顾顺章。
从接到周彬的电话起,代明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很后悔接受了老秦“拿”的十万块,应该出具借据,正大光明地借,就算一直拖着不还,也还是借款。现在老秦被纪委带走,一下子失去联系,相当于一剑封喉,再无还手招数。很多问题官员,遇到风吹草动,及时退款,往往能够化险为夷。而现在已是狂风暴雨,代明想归还那笔说不清楚是“拿”还是“借”的款项,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代明像患了难言的隐疾,无法跟任何人提起。
从老秦家出来,代明在街上找了家手机专营店,买了部廉价手机,办了张匿名手机卡,然后开车去市郊的琴岛酒店,开了个房间。
走进房间,代明用电茶壶烧了一壶开水,打开电视机,躺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看,事实上什么也看不进去,干脆调成静音,任由画面闪烁。他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一刻,正是办公时间,就掏出从老秦办公桌上拿来的岩城市领导同志电话号码本,逐一翻看起来。大领导们的名字,代明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一个个耳熟能详,知道他们位高权重,官位显赫,陌生是因为代明认识他们,而他们却都不认识代明。黑色宋体字的名字,好比大领导们的脸,总是阴着沉着,让人见了心紧。代明浏览了两遍,决定用新手机号,以老秦弟弟或儿子的名义给其中的三个人打电话。
第一个人叫刘解放,电话本上的称谓是市长级干部,原任什么职位代明不太清楚,但肯定是重量级干部,现在退居二线,卸去常委之重任,挂名市长级干部。刘解放属于老一代领导,是老秦与之关系最为密切的一拨人,经常在一块“切磋牌技”。代明知道,“切磋”的结果早已是众人皆知,老秦不是对手,水平比较臭,但老领导们仍然乐此不疲,愿意与老秦一起不断地比试高下,决出雌雄。
刘解放的手机信号很弱,时断时续。代明大声地说:“我是秦建国的弟弟!”但那边似乎也听不见代明的声音,呜呜哇哇地,代明最后只听清了一句:“我在烟台……”
第二个电话打给副市长苏德英,苏副市长风华正茂,年轻有为,是岩城市干部的中坚力量。代明之所以给他打电话,是因为春节时在老秦手机上看到的一条短信。老秦眼睛有点花,手机上的字看不太清楚,经常让代明替他给领导发短信。尤其是与某领导有点误会时,总让代明写出一条委婉解释、言辞恳切的短信,力求打动人心,冰释前嫌。代明偶然在老秦的手机上,看到了苏德英发来的一条短信,只有寥寥六个字:“礼太重了,谢谢!”这六个字让代明觉得老秦与苏副市长关系非同寻常,因为敢于在短信上这样说,而不是口头表述,说明苏副市长给予老秦莫大的信任。遗憾的是老秦却不是值得信任之人,如此秘密短信看后竟不删除……
苏副市长的手机无人接听。
代明又立刻拨打了第三个电话,市人大副主任张为民。张为民原为滨湖区区委书记,届满时上调市人大,荣升副厅,着陆前再升一格,属于人生最后的乐章比较华彩。张为民在滨湖区时,与老秦私交甚密。他的大胆重用,才使老秦坐到南山开发区书记的位置。但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代明不得而知。有一个细节,让代明对张主任充满了信心。张主任在滨湖的那几年,大年三十晚上,都是张为民和老秦两家人,一块在酒店吃的团圆饭。仅此一条,就足够滨湖区的其他干部钦佩不已,羞愧难当。
张为民的声音,代明非常熟悉,曾多次在滨湖区的会议上聆听指示。代明说:“张主任好,我是秦建国的弟弟,老秦上午被市纪委带去了……”
张为民立刻在电话那边失声地“噢”了一声,又连声说:“小秦!唉,小秦……”
代明赶紧请求帮忙,过问下情况,言辞切切。
张为民说:“好,好的……”
挂了电话,代明发现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打开来,是苏德英副市长发来的,就三个字:“在开会。”
代明想了一下,由于没有接通电话,就以秦晓军的名义回复:“我是秦建国的儿子,父亲上午被市纪委‘双规’,恳请您援助。”
瞬息,一条短信过来:“已知,等候。”
过了会儿,又一条短信:“五点到我办公室,只你一个人来。”
从中午接到周彬的电话起,代明的心一直咚咚直跳,此刻终于稍得一点放松。
四
岩城市委市政府大院里,栽种的全是水杉树,远看成片,茂密葳蕤,近看成排,笔直挺拔。这些水杉树都有些年份了,树干粗大,秋风吹来,稳如木塔,仿佛历经大领导们的长期熏染,也平添了一种无言的威严。四时三刻,代明开车把秦晓军带到苏副市长的3号办公楼前,停在水杉树荫下等着。
不一会儿,一辆奥迪车缓缓驶过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西装革履,荣光焕发,虽略微发福,却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英武之姿。秦晓军正在车内抽烟,似乎沉浸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中。代明低声说:“来了,快去!”秦晓军“哦”了一声,赶紧下车。
苏副市长看见秦晓军,招了一下手,然后兀自上楼,脚步快捷而轻盈。3号楼门口的两个保卫人员见了,对秦晓军面带微笑,目送入内。
代明坐在车子里,将车窗闪一条窄窄的缝隙,掏出烟来,深深吸了一口,任由烟雾在车内缭绕,弥漫,将自己笼罩其中。老秦此次犯事,以他在南山开发区声名狼藉的局面,代明不出手相救,基本上无人问津。此番代明全力以赴,挺身而出,外人看来,表面上是知恩图报,甚至是越俎代庖,但他自己明白,实则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根本无法置身事外。问题是,他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想披荆斩棘,通往直前,然而他却没有老秦那般提纲挈领、力挽狂澜的本领,实在心有余,而神通不足。只能像个见不得阳光的幽灵,背后使点阴柔的伎俩。
嘴里的一颗龋齿,又疼了起来,代明只得咝咝地吸着凉气。等待了大约二十分钟,秦晓军从楼里出来了。
一上车,递给代明一张纸条,说:“他让找这两个人。”
代明展开一看,是苏副市长在便笺上写的两个名字,一个叫黎曙光,一个叫吴俊明,后面分别写着他们的手机号码。代明顿有醍醐灌顶之感,这两个名字他太熟悉了,脑海里似乎也曾有过闪念,但苦于不知道联系电话,也就没往深处想。他们都曾在岩城工作过,是从岩城调走的老领导。黎曙光现任省林业厅厅长,吴俊明任省政协副主席。两人在岩城时,都堪称老秦的莫逆之交。
黎曙光是老秦的同乡,渊源深厚。某年春节,老秦去省会看望黎曙光,在厅长家中做客,酒至半酣,摸到厅长卧榻,倒头便睡。过一会儿,同餐的人飘飘然闻到一股怪怪的焦臭味道,有人喊火锅糊了!厅长夫人精明,跑进卧房一看,老秦的烟头将厅长夫人的蚕丝贡被烧个大洞……同餐的人立刻紧张,个个噤声静气。黎厅长却哈哈一笑,说:“小秦啊小秦,只有你敢在老子这儿撒野!”于是众人皆释然,老秦的非凡事迹,一时在岩城市传为美谈。
吴俊明曾任岩城市委书记,是与老秦“切磋牌技”的代表人物,“切磋”的历史也最为悠久,关系最为密切,说穿一条裤子,也不过分。有一次老秦到省会看望吴主席,在院里临分手时,老秦说:“主席大人的T恤衫真牛逼!”吴主席笑着说:“你觉得牛逼咱俩换换。”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但老秦不以为然,一声不吭,当即就把身上的T恤衫脱了去。老秦人瘦,瘦骨嶙峋,衣服一脱,像个老猿猴。吴主席被逼无奈,只好边摇头边脱T恤衫,而主席白白胖胖,肚大膘肥,衣服一脱,像个胖乳猪。两个人站在一起,相映成趣,像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老秦穿着宽大的T恤衫回到岩城,浪摆浪摆地穿了好几天,仿佛得到了珍贵的奖赏。
代明把便笺还给秦晓军,问道:“苏副市长都说了些什么?”
秦晓军说:“他说我爸不是因为南山开发区的事儿,是其他事情牵涉进来的。现在没有被‘双规’,只是约谈,但实际情况和‘双规’差不多。”
“哦,什么事?”代明不解。
“与市商业银行的领导有关,说我爸爸在南山时向市商业银行申请有贷款,怀疑中间有问题。”秦晓军说。
代明吃了一惊。
“苏副市长说,他刚好分管金融,因此不便过问。让我去省会找黎曙光和吴俊明,说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能帮上忙。”秦晓军似自言自语。
代明发动车子,驶离市政府大院,边开边对秦晓军说:“你现在就去买火车票,坐夜晚的火车赶往省会,明天早晨上班,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们。”
五
代明回到酒店,在大堂的商场里看了看,买了几罐啤酒,想了想,又买了两碗方便面。进房间,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单位有会议要筹备,晚上加班,不回家了,自己手机一直开着,有事情电话联系。妻子似乎并未觉察出什么异常,慵懒无力地说好。
代明叮嘱道:“如果有人去家里找我,要及时给我打电话。”
妻子似乎没听清,或者干脆没听完代明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代明陷入一片怅惘之中,妻子天天抱怨没钱,日子过得紧巴,每天下班提着购物袋,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往往就是某某面包又涨价了,某某衣服太贵了!一个月的薪水,她往往几天就折腾光了,叹曰,钱真不经花啊!言辞背后似乎有无尽的哀怨。代明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或是给妻子讲讲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生活之道。但妻子仍然要喋喋不休半天,说得急了,代明忍不住愠怒,就会陡然暴躁,夫妻间免不了一番舌战,然后演变至冷战。现在想想,平凡就是福啊!代明真羡慕妻子,普通的居家日子,简单,踏实,物价就是长着翅膀飞翔,她也不过是“痛并快乐着”,而自己现在躲藏在酒店客房里,惶恐不安如丧家之犬,如此狼狈和扭曲,她是无法想象的。
其实,代明也不是要逃避,纪委要找下属干部,干部是无法逃脱的。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之地,寻一个缓冲空间。纪委如果顺着老秦这根藤,摸到他这个瓜,不至于像老秦那样,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就被摁到罐里去了。他希望纪委约谈自己时,能够有时间从容不迫地给妻子交待几句话,然后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哪怕结局是像个无耻叛徒被执行枪决,他也希望形式上像个革命英雄从容就义。
代明把卫生间淋浴器的热水阀门打开,任其流淌,拿起开水煲接了壶水烧上,然后按开电视机,躺在床上看。不一会儿,热气从卫生间里弥漫开来,代明脱光衣服走进去,他要好好洗个澡。他记得以前看过一条西方谚语:“如果不开心,就在洗澡时唱唱歌。”每次进浴室的时候,代明都忍不住想起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却从没有尝试过。此刻,他很想唱几句,哪怕瞎吼几嗓子。然而,当温热的水哗哗从头顶淋下来时,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不仅唱不出来,还有点想哭。
从卫生间出来,代明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走到窗户前一看,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天空雾蒙蒙的,雨滴从白雾中飘落而下,远处的街道上,岩城商业银行的一处营业厅,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岩城市领导同志电话本,果然在金融保险系统目录里找到了岩城商业银行。翻开内页,岩城商业银行董事长江海川,行长孟宪武,下面是监事长,一串副行长,再下面是行政部经理朱丽萍。
代明眼睛一亮,朱丽萍的名字他非常熟悉,经常听滨湖区的干部说起她,说她赌品端正,干脆利落,人长得面如桃花,输个十万八万的,桃花依旧灿烂,面不改色心不跳,真正巾帼不让须眉。
代明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给朱丽萍打电话。一阵铃声过后,里面出现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喂,哪位?”
代明说:“朱经理啊,我是南山开发区的代明,老秦……”
话音未落,那边电话却掐线了。
代明看了看手机,正欲重拨过去,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他第一次听到新手机的铃声,音乐陡然一股脑儿地炸开,声嘶力竭,尖锐刺耳,吓人一惊。
一接听,是朱丽萍:“小代,你在哪里?”
代明说:“我在外面,有空吗,想见你一下。”
“你在哪儿,我去见你吧!”
代明住在6316号房间,他想了一下,扯条浴巾裹在身上,推开房间门,透过门缝看见斜对面的房间号是6319,就说:“我在琴岛酒店6319房间。”
“那好,等会儿见。”
挂了电话,代明赶紧穿好衣服,把床上的被子整理一下,然后将房间门拉开一条缝,静静站在门后等待。他觉得对任何人,不要准确告知自己的位置比较好,这样会有一种隐秘感与安全感。他钱包里有一张别人的身份证,如果外出住酒店,他喜欢用这张身份证登记。即使在网络上,他也比较喜欢隐身。等会儿,只要朱丽萍一出现,不待她敲斜对面房间的门,把她叫住就行了。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出现在走廊里,左顾右盼地往6319房间这边走来。代明走出去,迎面看着她,说:“是朱经理吧?我是代明。”
女的立刻面带笑意,说:“是,是。”
朱丽萍走进房间,径直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手包放在背后。不待代明说话,朱丽萍立刻急切地问道:“老秦家怎么一直没人接电话,他老婆呢?”
代明说:“范丽珍去新马泰旅游了,前天去的,还需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朱丽萍“哦”了一声,说:“天啦,这个时候,她竟然不在。”边说边拨弄几下头发,上面还有一些晶莹的雨滴。
代明倒了一杯水,递给朱丽萍。她连忙接住,笑着说:“小代,以前听老秦经常提到过你,年轻有为的才子。”
代明笑笑,也坐到椅子上,说:“不年轻,但有的是腰围。”
朱丽萍哗啦笑了起来,妖娆而风情。代明第一次见到朱丽萍,以前关于她的传闻只听说好赌,而且专跟男人赌,女中的豪杰,从来没有人说她长得漂亮。今天一见,朱丽萍竟然如此绝色,四十多岁了,却宛若三十年华,身材丰满而不失窈窕,一颦一笑间,眼角眉梢顿时风生水起,飞花溅玉般地透出无限的柔情,让人如沐春风,但却又仿佛绵里藏针,机锋暗挑,使人望而心惊,不敢触及。有人说,女人的身体是天然资源,和南非的钻石、中东的石油一样,一定要开采利用,不然就是暴殄天物。朱丽萍在商业银行是董事长江海川的大管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算得上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代明不会赌博,他觉得赌场大约也是一个大课堂,将朱丽萍锤炼得晶莹通透,如此有范儿!
代明说:“怎么回事?听说与你们银行有关。”
朱丽萍的一双杏眼盯着代明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审视他是否值得信任,很快她就垂下眼帘,无声地点了点头。继而,她眉梢一挑,严肃地说:“有人在整江董!”
岩城市下辖十县三区,其中有一个通源县面积大,人口多,县域经济发展强劲,在岩城政、商界人才济济。而且,该县人特别能抱团取暖,深深懂得团结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他们在岩城政界形成一个响当当的通源圈子,定期假借企业论坛的名义搞政界精英聚会。对适宜提拔的,众人皆未雨绸缪,规划蓝图;对提拔遇阻的,设计布局,降魔捉鬼;对有问题的,防微杜渐,去腐生肌。通源一盘棋,下得岩城政界无敌手,人人闻之色变,只有钦佩的份儿。说起某某领导,往往会说,哦,通源人。通源,已经成为岩城政界的一张寓意有雄厚背景的标签。
商业银行的行长孟宪武就是通源人,原为通源县分行的行长,提拔到总行任副行长,直至现在的行长交椅,仍然贪心不足,觊觎江海川的董事长宝座,向市纪委举报江海川在放贷方面存在舞弊问题,收受多家企业巨额贿赂,请求市纪委到商行来安营扎寨,挖出江海川这个大蛀虫……
“这个案子归属市纪委二室,二室主任叫胡德海,就是通源人。”朱丽萍忿恨地说,“具体调查的两个人,一个叫毛明天,也是通源人,另一个叫张学林,曾经在滨湖区下面当过副乡长,后来干部招考时考进了市纪委,都是胡德海的鹰犬,他们一伙的!”
朱丽萍的话,让代明听得目瞪口呆,他用心地记住那三个名字。
“江董现在没事吧?”代明说。
“没事儿,我们商行一切正常。江董心跟明镜儿似的,任它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朱丽萍说,“老秦在南山开发区,搞那么多建设项目,你比较了解他,没什么事儿吧?”
代明说:“应该没事儿。”
沉默了一会儿,朱丽萍说:“现在关键是老秦自己要挺住。”
忽然,朱丽萍想起什么似的,又急切地说:“老秦认识的老领导比较多,你要赶快找找他们!”
代明沉稳地说:“车票已买,晚上就去省会。”
朱丽萍“噢”了一声,似乎松了一口气,忽然变得笑容灿烂,拿过背后的手包,从里面掏出白条封裹的一万块钱,放在茶几上,说:“你拿着,路上花。”站起身来欲走。
代明赶忙推辞,朱丽萍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捏了两捏。代明感受到一种酥软可人的温柔,又透出一种坚定不移的决绝。正迟疑间,朱丽萍说:“有消息打我刚才这个手机号。”说完转身而去。
六
晚餐时间已过,代明却丝毫不觉得肚子饿。朱丽萍走后,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拿起手机,给张为民打电话。张为民在滨湖区任书记时,代明对他的领导风格有所耳闻,有所为有所不为,该提拔的没有提拔,该重任的没有重任,阻碍了一大批滨湖的年轻干部进步,下面颇多微辞,说他是沉稳有余,活力不足,在任一年,和稀泥三百六十天,真不堪区委书记之大任。现在他荣升市人大副主任,其实估计更淡泊名利,只剩下“无为”的思想了,或者是想“为”也难。但是,朱丽萍说鹰犬二人组中的张学林,曾经在滨湖区当过副乡长,代明觉得张为民作为他曾经的老领导,或许有可“为”之处。
张为民的手机一拨就通,听了代明的介绍,在那边喃喃自语:“噢,张学林……张学林……没什么印象啊?我问问吧!”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张为民又打了过来:“你刚才说他当副乡长,在哪个乡啊?”
代明说:“只说是当过副乡长,不清楚在哪个乡。”
“噢,张学林……”又挂了电话。
代明清楚,张大主任就算没有金盆洗手,也已经是退出江湖了。认都不认识,指望他从中运筹周旋,无异于寄托书呆子去与虎谋皮,不太靠谱。他很容易就能问出张学林曾经在哪个乡任职,但意义在哪里呢?纪委的工作,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和纪律,那帮家伙,平时嘻嘻哈哈,一旦办起案来立刻六亲不认,就算交情像汪伦之于李白,像斯诺之于毛泽东,也往往如虎口拔牙,难获半句真言,否则案子如何能办得下去?至于一般的泛泛关系,不用白费工夫了。
张为民副主任,只能彻底地“无为”了。
代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一次在周彬办公室里聊天,代明说,你赶快跑跑、送送啊,提拔重用之后,好关照一下老弟。周彬感叹道,现在官难当啊,只要做不该做的事情,哪怕一件,就像抱个隐形炸弹在怀里,工作时抱着,开会时抱着,吃饭时抱着,睡觉时也抱着,如影随形,寸部不离,稍不小心,隐形炸弹就“嘭”的一声爆了,干部的一生也就完蛋了。然后说上个月某某局的局长在酒桌上被带走了,上周某某在会场上被带走了。隐形炸弹,每隔一段时间爆炸一次,只是爆炸的威力不同而已。谁身上有没有携带爆炸物,只有自己知道,就算没有引爆,终究是个致命隐患,隐患不除,内心难安,为官者就要永远生活在恐慌与忐忑之中。
可惜当时代明觉得周彬的话很形象幽默,并没有往深处想。现在老秦一出事,代明立刻意识到,老秦给他“拿”的十万块,不就是一颗隐形炸弹吗?至于会不会爆炸,引信不由自己掌控,代明难以想象,也不敢去想。他只能祈祷,那是一颗哑弹。
直到天快亮了,才昏昏然睡去。翌日上午,磨蹭到大约九点多钟,代明到单位溜了一圈。他先在围墙外面停下车,透过铁艺栅栏观察了一下停车场,并未见到陌生的车辆,才放心进入。然而单位里一切如常,并没有他想象的喧哗与骚动。同事们最喜欢听小道消息,而且听风就是雨,听雨就雷电交加。对于前任领导被纪委带走这样的爆炸新闻,他们不可能保持缄默,只能说明都还不知道消息。
代明在自己办公室里,泡了杯茶,看似悠闲散漫之中,将手头上的几份文件快速处理好,整齐码放在办公桌上。又将几个抽屉逐一清查了一遍,与老秦有关的文件,尤其是与他离任审计中发现的七个问题有关的材料,哪怕是相关人员的名片,统统予以销毁,不留下任何与老秦有关联的蛛丝马迹。他知道并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东西,只是忍不住这样做。
这时,手机响了,省会的区号。
代明一接听,是秦晓军打来的。
“早上我给吴俊明打电话,手机关机。又给黎曙光打电话,他一听非常重视,让我去省林业厅找他,把情况跟他讲了。”秦晓军说。
代明说:“他怎么说?”
“他说让等消息。”
“好的,你还要一直给吴俊明打电话,不行就直接去省政协找他。”代明说,“下午找酒店住下,暂时不要回岩城。”
秦晓军说:“好的。”
七
代明回家一趟,只有一天没有回来,竟有一种陌生和距离感,很快他就明白了,这种感觉,来自于他不敢在家里过多停留。虽然眼前并没有到风声鹤唳、大厦将倾的地步,家,却仿佛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他换了身衣服,在书房里站了一会儿,将所有物品都巡视一遍。他的个人物品,基本都在书房。他站在书架前,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在书架上,有一个小木盒,放着他收藏的一些小零碎儿。几枚古铜钱,玛瑙珠子,还有三颗子弹。不错,子弹,这让他心里一惊。他以前在互联网上看到消息,陕西有个农民,因为谎称在山里拍到了老虎,犯了诈骗罪。后来警察去其家里搜查,寻获猎枪子弹多发,遂增加一条非法持有弹药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代明觉得这三颗子弹已成为潜在的威胁,没有收藏的必要了。
从家里出来,代明把车开到岩城郊外的一条河边。接近中午,郊野没有一个人,处处透出一种沉闷的气息,他掏出那三颗子弹,在一个枯树干上坐了一会儿。这三颗子弹,两颗长的,弹头比较尖锐,一颗短的,弹头比较圆润。长的不太清楚,短的肯定是手枪子弹。像全铜,又像是镀铜,外面还生有斑斑绿锈。说起来,这三颗子弹跟随他已经很多年了。代明的家在岩城乡下农村,小时候,经常去祖母的家翻箱倒柜地偷东西吃,有一次东西没偷着,摸到这三颗子弹。他有一个伯父曾经当过兵,大约是伯父从部队带回来的。代明很想做一把火炮枪,可是找不到弹壳。只要有空弹壳,把它往火炉里烧红,然后快速扔进凉水中,弹壳后面的小铜帽就会自动脱落,底火处变成一个小坑,放上打火纸,后面再装上一个螺栓当撞钉,火炮枪就做成了。可是这是完好的子弹,为了去掉弹头,代明费了很多脑筋,都没有成功。他曾想过把子弹夹在木板门的缝隙里,用铁钉抵住子弹后面的铜帽,然后用砖头去砸铁钉,希望使弹头发射出去。可终觉危险,没敢实施,子弹也因此存留至今。
他摩挲着手中的三颗子弹,咬了咬牙,站起来,使劲往河中央抛去。
“扑”的一声,几乎没有溅起任何浪花。
回来的时候,看到路边一处面馆,他忽然觉得真的饿了。从昨天中午饭后开始,再没有吃任何东西。他进去要了一份酱香骨汤面,不一会儿,面端来了,代明却发现龋齿疼得厉害,也没什么胃口,难以下咽,拿筷子搅了搅,强忍着吃了几口,就离开了。
回到琴岛酒店,蒙头大睡。
不知道什么时间,手机铃声把他震醒了。
代明只“喂”了一声,立即被哭泣声打断了。
秦晓军在电话那边呜咽着说:“我爸完了!”
“怎么了?”代明紧张得一下子坐起来。
“黎曙光刚才叫我去他办公室,结果……给了我五万块钱!”秦晓军急迫而哽咽地说,“他说是我爸爸以前托他办事的,让我拿回去。”
“别哭!事情他问了吗?”
“他说掌握了一点我爸的情况,比较严重。”秦晓军安静了一点儿,说,“归一个叫胡德海的人管,让我继续等消息。”
代明说:“好,那就继续等,要坚强,充满希望,你爸没什么事儿,不要完了完了的。”
“嗯……”
“你找到吴俊明了吗?”
“电话打通了,他老婆接的,说吴俊明病了,在北京住院化疗,让别打电话了。”
……
代明觉得既沉重,又轻松,沉重的是最重要的人物吴俊明无法出力,如同放飞省会的雄鹰,现在断了一只翅膀。轻松的是黎曙光已经接近核心,他能说出市纪委二室主任胡德海的名字,和朱丽萍的消息吻合,就是最好的印证。虽然黎曙光退回五万块钱,但并无法完成对他本质上的解脱和救赎,最多是亡羊补牢,尽力挽回。况且他和老秦是同乡,交情深厚,绝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代明一直觉得老秦是个奇人,他不善言辞,却能和大领导打得火热。他官职不高,却似乎并不妨碍和大领导的联系沟通。而代明,别说岩城市了,还几乎从没哪个滨湖区的处级领导,对他表示过赞许或褒奖。无论多么体察下情、善解人意的领导,见了他,总是严肃而认真,光明而磊落,浑身散发着一种两袖清风的公仆气息。春节期间,他也有心前去看望,送上一个红包。但一想到见了领导,会如同狗遇刺猬,无法下口,也就望而却步了。现在的局面,只能万千希望,寄托黎曙光一人了。
代明拿起床头上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一罐。
八
离岩城市区不远,有一个湖,叫宝月湖。傍晚的时候,代明开车出去,在国道上漫无目的地开着,想起宝月湖就在前面,立刻产生一种想去看看的欲望。在这最压抑难熬的时刻,他想看看湖,看看树。他认识省里一个朋友,退休的大学教授,在宝月湖畔租有一间民房,看渔人的一个小木屋。有空的时候,就来住一段。一个人,没有电,不生烟火,就那样枯坐看水。代明很想去那儿借宿一晚。沿着湖边的路,越往里开,路况越差。终于无法开了,代明把车停下,徒步前行。
路边有粗大挺拔的梧桐树,根植于石缝间的松树,野板栗树,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种。它们或昂首而立,或虬枝盘曲,透出一种饱经风霜而坚忍不拔的力量。昨夜的一场秋雨,把树叶冲刷得通透明亮。秋风飘过,树叶纷纷扬扬地往下落,每一片都非常纯净,让人有点不忍心踩踏。
代明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地方,平时竟然都没有认真地来看看。
穿过一座山坡,豁然开朗,宝月湖出现在眼前。夕阳斜照,湖面上波光粼粼,细密,精致,像一幅巨大的绸缎。夕阳倒映在湖水中,随着湖面的波纹一起轻轻颤动。教授的小木屋就在湖边,周围遍地厚厚的狗尾巴草,约一尺有余,脚一踏上去可以淹没小腿。代明走到小木屋前,却门窗紧锁。他推了推门,透过门缝往里看,已经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与气息,空荡荡的,剩下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小木屋的窗户两侧,写了几个繁体毛笔字,左边是“鱼有动机”,右边是“风无止境”,代明忍不住笑了笑,一定是教授的手笔。
他在木屋门前坐下,想吸一支烟,但看到满地的狗尾巴草,又忍住了。
树叶簌簌地从空中飘落,有的淡黄,有的紫红,更多的是深褐色,它们随风扬起,转着圈儿,斜刺着地,飘飘然地,在空中飞舞。代明观察那些树叶,无论它们怎样飘荡,无论它们飘荡多久,最终都无法摆脱落地的命运,这让他更加怅然。
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朱丽萍打来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急切:“你在哪里?”
代明想起昨天说过去省会的话,说:“我在省里呀,怎么了?”
“你办得怎么样?”
“不太理想,正在努力……”
朱丽萍的声音更低了,说:“老秦已经被突破了!”
“你说什么?”代明心里一震,猛地站了起来。
“老秦交代出给江董送过一只手表,刚才毛明天到行里来了,向江董核实。”
“哦,怎么这么快啊!”代明痛心无比。
“其实江董根本没要他那块表,让我退给老秦,但老秦一直没空来拿,就放在我这里,刚才已经交给毛明天了。”朱丽萍口气一转,“你要赶快努力啊,再晚就没救了!”
还没等代明再说话,朱丽萍就挂了电话。
代明的心咚咚地直跳,事情急转直下,不过一天多的时间,老秦竟然已被突破了个口子,让他难以相信。而这种消息,又绝不能质疑。老秦不说出手表的事儿,纪委断不可能直接去商行索要。事物都有衍力能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老秦还会说出什么?会不会彻底崩溃?代明没有被纪委审查的经历,但他知道,肯定没有老虎凳,没有辣椒水,老秦如何这么不堪一击,迅速缴械呢?代明难以想象,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口跳着疼。
天色渐暗,风显得凉了,寒意袭人,宝月湖一片静谧,代明感受到一种让人绝望的孤独和恐惧。他似乎是突然清醒了,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他掏出手机,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南山开发区刘书记打电话,说自己有事要办,需要请一个星期的假。刘书记问什么事,代明说杭州有个好朋友,多年的兄弟,现在有急事要他去一趟。没有说太清楚,但刘书记同意了。在那个无比安静的瞬间,代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下定了决心,他反而从容了。
九
代明并不是去杭州,他买了去嘉兴的火车票。
代明以前有个女同学,叫韩小琳,他们经常在一起玩,似乎彼此仰慕,却又谁都没有点透,只是像个哥们一样,没心没肺地瞎玩,时间长了,互相太熟悉,反而都失去了说破的勇气,最终郁郁散了,现在偶尔有电话联系。韩小琳在嘉兴下面的西塘古镇开个店铺,做刺绣生意。代明曾问她,为什么选择那个地方呢?韩小琳说,这地方美呗,特别像想象中的家乡,来了就不想走了。代明说,这样啊,有空去看你啊!韩小琳就记住了。春天来的时候,给代明打电话,暖人熏得游人醉,烟花三月下苏杭,过来玩啊!代明笑笑说,走不开啊,秋天去吧!韩小琳说,真的吗?说话算话哦!秋天到了,韩小琳又打来电话,嘻嘻哈哈地说,大红灯笼高高挂,吴根越角俏佳人,过来玩啊!代明说,一定会去的,看看你这个佳人有多俏!韩小琳就笑得更脆了,来啊,来了就知道了。
代明一直想去看看她,尤其是某些夜晚安静的时刻,这种想法就更为强烈。岩城与西塘的地理距离并不远,八百里,但代明的心理距离比较远,如同八百年一样。跨越他的心理距离,需要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他好像一直无法准备好一样,夜里千条计,白天变成了摇头一笑的鬼主意。
第二天黄昏时分,代明赶到了西塘古镇。
镇上的民居,一个个粉墙黛瓦,格调统一,看上去斑驳陆离,却又透出一种未加雕琢修饰的古色古香。它们依河而筑,门前由一根根木柱支撑起长长的走廊,形成独特的廊棚,沿着河岸将民居串连在一起。蜿蜒的河流之上,拱立着形态各异、精巧雅致的石桥,贯通两岸。一条条幽深的弄堂,在两侧高高耸立的院墙夹峙下,上面就成了一线天。地上是石板路,一块块石板横铺着,细密,紧凑,磨得光溜溜的,泛着黛青色的光,穿高跟鞋的淑女从上面款款走过,青石板上就响着橐橐的脚步声,立刻显得优雅而迷人。代明第一次领略江南水乡的风光,觉得仿佛走入一个一百多年前的梦境世界。
代明掏出一只旅行帽戴上,有意将帽沿压低一点,在廊棚下像个游客一样漫步,沿着河岸转了一圈,他发现镇上卖刺绣的店铺,一共只有四五家,还相互挨在一起。代明看了一遍,搞不清楚是哪家店,也没有发现韩小琳。
镇上的民居,基本都是客栈,一面面旌旗挑在门檐,旗上绣着客栈的名号,充满复古的情调。代明在刺绣店对面,找了家名叫“西塘人家”的客栈,住了下来。“西塘人家”是一对老两口开的,六十多岁年纪,待人很热情。代明的房间在二楼,透过窗户,可以俯看到所有的刺绣店。他一个人坐在窗前,像发呆一样,但直到天黑,也没有看到韩小琳的踪影。
夜色降临,古镇的廊棚下亮起了一个个大红的灯笼,河水缓缓地流淌,灯笼倒映在水中,闪着奇异的波光,渲染出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游人似乎一下子都从客栈里冒了出来,但却不喧闹,透出一种宁静的繁华,西塘的夜色,比白天更美。
代明走出客栈,跟随人流,逛逛夜市。在一座桥头,听到有人喊鲍鱼面,天下第一面!才发觉真的饿了,走过去要了一份。吃的时候,发现不是“鲍鱼面”,而是“爆鱼面”,大块的鱼,在热油里爆炸一下,然后下在面条中,味道极佳。正吃着,那边异常热闹,有人大声喊叫,原来有个年轻女子,在人流中失足跌入河中,遂有同行的两名男子齐刷刷跳入水里英雄救美。代明去看时,美人已救上来了,并无大碍,只是吓得不轻,脸色雪白雪白的。
代明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一个漂亮女孩挤到他身前,伸着脖子往河里看了看。女孩身材修长,一头卷发,长脸细眉,浑身散发着江南美女的婉约风韵。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代明正看着她,立刻莞尔一笑,轻声说:“哥哥,带我去玩不?”代明一下子有点慌神,脸都红了,连连摇头。女孩似乎对他的拒绝并不太在意,司空见惯的样子,带着微笑走向她的同伴——旁边不远处还有几个女孩子,一直在观望着他们。代明忽然明白了韩小琳说的俏佳人的意思,大约就是指这群女孩子吧!
回到“西塘人家”时,几家刺绣店已经打烊了。
他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勉强洗个澡,上床睡觉。窗外,几米远处就是河水,正在静静地流淌,感觉像整个小镇都睡在水上面一样。代明屏声静气,试图倾听流水的声音,但什么也听不到,窗外的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有点凉飕飕的。
正在这时,代明的手机响了,平时用的那部机子,竟然是刘书记打来的。一接听,刘书记就问:“小代,你在哪里?”口气里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急虑。
代明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在杭州啊!”
刘书记“哦”了一声,像是忘记了昨天跟他请过假,又像是不确信代明真的在杭州,然后问:“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
代明说:“才到,还没办好呢!”
刘书记说:“是这样,有件急事,你得尽快回来,今晚就坐车,明天赶到岩城为好。”
代明心里一紧,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说:“怎么了?”
刘书记说:“你分管的卫生防疫工作,上面要来检查,还要听汇报,你不在可不行。”
代明立刻知道这是谎话。南山的卫生防疫工作是归自己分管,但他清楚,上面来检查这点事儿,绝不足以要求他从杭州赶回去,何况今天才到呢!肯定出问题了,而且不是小问题。刘书记的用意很明显,稳住自己,先哄回岩城再说,并不想打草惊蛇。只是他可能低估了代明的智商,找的借口有点低级,缺乏说服力。代明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忍不住有点颤抖。他压仰住自己的情绪,强作镇定地说:“好的,知道了,今晚恐怕不行,我明天回去,后天早上可以到单位。”
“一定。”刘书记又叮嘱道。
十
代明的龋齿又疼了起来,似乎一刻也难以忍受。老秦那儿开了更大的口子?已经把给自己“拿”的十万和盘托出了吗?是怎么说的?如果说是借的,组织上应该可以直接询问求证,不必通过刘书记绕这个弯子。那就是交代代明参与了分赃,接受了贿金十万?或者说代明贪污,私分小金库十万?这两种后果,代明都不敢想象。
他哆嗦着,给朱丽萍打电话,却是关机。又拨打她的工作手机,仍是关机。
代明的心尖锐地痛了一下,他看了下表,晚上十点钟。他虽然不太了解朱丽萍平时的作息习惯,但对于一个经常赌博的人来说,晚上十点,实在不算晚,应该不到关机的时候,何况现在是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非常时期。
代明想起了秦晓军,一整天没联系,不知那边黎曙光运筹如何,是拨云见日,还是一潭死水,搞不清楚。手机打过去,听筒里有轰隆隆的声音,似乎很嘈杂。代明说:“晓军,进展如何?”
“代叔,我爸有救了!”秦晓军的嗓门很大,“你在哪儿,我马上就到岩城了!”
“我在外地,怎么说?”代明的心又跳了起来。
“我准备回去就给你打电话呢!”秦晓军声音高昂地说,“你等一下啊!”
听筒里传来一阵扑腾腾的声音,紧接着“砰”的一声。
“我在火车上,到厕所里来了!”秦晓军口气透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黎曙光说我爸有救了,他找到了省纪委的一个处长,姓秦,秦处长给胡德海打了电话,基本没事了!黎曙光让我明早去市纪委找一下胡德海,说我是秦处长的侄子就行了!”
“哦!”代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了一下,问:“知道秦处长什么时候给胡德海打的电话吗?”
“不知道,但黎曙光晚上和秦处长一块吃的饭,估计是在那时候吧!”秦晓军口气轻快,似乎还有一点神气,“秦处长还给胡德海写了封信,让我明天转交他!”
代明轻轻松了一口气,又问:“黎曙光的情绪如何?”
秦晓军笑嘻嘻地说:“和前天大不相同耶!笑眯眯的,说我爸这次运气好,有贵人相助……”
……
西塘的夜,一片寂静。明明已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代明有点恍惚,无所适从,更加无法入睡。他索性穿衣起床,走到客栈的凉台,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来。廊棚下面的红灯笼已经熄了,河岸上有些人家的窗户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像黑夜里古镇闪动着的眼睛。
天亮了,代明终于看到了韩小琳。
她穿着一身绸缎料的睡衣,懒懒散散的,头发有点乱,从一条弄堂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卷没有装裱的刺绣,慢吞吞地走着。她的身材比以前略胖,但身形和仪态没有变,代明一眼就认出了她。
有个男子迎面走过去,和韩小琳说了句什么,像是开了个玩笑,韩小琳转身就去踢他,男子灵敏地躲开。韩小琳抱着刺绣,有点笨拙地追了几步,男子哈哈地笑着跑远了。
韩小琳就站在原地,朝男子骂着什么,骂了两下,没趣了,转回身,依旧慢吞吞地往这边走过来。她脸有点浮肿,颜色不太好,黑眼圈很明显,像是刚熬过夜的样子,
代明看着她走进了一家名叫“锦绣江南”的店铺,但只两三分钟,又出来了,无精打采地沿刚才的路走回去。
代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点想哭。
他收拾行装,当天深夜赶回岩城,在家里安静地睡了一觉。
翌日清晨上班,在办公楼门口,代明碰见了刘书记。
刘书记笑着说:“回来啦!”
代明站住,也笑了笑,说:“是的。”
刘书记低声说:“辛苦了!”
代明走进办公室,泡了一杯茶,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慢慢地喝着。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代明看着那把奇特的钥匙,像是看着一个难以破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