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无端
2011-11-19◎孙频
◎孙 频
一
李亚如没想到这老房子里的天花板会这么高。简直像教堂。
抬头看去时,只能看到穹形的最中间那些斑驳晦暗的花纹,那是阳光可以摸到的地方,是些枯死的时间的脚,像标本一样风干在那里。穹顶的四周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则成了幽暗的所在,像很深的水底,混沌的,深不见底的。窗帘是藏蓝色的平绒,很旧了,开始脱毛,像秋天里兽的皮肤。微微一动那窗帘,立刻飞出了很多灰尘,灰尘攀着光线,直向那幽深的天花板游去。
李亚如刚进房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那个空着的角落。这个喑哑冷清的角落里空空荡荡的,看上去像这个房间的一处缺口,然而这缺口是瓷质的,泠泠的,脆的,空的。她盯着这个角落看了几分钟,然后对搬运工人说,把大提琴放这。她进这屋子的第一件事,是先要给大提琴找个地方。一个只适合大提琴的地方。对它来说就像一处巢。
工人们走了,她光着脚在木质的地板上走动着。房间里的家具并不多,屋子显得很大,天花板那么高,似乎那天花板上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空气里有一种凛冽的空旷,划过皮肤时有些锋利。她突然看到在门的上方写着很大的三个字,十三堂。她有些奇怪,再看过去,墙上挂满了油画,散发着松节油的清香,她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她又低头看着地板,棕色的涂着清漆的木地板,她看着自己在地板上的倒影,像站在一片浩大的水面上。有风正从窗户里吹进。窗帘膨胀了起来,像里面站满了人。她又看了看周围。走在这老房子里,似乎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
这是她租下的房子,房东电话里告诉她,她上午有课,钥匙放在了门顶上,她要搬家就自己搬。李亚如是来这所大学的音乐学院进修的,在宿舍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她就发现,必须得在外面租房子,因为在宿舍里不能练琴。但要租北京的房子谈何容易,一连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这张出租启事是她无意中在学校的海报栏的角落里看到的,试着打了那个电话,出租的房子竟然就在学校里。居然是学术交流中心后面那几座小别墅里的一座。那是些有一百年历史的专家楼,很老但很漂亮。租金却收得不高,她一面意外一面欣喜若狂,房东在电话里说,她只是想把其中的一间租出去,不然一个人住着太空了。李亚如马上就搬了进来。
这时,门很轻微地响了一声。她顺着声音看过去,突然周身有些紧张。就像在一个荒凉废弃的古戏台上忽然撞见了人,因为不知道是哪个年代里的人,竟觉得这人是不应该出来的,出来也像魂魄。门开了窄窄一道缝,立刻有正午的阳光涌了进来,柔和混沌透明的金色,像团琥珀,中间夹着一个扁扁的人影,像琥珀里的虫子,纤毫毕现,却是不辨时代的。人影看了她几秒钟,然后脱了鞋,走出琥珀,向她走来。那点扁扁的影子一点一点地长出了胳膊、腿,还有一张脸。李亚如只觉得嘴唇和嗓子在渐渐变干,那影子像显影液里的照片一样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最先看到的是大理石般修长苍白的脖子和盘在脑后的一丝不乱的头发。
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走到她面前,停住,看着她,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大提琴,然后无声地翘起了自己的一只手,说,你好,我是许粼粼。她翘得很缓慢,像把一个动作分解开了,每一下都是一个点,像屋檐下的水滴成了一条线。虽然连起来了,却仍然是断的,每滴水里的核都是她的脸。李亚如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柔软得没有骨头的痕迹,闪着丝质的光,苍白,像一只白灯笼投在雪地里的影子,冰凉,模糊。她也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却微微一收,只轻轻含在了李亚如手里。轻而浅地一点,像被啄在鸟嘴里的一点食物。
只一个瞬间之后,那只手就无声地却是锋利地收回去了。李亚如的那只手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之后也向下滑去,指尖上还留着黏而冷的一点女人的温度,像一只濡湿的虫子爬在那里。她迟疑着开口了,你就是房东?许粼粼已在看着别处,听到这话她身体没动却把脸微微侧过来一些,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李亚如,说,准确地讲,这是我母亲的房子。不过她现在在法国,所以这里只住着我一个人。
哦,你母亲,那应该是这学校里的专家吧。
她是个画家,你没看十三堂那三个字吗,是她自己起的画室的名字。向古代文人墨客学的,可是起得不伦不类,都看不出屋主是个男人还是女人。看到这墙上的画了吗,都是她的。她很自恋,总是想让别人看到她的画。其实一切搞艺术的人都这样,不可救药地孤独,很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
有个艺术家的母亲真幸运,你也是画画的吗?
你看像吗?我是学钢琴的。
真好。
我学钢琴是因为我喜欢钢琴这种干净的乐器。
你也是学生吗?
音乐学院硕士二年级。你呢?来读研还是读博?看起来咱们年龄差不多吧。
我是来这里的音乐学院进修的。
哦,进修。到毕业就拿个文凭那种?那你还有必要住校?我听说进修的人都是一年露一两次脸,最后也都过了。不过呢,一张文凭还不就一块遮羞布,又包羞又遮丑的,那么多人又空疏又愚笨,还不是都被遮起来了。你还得租房,不是本市的?
不是,我是外地人。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李亚如看着许粼粼,突然又加了一句,家在农村。
哦,农村。农村的孩子也学大提琴?
……我以前上艺校学的就是乐器,在一个农村小学当了好几年音乐老师了。
哦,以前学的就是乐器?风琴还是二胡?
……小提琴。
哦,后来怎么改大提琴了?
喜欢。
哦,其实我把房子租给你,也就是因为你在电话里说你是拉大提琴的学生。这么有质感的乐器,我喜欢。人也总要有点质感才好的。来,我带你看看十三堂里面,是不是听着很怪?我习惯了,我母亲不在我也这么叫,你也会很快习惯的。还有,记住我的名字,是粼粼,不是玲玲,我最讨厌别人记错我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哦,李亚如。还算好记,你不知道,我记性是顶顶不好的,什么都记不住,我要记不住你的名字,你要经常提醒我。
李亚如跟在许粼粼身后,两个人无声地在木地板上走过去。许粼粼指着墙上的画说,看到了吧,她画里到处是列维坦的影子,她其实只不过是在重复那些已经死去的艺术家们,还觉得自己是天才。画画的都是些偏执的女人。不过,搞音乐的也好不到哪去。
李亚如没有看墙,她看着她们两个人的脚,四只光着的脚像四尾鱼一样游动在波光粼粼的地板里。许粼粼指着其中的一间卧室说,我住这间,你住那间,你自己收拾吧,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向自己的卧室走去,走了一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我们水电费平摊,还有,我们都不要带男人回来过夜好吗?一旦其中的一个不喜欢另一个了,那不是很麻烦吗?李亚如抱着肩笑,可以,我们都有自己的很多事情要做。她的意思是,谁就每天没事做只顾着找男人呢,真是自以为是。
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关上,李亚如把自己像堆沙子一样平摊在了床上。她忿忿地想,一脸过时嫁不出去的表情,还把自己当幅名贵的油画一样挂在那里。第二天,李亚如白天去进修班上课,晚上回了家,许粼粼还没有回来。她坐在那个角落里,拿起大提琴开始练琴。拉完两支曲子的时候,她突然一回头,许粼粼正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肩。她一只嘴角笑了笑,你拉的这是什么曲子。李亚如说,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许粼粼又笑,难吗?李亚如看看大提琴,抬起脸说,怎么说呢,不容易吧。许粼粼又说,你还会什么曲子?
李亚如冷笑,想,以为别人就根本不懂音乐?她看着她说,我只会古典音乐,舒曼的,埃尔加的,帕格尼尼的,福雷的,你想听谁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一刻,就好像两个人中间的空间突然被撕开了一块,走风漏气的,接不上了。许粼粼忽然把两只手从肩膀上拿了下来,说,两个人总得有人做饭吧,我去做饭,你练琴吧,做好了叫你,你需要时间来练琴。说完把手在李亚如肩膀上放了一下,很快又拿开了,然后就向厨房走去。李亚如想,其实她就是想告诉自己,你还是个入门生,什么都不会,先练着吧。过了好久,李亚如觉得那只手还放在她肩膀上。潮而腻的,像靠着一个沉闷的雨天。
晚上,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吃晚饭。许粼粼眼睛看着电视,嘴里细细地嚼着一片菜叶,她吃菜都是蒸着吃,从不炒。蒸好的菜痉挛在一起,绿成一团。她吃什么,李亚如只好跟着她吃什么。她一点一点地嚼着菜叶,发出了细微的沙沙声,李亚如顿时觉得像身边有很多蚕在吃桑叶。她也不看许粼粼,眼睛看着电视,身体却像一张弓一样暗暗地绷着,像是随时会遭到什么袭击。电视开的声音很小,两个人都不说话,周围的空气清澈得像口井,连自己咽食物的声音都有回音似的,咕咚一声。竟把自己吓了一跳。果然,许粼粼先说话了,我顶讨厌那些把电视开那么大声的人,像是要让方圆十里都听到一样。
顿了顿,她突然毫无前兆地转了方向,你的手应该保养一下吧,弹琴的手不应该是这样吧。你睡前在橄榄油里加上蜂蜜,涂在手上,再戴上棉手套睡。她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李亚如一眼,一直看着电视屏幕和她说话,就好像在和那电视说话。李亚如看着自己的那双手,一时觉得自己手上也长了许粼粼的眼睛一样,正直直看着自己。她没有吭声,许粼粼便又自顾自地拐了个弯,娴熟地、享受地拐着弯,你身上这条裙子是刚买的吧,是LesPetites买的吧?你可要想好了,这会把你的零用钱都花光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许粼粼还是刚才那个姿势,从始到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但她好像暗地里已经把她身上的一切都倒背如流了。李亚如终于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拔了出来,扭过头气愤地看着许粼粼。许粼粼还是不看她,她只能看到许粼粼的侧面,许粼粼一面细细嚼东西一面微笑,侧面的一根筋忽隐忽现地直通到太阳穴那里,像水纹一样把嘴角的那丝笑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这使她的整张脸看上去都在那笑容的波光潋滟里了。李亚如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生硬的,像嫁接出来的声音,嗯,就是在学校门口的那家LesPetites,很近,一出门就看到了,我就顺便进去看了看。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许粼粼侧面的笑更深了,汪成了一处湖泊。其实在买这条裙子的时候她已经想到许粼粼的笑了,因为许粼粼第一次见李亚如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LesPetites的衣服。
李亚如那天路过校门口的那家LesPetites店突然就走了进去,当她开口准备问那条裙子的价位时突然住了口,指着裙子的那只手也停在了空中,在重重叠叠的衣服里,那只手挂在衣服缝隙里像只皮影。她看着衣架上的那条裙子,裙子里空荡荡的,好像有很多个许粼粼正住在里面对着她笑。她直直地瞪着那衣服,就像在和许粼粼们对视。最后她还是把衣服买了下来,她对自己说,为什么只能她穿,自己就不能穿,难不成这专卖店是专门为她许粼粼一个人开的?她偏要把这衣服买下来,穿在家里给那个女人看。
一鼓作气买下这件衣服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种把许粼粼已经打败了的感觉,竟有些悲凉决绝。但穿上之后才发现,那种打败也像是把别人的衣服抢了过来,见到许粼粼时竟然还是心虚的。还好,许粼粼好像并没有注意她身上穿的是什么裙子,也没有说什么,她暗暗舒了口气,同时又鄙视自己,怎么像躲过了一劫似的,好像这衣服是偷来的抢来的,真是太没出息了。没想到在吃晚饭的时候,许粼粼看都不看她就闲闲拈出了这句话,你的衣服是LesPetites的吧?
没有前奏,没有血光,没有伤口,却是直指着穴位一针下来的。
睡觉前,李亚如穿着睡衣在台灯下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了一只手犹疑着伸向床头柜。她的这只手迟钝而笨拙,像生锈一样,当这只手落在那瓶橄榄油上时,她心里一阵狂跳,竟下意识地看了看房间四周,是那种偷到东西时瞬间的惊慌与狂喜。趁着这点喜悦的余温,就像烤着一盆炭火里的余烬,她把两只手涂满了橄榄油,然后用雪白的棉手套厚厚地捂了起来。躺在床上时,她看着天花板,小心翼翼地护着两只雪白肥厚的手掌,一时不知道该把它们安置到哪里。看着这两只雪白的手掌,她突然觉得这上面也全是许粼粼的眼睛。这个女人,简直是个幽灵,钻进她的房间里无时不刻地不在看着她。
第二天一早,李亚如就像过年早晨一样急不可待地醒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摘掉两只手套,在晨光中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两只手在一夜之间真的有了脱胎换骨的陌生,看着竟不像自己的手,倒像是遥远的橱窗后面的东西。渴望的却是近不了身的东西。现在,就在自己眼前,不,在自己身上。她用一只手指轻轻在另一只手上划着,突然觉得,许粼粼已经住到她身体里了。
她穿着许粼粼的衣服,长着许粼粼的手。真是可怖。
早晨在客厅里再见到许粼粼的时候,竟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是多年前一条壕沟里的战友失散后现在又重逢了,外面那层薄脆的壳是陌生的,底下却是那么一点灼着人的炭火,不耀眼的,却是埋在下面做芯子的。李亚如感觉到这火光不小心已经溅到自己的眼睛里了,眼睛异常明亮,顿时有些羞愧,觉得自己是一只走风漏气的玻璃瓶,里面有点什么内容全都一览无余。再看许粼粼时,她却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她没有任何缝隙地和昨天接上了。好像李亚如的一举一动都是在那里自己排话剧。这更让李亚如感到羞愧。
每天晚上回了家都是许粼粼做饭,倒不是李亚如不愿意做,是许粼粼不让她做,她抢着干,让李亚如练琴去。她说,我白天在琴房练过了,你还是多练练琴的好,不然你怎么能进步。
她的意思是她是天才,连勤奋都用不着,而她李亚如呢,连勤奋都没有了还剩什么?仍是含着暗器的许粼粼式的话,在李亚如听来,这话再怎么着也是自家人的,像长在鱼身体里的刺,就长在那里了,却是不伤人的。她便由着她去,她坐在屋角拉琴,许粼粼在厨房做饭,厨房的门开着,她一边做饭一边听她拉琴。有好几次,李亚如拉着拉着拉进去了,曲子拉完时,一抬头看到许粼粼早已经站在旁边了,她抱着肩静静地听着,安详清冷,脖子和肩膀很瘦很硬,像月光下嶙峋的树影,仿佛已经站了很久了。
李亚如坐在那里,抱着大提琴,在那瞬间里突然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她感到自己的眼睛里静静地湿润下来了,她便坚硬地看着别处,问,晚饭好了?许粼粼说,是的,看你拉琴,就没叫你。李亚如放下提琴说,让你这么优雅的女人每天做饭,真是不好意思。许粼粼笑了起来,用一只手上的两只指头掩住了嘴,小拇指翘起,优雅吗?谁还能不吃饭。她说着先向前走去,李亚如跟在后面。
许粼粼穿着一条黑色的亚麻长裤,上面只穿一件黑色丝绸小吊带,半个背明晃晃地露着,被黑色衬得白到了不近人情。李亚如想,我又不是男人,露给我看干吗。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她忍不住又鄙视自己,自己刚才的话真是投其所好。谄媚,真是谄媚。她是她的房东,她毕竟住在她的屋檐下,何况,两个住在一起的女人,除了更深地发现对方衣服下面的东西,还能有什么选择?
二
两个女人坐在桌前面对面吃饭,许粼粼没有开电视,专心地看着盘子里的菜。李亚如也专心地却是警惕地盯着盘子看。她知道不开电视是一种前奏,因为有别的节目要上演了。果然,在吃了几口饭之后,许粼粼开口了,她眼睛看着盘子突然问了一句,课上得怎么样?就像在和盘子说话。李亚如知道,这是她的撒手锏。
还好,不过老师说我几乎要从头学起。
老师好吗?
嗯,一个老头子,很好的。
多老的老头?
五十多岁吧。
那也叫老头?那叫中年人。
我练琴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听,然后在我拉到某一个音符时会突然睁开眼睛走到我身边,指着乐谱上的一个音符问我,这是什么?我说就是个音符。他说,不,是热情,是热情,你根本没有热情。应该这样,要这样。
李亚如手忙脚乱地比划着,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看她高兴,李亚如就继续讲下去,或者他就让我一个人站在窗前不停地练啦,啦,啦。可是我又不是学美声的,我就是个拉提琴的。然后从窗前走过的所有的人都会看我。我想,他们不会把我当傻子吧。
你有男朋友了吗?
李亚如想,她说话怎么总是跳得这么没有预兆。她没接话。
…………
同学?
嗯,一个班的,也是拉大提琴的。
你速度真够可以的,不过来了几个月就有男朋友了。我就在这学校里出生的,一直在这里长大,二十多年也没碰见个男人。
你一直就在这大学里?
我就在这里出生的,在这大学的附小上的小学,然后在这大学的附中上的中学,然后又接着在这读大学,读硕士。从生下来到现在我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学校。搬了一次家也是在这校园里搬来搬去,从一幢集体楼搬进隔壁的专家楼。我读附小的时候,站在教室窗前就可以看到对面附中的教室,我读附中的时候,旁边就是我要读的大学,读本科的时候,隔壁的楼就是硕士楼。长这么大,我下一个要去的地方离我从来都没有超过十米。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真羡慕你,别人想进这个大学是多么难,你是一出生就在这里。毕业后还留校?
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我下一步要去哪里,结果,我就这样一直滞留在原地。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在一个地方呆了二十多年了,你就会发现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生活。
那你怎么不交个男朋友?
我要是告诉你从没有男人喜欢过我,你信吗?你肯定不信,我有那么糟糕吗?只是,我觉得男人不够干净,从大脑到身体都不干净。比如他们最关心的其实是,什么时候可以和他们身边的女人做爱。爱不爱不要紧,关键是要做爱。他们不关心你的大脑,更愿意关心你的胸有多大。
你喜欢做爱吗?
就那样吧。我觉得做爱更像在告诉别人我还是个社会里的人,我需要和别人发生关系。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自慰。那种快乐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从身体深处尖锐地往外涌,而不必总得考虑男人的感受,更不必假装高潮。
你自己不带男人回来,也不让我带男人回来。我们两个单身女人在一起呆长了会怎么样?是跟你一起自慰?
两个女人笑得趴在了桌子上,空气松懈了下来。李亚如说,我每天晚上练琴,你做饭,多不好意思。
没有,我喜欢大提琴的声音。像下雨的声音,听你拉琴的时候,觉得是一屋子的雨声,我站在雨里。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弹钢琴的时候,经常觉得那些在这房子里住过的老教授们还在这屋子的某个角落里,他们看着我,我却看不到他们。他们能轻易穿过我的生活,我却穿不过他们。他们是阴间的,我是阳间的。
你应该找个人结婚,有个人做伴就会好些吧。
你觉得结婚就能解决孤单?结婚只不过是找一个人能和你长期做爱罢了。好了,我已经做饭了,你刷碗吧,我还得回房间练会琴。我们都有自己的方式,不是吗?
李亚如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想,真是喜怒无常的女人,前一分钟都不知道后一分钟会怎么样。像是把小女孩的任性和老女人的更年期都集中一身了,陪着她像是陪着一百个刁钻任性的孩子一样。刷完碗之后她便去洗澡,从卫生间出来,客厅里熄着灯,许粼粼的房间关着,灯光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遥远苍茫,像海面上已经走得很远的船。她一个人留在黢黑的海面上。她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然后向那个角落里的提琴走去。她坐下来,把琴抱在怀里,像在黑暗中抱着一个人一样,把脸贴在了琴上,木质的钝钝的温暖像血液一样流遍了她的全身。她把嘴唇也贴了上去,唇是烫的,琴是冰凉的,热的热,凉的凉,靠在一起便结成了一种很尖很细的痛,向身体里直直叮了下去。她的手指从琴弦上拂过去,大雨点一样沉闷忧伤的声音落了下来。她每晚都是这样的,在睡觉前和大提琴道别,仿佛睡一晚就是十年八年要过去了。她有时候甚至想抱着它一起睡觉。她只有手里这一把琴。无论在哪里在什么时候,想起有一把琴在家中等着自己,心里竟觉得是温暖的。
突然的,嘎吱一声,立刻有灯光泻进了客厅,像一层薄脆的壳碎了,海水涌进了船舱。李亚如慌忙抬起头,许粼粼正穿着睡衣站在那束漏进来的光线里。睡衣很薄,这样看过去像一层透明的蝉翼,蝉翼里裹着的女人原来这么瘦。李亚如从没有想到,许粼粼会是这么瘦,在衣服的后面,她的身体是刀砍斧削出来的,粗糙酸脆的。她站在那束光线里遥远地看着她,像站在海面上的一处小岛上,许粼粼尽管穿着睡衣却也像赤身裸体着。李亚如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不该看的秘密,更觉得被许粼粼窥视到了自己的秘密,忙低下头去。然后,她听到了许粼粼的声音从那对面的岛上传了过来,她问,你在那干什么?说着,她从那岛上走了下来,试探着向她这边走过来。
李亚如莫名地感到恐惧,仿佛这走过来的并不是白天那个女人,是夜间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她慌慌张张地抓过一句话说,嗯,我睡不着,明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好吗?我们都一个月没有出去了。这句话像障碍物一样把许粼粼挡住了,许粼粼站在了那里,不往前走了。李亚如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听见她黑暗中的声音已经卸掉刚才的警惕了,许粼粼迟疑了一下,说,明天就是周末,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我请你。李亚如听见自己兴奋而虚弱的声音,好啊,就明晚。在许粼粼还没有来得及再说话之前,她又把话堵上了,我刚才擦了擦琴,两天不擦就都是灰,我要去睡觉了。晚安。她匆匆逃进了卧室,把许粼粼一个人留在了客厅里漆黑的海面上。
第二天晚上,李亚如刚背着琴进门,就看到许粼粼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了。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立领丝绸衬衣,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露着光滑的额头,坐在那里看着她开门。李亚如顿时觉得她就像一只盘好了网的蜘蛛一样正等着自己,她磨蹭着,慢慢关门,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又怕不小心碰到许粼粼的。但许粼粼已经站了起来,说,出去吃饭你就穿这身衣服吗?李亚如一边放琴一边想,出去吃个饭都要换衣服,小孩过年一样。她便有气无力地说,就这身衣服了。一路上,许粼粼都挽着李亚如的一只胳膊,有些兴奋。两个人的身体一路上像两只容器一样不时地碰撞着,隔着薄薄的衬衣,许粼粼身上的温度像苔藓一样阴凉地爬到了她身上,她皮肤上一阵发紧。她问,你经常出来吃饭吗?许粼粼说,嗯,但都是一个人。李亚如不由得有些难过,难怪她兴奋成这样,有个人陪着她便有些人来疯了。她的那只胳膊一路上被许粼粼挽着,像被绑架一样走到了路德西餐厅。
吃饭的时候李亚如总是要比许粼粼慢半步动手。许粼粼拿起餐具了她才拿起,她需要观察一下许粼粼拿餐具的姿势。以前在电视里看男男女女吃西餐的时候也没觉得怎样,但终究是橱窗后面模特身上的衣服,大小和尺寸只有穿到自己身上才能感觉得到。拿起刀叉的时候感觉手指里的关节好像有些生锈,笨拙的,机械的。她极小心地割盘子里的那块肉,一边紧张地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着许粼粼的动作。许粼粼好像吃得很专心,没有抬头看她,但这让她更紧张,因为她知道许粼粼在不看她的时候其实正浑身长满了眼睛,她一个蛛丝马迹般的细小动作也逃不出她那么多眼睛。
她心里正像有一百面鼓敲着的时候,许粼粼已经先开始说话了,她看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头也不抬地对她说,不要那么死板,不一定非要用哪只手拿刀,哪只手拿叉,你觉得怎么顺手怎么来。好多西方人都不讲究的,中国人吃西餐倒比西方人还讲究,也是怕被笑话的缘故。
李亚如一言不发地割那块肉,直到割得支离破碎,还觉得不解恨,似乎要把它跺成碎尸才会解恨。许粼粼像是感觉到空气里的僵硬了,自己转移了话题,像把船掉了个头,李亚如想,这可真是她的拿手好戏,先在背地里悄悄观察半天,再冷不防跳出来戏弄半天,看戏弄得奄奄一息了再递块糖过去哄哄。许粼粼放下刀叉,眼睛看着李亚如头顶上方独自说下去,我能用上颚尝到姜的味道,芥末飘进我的鼻子里,刺激的味道现在就在舌尖,嗯,甜味在后面,现在,肉桂的味道出来了,就在牙齿中间。李亚如听着这话心里一声冷笑,她拣了几个浑身长满刺的字说,你可真会吃啊。没想到许粼粼嘴角一撇,目光微微垂下,你不看看是跟谁在说话。李亚如说不出话了,手里把玩着那只叉子,一边有些绝望地向窗外看去。许粼粼还是不放过她,说,叉子是不能对着别人的,这样显得很不够淑女。
李亚如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她真有敲碎玻璃逃出去的冲动。这时,她突然看到有一张脸隔着窗户向她笑。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大晚上的,会有人站在餐厅的窗户外面对着自己傻笑?但那张脸却贴到玻璃上了,鼻子压了薄薄一个点,像吸在了玻璃上。那张脸在玻璃外像哑语一样做着各种表情,李亚如这才看清楚,是班上的同学李小治。她像突然遇到救兵一样,急忙向他招手,叫他进来。
李小治进来了,走到桌子前看了看她们桌子上的饭菜,然后他笑着对她说,这里很贵的,你怎么舍得来这里吃饭。李亚如忙岔开他的话,对许粼粼说,这是我班上的同学李小治。又对李小治说,这是我室友,许粼粼,波光粼粼的粼。在李小治还没反应过来是哪个字之前,李亚如又赶紧不留空隙地说,你在这干吗呢,在哪看到我的?李小治说,过周末,我们宿舍的两个男生叫我去红蚂蚁酒吧和他们喝酒,就在前面,我路过这里往里一看就看到你正坐在这里,还以为看错了,还真是你。怎么样,和我一起去吧。
李亚如小心地笑着看了许粼粼一眼,我们去吗?许粼粼头一动不动,只把眼睛垂下,把一小块番茄含在了嘴里,嵌在唇中间,极艳的一点红。她吃完那块番茄才面无表情地说,我从不去那种地方的,而且你答应过今晚是和我吃饭的。李亚如慌忙对李小治说,你先走吧,我们还要吃饭。李小治说,那你过会想去就去前面找我们。李小治刚走,许粼粼就放下叉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亚如说,这就是你的那个男朋友吧?李亚如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一言不发。许粼粼接着说,我说怎么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就这样的男人。走到女士面前居然先看她们盘子里的食物,那副表情就像恨不得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吃饭一样。还有他那名字,叫什么小治,一个男人起这样的名字,真是乡气又欠大方。李亚如听到这里霍地用目光把盘子一推,说,是啊,谁像你的名字,都是从唐诗宋词里找的字,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孩子只配这样欠大方的名字。说完,就站起来往出走。
出了西餐厅她疾步往前走,也不辨方向的,只知道是要走,走给这个女人看。走了几步她觉得自己像张装满了风的帆,膨胀得比平素大了好几倍,完全在被身体里的气推着走。走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了李小治,她便果断地掉头向那家酒吧走去,去给她看,她以为她是谁?她不过就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窝着,长到三十岁就在一公里的范围内打转还觉得其他所有的人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都是傻子。她气鼓鼓地冲进了那家酒吧,她一路上没有回头,却恨不得这个时候许粼粼的眼睛就长在她背上,被她一起带进酒吧去。
从酒吧出来已经深夜一点多了,因为是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次狂欢,两个人都喝了些酒。刚开始喝的时候,两个人还都像被镊子捏住一样,放不开的,不敢多喝,到后来,酒一口一口下去了,那镊子也渐渐松了,钝了,潜意识已经挡不住它了,底下更坚实的倾诉欲齐刷刷地醒过来了。
都多长时间没这么说过话了,李亚如觉得自己一晚上都在那不停地说,她说,你见到我那个变态的女房东了吧,就是那个女人,靠她妈的画活着,一幅画最少卖几万块钱,一墙的画随她卖,还要说她妈怎么怎么不好,说她妈在法国有小男朋友,不管她。她还有良心吗?她天天想提醒我,你是个村里人,我是个城里人,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哈哈,我当初就是图省点房租就和这样一个女人住在一起,真是自找的。在村里当老师的时候,我拉提琴别人笑我,他们觉得我不该拉提琴,我觉得正常,他们那是倾轧我。我到了这里以后呢,别人还是觉得我不该拉提琴,但不是倾轧了,是冷漠。有时候觉得,在这冷漠里还不如被人倾轧着,多少还是看得起你的意思。有时候恨不得别人把自己搁在显微镜下看,真是心酸。
出了酒吧的门,两个人的脚步迈得都有些支离破碎,李亚如平日里很少和人说话,今晚忽然说了这么多话,说完才觉得自己身上像裂开了一道大口子,说话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现在,伤口醒了。为了和这痛赛跑,她必须借助点什么,仿佛在路上抛下些障碍物,好暂时阻拦住这痛赶上来。她对李小治说,今晚去我那里吧,别管那个女人。变态,自己没有男人也不许别人有男人,我偏要带一个给她看。
两个人回了李亚如住的家,一开门,屋子里一丝光线都没有,客厅熄着灯,就连许粼粼卧室的门缝里都没有渗出一星半点的光。看来是睡着了。即使这样,李亚如还是觉得无比心虚,似乎许粼粼就潜伏在这黑暗里,随时会无声地站在她面前。她对李小治伸出一根指头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脱下高跟鞋,光着脚蹑手蹑脚地向自己房间走去。李小治也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进了屋两个人开始拥抱,接吻。李亚如磕磕绊绊地寻找着李小治的舌头,找着了又想推开。她这种半推半就像猫一样把李小治挠得很痒,他腾出两只手开始摸索她衣服的出口。李亚如一边看着自己的身体从衣服里往出蜕,一边紧张地盯着那扇门看,尽管门关上了,还是生怕许粼粼突然就进来了。
她的两只耳朵竖得尖尖的,在黑暗中捕捉着门外每一点纤若游丝的动静。因为夜已经很深了的缘故,任何一点动静都像被放大镜放大了很多倍,一点声音都像带着鸽哨一样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李亚如觉得这些飞来飞去的声音长的都是许粼粼的脸。当被李小治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的时候,她身体里那根卡着她的弦终于绷断了。她像溺水一样喊着,停下停下。然后一把把李小治推开了,她不忍心去看李小治现在的表情,只说,不行,今天不行,你走吧,我总觉得我室友就站在门外看着我们。
把李小治送出去,关了门一扭头,李亚如看到,许粼粼房间的门缝里渗出的灯光突然灭了。客厅里又恢复了严丝合缝的黑暗,任是什么都戳不进来。李亚如屏息站在那里,动不得,也呼吸不得。晚上那点酒意像突然被在冰箱里冻过一样,失效了。回到自己房间后,许粼粼门缝里那一瞬间灭了的灯光现在又跑到她眼睛里去了,反复闪烁着。李亚如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害怕了。
她害怕明天许粼粼站在自己面前说,你今天就搬出去。那她怎么办,她还得再租房子。条件这么好价格这么低的房子,离教室只有几步之遥,这样的房子再不可能找到了,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是每回都能砸到自己头上。她越想越懊恼,这个女人不就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点吗,可是这有什么,又没有妨碍自己,只要自己从这只耳朵听了,那只耳朵出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和她较什么真。就算她每句话里都长满了牙齿,总想咬她,她不接招不还口不就行了吗,这是人家的房子。自己只是搭在屋檐下。
第二天早晨,李亚如躺在床上迟迟不肯起床,倒不是没睡醒,她是在拖延时间,想等许粼粼出了门自己再走。没想到,许粼粼自己进来了,她连门都没有敲就直直推门进来了。已经是要出门的架势,衣服穿得整齐体面,头发纹丝不动地盘起来,提着手提包。看来她也是经过了长达半夜的酝酿和准备,最后决定在这临出门的前一秒钟闯进来。即使两个人今天的关系恶劣到不能再恶劣,那也可以随后就摔门而去,起码这一天里是不用见这个人了。许粼粼站在门口却不再往里走,一副表示不愿多谈的架势。李亚如躺在床上知道自己是没有地方可退了,便抓起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不抬头看许粼粼,穿衣服也算有件事在做。
许粼粼终于开口了,声音异常坚硬,经过了一晚上的发酵,自然要比平时坚硬些。她第一句话就不留余地,你昨晚干什么了?李亚如听见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没干什么,睡觉。
你和谁睡的?
我一个人。
你撒谎。
后来我真的是一个人睡的,我什么都没做。
我早和你说过我们都不许带男人回家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就那么控制不了你自己吗?你的大提琴就是靠这个提高的?就你这样还搞音乐?
许粼粼说这句话的时候,李亚如正把一件套头T恤往身上穿,领口有点窄,卡在头发上,把她的整张脸都埋进去了。等她一点一点把头发清理出来,把脸露出来的时候,许粼粼已经不见了。她摔门走了。李亚如倒在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那T恤就那样堆在脖子里,她也没有继续往下穿,只伸开两只胳膊躺着,衣服上的两只袖子和她的胳膊交缠着,看上去,是她长出了四只胳膊,像水里的某种动物。
还好,不管怎样,许粼粼没有对她说,你今天就给我搬出去。她不舍得她走?她孤单怕了,死活要拉她垫底?
可是,她抱着枕头,还是无声地哭了。
三
晚上,李亚如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拉提琴,没有开灯,她闭着眼睛,用脸蹭着琴,一只手断断续续地拉着一些斑驳的音符。突然,吱嘎一声,门开了,琴声戛然而止,是许粼粼回来了。她也没有开客厅的灯,在黑暗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忽然在黑暗中说了一句,今天早晨我有些太粗鲁了,请你原谅。黑暗中,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和脸上的表情,这话就像是从许粼粼身上独立地分出来了,自己长了脸和脚,嗫喏着向她走了过来,羞愧着却是撒着娇一定要蹭到她怀里来。她只好在黑暗中接住那话,是我不应该的,我太草率了。许粼粼不说话了,这次却是整个人向她走过来了,她走到她面前时忽然做了一个动作,她伸出一只手揽住了李亚如的肩膀。李亚如仍然看不清她的脸,却觉得她所有的力气都长到这只手上了,手心里是烫的,烫得似乎马上就要长出根来钻进她的皮肤里了。她下意识地躲了躲,许粼粼说,你不用这么自责的,我们都有错,好了,你练琴吧,我去做晚饭,能和你聊一聊就好。
许粼粼在这个晚上的态度让李亚如觉得有些羞愧,仿佛真的对不起她了。上课再见到李小治的时候,这种羞愧便变本加厉起来,像雪球一样膨胀着向她砸过来。远远看到他的影子,她就赶紧躲开。有一次,李小治在她身后追着她,喊她的名字,她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逃命一般向前走去。李小治叫了两声就再没有声音了,她也不敢回头,走得一步快似一步,最后脚步因为太快了竟像来不及迈出去一样有些蹒跚起来。她有些满意于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带着些自虐的快感,仿佛已经报答了许粼粼。
这样过了一个月的一个周末,许粼粼回来得比平时早些,一进门就说,今晚有医学院的消夏舞会,和我一起去参加吧。李亚如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说,好啊。话音一落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怎么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好像专等着被人叫一样,而且一叫就响应,真是掉价。可是,确实,自从进了这个大学,她还没有参加过这个学校的任何活动。平时见一群学生围着张什么海报看的时候,她就背着大提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绝不去凑那个热闹。几乎和人一样高的大提琴背在身上既是盾牌,也是伞,帮她护着进修班学生后娘养的那种自卑,也挡着许粼粼们对她明着暗着的攻击。现在,自己答应得这么利索,一定又要被许粼粼看不起了。但是,许粼粼没有什么反应,却走过来拉起她的一只手,说,走,换衣服去,八点就开始了。李亚如小心地问了一句,该穿什么衣服?许粼粼头也不回地说,当然要打扮得漂亮点,夏天嘛,应该把自己穿得性感点。
李亚如换上前不久刚买的一条裙子,裙子是低胸的,露出一道明显的乳沟,她便拼命地把衣服往上提,想换别的衣服,想了想,别的衣服更拿不出手,穿到消夏舞会上也不合适。再说了,许粼粼不就老穿露肩露背的衣服吗,好像要露给所有的人看。她那么瘦还敢穿,自己为什么不能穿,自己的身材难道不比她好。便硬着头皮走到许粼粼房间里去。许粼粼正在照镜子,她穿了一件银色的小礼服一样的裙子,几乎整个背都露在外面了。李亚如一进去看到的就是许粼粼的一片白花花的背,她顿时心里平衡了不少,比自己露得多吧。又不忍盯着那片背看,就把目光投向了别处。许粼粼没有回头,却从镜子里看着她,看了半天,对着镜子说了一句,今天晚上你很漂亮,很性感。
是不是有些过了,显得俗气?李亚如没有底气地提着裙子,看着地面和她说话。许粼粼转过了身子,双手抱肩,一只嘴角笑着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在今晚的舞会上,你的回头率会很高的。然后她继续看着李亚如的脸,说,穿吊带裙还穿什么丝袜,脱了吧。李亚如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地,一言不发地把丝袜脱掉了。然后光脚穿着凉鞋,手里提着软绵绵的丝袜,站在那里任她摆布,反正她豁出去了。她又听见许粼粼说,光脚穿凉鞋要涂些指甲油的,嗯,我看看配你这款衣服,要什么颜色的指甲油。用这个指甲油吧,金橙色。一只指甲油瓶子随着话音同时递到了李亚如面前,她一语不发地接住,坐在椅子上开始涂指甲油。涂指甲的时候她想,自己简直像许粼粼的一只玩具,和眼前这个女人在一座房子里玩过家家。站在一边的许粼粼突然走过来说,我来帮你吧。声音里突如其来的柔媚让李亚如吓了一跳。她从李亚如手里接过指甲油的瓶子,先拿过化妆棉,在两只脚趾之间塞上一片化妆棉才开始涂。
她涂得很仔细,像在给一件家具上漆,她低着头,正好到李亚如脖子那,为了不和她接触到,李亚如只好把头扬起来。可许粼粼的碎发和呼吸还是触着了她,这头发和呼吸里似乎也长着许粼粼的神经一样,一触就知道是她的。因为总是不知道许粼粼下一刻会怎么样,李亚如便分外紧张,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像惊弓之鸟了,看见许粼粼的影子也能凭空想象出很多来,何况她的人现在就在她几厘米之外。但许粼粼今晚超乎寻常的柔和,她安静地涂完十个指甲,然后对她一笑,你看,怎么样。十个指甲在灯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温暖的腥烈的金属味,使她的脚看上去突然变得陌生了,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了,一双热带的脚,异域的,妖冶的。而身体因为刚才仰得太直,这时候像是已经成了两截了。她勉强地收拾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拼凑在一起,和许粼粼出了门。
舞会是年轻人的舞会,没有观众,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乱摇乱摆,舞池里被塞得密不透风,到处是人踩着影子,影子又踩着人,所有的人仿佛都成了连体的,满是胳膊和腿在动。有学生带头喊,为医学院的学生们欢呼。李亚如和许粼粼被夹在人群里,也跟着许多的胳膊和腿乱动,没有来路,也不见出口,满眼都是密匝匝的脑袋。李亚如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舞会,刚开始有些胆怯,很快她就发现周围并没有人看她,准确地说是谁都不看谁,每个人都像被上足了电池一样在音乐里顺着一个节奏摆动,看似满满一舞池的人,其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孤岛,互不相干。李亚如很快就把自己和周围调到了同一个频率,她不再感到拘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让她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她扭动着身体对周围微笑着,她只是想笑,并没有对着谁笑。这时候,有几个男生也对着她微笑起来。渐渐地,他们朝她这边聚拢了过来,在她身边扭动着身体。她向另一边走去,想避开他们。没想到,他们跟着过来了。她一扭头才发现,找不到许粼粼了。在人堆里她和她走散了。李亚如开始感到恐慌了,刚才身上的热量现在冷却结了块,像鳞一样开始一片一片往下落,她开始使劲往出挤,想挤到人群外面去。震耳欲聋的音乐在兜头兜脸地砸下来,她脸上有些疼,却是怎么挤也挤不出去。沸腾的人群和音乐混凝在一起,像一块胶皮糖,软软的,却是冲上去就被弹回来了。
这时,那几个男生看出她是想走了,就更紧地围上来,他们像一口井一样把她围在了中间。李亚如真的困在一座岛上了,岛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开始大叫,许粼粼,许粼粼。但她一喊出来,声音就被巨大的音乐吸走了,只剩下些萧索的残音。男生们离她更近了些,显然是她的恐慌更激起了他们的兴趣,舞会上那种和日常生活突然脱钩的戏剧感给了他们一种陌生的能量。邪气,却有力。有一个男生伸手放在了她腰上,搂着她的腰扭动着。李亚如开始挣扎,开始和那只男生的手厮打。周围没有人过来帮她,大家以为那不过是在跳舞,本来嘛,周围怎么跳舞的都有,简直是群魔乱舞。突然的,一只饮料瓶子砸到了那个男生头上,许粼粼不知从哪里出来了,她拉起李亚如的一只手,横冲直撞地在人群里扫出了一条道路,离开了舞场。
在自己的卧室里,李亚如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反复地绞着。许粼粼端着一杯水进来了,她坐到床沿上把水递给李亚如说,喝点水。然后又递过一块巧克力,说,可以镇定情绪,吃点吧。李亚如从出了舞场就一直没敢抬头看她,她接过巧克力,放在手中继续绞着,像是要把它搓化了。这时候,许粼粼说话了,她语气很简单,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内容。她说,你以后得小心点。李亚如连忙说,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不知道……许粼粼把她的话打断了,拜托,这是你行为方式的问题。你自己不觉得什么,可你检点一下你自己,你穿着这么性感的衣服,你又是这么大的胸,然后你还对他们甜甜地笑,他们不想歪才怪呢,他们怎么就没这么对我呢?他们八成就没把你当学生。我承认你确实很性感,今天晚上你也已经证明你很性感了,可是,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把你拉出来,他们还不知道要对你怎样。这就是你想要的?
李亚如听出来了,嗔怨下面是幸灾乐祸和醋意。怎么就没这么对她呢?李亚如一晚上的羞愧交加有了个往出走的航标,借着这点方向感,她索性哭了起来,许粼粼再说什么她也不听了,仿佛趁着些蛮力可以耍耍赖一般,自顾自地哭着,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才合适。突然之间觉得那哭的其实也是个外人,自己却是躲在这个人里面看着她哭呢。这时候,许粼粼忽然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抱在了怀里,很深地叹了口气。李亚如有些吃惊,却没有动,就任由她抱着,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就缩在她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咽着,心里却是暗暗地惊慌着。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像在很深很深的夜里,一根针从最芯里穿过去了,尖尖的,细细的痛咬着李亚如。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声都出不了,连毛孔里都是哑的。
第二天早晨,李亚如刚从自己的卧室里蹑手蹑脚地出来准备去上课,就听嘎吱一声,另一间卧室的门也同时开了,许粼粼似乎就一直躲在门后,专等着她这声开门声。许粼粼难得一见地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裙站在门口,她用两只手抱着肩,站在那里对她笑着,说,早上好。李亚如再不敢看她第二眼,她匆匆地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上课去了,要迟到了。
在进教室之前,李亚如先进了教学楼一层的洗手间里照照镜子,有人推开洗手间的门进来了,她在镜子里一看,是李小治。她好多天一见到李小治就远远躲开,所以,虽然就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见了面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李小治正要往男卫生间那边走的时候,也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顿时便愣在了那里。两个人在镜子里四目相对。李小治先开口了,你这么多天怎么了,连我电话都不接。李亚如看着镜子里忽然想落泪,她想,那个女人不许自己带男人回去,不过就是为了让她陪着她不找男人。她不能再往下想了,她突然就转过身来,走到李小治面前,在他嘴唇上狠狠吻了一下,像是许粼粼就站在他们身边正看着他们,她心里痛快地想,看吧,就要给你看。在李小治还来不及说话之前,她向洗手间的门冲过去,说,我真的迟到了。
她果然迟到了,进了教室,大提琴老师王崇人已经在那走来走去了。他看见她就指了指表,挥着手说,你迟到了,你不能这么没有纪律性。要成为一个音乐家必须有极强的意志力,不是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李亚如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打开琴谱,调弦,开始拉琴。拉到一半的时候,王崇人在一边说,停,你怎么能把两支曲子连起来拉?中间没有一点停顿?你就没有感觉到?李亚如摇摇头。王崇人走到她身后问,你,没出什么事吧?李亚如连忙警惕地抬头看着他,没有。王崇人摇摇头,说,你进步确实很大,但你不能满足现在这一点小小的成绩,我喜欢你的勤奋和悟性,但是你要约束你自己,不能这么不控制情绪。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学生。正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李亚如满脸通红地说,对不起,我进教室前忘记关机了。王崇人两手一抱肩,不说话。她拿起手机一看,是许粼粼的电话。她看着那个来电显示就觉得电话有些烫手,想扔掉,但电话固执地响下去。王崇人已经又在看她了,她只好胆战心惊地接起了电话,喂?
你晚上什么时候回家?我做好饭等你吧,我今天一天都很想你。
你自己吃吧,不要等我,我今天有事,要很晚才能回去。
可是……
我正在上课,我挂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接了个电话好像突然耗去了很多力气,李亚如有气无力地走到提琴边,对王崇人说,老师,我们继续吧。王崇人看着她说,我看你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今天的课就上到这,你调整好情绪,我提前告诉你,电视台要举办一场大型音乐演奏会,大提琴就在你们这十个学生中间挑出两个。能参加这样的公开演奏会对你们来说是很难得的机会,我看你也是想做成点事情的学生,好好准备。
中午,李亚如和几个同学在学校的食堂吃了午饭,然后,因为没处可去,他们几个人站在靠窗的楼道处闲聊着打发中午的时光。一个男生点着一支烟,递给其他两个男生各一支,然后又递给李亚如一支,说,搞音乐的女孩子都要抽烟的,来吧。李小治手里拿着一支烟,正看着她。她接过了那支烟,却没有抽,在手里玩着,看着窗外。忽然,她看到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走着一个影子,正上台阶,准备进教学楼。几乎是一眼之间,她就准确无误地认出,那是许粼粼的影子。她简直觉得恐怖,这个女人就是化成灰自己也闻得出来,对她已经这么熟了?原来她是这么憎恨她。她大中午来音乐学院的教学楼干什么?一定是来找她的,只能是来找她的。李亚如慌不择路地从那个男生手里抢过打火机,把手里的烟点着了,然后猛吸了一口。因为是第一次抽烟,她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李小治默默地走过来,要把她手里的烟拿走,被她推开了。她牢牢地夹着那根烟,像手上多长出的一根指头。她突然笑着对几个男生说,咱们好久没去红蚂蚁了,今天中午去坐坐怎么样,我请客。男生们一致拥护,几个人开始下楼梯。
在二楼楼梯拐角处,他们和许粼粼迎面碰上了。许粼粼一见李亚如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她抓住她的手才发现她手里有支烟。她脸色有些诧异,你抽烟?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李亚如又抽了一口,然后大口地吐着烟圈说,是啊,我一直就抽,只不过在家里不好意思抽。许粼粼又笑了,没关系的,你不知道我今天多想你,就来找你了,我简直等不到晚上见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泛出微微的粉红,很无邪地笑着。天哪,她到底有多少张脸,她永远不知道她真正的表情是哪一张脸。李亚如恐惧地想。这时,几个男生围上来了,李亚如更恐慌了,忙说,我们要去红蚂蚁酒吧呢,你呢?她知道许粼粼讨厌酒吧那样的地方,没想到,许粼粼仍是一脸娇笑着说,那我和你们一起去吧,反正中午也是没有事的。
走到酒吧门口的时候,李亚如才磨蹭着对许粼粼说,你们先进去,我突然想起来要给我妈去个电话的。她说着拿出手机,走到一边打电话去了。其他几个人包括许粼粼都进了酒吧。李亚如看着他们都进去了,就收起电话,转身离开了。她走得很快,没有回头。身后,酒吧的玻璃窗里,许粼粼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影。
四
晚上,许粼粼推开李亚如房间的门,看到李亚如正趴在床上。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露背晚礼服,把脸埋在一堆头发里,头发柔软蓬乱,裹着她的脸像一只鸟巢。许粼粼倚着门看着她,她也从床上看着她。她们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李亚如先开口了,她从床上翻身起来,看着身上的裙子说,你觉得怎么样,我新买的,很贵,为电视台的演奏会准备的。别人一定准备黑色的礼服,所以我就准备一条红色的。喜欢吗?屋里只开着一盏床前的台灯,一束灯光正落在李亚如的红裙子上,那红便像活过来一样,血腥地茂密地蜿蜒着,流得到处都是。她站在那里倒像是从这红色里长出来的。许粼粼站的地方是背灯光的,她的身体和脸都模糊不清,如同剪影。
她静静地看着李亚如的红裙子,突然问了一句,你到底怎么了?口气里的平静深得有些异样,像很深很深的夜里的一种睡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李亚如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踩着这句话落到了地上。刚才,在许粼粼还没有进来的时候,她就准备着了,准备着今晚会有一场战争。她一边抚摸着那盔甲一样的红裙子,一边等着许粼粼挑战。可是,现在,她的等待和防御突然用不上了,竟有些一脚踩空的感觉。她想,她究竟想干什么?欲擒故纵?把自己当一只老鼠一样放生了再抓回来?
不行,今天晚上她必须主动地给她点颜色,不要让她以为自己就是坐以待毙的。她扭了扭台灯,灯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墙上,她们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投在了墙上,巨大的,松脆的,单薄的,像她们风干了的魂魄贴在那里。李亚如像是从舞台的追光灯里走出来了,她和许粼粼都在舞台下了,她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她开始说话,她说,我想我有找男朋友的自由。那个影子在她身后停住了,她甚至看得清楚她雕塑一般高高的盘发。可是她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来了,那声音里面竟带着些笑声,听起来清冽而异样。她说,当然。突然的,李亚如看到那身后的影子和她的重叠到一起了,然后又分开了,现在,许粼粼站在她的面前了。许粼粼直直看着她,突然说,你害怕我吗?李亚如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第二天早晨,李亚如狂奔到教室的时候,王崇人已经和另一个男人等在那了。他一见她就说,你怎么能迟到半个小时,你太没有纪律性了。李亚如连忙拿出提琴,一边慌不择路地翻乐谱,一边急急地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昨天晚上我竟忘了上闹钟,今天早晨起晚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王崇人指着身边的男人说,这是电视台的音乐编导,过来看看你们准备的情况,后天就是演奏会,你今天要表现好,不要慌,就像平时那样。李亚如把乐谱摆好,调好弦,闭上眼睛,大大呼了一口气,然后,第一个音符拉下去了。舒曼的《嘉年华》。音符一路狂流下去,突然的,音乐像撞到了礁石上,音符碎了,七零八落的,到处是碎片,然后,碎片也落在了地上,音乐戛然而止。李亚如抱着突然哑下来的大提琴,扯着头发绝望地喊了起来,我今天演奏不了,不行,我进不了状态。王崇人走过来,问,你怎么了,你是来这学提琴的,就应该专心点,别的事以后再说。我是向编导推荐你参加演奏会的,但要看你自己的表现。李亚如抱着提琴一直在那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晚上,李亚如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死命练琴,许粼粼在自己的房间里熨那件红色的晚礼服,门开着,许粼粼像是镶在那扇门里,那扇门是红色的绢扇。她一边熨衣服一边听李亚如的琴声。李亚如反反复复地重复着第一小节,仿佛是个险滩,船怎么也过不去,只绕着漩涡不停在原地打转,进不得,退不得。突然,嘶一声,布帛被撕开的声音,音被拉破了。李亚如一声不吭地又从头开始,但这次调子更高更尖利了,像随时都会折断,果然,音没有再高上去,打了几个旋就一头栽下去了,像一只中了箭的鸟。许粼粼捧着那堆红色走出了自己房间,在她身后说,把心安静下来,你不要为了演奏会而去演奏,就像你平时自己练琴一样,你真的拉得很好,我第一次听你的琴声就喜欢上了。
李亚如没有说话,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从头开始。还是不行,又堵住了,她狂乱地用手抓着琴弦,沉闷的混乱的音符像石块一样噼里啪啦砸了一地。许粼粼走到她身后把手放在了她肩上,说,安静点,再来一次。李亚如扔下琴站了起来,不要管我好不好,你让我自己呆着,你走开。说完,她向自己的卧室走去,许粼粼在身后死死抱住了她,李亚如越挣扎她抱得越紧。这时候,许粼粼突然把脸贴在了她的脸上,她的泪也沾到了她脸上,许粼粼在她耳边突然说了一句话,你要好好的。李亚如闭上了眼睛,流着泪。
电视台的音乐演奏会结束了,李亚如排到第四名,没有被选上。当所有的人正慢慢退出演播厅时,坐在观众席上的许粼粼忽然走到了王崇人面前,她拦住了他的去路,说,王老师,为什么没选上李亚如,她弹舒曼的曲子再合适不过,充满柔情。我是她的室友,只有我能看到她每天没日没夜地练琴,她勤奋而有悟性,你们却为什么不选她。王崇人看看周围说,不好意思,小姐,她是我的学生,我当然知道,可是这是评委们的决定。由于舞台经验不足,她还没有克服怯场的问题。许粼粼打断了他的话,你根本不了解她,她的确不是四岁就开始学琴的那种,她是在农村长大的,她还要学习大提琴,这本身不令人感动吗?你们把她当什么,当马戏团的小丑,替你们充数?你知道对她这样从小地方出来还想从事艺术的人是多么艰难,给她一次鼓励是多么重要,你们只顾着你们自己挣钱升官,什么时候真正地把艺术当回事过?李亚如穿着那件红礼服从人群里冲了过来,拉住许粼粼就向外走,许粼粼还要说什么,李亚如死死拽住她,拖着她往出走。人群里让出一条路来,目送着两个缠在一起的女人走了出去。在她们身后王崇人说,这位小姐,你应该对着空气去发泄你那些不良的情绪。
演奏会结束之后,李亚如请了两天假没去上课,以示抗议。她的父母来了,来看她,她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晚上,许粼粼做了一桌丰富的饭菜,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许粼粼说,其实,我真觉得你弹得比他们都好,你们这个圈子里真是黑暗,谁知道那两个选上的有什么关系。你那老师也不帮你,是不是你没给过他好处。我真看不惯他们,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学艺术,科学的东西丝毫差不得,不是谁说了算就可以算。像这演奏会,谁最后参加还不是他们说了算。李亚如的父亲忙说,就是就是,没有关系走到哪里也难办啊,小如年龄小点,不太懂事,以后还麻烦你多照顾她,我们两口子没什么文化,干瞪眼也帮不上忙。许粼粼笑着给他们夹菜,她手边准备着黑白两双筷子,白筷子自己用,黑筷子给别人夹菜。她说,那是一定的,我很喜欢她的。她要租我房子的时候,我还没见她,只听电话里的声音就想,就她了。缘分真是有意思的事情。她父亲忙对李亚如说,小如你运气真好啊,一来上学就遇到这么好的朋友。李亚如正举着杯子,在灯光下看里面剔透血亮的红酒,听到这句话突然就笑了起来,她使劲地笑着,最后都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忽然抬起头来却已经是一脸的泪水。她也不擦也没打招呼就钻进了自己房间。
李亚如躺在自己床上,她母亲也跟着进来了,带着一个长长的虚虚的影子。那影子里像满是问询,却没有一处开得了口,只严严实实地装起来,还扎了口。就像她在家里一样,永远把所有的话埋在深不见底的地方,她独自一个人慢慢消化,即使是铜是铁,她也能把它消化掉。李亚如看着她的影子心里就有些来气,在这样一间租来的小卧室里她都要把自己弄得像个受气的小丫鬟,什么都怕,见了虫豸都要让路。她索性扭过头不看母亲。母亲却已经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身边,她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什么碰了一下,很轻的一下,芯子里却有坚不可摧的东西。她一扭头,是母亲把一个纸卷伸到了她面前,像伸出来的一截树枝。她怔怔地看着那卷被包起来的纸。母亲说话了,声音也像是躲在人后面的,与身体是没有关系的,只远远地怯怯地独立悬在那里。她说,你的停薪留职保不住了,有人告了你,从这个月开始工资就停发了。这钱你先拿着用,还得交学费,还要租房子,这房子这么好,很贵吧?钱不够了就和家里说。李亚如看着那卷钱,不接,那卷钱就直直地一动不动地伸到她面前,干枯地委屈地伸着。最后,母亲拿起她的一只手,把它放了进去。母亲衣服深处的气味从那卷钱里散发出来,像血液一样流进了她的手心里。她瑟瑟地打开,是一沓整整齐齐的钱。她的泪就下来了。她们没有说一句话,李亚如转身静静躺着,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去,流到了脖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李亚如的父母就起床了,他们要赶最早的汽车回家。许粼粼也起来了,在他们临出门前,她突然取下了墙上的一幅画,在李亚如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这幅画已经塞到了李亚如的父亲手里了。她笑着说,这是我母亲的画,留给你们做个纪念,当然,你们要是不愿意留着,也可以卖掉,她的画在市场上还是值些钱的。李亚如的父亲呆了半天才扭头对李亚如说了一句,真是你的福气啊,一定多听人家的话。许粼粼要出去送她父母,她父母亲千恩万谢地往出走,她不忍心跟出去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就站在了那里。李亚如看着墙上空出来的那块白,想,一幅画就把她的父母亲都收买了,简直已经收买了她的全家。那以后,她全家都得听她的?她成了她们家一个隐形的女皇?这时候,许粼粼回来了,她收起刚才送人的表情,换了一副表情对李亚如说,怎么还不去上课,再不去又迟到了。
李亚如不忍再看她第二眼,她看着别处,一咬牙,让自己尽量飞快地说下去,都是昨晚就打好了草稿的话,说出来不过是回一次锅,我想我得搬走了,我的工资被停了,我没有收入了。我家里还有个弟弟在上学,我不能让我们的父母供我。当然,学我还得上完,我不能半途而废,但是我必须得节约,得省掉一切不必要的开销,我得搬出去,到郊区找个便宜的小房子。许粼粼停顿了几秒钟,说,可是你要住到郊区就得把大量的时间用在路上。李亚如对着墙笑了笑,没有说话。许粼粼走到了她的身后,她听见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像一只手蹭着她的脖子。她说,你不要搬了,就住这吧,我不收你的房租。
李亚如在往教室走的路上,觉得身体里有成千上万个自己在不停地问,为什么就同意了,为什么?再和这个女人住下去?就因为她送了你父母一幅画?就因为她免去你的房租了?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因为她突然发现,在这之前,她其实已经猜到许粼粼会这么做的,可她还是说了出来,并且她答应了她住下来。原来,她其实在以自己为诱饵去要挟许粼粼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在早晨去教室的路上,李亚如看到海报栏里贴着一张巨大的彩色海报,是大提琴家段天馨要来音乐学院举办一次高级音乐培训班。海报上,段天馨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在灯光下演奏大提琴。周围没有什么人,她久久看着那张海报,然后向教室走去。她突然周身燥热和紧张,似乎血液在身体里逆着流动起来,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紧张在她身体里凝聚着,挣扎着,像一个人形,这紧张是见不得人的,却还一定要把头伸出来,她只好拼命把它按下去。这天,在教室里拉提琴的时候也是分外的紧张,身上的弦和琴上的弦都是绷紧的,似乎不碰都会响。她一连错了两个音符,拉高了,从音乐里跳了出来,像在一幅画上戳破了两个洞。王崇人打手势,停,你怎么了,好像很紧张,为什么这么紧张。李亚如垂着头,没有的。王崇人说,那先休息几分钟吧,你把自己放松一下,你看你的手腕,都是僵硬的,怎么拉琴。
在他往出走的时候,李亚如在身后叫住了他,老师。王崇人回过头来看着她。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也像一张拉满的弓,上面是随时会离弦的箭。她把准备了一早晨的话小心地放在了弦上。她说,老师,段天馨要来办高级音乐班吗?王崇人看了她几秒钟,他开始明白她这紧张的出处了。他说,你没看到海报吗,她明天就来。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说是高级音乐班,其实是要在音乐学院收两个门徒。如果当了她的学生那已经半只脚踩进音乐家的行列了。你好好准备,你是拉大提琴的,又是女学生,有时候搞艺术的两个女人之间更容易沟通,如果你们某一方面的确很像的话。这对你来说是个机会。李亚如忽然对他一笑,眼睛里亮得可怕,像在里面点起了一盏蜡烛,她说,我就是小时候看了她的演出才记住大提琴的。说完,眼睛里那层亮亮的壳碎了,她忙转过身去,泪流了一脸。
下午的课结束的时候,王崇人说,你今天太紧张,晚上不要练琴了,好好放松一下,明天她会听你们几个大提琴的学生拉琴,发挥得好一些。当他正准备往出走的时候,李亚如忽然在他身后又喊了一声,老师。这声音像一截烧完的炭,看似喑哑灰败的,一摸却是灼人的。这声音触到他的皮肤时,他突然也感到了一丝紧张,一定是对面这个女生太紧张了,没有别的原因。教室外面是草坪,远远的路上有几个学生零零散散地往出走,百叶窗拉着,草坪看上去像斑马一样,一截绿一截白。天光在渐渐转暗,他们之间的那段距离开始渐渐浑浊起来,像玻璃突然增厚了。这时候,李亚如突然迅速地做了个动作,她一言不发地却是准而狠地解开了衬衣上的第一粒纽扣,不带一点犹豫的,她动手前已经把那一点犹豫全剔出去了。接下来的动作便更流畅了,连成一串的,急速的,向一个方向聚拢而去。音节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已经看到底了,她只剩下了最后一条内裤,然后,在一秒钟的停顿之后她毫不手软地把它脱掉了,那条内裤柔软无声地落在了地上。到底了,音节戛然而止。
她站在那里看着王崇人,目光里是严严实实的,没有一点躲闪,也看不到来路。黄昏的光线从百叶窗里透进来,斑驳地从她身上碾过去了。王崇人捡起她落在地上的衬衣,给她披在肩上,她却躲开了,她的脸上也是斑斑驳驳的光线,像一幅丛林里的面具。她突然说了一句话,他们都清晰地听到了,她说,老师,把我推荐给段天馨,我真的需要这次机会。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等了很多年。王崇人再一次把那件衬衣披在了她身上,李亚如再次躲开了。然而,那件衬衣最后还是落在了她的肩上,然后隔着薄薄的衬衣他轻轻拥抱了她一下,你要相信自己,段天馨也只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相信别人的话的。今晚早点睡觉。
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赤裸着抱着那堆衣服,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腿间,却也不穿衣服。好了,落地了,火已经熄了,王崇人收到一截里面还是通红的炭,退给她的是一截灰烬,真的灰烬。她久久抱着自己,不愿把脸抬起来。今夜剩下的时间怎么过啊,自己像站在跳水板的极端了,随时会一跳冲进明天的时间了,只是这明天,却不知道是什么。她浑身战栗。
五
最后,这个夜晚她是和李小治一起过的。她必须找个人陪着她度过这个夜晚。因为明天的吉凶未卜,今天剩下的这些时间便成了慢火上炖的羊肉,一直要炖到天亮才会熟吧。太难熬了。他们先去酒吧喝酒,她说她想喝,是真的想喝。她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地不停地说话,她开始喝多了,她说,段天馨明天要来了,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在等这个机会。李小治说,其实大家都是。你那室友明天会不会去,她是不是又要冲着段天馨大喊大叫。李亚如说,不要提她,今晚不要提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家乡出来,为什么要学提琴,我只想生活得强烈些。你听过一句话吗,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和平中你寸步难行。在最平淡的生活里,我一直渴望这种浴血奋战的感觉,像现在。告诉你,我有父亲和母亲,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失怙的孩子,就像,我从来都只有自己。
这个晚上,他们都没回去,在学校外的一家旅店住了一夜。天刚亮,李亚如就起床了。她千辛万苦地走过了这一夜,已经从那悬崖般的跳板上跳下,跳进了今天,昨天已经和她没关系了。她用一晚上的时间积蓄起力气,今天要对付段天馨。她把李小治留在床上,穿上衣服就往出走,得回去收拾一下,换件衣服,化个淡妆,今天要漂亮。进了学校站在门口她把包里和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才发现,钥匙找不到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敲门,门开了,许粼粼穿着睡衣站在她面前。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对不起,我又把钥匙弄丢了。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许粼粼却跟进来了,她直冲到她面前说,你晚上不回来都不告诉我一声,把这当什么?当旅馆?为什么还住在这里?你不是要搬走吗,你怎么还赖在这?因为不用交房租?我像你的保姆一样,做饭、打扫房间、熨衣服,甚至还要打扫你的房间,就为了让你好好练琴,告诉你,我受够了。
李亚如垂着头,脱下身上的衣服,开始在衣柜里找要换的衣服。许粼粼又跟着走到她身边,她双手抱着肩,侧着脸问李亚如,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李亚如不说话,继续找衣服。许粼粼忽然一步上来,把她推在了椅子上,她对着椅子上的李亚如尖声喊着,你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李亚如试着刚站起来,就又被许粼粼推倒了。她干脆不动了,就蜷在那把椅子里静静地对许粼粼说,我和李小治在一起,怎么了?她看着她的眼睛。许粼粼也看着她,你和他做爱了吗?她的声音更尖了。李亚如看着她的眼睛冷而硬地说,是的,我发誓,我昨晚和他做了,你要怎么样?许粼粼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她像突然之间被抽干了力气,颓然不动了。李亚如终于站了起来,她冷冷地说,我要换衣服走了,今天有重要的高级音乐班,对我来说很重要。说完,拿出了一件衣服。许粼粼走过来抱住了她的一只胳膊,李亚如一闪就闪开了,她拿着衣服往出走,轻声说了句,你让我觉得恶心。
等她在卫生间换好衣服,化了个淡妆准备往出走的时候才发现,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再看许粼粼的房间里,已经没人了。她走了,并且走的时候从外面反锁了门。李亚如慌了,连忙打许粼粼的手机,一打是关机。她明白了,她是故意的。这个婊子。她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钥匙,她把她屋里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也没有看到钥匙的影子。然后她给李小治打电话,她说,你去咱们昨晚住的旅店看看我的钥匙有没有落在那,好,回头告诉我,我出不去了。过了一会,李小治打来电话,没有。没有。她真的要疯掉了,她进了许粼粼的房间,看她有没有备用的钥匙留在家里。她真的是疯了,把许粼粼的房间也翻了个底朝天,包括床单下都翻了个遍。可是,没有。她跑到客厅看所有的窗户,窗户外面都有钢筋防盗栏,从窗户出去根本不可能,她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开始砍那个门锁。最后,刀刃卷了,没有用,没有任何用。她看看时间,已经十点了。音乐班早已经开始一个小时了。她绝望地倒在了地板上,像一尾搁浅的鱼。
直到晚上,许粼粼才回了家。她先走进李亚如的房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亚如,说,对不起,我走的时候不小心把门反锁了,手机没电了,一直关机。你总是弄丢钥匙,以后要小心点。说完就往外走,李亚如从床上蹦起来,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服,喊起来,你知道吗,我今天错过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以后我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你知道你做了什么?许粼粼淡淡地说,是吗,有你想的那么重要吗,人要找什么的时候,往往是找不到的。李亚如尖叫着打断了她的话,够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故意把我反锁在家里,你这个疯子。许粼粼猛地把她的手打开,把脸几乎凑到了她的脸上,她指着自己的房间大声说,谁让你私自翻我的房间了,你经我允许了吗,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吗?这是在我家。李亚如气急了,反而说不出话来,她笑着,又流着泪,反反复复地说,你这个变态,你脑子里有问题。你根本就不正常。啪一个耳光落在了她脸上,许粼粼那只手刚落下去,闪着寒光。她指着门说,你给我滚出去,你不要再住在我家,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李亚如抓起身边的东西向她摔去,嘴里不停地骂着,你这个变态。许粼粼比她高半头,抓起她的头发把她使劲往出拽,嘴里喊着,出去,现在就出去。
李亚如带着简单的行李,背着大提琴当天就从许粼粼家搬了出来。她在郊区找了个农民的小房子,搬了进去,每天早晨转两次车去学校,六点半就从家里出发,即使这样还是经常迟到。这样过了两个月,已经是秋天了,一天早晨,她又迟到了。一进教室的门她就说,对不起对不起,今天一直等不到公交。王崇人说,你不能老迟到,这样迟到会成为习惯的,你应该住得近一点,你住得太远了,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李亚如这才注意到教室里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女人,穿着白色的风衣,头发高高盘起。女人转过脸看着她,是许粼粼。她呆住了。许粼粼对她一笑就出去了,什么也没说。王崇人说,那是你那个室友吧,真是个人物,隔了这么长时间了,忽然来向我道歉。她还说什么了。李亚如听到自己的声音打着颤。嗯,她说她很想你,过来看看你。
中午,李亚如刚出教室的门,许粼粼就从一根柱子后面闪了出来,原来她一直在教室外面等着她。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李亚如面前,使劲地笑着,然后很小心很小心地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李亚如不忍心向她看去,把目光转向了别处。那只手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开始是很轻很浅的一点试探,就像在试一条河流里的温度。李亚如一动不动,那只手便带着巨大的委屈和如释重负的喜悦抓住了她的一根指头,她把这根指头紧紧攥在手心里,濡湿的,羞涩的手心,像一只密封着的容器。然后,第二个指头,第三个指头,她无声无息地把它们握住,然后默默地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存储在那只容器里。后来她们就这样拉着手穿过走廊,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演播大厅,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上坐了下来。演播大厅的椅子都是红色的,从这最后一排看过去,像一座座红色的碑,简直是一座碑的森林,肃穆的,凄艳的,荒凉的,只是不知道碑的下面埋的是什么。两个人都看着前方,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忽然的,有一个女生拿着小提琴走上了空无一人的舞台,她对着空旷的浩荡的红座位的森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架起小提琴,开始了一个人的演奏。两个人静静听着,最后,台上的女生演奏完了,再次对着座位深深鞠躬,然后悄悄地从舞台上走下去,消失了。直到那女生不见了,李亚如才从许粼粼手中抽出那只手,开始鼓掌,一下,两下。回音空旷清澈地盘旋在演播厅上空。
许粼粼突然说,我在客厅里第一次听你拉大提琴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我看着一个女生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静静地演奏着,然后静静地鞠躬谢幕。就是一个人的演奏,决绝凄凉,可是,让人落泪。顿了顿,她接着说下去,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根本没有父亲,我母亲没有结过婚,但她想要个孩子,于是,她要了个试管婴儿,就是我。我上大学时,她去了法国,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所房子里,她甚至不给我打电话。从小到大我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学校,我不敢走出去,我只有对这里是熟悉的。我一直很孤单很孤单,直到你出现在那座房子里。你不在的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在想你,觉得你还在那屋子里,我甚至在回家后去你的卧室,和你打招呼,推开门才发现,你不在。回来和我一起住好吗,一直住到你毕业。你不能住那么远,你的老师说你几乎天天在迟到,这对你学琴不好的,你要成为提琴家的。回来吧,好吗?
李亚如久久地看着窗外,忽然说,可是你知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见过,就是李小治。许粼粼急切地接上了话,那就让他也来住,我们三个人一起住。李亚如眼睛和嘴都是酸凉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许粼粼又说了一句,只要你能回来住,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啊?一个奇怪的叹词,像飘在这话上面的一层极薄的膜,一碰就会碎。她的手又放在了她的手上。李亚如感到一种很尖利的疼痛从身体深处浮出来了,却不知道是哪里,似乎所有的神经上都系满了铃铛,风过处,哗哗响成一片,似乎整个身体都在疼。疼成一片。
李亚如提着简单的行李和大提琴搬了回来,这次一起搬进来的还有李小治。这次,李亚如没有把提琴放在客厅,放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早晨她和李小治一起去教室,晚上,在自己房间里练琴,有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合奏一首曲子,把曲子合奏得像压碎的玻璃一样,满地都是。突然,外面砰的一声,是许粼粼摔门而去的声音,两个人在屋里相视大笑。李小治说,你好像很喜欢惹她生气,你们怎么了,她不是你房东吗?李亚如继续拉琴,当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晚上,李小治只穿着一条短裤说,我现在去卫生间,你室友不可能在里面吧。李亚如说,在也没关系,她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李小治出去了,刚要推卫生间的门,门从里面开了,许粼粼正要往出走。李小治忙往上提提内裤说,不好意思啊,以为你已经睡了呢。许粼粼瞟了他一眼,冷着脸说,别把我想得那么没见过世面。李小治伸伸舌头进去了。许粼粼在那里站了几秒钟,忽然轻手轻脚地向李亚如的房间走去。房间的门开着,李亚如背朝她躺在床上,什么衣服都没有穿。她静静地看了几秒钟,然后悄悄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是周末,三个人一起在餐厅里吃早饭。许粼粼煎了三只蛋饼放在桌子上,然后冲好自己的茶,她是喜欢早晨喝茶的。她手里捧着茶杯突然对李小治闲闲地说,李小治,你就没在学校里听说我和李亚如之间的事情吗?李小治吃着饼问,什么事?没有听说过什么。许粼粼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你对我们两个之间是什么关系就一点都不好奇吗?李小治也放下了杯子,僵硬地笑,可是,我觉得她……许粼粼打断了他的话,是的,她在她的朋友面前羞于对我说什么,可是,当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小如,不是这样吗?李小治看着她们俩不再说话。许粼粼走到李亚如身边低着头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住在我这里不是为了只方便你自己。李亚如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应,我没说我回来住就是为了方便。许粼粼快速打断了她的话,住这当然方便,而且是免费的。李小治打断她们,对李亚如说,难得周末,我们出去走走吧。李亚如站起来,跟着李小治往出走,快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对许粼粼说,你妈妈打电话回来了。许粼粼看着她紧张地说,她说什么了?李亚如一笑,我说谎了,她没有打来,这么说你承认她还是给你打电话的,你不是告诉我她从不给你打电话,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吗?是你先撒的谎。说完就出去了。
晚上,李亚如正在洗澡的时候,许粼粼进来了,李亚如看了她一眼,接着洗。许粼粼说,你现在不穿衣服时见了我也不觉得羞涩了,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李亚如没说话,继续冲头发,许粼粼说,你应该多花点时间练琴了,对吗,我觉得你正在进步。李亚如把水关了,看也不看她,说了声,谢谢。把睡衣披在了身上。许粼粼看着她穿衣服,说,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干扰你吗,李小治也住在这里就不打扰你练琴吗?我当然没有打扰你,因为我对你来说根本就是透明的。李亚如开始拿吹风机吹头发,她对着镜子里说了一句,你要知道,是你求着让我回来的。许粼粼也在镜子里看着她,她斜斜地微笑着,看来你很享受折磨我。李亚如说,可是我回来住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吗,不是说让你怎样都可以吗?许粼粼猛地把电吹风拔了下来,电吹风立刻像断了气一般呜咽住了。她说,你不能这样对我。李亚如没有再看她,扔下吹风机就往出走,许粼粼在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她死死抱着她哭着说,我受不了你不理我,我受不了,你不能不理我,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一个亲人。李亚如挣扎着,说,你放开。突然的,她的挣扎戛然停住了,许粼粼抬起头,是李小治正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们。李亚如挣开那只手,踉跄着出去了。许粼粼还站在那,脸上挂着泪,对着门口的李小治慢慢微笑了。
李小治在房间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李亚如说,你这是干什么。李小治说,我不能和一个同性恋在一起生活,对不起。李亚如把他的包扔在一边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同性恋。李小治说,我刚住进来就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只是没敢往那方面想,没想到是真的。李亚如说,你想哪去了,我们真的不是同志,就是她对我有一种不正常的依赖,很不正常,她心理不健康,真的,她太孤独,太缺爱了,她把我当成救命稻草了。她非常需要我,尽管我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李小治说,那你为什么还和她住在一起。李亚如不说话了。李小治说,那你愿意和我走吗,不要再和她一起住了。我们出去再租个房子。李亚如转过脸,低声说,我们现在都没有收入,很难的。李小治冷笑,原来你住这果然是因为它是免费的。李亚如抬起头来,不,你不懂,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真的,她还会去找我的,无论我在哪里,她都会去找我的,她只认识我一个人。只要她去找我,我肯定还会跟着她回来的。我并不喜欢她,可是,你不懂。李小治收拾好东西说,那你自便吧。就背着行李离开了。
六
李小治搬走的这个晚上,李亚如走进餐厅时看见许粼粼正一个人坐在桌子旁,面前放着一碗泡开的方便面和半瓶酒。她正一个人在那喝着酒吃着方便面。李亚如倚着门说,你也沦落到吃方便面的地步了,你不是向来自诩优雅吗,连这东西也吃?许粼粼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要不要来点,我今天做了最简单的晚饭,泡方便面。真简单哪,一泡就好了,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呢。来,喝点酒吧,这酒在我家都不知道放多少年了,我刚找出来的,说起来比我年龄还大,今天我要把它喝了。说完,跌跌撞撞地又拿了一只杯子,倒满酒伸到李亚如面前。李亚如接过杯子也一口喝了,许粼粼大笑着又拍手又跺脚,好,好。李亚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你是不是在庆祝李小治从这搬走了?许粼粼挑起眉毛看着她,问了一句,你还想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搬走,因为他厌恶了你的大胸脯,或者,因为他不能和我做爱,所以搬走了,这就是你和男人在一起的下场。哈哈哈。
两个人大笑着趴在了桌子上。许粼粼从桌子上挣扎着抬起脸说,我都奇怪,连李小治那么差劲的男人你也看得上?你觉得他在音乐上的天分有你高吗?你看看他拉琴的样子,这样这样,哈哈。许粼粼大笑着歪在桌子上。李亚如笑着说,你快别笑了,你看看你的脸都笑成什么样子了。许粼粼一仰脖子又喝了一杯酒说,我都看了你多长时间了,还得忍受你那张脸。
最后两个女人把剩下的半瓶酒也喝光了,刚站起来就摇晃着又倒下了,李亚如走过去把许粼粼扶了起来,说,走,睡觉。许粼粼忽然一把抱住了李亚如,喃喃地说,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你不觉得两个女孩子在一起生活很干净很好?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你以后就做一个几乎没有学生的大提琴老师?没有男人真心爱你,你就那样狭窄地去生活,那就是你美好的想要的小日子?或者就找一个李小治那样的男人结婚?她把眼泪、鼻涕糊了李亚如一身,使劲把头往她怀里钻。李亚如跌跌撞撞地推开她说,够了,够了,我和你在一起是可怜你。说完她扔下许粼粼,离开餐厅,逃出了家门。许粼粼没有追上来。
这个晚上,李亚如在一家酒吧一直呆到后半夜,直到凌晨的时候她带着一个酒吧里刚认识的男人回了家。这个男人一晚上在和她聊音乐,后来她把一只手放在他手上说,你有几句话还是懂音乐的,让我感动。她又说,你知道吗,我是个大提琴师,我只拉古典音乐。男人说,一看你就知道是搞音乐的。李亚如喝着杯子里的酒说,你听听这弹钢琴的,简直是个音盲,也好意思在这里弹。要是这里有一把大提琴,我就让他们听听什么是音乐。凌晨的时候,李亚如说,我得回去了。男人说,你喝这么多酒,我送你回去吧。最后这个男人把她送了回去,许粼粼还没有起床,男人进了她的卧室,把她放在了床上,然后说,那我走了。李亚如没有说话。突然的,犹豫了几秒钟之后,他一转身把她抱住了。一个瞬间之后,她带着回应也抱住了他。那个瞬间里,她想的是,给许粼粼看,让这个女人看。让她知道,应该在一起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的脖子和胸脯,她闭着眼睛不动,心里是一片混沌的空。突然的,一声很钝很沉闷的击打声,在这声音里,男人已经像软体动物一样无声地滑在了地上。男人倒下去的地方竟站着许粼粼,她像是突然从地上长出来的没有了树叶的树枝,冷冷的,坚硬的,萧索的。她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只摆在客厅里的精致的木雕。她死死拿着,那只木雕就像她身上长出的树枝。
警察做笔录的时候,李亚如异常从容地说,他入室试图强奸我,被我的室友发现后用木雕打倒在地上。警察问许粼粼,是这样吗?许粼粼倚着墙坐着,眼睛是直的,冷的,一言不发。李亚如说,她受了惊吓,你没看到吗,她因为害怕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男人被警察带走了。
许粼粼受了这次惊吓,就一直病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李亚如每天中午回来给她做饭。这天中午,她进了许粼粼的卧室,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从包里取出两盒药,说,喏,一天吃三次,一次三片。你不用担心了,那个男人没事,他根本没敢报案,你不用负什么责任的。你快起来吧,不要每天这样赖在床上,我知道你是在装病,但你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你应该起来去上课或做点什么,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再躺下去你怎么办,毕业也毕业不了。饭在那,我不管你了,我得去练琴了,还有两个星期就是年度音乐演奏会了,这对我很重要,王老师昨天表扬我了。说着她扬着头做了个微笑的表情。许粼粼拉过被子一直盖到脸上去,说,你不要假慈悲了。李亚如说,那我不管你了。你要愿意躺着就一直躺下去吧。说完到自己房间练琴去了。
演奏会的前一天晚上,李亚如穿上第二天演奏时要穿的礼服给许粼粼看。李亚如站在地上,许粼粼坐在床上,像观众席上唯一的观众。是一件露肩的黑色礼服,上面是小小的黑色丝绸胸衣,别着一只小小的水钻,像一滴水。下面巨大的裙摆是镂空的,镂空的黑色花朵大朵大朵浓烈地盛开在裙摆上,灯光透过这些镂空的花朵流动在她两条腿上,那两条腿上飘满了光影与水波,还有那些镂空的花朵的影子。李亚如穿着这条裙子走到许粼粼床前,笑着问她,怎么样。许粼粼把手伸进了那条长裙的裙摆下,透过那些黑色的花朵看到了自己的手和手上流动的影子。她突然向里伸去。
李亚如往后退了几步,裙子从许粼粼手里流走了,像潮水退去了。李亚如站在那里不看她,自顾自地说,如果演奏得成功,我可能被一些大剧团或评委中的音乐家看中,那我毕业后的出路就不成问题了。许粼粼忽然紧张地问,你毕业后要去哪。李亚如没有吭声,忽然抬起头,有些不安又有些愧疚地看着许粼粼,小心地说,我求你一件事,明天的演奏会,你不要去好吗,因为你在那会影响我演奏的。许粼粼在床上盯着她,为什么?李亚如摆弄着那件黑礼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演奏时真的不能看见你,我以前试过了。求你了,不要去。
第二天上午,许粼粼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往过爬。她一格一格地数着时间,当时针走到十的时候,她果断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走到李亚如的卧室,看到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红色的礼服,她摘下来走到镜子前比划了一下,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然后,她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笑了。她换上这件红礼服,盘起头发,涂了口红,然后出了门。
舞台上的李亚如刚拉完第一支曲子,紧接着第二支曲子开始了,整个演播厅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只有舞台深处打出一束追光灯,落在李亚如和她的大提琴上,大提琴像陶器一样闪着一种很深的釉光。忽然的,一声轻微的遥远的嘎吱声,像从另一个世界里传过来的,厚厚的门中间裂开了一丝窄窄的缝,外面的阳光像箭一样突然射进了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一缕红色的影子随着飘了进来,随后,那道裂缝消失了,厚厚的门又重新合上了。巨大的棉絮般的黑暗又聚拢到了一起。就在那一声轻微的嘎吱声中,李亚如拉琴的那只手忽然短暂地停顿了一秒钟,这一秒钟之后,她的琴声又接上了。音乐继续着,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忽然前排的人看到,一个穿红礼服的女人正穿过过道向舞台走去,她踩着厚厚的吸没足音的地毯一步一步地向舞台走去。李亚如抬起头来的一瞬间,正看到穿着红礼服的许粼粼站在那里向她微笑。黑发。红唇。优雅。邪恶。她那只拉琴的手猝然就停住了,那只手高高悬在空中,像一只受伤的鸟的影子,却挣扎着久久不肯落下。接下来的音符已经碎了,像被石块砸裂的冰面,那石块正从那裂缝里飞速地下沉下沉。沉到水底了。音乐结束了。
那个晚上,许粼粼穿着那件红色的礼服,刚走进客厅的门,就看到,李亚如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她还穿着舞台上那件黑色的礼服,她露着双肩和美丽的锁骨,象牙白的皮肤在黑暗中闪着丝质的光,大朵大朵黑色的花朵在她腿上流动着。大提琴像只温顺的动物一样偎依在她的脚下。她向李亚如微笑着,一步一步走过去。在她离她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她甚至清楚地看到了李亚如胸上别的那只胸针在黑暗中闪出的光泽,柔软,冰凉,像滴水。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前,李亚如忽然已经站了起来,黑色的晚礼服一直拖到地板上,裙摆上大朵大朵黑色的花盛开着,像夜色里的焰火。在她站起来的一瞬间,许粼粼甚至看到了那袭长裙旋转出的波纹。真美。她想。她再次微笑,这时,她已经走到李亚如跟前了。这时,她才注意到,除了大提琴,李亚如手里还拿着一件东西。是客厅里那只精致的木雕。这时候,李亚如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那只木雕,在许粼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之前,那只木雕无声地向她飞了过去。
她最后的意识就是穿着黑礼服的李亚如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木雕,脚下,是她的大提琴,像动物一样,静静躺着。
医生对李亚如说,是严重的脑震荡,她目前这种昏迷状态还要持续下去,至于持续多久还无法预测,如果一直醒不过来就会成为植物人。你是她的家人?你可以试着用她最感兴趣的东西,比如音乐什么的去刺激她,试着唤醒她的记忆,当然只能是试试。这种病例很多,但恢复情况各不相同。她现在醒不过来我觉得可能与潜意识有关,就是说,有什么原因使她下意识地不愿醒来。你要知道,人的心理暗示起到的作用有时候是惊人的。
两个月以后,许粼粼还是没有醒过来。李亚如把许粼粼接回了家。她说过,长到快三十岁,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学校。现在,她又躺在了自己家里。晚上学生们在学术交流中心的草坪上散步的时候经常能听见从一幢专家楼里传出来的大提琴的琴声。沉闷。优美。像雨声。他们很好奇,一直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里面拉琴。学生们猜测着却从没有人真的走过去看。
他们只是听听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