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扑朔迷离
2011-11-19叶广芩
◎叶广芩
2000年至2009年,受西安组织部的安排,我到位于西安西南的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前后算来有9个年头,这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占了很大一块。我蹲点在周至厚畛子乡的老县城村,离县城100公里,离西安180公里,深山老林,道光五年建立,没电,没有电话、手机,有事得托人往山外捎话。一条土路,甩呀甩,一般车上不去,得越野车。林子深得厉害,是大熊猫保护区。村里9户人家,森林里有完整的城墙,城内有县衙、城隍庙、文庙、娘娘庙、监狱(天狱)、戏楼等等,都成了断壁残垣。下去的初衷,是为了秦岭的大熊猫,为了藏匿于深山的老县城,关注生态,关注山区农民生存状况,在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成了我一个解不开的情结,甚至有些走火入魔。
这对我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向自我挑战的领域。
2000年在我的所谓的家族小说写得正热闹的时候却突然转向,将目光投向了我并不熟悉的农村,很多人不理解,陕西不乏写农村题材的高手,陈忠实、贾平凹那是大家,人们说我下农村是浮光掠影,走马看花,是作秀,是给新闻制造一个话题。待不了半年就会跑回来。的确,我不是贾与陈,我们看待农村的角度也不同,他们是背靠,那是他们的生活积淀,我是面对,他们是信手拈来,我是直面冲击。他们关注的是秦腔,是土门,是白鹿原上的生生死死,我关注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我的视角代表了一批在城市生长的年轻和不年轻的人。9年时间,新插队在山村,写出了《老县城》、《老虎大福》、《狗熊淑娟》、《黑鱼千岁》、《山鬼木客》等一系列农村生活作品。浮光掠影也罢,走马看花也罢,生命经历了,感动了,就是值。园子里,牡丹花旁也有狗尾巴花,藤萝架下也有车前草,百花齐放,这就是文坛。我是什么,并不重要!
作家的责任就是关注社会,写作不过是一个载体,我们不能沉浸于自己熟悉的情致而忽略其他,我老了,走不动了,那时我可以在家里安安静静写自己的家族小说,寂寞投阁,是种状态,那是在人生积累以后。
为了考察老县城的兴衰,我到陕南山区考察蜀道,在川、陕、甘三省交界的地方认识了青木川镇,这是个古朴清淳的小镇,木房、廊桥、老树,蓝天、清流,人说再往前走不远就是著名风景地九寨沟。让人称奇的是山中有西洋的楼房,有豪华的美宅,那座巴洛克式的浮雕礼堂和那些张口便是英文的老汉,让我惊讶得不知身在何处。一问,这一切原来是当地民团司令魏辅唐所为,魏辅唐在1952年被政府作为土匪恶霸镇压,枪毙在他亲自盖起的中学操场旁边,埋葬在自家的坟茔里。而由他赞助支持走出青木川,学有所成的精英人物们,则再也没有回来……
我感到我们对中国近代史的了解过于简单匮乏,我们依着传统习惯喜欢将人分成好人坏人,土匪恶霸当然不是好人,可是有些人的政治立场实在难以界定,他们的面目又是那样模糊不清。被我们称为“农民起义”的许多行动,其实都是和“匪”连在一起的,土匪活动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的历史,我们的史学家视土匪为不屑,研究过革命,研究过反动,却从没有人研究过土匪,这实在是个遗憾。我曾在《响马传》一篇文章中,将魏辅唐划入土匪范畴,遭到了青木川人从领导到群众的反对,他们说魏辅唐是开明士绅,不是土匪!在写《青木川》这部小说时,我认真地反思了这件事情,将现实与历史糅合在一起,用了跳跃穿插的手法,而没有依照时间平铺直叙,结构的改变让我吃尽了苦头,几度企图放弃。
有必要给大家简单说说《青木川》的小说情节:
故事围绕着三个人展开,离休干部冯明、他的女儿作家冯小雨和唐史研究学者钟一山,三个人结伴,翻山越岭走了不少路,在一个有风的夜晚来到了秦岭深处的小镇青木川。
青木川紧邻甘肃文县和四川青川县,是一个一脚踏三省的地方。1951年冯明在这里当过土改工作队队长,如今作为老干部的他旧地重游,缅怀过去的岁月,祭奠昔日在这里牺牲的恋人林岚,看望青木川的乡亲,是暮年对自己历程的一种梳理;作家冯小雨在照顾父亲的前提下,对民国时代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消息感兴趣,消息说,当年教育督察的夫人、北平女子师院西语系毕业生程立雪跟着丈夫到陕南视察,在这里被土匪劫持,这个女人从此音信皆无,下落不明,偏僻的青木川却出了一批会讲英语的孩子;历史学家钟一山研究杨贵妃东渡之谜,把青木川认作了杨玉环东逃的通路,要在此考证出唐代道路遗留的蛛丝马迹。
三个人各有目的。
青木川在民国期间有个著名人物叫魏富堂,魏富堂是当地民团司令,土匪出身的他,靠种大烟发家,利用大烟的收入他武装了自己,富裕了青木川一方百姓,但是他却明文规定,青木川的百姓不许抽大烟,谁抽枪毙谁。在早期一次对意大利教堂的洗劫杀戮中,魏富堂领略了西洋文明的精致,雪白的桌布、闪亮的刀叉、精致的图画、金发碧眼的修女。因为不懂洋文,文雅的神父当着他的面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了军队,使他几乎全军覆灭。尽管险些丧命于“文明”,但是对文明的向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崇敬,在草莽出身的魏富堂身上几乎成了一种情结,他先后娶了几房太太,都是名门闺秀,为的是改变魏家的基因。魏富堂广置良田美宅,架桥修路,成了一片地方的土皇帝。
俘虏了教育督察夫人程立雪,对教育文化的敬重让魏富堂将这个会说洋文的女教师奉若神明,女教师对大难来时各自飞的自私丈夫亦失去感情,主动提出留在山清水秀的青木川教书育人。夫人变成了女教师,变成了女校长,在女校长的引领下,魏富堂盖起了在今天也毫不逊色的学校,请的是上海工匠,大礼堂装饰着巴洛克式浮雕,老师办公室是两层小楼,宽敞明亮的教室,这座山村学校成为陕南地区首屈一指的洋学校。学校开办了英语课,代数、语文请的是名师,付以高薪。全镇的孩子必须上学,哪个不去关孩子的老子禁闭,直到答应将孩子送进学校才放出。胡宗南到青木川,魏富堂没有请戏班子招待,而是从学校叫来几个山村孩子,用英文给胡宗南背诵诗歌,让这位军人在山里大开了眼界。女校长亲自挑选成绩优良的农家贫困子弟,到成都读大学,费用全由魏富堂负担,使一批孩子走出了大山。全国解放之际,陕南形势复杂多变,魏富堂给他赞助的学生们写信,让他们暂回家乡,帮他度过这段特殊的日月。出去的学子只有在四川大学读历史的许忠德回来了,回来的理由很简单,知恩图报。魏富堂委任许忠德为少校参谋主任,一个随口而出的名分,给许忠德带来了一生的麻烦,历次运动,他都成为了“运动员”。至于那些没回来的,后来成了专家学者,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土匪”供给出来的。
女校长患病,死于解放初期,埋葬在青木川。至死,她与魏富堂的关系清白而简单,在青木川,在魏富堂眼里,她是文明与文化的化身,是青木川人追求的最高境界。
魏富堂有外甥叫李树敏,娶妻刘芳,两人是国民党撤退后潜伏下来的特务,他们冒充共产党,杀害了魏富堂的两个妻子大赵和小赵,紧接着袭击了刚刚住进青木川的土改工作队,嫁祸于魏富堂,使魏富堂的政治面目变得模糊不清。1951年青木川10里外的广坪发生过一场反革命武装暴乱,开膛破肚,很残忍地杀害了一批武工队员和乡干部,其中有冯明的恋人林岚。
在一次追缴中刘芳被解放军击毙,李树敏被抓捕。
1952年春天,魏富堂和李树敏作为土匪恶霸被政府镇压,具体执行者是冯明。在土改工作队带领下,青木川人分田分地分房产,贫困得住山洞的刘小猪分了五亩水田,三间大瓦房,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甚至为工作队长冯明立了牌位。
21世纪,冯明再进青木川,当年的血雨腥风已被社会主义新农村替代,遍寻昔日贫协的骨干,已经所剩无几。当年的贫协骨干青女,曾是他的房东,今天他仍旧住在青女家,青女依然是他的房东,然而此房东已非彼房东,在镇上住着两层小楼的青女似乎已失去当年的锐气,终日婆婆妈妈,专心跟着小孙女周旋。冯明去看望当年的文书魏元林,魏元林对土改的记忆丧失多多,所惦记的就是儿子什么时候给他买辆摩托车,80岁的他要骑着摩托满世界转。见到革命烈士老万的遗孀,遗孀咬着酸萝卜,提出的是待遇和补偿问题;去看当年的生产委员赵大庆,赵大庆穿着城里支援下乡的名牌旧衣裳,家徒四壁地跟冯明追忆旧日理想,兴致勃勃地谈论将魏富堂戏箱子里的戏装分了他,他媳妇穿着蟒袍到河边洗衣裳。赵大庆的孙子光着脊梁在院里做作业,天气凉凉,小孩子跟爷爷不一样,拒绝穿那些城里人丢给乡下人的烂衣裳,嫌丢人。冯明很有些失落,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至今镇上还有些人将魏富堂称为“魏老爷”……冯明把去林岚的墓地放在了最后,那是他心里最软弱的地方,几十年了,一想到那场刻骨铭心的爱便想到林岚的墓地,青山绿水,竹林掩映,那是他亲自为爱人选择的青木川最美的地方。谁知,50年后,因为烧砖,爱人的墓地机器轰鸣,尘土飞扬,早已面目皆非。他亲自书写的墓碑,羞怯怯地站立在水沟旁,碑石细小,字迹淡薄,几乎无法辨认。冯明跳进水沟,弯下身子,将墓碑紧紧抱在怀里……当年的雇农刘小猪找他来反映问题,镇上要开发旅游,魏富堂走出国门的大女儿要回家乡探望,政府让他搬出土改时分得的大屋,另行安排住处。住惯了大宅的刘小猪绝不答应搬出,他请求冯明跟他一起“保卫土改的胜利果实”。这一切,使这位老干部陷入空前的迷茫之中,他觉得,走过的路好像变得有些模糊,青木川的人似乎有些健忘……革命先烈的一腔热血抛洒在这片土地上,幻化成了一片片树林,由红变绿。
冯小雨探寻程立雪的下落,她怀疑至今仍旧活在老旧宅院的魏富堂最后一个太太就是当年的程立雪,所谓的女校长病故全是障眼法,那是程立雪知道魏富堂不妙的结局,为自己设计的一个脱身之计。最终,在许忠德的指点下,她找到了女校长的墓,一个小小的土堆,让她吃惊的是土堆旁边埋葬着另一个女人——刘芳,程立雪的亲妹妹。
钟一山在老林里终于找到了蜀道的遗迹,找到了唐代公主唐安的墓冢,尽管不是杨贵妃,于他的唐史研究也是一大突破。一条隐隐约约的古道,是金牛道的一个分支。
青木川的金溪河上,魏富堂当年修造的带廊柱的风雨桥,今天已经变做了水泥的飞凤桥,飞凤桥上赶集的人来自四川,来自甘肃,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学校巴洛克的大礼堂还在,在陕南仍旧是首屈一指,学生们在里面举行了一届又一届毕业典礼,朗诵过一首又一首英文诗歌。许忠德在小镇上操持着一个小卖部,买卖当中,偶尔露出一两个英文单词,引得外来的顾客露出惊异的眼神,免不了问一句“什么出身?”
冯明自青木川回去以后不久去世,变作一捧灰,装在小匣子里,挤挤挨挨地站在墙上众多匣子中间;林岚的墓地政府拨款修建,革命烈士,巨石金字,苍松翠柏,被辟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魏富堂老宅的后墙外头有魏富堂的墓,新刻了碑文,是许忠德与政府和魏的大女儿一块儿商定的,内中称魏富堂为“开明士绅”。
一拨又一拨的游人来到了这里。
但它毕竟是小说,不是历史的照搬,许多的扑朔迷离不是我的有意,是我无法将它们折腾得水落石出。历史往往走着大螺旋式和无数小螺旋式的发展路线,过去的岁月里暗含着今天的特色,在今天的现实中又能窥出逝去年月的痕迹,走进青木川小镇,站在那座古旧的廊桥上,我感到了过去和今天的衔接,感到了我们对祖先的理解和对生命的尊重。
《青木川》的酝酿前后有几年的时间,我在青木川先后采访了近百人,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历史的遗忘是惊人的,记忆的筛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根本无法挽留住随着清溪流逝的浪花,尽管那浪花是那样美丽动人。我在青木川,小说中的原型,大部分还存在着,我采访时,魏辅唐的第五个妻子瞿遥章还在深暗的老宅里消磨着暮年的最后日月,八十多的老人,脸上的美貌精彩,依稀当年。今天,那个少校参谋主任徐钟德仍旧用自己苍劲的书法在《青木川》的扉页上给游客签名留念,与来访者合影,开一个小门诊部,赚取着微薄的收入。一个偏僻的山区小镇,成了这两年五一、十一的热点,成了人们热衷的话题。事物的丰富多彩体现于它们的细部,而对细部的追究和钻研恰恰是小说家的特长,在具体细节上稍作停留,通过肤浅匆忙的一瞥,引出一段说不清的陈年往事,告诉人们,在秦岭山中,还有一处这样的所在,这处所在又承载了一个有多方视角的故事,读罢小说,没有喝彩和掌声,只有一声叹息和久久的思索。想到那个地方走走,看看那些山水和人物……
《青木川》的出版,带动了青木川地区的旅游发展,使这一地域成为汉中地区游人必到的所在,因为书里的自然风光、历史人物,带有很大的纪实性质,成为人们探访的对象。
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