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蛰居华丽岛

2011-11-19张怡微

江南 2011年5期
关键词:大陆

◎张怡微

一、那么近,那么远

我到达台中的第一天,似乎就暗示着这一路游学,并非会如我所想象中的那样顺遂如意。

我们复旦大学一行有三人,前赴位于台湾省台中市的逢甲大学做为期一学期的交换生,与我同行的两人都是本科生。由于逢甲大学并没有设置写作学的相关课程,于是我被派遣至逢甲的中文研究所就读现当代文学专业。

我们的转机航班傍晚从厦门机场起飞,半小时后就宣称即将降落。紧赶慢赶地吃完飞机餐后,我和两个学弟默默地收好餐桌,兴奋地揣测着新的旅程将会以怎样的面目展开。可谁想直至3小时以后,我们都没有顺利着陆。没有任何通知、警报,没有好消息,竟然也没有坏的。

我有些焦急地打开遮阳板,发现那时天已尽黑。遥遥的,随着机身时不时地左右倾侧,我看到宝岛台湾正被包囿于一片明亮的金色轮廓中,周围是漆黑的海,相映着岛内端丽的夜景,富丽恢弘、美得摄人心魄,这场景极像是日本的函馆。它时而那么逼近,时而又那么遥远。看似触手可及、尽在掌握,却又渗透着隐隐的不安。

平行望去,层叠的灰茫云雾间,正迸发出一道道华美的光亮,宛若壮丽的烟花。一点一点降落于地面,从绚烂到凋零,此起彼伏。我甚至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景观,以往在平地观看烟花礼炮,那是不可亵玩的冶艳,可如今,它就绽放于我身旁的不远处,若不是隔着机窗,我甚至都可以抓一把在手心。

广播中适时传来了紧急通知,说此时台中市上空有雷暴,经过紧急安排,飞机会先降落在高雄机场,等待雷暴结束,再返回台中。当时时间已是晚上8点半。

我坐飞机的次数不算少,身旁魂飞魄散的学弟睿超也是一样,尚不知情的志坚学弟倒是人生当中的头一遭,他怕是不会想到,仅仅这一日,他就会经历飞机的三起三落,也算是值回票价。

一到高雄,所有的人不经商榷,都在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机舱里的开机铃声此起彼伏。我也不例外。

我把惊魂未定的信息发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及分手已三年整的前男友——出发前我们还吃过一顿饭,那是三年以来的唯一一次,类似于百折千回后的重逢,颇带有些文艺的味道。他回我“你一定会安全到达,要放心,我会祝福你。”真令人有些动容。

而直到深夜,当我们终于抵达清泉岗机场时,原本等候我们的司机和校友都早已提前回去了。没有任何欢迎的气氛,甚至没有任何滞留机场的人,除了同班飞机的台湾旅客们,各自熟门熟路地走向机场外等待的私车,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夜幕中。清泉岗机场很小,几乎只有并不宽敞的厦门机场的五分之一。办理入境手续之后,我们走出候机大厅,街面的矮房看起来破旧衰败,与我们想象的那种恢弘清朗的机场大道完全不同。刚下过雨,地面正蒸腾着水汽,空气闷热得令人沮丧。这样狼狈的开场多少令人感到不是滋味。

我和学弟三人,分别站在出口的三个位置,寻找可能出现的出租车。这里与上海大不同,机场外甚至没有等候拉客的司机。历经一番找寻之后,我们终于将各自沉重的行李运上车,虽谈不上丧气,但多少有点疲惫。

司机是我们真正聊上天的第一个台湾人。他问:“你们就是刚才厦门那班的吧?”我们赶紧给倒了一大桶苦水。

“刚才雨可大了,你们没见着,好像天都要塌了。”他淡淡地说。

“台中常下雨吗?”我问。

“没有,很少下。”他答。

司机没有说谎,事实上直到我们在台中居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真正发现,这里恐怕是台湾秋季气候最适宜居住的地区了。相较于台北的潮湿、高雄的烈日、新竹的大风、宜兰的暴雨来说,台中气温适宜,很少下雨,任何名目的台风都很难直接影响到台中人民的生活秩序。可即使如此,台中人也比我们中原人有更高的抵御自然风险的能力。虽不能说是豪雨飓风,十六七级的强风在这倒也并不少见,就连体格健硕的男生,都常常会抱怨,一到东北季风莅临时就感觉自己快要被吹跑了。

“为什么要来台中呢?”司机又问。

“学校安排的。”学弟回答。

“那你们在大陆念哪间大学?”

“复旦。”我们答。

“那你们为什么要去逢甲呢?逢甲这样的学校,台湾人考7分就能上啦。”司机略带调侃地说道。间中志坚学弟还轻声说了一句:“逢甲还可以的。”

考7分就上大学,是近年来流传于台湾社会的一则著名新闻。由于报考人数的逐年减少,台湾的高考考生数量甚至远远少于各高校的招生人数,导致学生无论考几分都能上大学。而这也是台湾当局鼓励大陆生赴台就读本科的背景因素,但初出的开放入台政策相对严苛,为了保证台湾本土考生利益不受侵犯,大陆生只能报考台湾良莠不齐的私立大学。“逢甲大学”,作为中部地区的一所不好不坏的私立大学,可能在大部分民众心中,并不是一个特别响亮的教学品牌。虽然当我们报到以后,听到的又是另一番说辞了。司机还说:“等你们到了学校,会发现都找不到一个学生在看书的。”这话倒真是夸张了。

见我们并没有同他理论什么,司机便自顾自地谈起一些可能是向我们表示亲近的话题。

他说:“我1992年去过上海,那时候上海人都穿一样的衣服,不过现在发展得好啊。我们已经比不上你们了,无论是军事、武器,还是城市,你们上海有磁浮,也有世博会,很了不起啊。我们也就是早几年的时候比你们好,现在不行了,大陆人才比较有钱。”

我和两位学弟,各怀心事一般,谁都没有出声。不过那一刻我想到了复旦外事处给我们开出行指导会时,领导语重心长的讲话。他说:“同学们啊,现在香港的局势呢,挺不稳定。台湾的状况呢,也比较复杂……”我不禁哑然失笑。

好在后来基本安顿还算顺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想着,北京、广州、厦门、香港……台中应该算是我有过短期居留的第五个城市了。要离开家,对于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总是欢喜的事情。能够挣脱家庭的束缚,随处看看玩玩,活得好像电影一样(此时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海角七号》、《一页台北》、《不能说的秘密》、《第36个故事》等等的片名,呵呵),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正如在许多电影中的上海完全不是我心中的面目一样,台北、台中、台南、恒春、鹿港、九份……也不完全是电影中所呈现的面貌。台湾的血肉之感与烟火之气,并不是体现于那些精致的影像中的,相反,台湾跌宕的历史赋予了这座华丽的岛屿太多的磨难与伤情、彷徨与隐忍。

胶片拍不出来的那些,或许才是最真实的台湾。但艺术工作者们并不是故意忽略其本该被彰显的特质,而是这座岛屿的精神并非孤立的影像、文字、声音所能呈现的。它是丰富的、多元的,包囿着丰盈的五味杂陈。

二、“台北不是我的家”

逢甲大学地处台中市西屯区,一片并不新潮的地域,却也是大陆客赴台旅行的必经之地,通常旅行团由日月潭或阿里山参观归来,晚上的一站就是夜游逢甲了。

它的盛名源于台湾“夜市”文化的深入人心,“逢甲夜市”还曾被评为全台最好吃的夜市。台湾夜市的形态类似于上海的“排档”,但夜市料理的规模和创意显然要略胜一筹。相较于台北的士林夜市、高雄的六合夜市,逢甲夜市的地形显得更大更窄,支巷丛生。每每到了周末傍晚,逢甲的道路就会变得水泄不通,几乎所有的饮食摊位前,都簇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兴隆繁盛。夜市的大部分摊位都没有座位,仅凭一台小车、一个店员的手工作业,就可以撑起一家别具特色的小铺。而店员们热情周到的服务,也常给路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台湾人爱用“古早”来形容“有一些历史感”的物什,譬如古早鞋、包或衣裙,也有复古的店铺、建筑和只有在儿时才见过的玩具及吃过的食物。“古早”泛指上一个年代的产物,无论是爷爷奶奶一辈、还是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凡是“旧”的,就算不怎么精致、不怎么值钱,也是美好的符号。人的年纪越长,似乎就越爱追寻旧时滋味的淳朴。如今盛行的“古早”味,已经不再是个人标新立异的价值取向,恰恰相反,它已经成为了人们的“集体回忆”,试图将历史以味觉的形式留存于心。

而手工作业本身在如今看来,多少有一些遥远的味道。尤其是在我常年居住的上海,饮食、服饰等各种文化的机械生产、复制,促进了大规模连锁企业的发展,却也压榨了原本鲜活、手工的个性生产。换句话说,在大都市中人们想要吃到亲切、温情的纯手工食物,或想要穿上独家缝制的衣裤,则不得不支付昂贵的代价。手工本身已经成为了高档及精品化的代名词。但我们80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一定不会忘记棉花糖、“大大泡泡糖”或者“跳跳糖”之类的小食,也不会忘记“小浣熊干脆面”、“麦粒素”及半透明的“搅糖稀”曾经带给我们的快乐。如今大手笔的血拼与炫耀式的消费远不及曾经裤兜里的三五毛钱所能带给我们的满足感,曾经温暖的夕照下“插天飞”的我们如今似乎只能通过“追寻”才能悉数回味时光的变迁。

在我如今所在的台中市,这种“古早”的印迹却随处可见。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这里与台北、高雄的高度城市化完全不同。放眼望去,几乎没有遍布街巷的连锁快餐或咖啡店。有的只是镶嵌于各个街面与小巷的“古早”铺子,似乎与食物的性质相应景。说“铺子”也不确实,因为它们甚至只是一台台简易的手推车、一位手工食物制造者,及一块小小的广告牌,不外送、不预订,每天的食物售完为止,因而打烊的时间也不固定。在这边,你常常能够看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卖关东煮的刚走,烤鸡蛋糕的就来,卖红茶冰的陪伴了我们整个白天,卖炒面面包的只在黄昏时分才推车上场。

罗大佑的《吾乡印象》曾经唱道:“古早的古早的古早以前,吾乡的人们就开始懂得向上仰望,吾乡的天空传说就是一片,无所谓的阴天和无所谓的蓝天。”在这样“无所谓”的背后,包含着人们对于生活、心灵复归本真的期望。在注视着手工制造者们娴熟的技艺时,我们看到了心灵的重现,那不再是冰冷的生产,而是怀有人情味的制作。在他们精巧的手势中揉捏的,也不再是面对着茫茫众生想要尽可能盈利的商品,而是一种带有温情的分享、传承及怀念。这些点点滴滴的期盼与追忆,在夜晚的逢甲,竟都是触手可及的,不禁使我这个异乡人有了些许复杂的滋味。

可与人潮汹涌的夜晚相比,我似乎更偏爱逢甲的白天。

从学校到宿舍的道路笔直悠长,沿街没有任何高房子,倒像是大陆二三线城市的小镇,又不及它喧嚣。

我顶爱这里的夕阳了。红色会将天际晕染得明艳动人,由于视野开阔、毫无阻隔建筑的缘故,全部的景致都明朗舒畅,挺像我童年时候上海郊县的模样。有时你会觉得,与城市相处的过程,越来越类似于人与人之间的磨合。你甚至会不自觉地感到,某一处风景虽然初次相遇,却仿佛曾经亲历,它始终埋藏在你心里,从来不曾移动,永远无法抹去。有时你又会觉得与它相见恨晚,心中一直在期待的画面,最后真的出现在眼前,简直是缥缈的启悟。

城市是通人性的。每一座城市,都有着它独特的在世性情,有其与众不同的伦理。

来台湾以前,我一直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故乡的,而到台湾以后,我才发现“故乡”二字对于如今每一个年轻人来说,恐怕都是需要被重新理解的概念。从我外婆外公那一辈由家乡移民至上海开始,到如今繁衍至我——第三代移民,对于“老家”的认知及感情已经微乎其微。我不太可能真正理解,侯孝贤电影中那个骑着自行车说“我要回大陆”的失智老太太,心中究竟躲藏着怎样汹涌的情怀;我也不能理解,每日傍晚簇拥在逢甲校园树下三五成群的老兵,用大陆迥异的方言谈论五都选举、台风豪雨、钓鱼台问题时,心中冗余着怎样的留白。时过境迁,教科书上的许多语汇早已经失去了其鲜活的面貌,而“乡音未改鬓毛衰”这句古老的诗词,仿佛一旦离开他们活泼泼的生命,就很难找到更为生动的注解。

2010年6月新出版的纪实文学《走过:一个台籍原住民老兵》中曾经写到过一个细节,蛰居大陆长达60年的台湾老兵在回到家乡的第一天,甚至完全听不懂家乡的方言,他记忆中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印象中的故乡无迹可循,所有认识的家眷悉数作古,只留下一些旁系的二三代子女,素未与他谋面,如今仅凭借着血脉亲缘与他相认。许多老人为家国戎马一生,最终却落得孤独的下场,他们的子女已是道道地地的台湾人,但他们的心里却永远抹不去那个遥远的“家”。

学长告诉我,在台湾,他们都被称为“荣民”,光荣的荣。

看见他们,就仿佛看到了一场场逝去的青春,看到了一个个隐于历史背后,被时间所吞没、篡改的家的记忆。

据说,1993年以后,大批的军人曾经回到大陆寻亲,但大部分老人最后并没有选择在老家终老。他们返回台湾以后大多精神状况都不佳。或是抑郁、或是加速地失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老人算得上得偿夙愿。他们的原乡仅留存于个人的内心,再无法重建,甚至早已被世人遗忘。他们能看到的,是战后新生代对于土地价值、价格不知疲倦的翻炒,看到的是人们对于过往岁月难以名状、尚未忘怀却又语焉不详的追缅。大部分人只着眼于眼前的日子,只把他们当作是一株年迈的植物、斑驳的墙或是历经沧桑的生灵尊敬、供奉,他们的子孙们甚至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尊敬些什么东西。

可老人们毕竟不是一桩自生自灭的物什,或许他们对于整个社会的意义已经不大,但他们依然是活泼泼的生命,有活泼泼的体温、情感与历史。这些年的蛰居生涯是何等漫长、又何等艰辛,不仅他们离开的人是如此,留在大陆的那些——已经死得差不多的人们也不例外。在历史的潮流中,没有人能够幸免,甚至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够捞到好处——如果乘车免票、参观公共设施免费不计入内的话。心灵的恐怖甚至从未消失于他们的生命,时过境迁,距离台湾解严甚至已经超过20年,依然有些老人对于过往的经历三缄其口,他们或是迫于生计加入过异党或是背负着某些神秘的使命,为了不影响下一代,直至如今——谁都不介意这些陈旧的政治枷锁时,依然秉持着沉默的立场,誓将那些不能说的事带到棺材里去不可。恐惧,已经不再是傲骨的伤痛。但人是可能与任何恐怖的事生出一种亲密关系的,如同自己身上的一个弹孔一样的。

作为移民的后代,同样是出于战争的被动迁徙,我的祖父祖母才将家族迁移到上海。对我来说,“老家”,只是户籍本上的一则资料,一个没有温度的词汇,一个生疏的原乡。但背井离乡,有时我也会思念,挤在遥远新村里的那个家。它几经“迁徙”,没有任何流血、冲突,没有说得上的故事。而所谓的“迁徙”,亦不过是一通电话找到搬家公司做一项水平的位移。我曾经住过的那些地方,我的儿童乐园,早已无迹可循。在上海,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拆除的,没有搬不走的山,没有挪不走的水。一切都已经被重建。所以我没有故乡,甚至也没有老家。这样的过程,并不使人痛彻心肺,甚至令人没有足够的底气拿出来对人说道。

很多台湾年轻人也没有原乡,或者说对他们来说,台湾就是原乡。他们的祖辈可能是山东人、江西人、浙江人……但他们压根分不清这些省份所在的位置,我的室友冥思苦想了很久,都没有说清楚她究竟是“江西人”还是“江苏人”。她问:“差很大吗?”

好在“外省人”的概念在七年级生这边,已经远不如早前那样使人敬而远之。这种排他的观念甚至比“闻名遐迩”的上海本土保护有着更为复杂与悲情的历史背景。“二二八”、“美丽岛”这些历史词汇,对于上一辈的台湾人来说,是永远的伤痛记忆。外省人从移居到这片土地伊始,就与台湾人、台湾文化、台湾历史艰难地磨合着,迄今已近70年。2010年10月,著名小说家施叔青的《三世人》完稿出版,成为了其台湾三部曲的终结篇。在她的新作中,我们将将能够以走马观花的视角,走进台湾(从荷兰殖民到日本殖民、再到国民党入台)的内心深处。

每一个移民城市最大的特点,便是它常年的漂泊无定内化于人民内心中的那份偏执的清醒与温情的妥协。我的台湾老师全是土生土长的台湾本省人,他们向我们传递着温情的同时,亦给我们提供了不同的学术研究视角。我喜欢听他们言及自己的童年,似乎更为接近我曾在侯孝贤、吴念真及杨德昌的电影中才看到的画面。但相比在研究室与老师们交流,我更喜欢去银行找一个名叫“路程远”的大哥谈话。他是国泰世华银行的门卫,也是历届交流生中好评最高的一位台湾志愿者,热情地帮助了一批又一批大陆学生。

理所当然的,他是外省人;却在台湾当了一辈子的兵,以中校军衔退伍。退伍以后,因闲极无聊,才又应征当上银行的保全,义务为学生们服务。

他常说:“每次我看到你们捧着书跑来跑去的,心里就羡慕。我高中毕业进军校以后,就再也没有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全部的青春都交给了国家。”

他没有回过湖北老家,半生驻守在金门,退休以后生活在台中,作为普民精舍的志愿者,携带着家眷为社会福利事业做服务。他能够背出大陆各个省份的铁路线、陈年的军事布局,却也无意去大陆周游。因为对他来说,老家湖北不是家,工作场地金门不是家,学校台北不是家,只有台中才是真正的、从来的、永远的家。

三、心中的钢铁长城

在台中的生活安宁闲适,除了出行交通略有不便之外,几乎能够在一个十分礼貌、有序环境中感受到一座文明城市所能够提供给居住者的种种好处。

刚到台湾的时候,我最不适应的就是这里高度自觉的垃圾分类。许多大陆学生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台湾的街头是没有任何垃圾桶的。在街上吃的、用剩的垃圾,都要带回寝室分类以后处理。每家每户丢垃圾的方式也很奇特,由垃圾车一天两次路过居民区,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可以丢弃垃圾的地方。所以,居民追着垃圾车跑的情形竟然像选举拉票车一样常见。

出行的不便得因于台湾机车文化的发达。在大学校园里,几乎人人都有一部小型的机车,以便自由穿行于大街小巷。我还曾经问过台湾人为什么不骑自行车,台湾人告诉我,因为自行车还要“骑”,机车只需要坐着就可以了啊。风驰电掣在提供便捷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少的灾难。至少在逢甲的校园里,随处可见手脚绑着绷带的少男少女,课堂上有一两个推着轮椅架着支架的学生一同上课也绝不是什么新鲜事。

台湾多灾,尤其在夏秋季,连绵不绝的台风以其凶猛的面目肆意地吞噬着生灵。人类自然是无法抵御自然的强力,亦无法抵御历史过程中所不可避免的起义、冲突、战争、流血。我所历经的“凡纳比”和“鲇鱼”就是一例。在上海,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的飓风豪雨,但在台湾,大家却视若寻常。苏花公路上那永远无法复生的20多条大陆客生命,每一个魂灵似乎都带有在羁旅中追寻美好生活的愿望,谁料却无法逃脱灾难轰然降临的偶然。

有埋葬,就有营救。不是在世界的此端,就是在远方的彼端。

几乎与苏花土石流灾难同时发生的,便是远在智利的矿难营救。它的成功创举甚至还鼓舞了台湾人民对于苏花不幸者所可能获得的生机抱持了不小的希望。但秋季是历代台湾人最心悸、惶惑的季节,受制于地理环境的影响,台风、季风加持、寒流此起彼伏,都给岛屿人民生活带来不小的挑战。当地人只要遥遥望到天际的颜色,就能判断今天是否适宜出行,哪怕此时此刻晴空万里。只有不知情的异乡人,才会掐着时间、逐着纸上的行程,死板地冒险。

毫无疑问,如今台湾人的这种从容来自于自身生活质量的提升。或者说,在残酷的生存世界中,没有不需要本钱的从容。在台湾媒体有意无意提及此次大陆客的灾难多少要归咎于旅行成本过低、行程过赶、冒进、不计后果的同时,我们可以发现,其实早年的台湾在抵御寒秋浩劫时,也并非一贯都有如今的底气。

著名作家吴念真就曾经说过一个关于九份秋雾的故事。由于地处环山面海的丘陵,每到秋季,强劲的东北季风加上绵绵细雨,能为这座小镇带来云雾氤氲的独特景致。而要说到九份的代表景物,就不能不说到猴硐的瑞三煤矿。早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猴硐是全台的最大矿区。年产22万吨煤量,居民达六千多人。因为矿业的兴隆,猴硐曾繁华好一阵,可好景不长,70年代矿难频发,台湾的煤矿产业才开始逐渐歇业。我们或许已经很难想见,以当时的生产条件,所谓的矿难营救是多么的哀痛。那可远不及如今智利著名的营救行动那样高效、动人、大快人心。相反在当时,一旦煤矿发生状况,家属便直接带上纸钱,在营救尚未开始之前,便一路烧纸一路祈愿。矿难是不由分说的灭顶之灾,毫无回旋余地,也从未发生过奇迹。吴念真说,他童年最大的梦魇,就是在上课时听到矿区的铃声。那一道尖锐的警报,象征着又有事故发生。不一会,透过教室的门窗,所有人都会看到,从浓雾中疾步行来的一名中年妇女。她破雾而出,谁都不知道她会走向哪里,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祈祷“不要走到我的教室,不是我爸爸”。

不是我爸爸,那就是你爸爸。村里所有的矿工家庭都相熟,大家抱着极不厚道的想法,尽可能将灾难推给别人。可那妇女终于会走到某一个教室门口,叫上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名字。随后,一个小朋友开始收拾书包,他将与她一同消失在不远的白色迷雾中,前去矿区收尸。他再也不可能上学——一旦家中的顶梁柱倒塌,年幼的孩子就不得不外出打工,以补贴家用。

“你知道这雾中的妇女有多恐怖吗?”吴念真这样问道。九份的朴质、沧桑、伤情由此可见一斑。九份的秋,已不仅仅是清丽别致的风情那样简单。那是一个地域的历史与人情,也是一代人的怕和爱,吞吐着绵密的苍凉与哀痛。

许多大陆生到了台湾以后发现,与同年级生相比较起来,大陆学生远比台湾学生来得世故。事实上,台湾学生甚至很少上网转贴热点的社会新闻、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对于娱乐八卦的热情也远不如现如今大陆天涯、新浪微博的年轻网民。台湾年轻人对于社会生活兴趣不大,对于结伴出游的热情却是非常高涨。许多人都到过祖国大陆的边疆,比起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台湾的年轻人更青睐天险与奇观。他们最喜欢去的是内蒙、新疆、青海与西藏,但对于中国的历史问题,他们所吐露的坦诚和无奈也着实令我吃惊。

“因为那些都没在考的,哈哈哈,念过我也忘了啦。”他们一般会这样回答。

而时间久了,我能够欣赏、甚至羡慕他们身上那种毫无“无知感”的天真。因为我知道,台湾这一代年轻人的幸福,是上一代人、甚至上上一代不断抗争、不断牺牲的能人志士所换来的。社会经济与文化的高度发展,令他们有更为充裕的时间去做年轻人喜欢做的事,谈恋爱、搞派对、打工挣钱出国玩,而不是像我们一样忧虑房价、生活费、无薪实习、低就业率、出国旅行的各种抵押证明与繁琐的签证。

他们显然比我们要更快乐。因为社会压力并不完全落在年轻人身上。

关于这一点,在文学创作上似乎也显露出些许独特的气质。在与上一届林荣三文学奖首奖得主、如今就读于台大台文所的杨富闵交流时,我发现,台湾年轻写作者的目光与大陆作者也十分不同。以杨富闵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写作者们,更乐于回归乡土、家园去探寻写作的意义。包括在今年掀起台湾艺文热潮的《父后七日》也是一样,由年轻人通过对于新旧混杂丧葬文化的体验,勾勒出了世代沿袭、复古的文化追求。而我们,相对会更执着于对西洋式写作结构的仿效、形式感的突破及“虚构性”的探索。他们的内心比我们更为安宁,这种安宁是台湾本土所赋予他们的财富。

在普民精舍——我先前所说,退役中校路程远大哥志愿的禅修基地,我见到了曾为我复旦哲学系学长的鉴达法师。他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修读了台大哲学系的硕士学位,最终到大陆念完博士,回台湾当兵后出家。在精舍,他每天为不同的陌生人义务讲习佛法。在他所开设的课堂上,大部分听众都是下了班风尘仆仆赶来的上班族,甚至还有一些中老年的学员。每个晚上,鉴达法师都会为他们讲习一些事关人生幸福、价值取向及心灵慰藉的初级禅修。也是在这些旁听的讲习中,我才意识到,经济社会蓬勃发展所必然产生的负面效用,并不可能在台湾社会幸免。我们不能简单用当下“开不开心”来衡量社会发展的健康程度,也不能用强迫自己开心的方式规避社会机体运作时所必然暴露的黑暗面。

台湾人没有经历过文革,却经历过“二二八”、“美丽岛”。可当人们发现,社会问题越来越多、孩子越来越不听话、大人脾气越来越差;口号越来越多,口才越来越成为政绩的一部分、打开电视所有频道都在吵架时,台湾人也在反思:“我们到底还相信什么?”

原来他们也在反思“这个世界会好吗”,原来他们也在夹缝中不断寻找着“相信”!

在逢甲,我有个国文系的学长特别有意思。他是外省人,土生土长于台中,却无比地向往大陆。在他看来,台湾社会的精神生活宛若一盘散沙,没有那一股将所有人震慑、约束、凝成一团的力量——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主流意识形态。他甚至研究样板戏,还能够唱下歌剧《江姐》的每一段唱词。他问我最喜欢的红色歌曲是什么。我想了想,回答他:“《珊瑚颂》,还有……《绣红旗》。”但我还补充道:“其实我的朋友很多也都没有听过了。”

可他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向往,他之于这些作品所产生的纯粹的审美,与我内心关于祖国、家园变迁的感怀完全不同。我想他内心有一座自己建造的钢铁长城,闪耀于海峡对岸。那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故乡。在我看来,我相信了很多年“红领巾是由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与他小学时冒着风雨收下由他负责的旗帜是一个道理。但他早就不信那些东西了。

我对他说:“台湾有它合理的一面,大陆也不是如你想的那样,什么都在变,世界在趋同。”可是他偏偏不怎么相信我的失意、惶惑来源于哪里。

很幸运的是,在我蛰居台湾的日子里,我拿到了台湾《中国时报》的时报文学奖(散文组),这似乎是我赴台游学行程中全然意外的收获。在学校,为了鼓励和关爱我,主任也委托系内为我张贴了一张很大的喜报,令我作为一个交换学生,体会到了莫大的温暖。

四、流离书写,心是指归

而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我似乎从未如此密集地思考过“家园”的问题。而与此问题所紧密联接、关乎着台湾本岛历史与未来命运的关键词便是“迁徙”。南方朔在施叔青《行过洛津》的序言中曾经论及:“迁移,无论它指的是跨国的移动,或一个国家的内部流动;也无论它的原因是经济性的或政治性的,它所涉及的都是最严酷的人类条件。”

因而,在这般最严酷的人类条件中,我们也看到了不同世代、性情及人格的个人在大时代嘈杂背景中所诠释的真实人生。台湾是一个颇有人情味的地域,它的复古、它对于历史文化的保留相较于大陆早年的粗暴、蛮横自有其可贵的一面,但复杂多舛的历史同样赋予了它保守、内敛、甚至有些孤绝的人文心境。多年来,它就像是一个被反复疏离又吃力拉拢的孩童,又像是一个受过伤害、过度自我保护的青年。多一些谅解,或许是我们认识它,且反观自身最为恰当的出发点。

感谢台中。感谢台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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