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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轮台县故址即今昌吉古城再考

2011-10-15薛宗正

昌吉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昌吉乌拉古城

薛宗正

(新疆社会科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1)

唐轮台县遗址究竟在哪里?自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热议以来,至今已近四十年,1978年王有德率先撰文主张[1]唐轮台故址应在今米泉古城①,1979年新疆大学地理系教授林必城则最先另行提出该城遗址应在今乌鲁木齐市之乌拉泊古城[2],刘维钧[3]、陈戈[4]、钱伯泉[5]、苏北海[6]、徐百成等人纷纷赞同其说。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专业学者,唯徐百成一人,并未受过正规的历史学、考古学训练,仅是一位岑参有关轮台诗的业余爱好者,最初发表的文章不过是发表于《新疆经济报》1992年3月21日副刊,题为《读诗试考唐轮台地望》一篇并不起眼的小文,因得到苏北海教授推荐,最终出版了其研究轮台的专著《轮台丝路今觅处》,由新疆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名声大振,将其乌拉泊即轮台故址的论断拔高到否认乌拉泊说就是抹杀乌鲁木齐建城史的政治高度,广泛利用新闻媒体代为宣传,产生了较大影响。然其固有历史考古专业局限仍难自拔,其说特点在于单纯以岑参有关轮台的诗作考证历史,以政治取代学术,先设不能动摇的政治大前提,再寻找有利论据的研究方法毕竟难为科学考证的正途。笔者早在1983年就提出了轮台即昌吉古城说,力主至今。今将乌拉泊、昌吉古城二说,相互勘比,孰是孰非,谨就正于学术界。

一、唐轮台是庭州西部重镇与丝路北道收取商税的雄关

我国历史上有三个轮台,一是天山南麓的汉轮台,乃汉军的屯田基地,位于今轮台县南大沙漠中,这个汉轮台地在天山南麓,不可能与天山北麓的庭州有关。二是唐轮台州都督府,《新唐书》卷43:“轮台州都督府,金满州都督府永徽五年以处月部落置为州,隶轮台。”这个由西突厥游牧部落处月部改置的唐轮台州都督府,逐水草而居,根本不存在故址问题。三是唐轮台县,乃安史之乱以前庭州所属三县之一,应是本文研究的主题。而庭州始置于贞观二十二年,其中金满、蒲类二县皆与庭州建置同年,金满,地在今北庭故城,与北庭都护府、北庭大都护府及庭州同治,蒲类在庭州东,地在今奇台县东北角的唐朝墩古城,轮台地在庭州西,建置时间较金满、蒲类二县为迟。唐朝初年(指太宗贞观年间与高宗永徽、显庆、龙朔年间)犹为西突厥左厢咄陆诸部牧地,调露元年(679)裴行俭平定阿史那都支之后,始归隶唐朝治下,并在此经营民屯,故承袭汉屯田基地轮台旧名,②复据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40庭州条记云:“轮台县……长安二年置。”而《资治通鉴》卷207明确记载“(长安二年)十二月……戊申(十六日,703年1月7日)北庭都护府于庭州。”说明唐轮台县的建置时间与北庭都护府的创置时间同时,易言之,直至长安二年十二月…… 十六日戊申、当地民屯汉人数量才真正达到置县所需纳税农户的底线,故轮台县始与北庭都护府同时建置。成为庭州的西部重要屏障,史书明确记载,轮台地当庭州—碎叶路交通孔道要冲,至开元七年(719)唐朝正式册拜车鼻施·苏禄为突骑施汗国十姓可汗,“于是十姓可汗请居碎叶,安西节度使汤嘉惠表以焉耆备四镇。诏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征西域贾,各食其征,由北道者轮台征之。”[7]轮台县在丝路北道的地位更空前提升,取代碎叶成为北道的征税雄关,吐鲁番阿斯塔那506号墓出土的一件题为《唐天宝十四载(755)郡仓中上载正月以后郡坊所请食料数牒[8],背面编号九十七,右上角残存轮台县朱印一处,是现存轮台县印的文书复本,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仅次于北庭都护府、北庭大都护府或北庭节度府驻节地的庭州—今吉木萨尔县境内的北庭故城,无论地理位置,城堡规模,出土文物,乌拉泊说都难以成立,而昌吉古城则全相符契。兹分别论证如下。

二、轮台地当庭州—碎叶道,乌拉泊不当此道,昌吉古城则道里正合

关于唐轮台县的具体位置,权威史书当推《新唐书》卷40,地理志,该书明确记载:

自庭州西延城六十里有沙钵守捉③,又有冯洛城守捉④,又八十里有耶勒城守捉,又八十里有俱六守捉⑤,又百里至轮台县,又百五十里有张堡守捉,又渡里移得建河七十里有乌宰守捉,又渡白杨河,七十里有清镇军城,又渡叶叶河,七十里有叶河守捉,又渡黑水,七十日地有黑水守捉,又七十里有东林守捉,又七十里有西林守捉,又经黄草泊、大漠、小碛、渡石漆河,逾车岭、至弓月城。过思浑川、蛰失蜜城,渡伊丽河,一名帝帝河,至碎叶界。

据此,唐轮台县地望的最基本特点是地当北庭(今吉木萨尔后堡子古城)至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阿克贝希姆古城)的大路,即碎叶路,或曰草原丝路新道。这不仅是一条重要的军事通道,而且也是一条东西贸易极为频繁的商业大路。在开元七年(719)年以前,唐朝都是以碎叶作为收取过往商税的地点,至开元七年(719)以后,则改以轮台作为商税的收取地点。商税为各镇军食所必资,故可断定关卡必设于大道正线的冲要地带。这条大路不仅唐代通行,至蒙元时期仍然通行无阻。唐人所称的北庭,突厥语则另作别失八里,意即五城之地,汉名、突厥名一直长期共存,蒙元时期虽然随着汉语的衰落和突厥—回鹘语的流行,沿途汉名已多废弃不用,改用其突厥—回鹘语城名。诸如北庭之名已改称为鳖失把、别失八里,张堡已被改称为仰吉八里,余之蒲类、轮台等名称似亦发生变化。例如《元史》卷63,“(至元)二十三年,遣侍卫新附兵千人屯田别失八里,置元帅府,即其地以总之。”条下,列有归属别失八里元帅府管理的以西军台名称,依次是彰八里(至元十五年,授朵鲁知金符,掌彰八里军站事)、古塔巴、仰吉八里。《新元史》卷44地理六所记略同而更详:“别失八里(《图》在鲁古尘之北,本回鹘五城,为畏兀儿地。宪宗置行尚书省。至元二十年,改立宣慰司元帅。后为察合台后王属地。)其西有彰八里。《大典图》在别失八里之西,由此而西为古塔巴,又西仰吉八里。”

但汉名轮台等仍与突厥城名共存,偶尔重新出现。对此,全真派道士丘处机与契丹皇裔耶律楚材都曾沿唐朝庭州—碎叶路故道,西行谒见成吉思汗,并各自留有记录行踪的行记,其中丘处机弟子李守常所著《长春真人西游记》记鳖思马“西三百里有县,曰轮台”,耶律楚材《西游录》所记“别失把城西二百里为轮台县。”具体里程虽然不同,但皆记轮台位于庭州之西,碎叶之东交通孔道上始终未变。以上所记自庭州出发的起点,都应当是庭州五城(别失八里,五城之地)的最西端。以故碎叶镇罢废之后,才能取代碎叶,成为碎叶—庭州路上收取过往商税的雄关。而《新唐书·地理志》所记西延城,即号称别失八里(五城之地),亦即北庭故城西向凸出部分。由此西至轮台,所经城、镇、守捉依次为60里(或50里)为沙钵守捉,凭洛守捉(冯洛守捉)80里为耶勒城守捉,再80里为俱六守捉、又100里至轮台县,则唐轮台县距庭州里程应在庭州正西320里(60+80+80+100里=420里),且在里移得建河(今玛纳斯河)以及与距此河不远的张堡守捉之东,同庭州、碎叶同处于草原丝路新道的东西大干线上。以上各唐朝地名,今已同发现的遗址大体上取得了一一对应关系,其中沙钵守捉,应即吉木萨尔县西双河岔古城,冯洛守捉即吉木萨尔县东北5公里的冯洛村古城(原称六户地),耶勒城守捉,应即阜康九运街六运古城,俱六守捉即米泉古城。戴良佐[9]则以阜康滋泥泉古城⑥为耶勒守捉,俱六守捉为六运古城,同样位居碎叶路上的米泉古城则无可位置,其说不全取。这些都是轮台之东的城堡。至于张堡守捉,《新疆图志》早就断定其地在今玛纳斯境内。凡此种种都已得到地面遗址的印证,都一律位于唐碎叶路上,无一例外。这就足以表明,唐轮台县的位置只能在这条大路上而不能在其它地点。

再以《海屯行纪》[10]证之。海屯乃亚美尼亚国王所遣赴蒙古使臣,当其成功完成出使任务以后,于撒合米月23日(10月1日),辞别了蒙哥大汗,自漠北翻越金山,穿越奇台北沙漠,三十天后,抵达Humsγur,过Derbalex,又至Besbalex,《海屯行纪》为何高济所译,虽然总体无误,其所译地名却问题不少,例如Humsγur无疑是一座濒临沙漠的城堡,其名音近于郝遮,无疑就是位于唐回鹘—北庭道上的沙漠边重要戍堡郝遮镇,回鹘路:一作金山道。为庭州北至漠北回鹘牙帐的大路,经此可转赴长安。此路早在匈奴、柔然、突厥统治天山北麓草原时期业已存在,并成为“大北道”的一条支线。《册府元龟》卷994李德裕奏疏中反映,“自艰难之后(指安史之乱),河陇尽陷,若通安西、北庭,须取回鹘路去”。贞元五年(789)悟空自天竺取经还国,亦因“沙河不通,取回鹘路”。其具体路线结合《太平寰宇记》卷156庭州“东北至回纥界一千七百里,至回纥衙帐三千里”;《元和郡县志》卷40庭州“东北至回鹘衙帐三千里”,又《元和郡县志》卷40,“郝遮镇,在蒲类县东北四十里,当回鹘路;咸泉镇,在蒲类县东北二百里,当回鹘路;特罗堡子,在蒲类县东北二百余里,四面有碛,置堡子处周围约二千里,有好水草,即往回鹘之东路”。又《新唐书·地理志》亦大体如上记载。据此可知,由漠北回鹘牙庭出发,逾金山(阿尔泰山),穿越今奇台县境内的将军戈壁中的特罗堡、咸泉镇,到达郝遮镇,走出戈壁,由此历蒲类县,而达北庭。

此路入清称大西路,直至本世纪初仍有商旅通行,号称包头至新疆旱码头的奇台县商业靠此维持。以此判断,被何高济错误译为胡木升吉儿的Humsγur应即将军戈壁南端要塞郝遮镇,据笔者考证应即今奇台县的北道桥古城。下一站Derbalex,何高济译为别儿八里,明明又是错误,此城应据哈密屯考释实乃唐蒲类县,即今奇台县唐朝墩古城⑦。下一站besbalex无疑即别失八里,亦即唐北庭故城。阿儿里黑(Arlex)即志费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提到的Yarliy,距别失八里四法儿珊(每法儿珊约合三英里馀)。哈密屯把它考证为《唐书》中的耶勒守捉,并释其义为”有峭壁(yar)之地”。曲鲁格(Kullug)哈密屯考证为《唐书》中之俱六守捉,认为它是《霍杜德》中的Kh11dg,kol“湖”的派生词,意思是“有湖之地。”。英格黑(Engax)哈密屯把它读作yongax,它考证为《霍杜德》中的一座大驿站。Janbalex(彰八里)哈密屯把它考定为唐代的张堡城,在轮台西,似乎有误,但比定为今昌吉则是有道理的。古塔巴(Xutapay)即今呼图壁,仰吉八里(Angibalex)依哈密屯说,应位于今玛纳斯附近。海屯显然没有把固定的(及信佛的)畏吾儿人当成突厥人:他只是在离开他们的土地,进入哈喇鲁的土地后,才觉得自己到了“突厥地界”。这种分界同北庭回鹘与哈剌汗朝之间的势力范围也完全吻合。今据综辑唐、元汉文史料及《海屯行纪》,自蒲类、北庭至玛纳斯河东的所经重要城堡如下:

《新唐书·地理志》《元史》《海屯行纪》今地名城堡规模与出土文物郝遮镇Humsγur奇台北道桥古城位于奇台县桥子村东南,北濒沙漠。东经89°42′15″,北纬44°07′55″。古城略呈长方形,南北墙长135米,东墙长158米,西墙长178米,西长100米,南北宽90米,均系版筑,与外城墙明显不是同一时期遗存。古城内有东南、东北、西南角楼墩基,残高4米。据考证是唐郝遮镇古城遗址。城内出土有陶片,多为西辽、元时遗物,还发现一枚石质“赤金营都阃府印”,为明代遗物。蒲类县Derbalex奇台唐朝墩古城位于奇台县城北,俗称“唐朝墩”,遗址大部分今已并入城区范围。南北长约400米,东西长约235米。城墙大部分已被破坏,北墙保存较好。北墙基部宽10米,顶部宽5米,残高8米,夯筑,中部有一约高8米的台基,似为北门或瓮城的残迹,外侧可见马面基址。古城内采集到的有陶器、瓷器、元代双鱼纹镜及察合台银币等。《太平寰宇记》记庭州东八十里为唐蒲类县城,此城正好位于吉木萨尔县北庭故城东40千米处,应即唐蒲类县城故址。北庭都护府别失八里besbalex吉木萨尔北庭故城(略)沙钵守捉吉木萨尔庆阳湖乡镇双河古城面积约1.1万平方米。四周残垣清晰可辨,南北长100米,东西宽70米,东、西二侧有城门痕迹。,残高1.2米~80厘米,宽2~3米不等。出土器物有红面素陶、灰陶和古钱。当地称“唐朝城”。冯洛城守捉吉木萨尔三台镇冯洛村北部六户地古城或八家户古城吉木萨尔县三台镇北,约6公里。遗址呈长方形,南北长约260米,东西宽约150米。东、西、北三墙垣平直,南墙呈内凹弧形。方向正北。墙夯筑,夯层一般5~6厘米。北墙较高,今残高2.5米许,基宽约10米,地表有夹砂红、灰陶片,其质地、器形与沙钵城守捉遗址和北庭古城的相似。耶勒城守捉Arlex(Yarliy)今阜康六运古城阜康市城东偏北约4公里天池乡。长方形,南北长400米,东西宽300米,三工河分绕城垣东西流过。东、南城墙只馀墙基,西、北城墙残高3米,夯筑,墙上有马面。有灰、红褐色泥质陶器及红褐色铺地砖、石柱础等。灰陶多为轮制,红褐色陶多为手制,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通过以上唐朝和蒙元时期地名、城名的比对,发现唐代轮台的位置同蒙元时期的彰八里惊人地相似。是否唐代的轮台与蒙元时期的彰八里同为一城呢。这在《耶律希亮传》和《长春真人西游记》中得到进一步的验证。《元史》卷180耶律希亮传:“(中统)二年,至昌八里城,夏,逾马纳斯河。”《新元史》卷120,耶律希亮传所记类似:“希亮逾天山,至北庭都护府,明年,至昌八里城,逾马纳思河,抵叶密里城,至于火孛之地。”以上两元史本传中所记位于马纳斯河(即今玛纳斯河)之东的昌八里城显然就是彰八里的同名异译。清人徐松⑧、李光廷⑨、岑仲勉《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松田寿男《论唐朝庭州的领县》[11]寇田《唐代西域州县考》[12]都共同证实、彰八里、昌八里,昌八剌、都是Janbalex城的不同汉译名。记录全真派道士丘处机谒见成吉思汗西行路程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也是将彰八里写作昌八里,并明确记载此城距其中记载丘处机出“鳖失把(别失八里)大城”“九月二日西行,四日宿轮台之东,迭屑头目来迎。南望阴山,三峰突兀倚天,……又历二城,重九日至回纥昌八剌城,其王畏午儿与镇海⑩有旧,率众部族及回纥僧,皆远迎。既入,斋于台上。”从这段记载看,这座有畏午儿王居住的昌八里(彰八里)规模之大,似仅次于”大唐北庭端府”(即大唐北庭都护府,“端府”为“都护府”的急读)所在的“鳖失把大城”,其间距离为八日程,参阅林则徐《荷戈纪程》、洪亮吉《伊犁日记》每日行程约为60里上下。据唐墓中已发现的唐代铜尺,一尺平均约30厘米,一丈合今3米,唐一里合今450米,相当于0.9里,以此推算,则自大城鳖失把(北庭)至昌八里(彰八里,轮台)的距离恰与《新唐书·地理志》所记420里大体相符。又丘处机所宿“轮台东”南望即为“三峰突兀倚天”的“阴山”,必为博格达峰无疑,可知所宿之“轮台东”应即唐耶勒城守捉故址所在的今阜康六运古城。即《海屯行纪》中的Arlex城,《世界征服者传》的Yarliy城。“又历二城”到达昌八里,也同前表所列自耶勒城守捉,经耶勒城守捉(Kullug,今米泉古城)、Engax(汉名失载,今地待考)完全相符。故丘处机初宿于耶勒城守捉故地时犹使用唐名“轮台之东”,及至轮台故址,就改用当时流行的名称昌八里了。说明轮台之名元代已改称为昌八里,而此昌八里就是今天的昌吉,同样证实,唐轮台城的故址就是今昌吉古城。乌拉泊古城则位于地理学上的乌鲁木齐狭谷,乃《西州图经》所载庭州南通西州的白水涧道北段出口处,与白水镇相距不远,乌拉泊古城的地理方位远离碎叶路,其说同唐轮台位于唐代丝路北道正途碎叶路的记载相左,根本不具备唐轮台县的地理特征。

顺便指出,古代碎叶路所选择的路线,相当于地理学上天山北麓泉水溢出带,北距沙碛带甚近。这条路线沿途水草丰茂,利于古代驼马往来,在沙碛带南沿似乎还分布着若干小城,起着屏卫商路的作用。今日大半已被沙丘淹没(如阜北农场古城)。至于烽燧则皆分布于古碎叶路南,以利于保护戍卒的安全。如果乌拉泊确为轮台故址,其沿线应分布着大量烽燧,但迄今并没有这种发现。

三、城堡规模与出土文物足以判断孰是轮台故址

唐朝的州、县、守捉、城、镇规模依其级别的高低,存在着严格的区别。庭州即北庭大都护府所在地,城郭三重,规模宏大,固无庸赘论,金满县与之同治,此外东有蒲类,西有轮台,其规模应当大体相当,其中轮台的战略重要位置,决定了只能大于蒲类而不能小于蒲类,据《新唐书》卷40,地理志记载:“蒲类县百二十里至北庭都护府”,这一距离正与奇台县唐朝墩古城相当,当即唐蒲类县遗址。这座古城南北残长450米,东西残长400米,规模也远远大于乌拉泊古城。被林必成、徐百成等人力主的唐轮台故址乌拉泊古城虽至今保存完好,且是今属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市唯一现存较大古城遗址的乌拉泊古城据曾为新疆博物馆重要研究人员,今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域考古权威之一的陈戈记述如下:

该古城位于乌鲁木齐南约15公里处,平面略呈长方形,南北约550米,东西约450米,周长约2000米。城墙夯筑,夯层厚约6—12厘米。城墙基宽约5—6米,残高约5—8米。四个城角各有角楼遗迹,每面城墙均有密集的马面,东墙和西墙各有8个,北墙和南墙各有7个。每面城墙近中部开一城门,均系瓮城门。在城内偏北部又有两个小子城,靠西面的小子城呈长方形,南北约350米,东西约250米,周长约1200米。其北墙即外城北墙西段,上有四个马面和一瓮城门;西墙即外城西墙北段,上有七个马面;南墙有一个马面,并在偏东处开一城门;东墙有四个马面。靠东面的小子城呈正方形,边长约200米,周长约800米。其北墙即外城北墙东段,上有三个马面;东墙即外城东墙北段,上有三个马面;南墙无马面,但在中部开一瓮城门;西墙即西面小子城的东墙北段,上有三个马面。古城内陶片很多,其质地、风格与后堡子古城一致。同时还发现有完整的陶瓮、陶罐等,其形制与昌吉古城出土的基本相同[13]。

上述四座古城,除了在规模大小上有差别外,其余在构筑方法(均系夯筑,夯层厚薄基本一致)、形制结构(均呈长方形或方形,均有角楼和密集的马面、城门为瓮城门等)及出土遗物诸方面都是相同的,因此,它们的时代也是一样的。从各城出土的遗物来判断,这几座古城建于唐代,且均延续使用至元代。

引人注目的是,陈戈在论述乌拉泊古城建筑形制,出土遗物时都引证昌吉古城进行模拟,那么,昌吉古城究竟是怎样一座古城呢。

昌吉古城位于位于昌吉市东北角,老县城东侧,呈长方形,三十年代陈澄之来此考察,记其城垣尚全,且有二土墩,各高丈许。“本地人现在把这地方叫作唐朝城,如果有全此从事一番考古发掘,必大有收获。但本地人至今极其固执地绝对禁止侵犯这一古城墉,他们的迷信是,犯则非雷雨交加,即本身病狂。即使真诚地告诉他们,这土中埋有黄金,这地下蕴藏着石油的苗脉,亦复不为之动。”[14]1958年笔者刚刚到达昌吉时,此城城堞俱全,巍然屹立,60~70年代渐遭破坏。上世纪陈戈据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实测南北约1000米,东西约600米,周长约3200米。城墙夯筑,夯层厚约6~8厘米。城墙基宽约7米左右,残高约3~6米。四个城角有角楼遗迹,每面城墙均有密集的马面。北墙保存较好,有15个马面,中部开一瓮城门。东墙北半部分残存8个马面,南半部分及南墙、西墙多毁坏无存,马面个数不明。城内陶片很多,其风格与后堡子古城相同。同时还发现有宋元时期的莲花纹方砖、阿拉伯文银币、元祐通宝铜钱和陶瓶、陶罐、陶碗等[15]。80年代后笔者再次到此考察时,遗址已遭严重破坏,仅余东墙约500米,北墙约600米,中心土墩尚存,残高亦不足10米。南部已为市区吞没,仅街南卫生学校院内尚残存土墩一座,与北墩相呼应。西部划为公园,当时尚有部分残墙,东、北二面城垣依稀可辨。城中不仅出土了唐朝莲花砖,而且发现了察合台银币1370枚,及宋元钧窑碗残片、开元通宝、元祐通宝等。笔者曾在古城所在的昌吉食品厂院内发现莲花砖200馀块,大部分成为居民家庭菜窖的窖盖。笔者曾采集两块,现已送藏新疆考古研究所。

(昌吉古城出土莲花砖)

(北庭故城出土莲花砖)

考古文物是唐轮台城决定性的证据:莲花砖乃唐朝官府衙署的重要建筑器材。是据以断代的基本标识,北庭故城,龟兹故城中都出土了这种纹饰的红色方砖,根据现有发现,亘今昌吉自治州及乌鲁木齐市区,唯有吉木萨尔北庭故城和昌吉古城发现过这种高品阶的建筑材料。

而在乌拉泊至今尚难以提供出典型的唐代遗物,那里的出土品中倒有一批属于西辽时代特征的文物。根本达不到唐代县级规模。两相比较,乌拉泊古城远逊昌吉古城。可见昌吉古城实为庭州下属诸县规模之冠,并有相应文物佐证, 而乌拉泊古城的规模、出土文物也都与唐轮台难以挂钩。足以说明乌拉泊古城根本不具备作为丝路北道商税雄关唐轮台县的资格。

四、关于以诗证史与乌鲁木齐建城史问题的讨论

(一)先论以诗证史的审慎运用与乌拉泊说对岑参诗解释的歪曲。

轮台乌拉泊古城说的倡导者除陈戈一人例外,其余林必成、苏北海、钱伯泉,徐百成诸人的主要乃至唯一研究方法就是以岑参之诗证史,绝不可取。当然,岑参在轮台生活多年,其诗作对于轮台的气候,地形、地貌皆有所反映,却必须同正史记载及考古文物发现结合起来,才有其价值,问题是以上学者皆对此有所忽略,其中徐百成对岑参诗作的研究也不是很透,其中存在大量歪曲原作本意的成分,必须予以指出。

例一:岑参诗称:“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夜风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16]此走马川在唐轮台境内,本无疑义。疑点在于如何解释“川”字,按川有河流、平原两种涵义。徐百成单取“河”的涵义,释此川为乌拉泊附近的乌鲁木齐河,试问,河中有水,碎石何可随风乱走?倘若河已干涸,则碎石亦断无迸出河床之理。且河乃险阻,何以“走马”命名?可知其立论之非。史载吐蕃—回鹘迦于颉斯之战,葛逻禄乘胜取浮图川,此川显指平原,走马川亦作如是解。今昌吉西北行即为西戈壁及芨芨槽子一带,碎石满地,沿途可见。这片茫茫戈壁,无风时期,最宜奔马驰骋,解释为为走马川,岂不更好。该诗又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此诗中明确反映,封常清这次出师的方向不是轮台之南,而是“金山西”,参稽《新唐书》卷221:“葛逻禄本突厥诸族,在北庭西北、金山之西,跨仆固振水,包多怛岭,与车鼻部接。有三族:一谋落,或为谋剌;二炽俟,或为婆匐;三踏实力。”二者完全相合,复据《新唐书》卷215,突骑施、车鼻施等黄、黑二姓为核心组成的突骑施汗国就是以“碎叶川为大牙,弓月城、伊丽水为小牙”,足证此役封常清出征的对象就是位于伊丽水东、北庭西北、金山之西的葛逻禄。以故岑参等留守将领预期迎接凯旋(“伫献捷”。)的地点也不是轮台南门,而是”车师西门”即轮台西门。可见诗中所叙轮台方位非常准确,应在北庭西北,而非北庭西南,这一地点同昌吉古城的位置相合,却同位于北庭西南乌鲁木齐峡谷深处的乌拉泊古城绝无相符之处。今乌鲁木齐古代不过一山间峡谷,乌拉泊则处于此峡谷的南端,四面皆山,南北尚有狭窄通道,东、西皆为层峦迭嶂,根本无法通行。若轮台置此,地不居东西冲要,势难屏卫北庭。在此迎捷,只能开其北门,如何能在西门伫迎献捷的大礼。复据《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一诗中也提到了轮台:“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四郊候中军,平沙悬落晖,驿马从西来,双节夹路驰。”[17]据此可知,轮台确控东西咽喉,且周围地势平阔,始可出现驿马西来,平沙落日的景观,若其地在乌拉泊,则驿马当自北来,落日当与山衔了。证以丘处机、耶律楚材等人的西行记述,轮台一带明为一片坦荡的平原,何尝是乌拉泊这样的山间凹地?

例二:岑参又有诗称,“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中空留马行处。”[18]徐百成说昌吉南离天山很远,只有乌拉泊一地,出门就可看到重重迭迭的天山。徐文的特点是以今证古。今日昌吉若东赴吉木萨尔,公路乃必须绕道南行,而古代乌鲁木齐不过一荒凉峡谷,难道也必须走这条路?其实,自轮台所在昌吉古城东赴吉木萨尔所在的北庭古城,直线距离仅28公里就受阻于天山,我从访问当地老人得知,民国初年尚有旧道沿东南方向经米泉破城子,走锅底坑,至三道坝,绕山环行,不必取道今日公路通行的九沟十八坡,亦可东至阜康。而沿山路绕山,恰好出现“山回路转不见君”的情景。又岑参诗《首秋轮台》: “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19]昌吉古城正乃位于今天山之北(“阴山外”)的平原上,气候寒冷,冬季甚长,大雪蔽野,四顾茫茫,入冬恍如身置雪海。余如“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等描写,无不与今昌吉地貌、物候相合。

岑参佐幕封常清时期主要主管营田,常往来西、庭二州之间。《通典》卷174记:“交河郡西北至北庭轮台县五百四十里。”据松田寿男考证,这条道路即《西州图经》残卷所叙白水涧道,“右道出交河县界,西北向处月已西诸蕃,足水草,通车马”。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还保存着他在驿站中的食料账单,说明多取路白水涧道。又《新唐书·地理志》:“金满州都督府,永徽五年以处月部落置为州,隶轮台”,更可确证白水涧道即西州轮台路。白水涧即今白杨沟,其具体路线乃由吐鲁番通过白杨河峡谷、达阪城、盐湖、柴窝堡,穿越乌鲁木齐峡谷,经白水镇城,而抵轮台的山间通道,裴行俭奇袭阿史那都支即取此路,岑参亦取此路由轮台赴西州。充分反映这条山路是发自交河,而抵庭州轮台的主要通道。《新疆识略》载”自乌鲁木齐南越齐克达阪五百三十里至吐鲁番为正道,可通车。”可证此路至清朝仍可通行。有人援引岑参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郡”[20],误解为一日程,而乌拉泊至交河古城一百馀公里,遂以为轮台非乌拉泊莫属。其实这绝不是岑参本意。此诗按照传统诗的粘对关系,诗句应作如下排列:

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

暮投交河郡,火山赤崔嵬,

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

很明显,“平明发轮台”与“暮投交河郡”并非同联诗的出、对句关系,而是不同的两句,此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语法构造完全不同。这表明该诗表述的并非一天内的事,无论多快的马,一天绝不可能跑完540里的路程。可见这首诗的立意并不在于写快,而在于写气候的变异。轮台的气候特征是“胡天八月即飞雪”,而西州则是“九月尚流汗,炎风吹尘埃”,而由交河至昌吉的路程确为540里,乌拉泊则不足此里数,足证此诗亦非轮台—乌拉泊说可资援引的不坠坚藤。

关于唐轮台故址与乌鲁木齐建城史问题确实存在着必然联系,但这一结论未必一定归于乌拉泊古城才能得到解释。按“乌鲁木齐”一词本蒙古语,而源出瓦剌(卫拉特)的西蒙古本游牧部落,入清后并非一座城堡名而是一个地区名,清代初建之满城名为巩宁,汉城则名迪化,自清末新疆建省直至国民政府统治期间,今乌鲁木齐市皆名迪化。清朝另有乌鲁木齐都统官名,统领地区东至巴里坤,西至绥来县,可见入清后,乌鲁木齐本是一个地区名,而不是城市名,因设立乌鲁木齐都统而得名,所指乃包括阜康、昌吉在内的广大地区, 不应局限于今天行政上隶属于乌鲁木齐市的乌拉泊古城,昌吉古城理当包括在内。且随着乌鲁木齐市的不断扩大,其北界已同今昌吉市完全相接,近年来“乌昌一体化”的历史进程正在加速进行,早已非复巩宁、迪化二城初建时期的城区局限于今乌鲁木齐峡谷的原始面貌。从这个意义上看,轮台故址就是昌吉古城同样可以解释为今乌鲁木齐市建城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何况史学研究以必须尊重历史事实为前提,不可在此科学前提之外,另设什么政治大前提,如果是,这种目光短小的“学术为当前政治服务”的结论就有悖科学研究在于求真的科学大方向。

注释:

①位于米泉市古牧地镇境内,东南距镇政府约8千米。一作下沙河古城。建于开阔地上,东临沙河。东西宽约310米,南北长约550米,周长约1,740米。西墙、北墙保存较完整,东墙唯留偏北一角,南墙无存,夯筑,层厚约0.05~0.1米,墙基宽约6~7米。西墙和北墙有马面十余个,北墙中部开有城门。西南、西北、东北三面有角楼遗迹,西南角楼为遗址最高点,长约16米,宽约12米,高约6米,地面散有带花纹图案的残瓦片及青砖残块。出土文物主要有陶器、铜器、铁器、钱币等。

②《旧唐书》卷40地理志,北庭都护府条下记曰:“轮台取汉轮台为名”,宋人乐史所著《太平寰宇记》中亦记:“轮台县(西四百二十里,四乡)……以汉轮台为名”。

③《元和郡县志》卷40陇右道记云:“沙钵镇在州西五十里(50里)当碎叶路,下郭下下,南至州十八里(18里)下,东至州四十二里(42里)。”

④《元和郡县志》卷40,陇右道记云:“凭落镇在州西三百七十里。”其说不可信,不取。

⑤《元和郡县志》卷40,陇右道记云:“俱六镇在州西二百四十里当碎叶路”,其说不可信,不取。

⑥滋泥泉古城:阜康县东北10公里双泉大队,临河大队,东临双河岔,南北140米,东西120米,残墙高3米,墙厚10米。

⑦哈密屯原注误将唐蒲类县的地址定在木垒,该说有误,今更正。

⑧徐松:《西域水道记》:“昌吉县治……疑即彰八里地。”

⑨李光廷:《汉西域图考》:“昌吉县,本宁边戍城……元之彰八里地也。”

⑩人名,《元史》本传记其出自“蒙古克烈部”。早年结交成吉为同饮班朱尼河水的誓师诸将之一,曾随成吉思汗西征乃蛮、花拉子模;又曾与哲别出征乃蛮王子曲出律;与术赤北征钦察。多立战功。成吉思汗平定中亚后,曾令他率兵屯田于阿鲁欢(在阿尔泰山东南),建有镇海城为治所。元太祖十五年(1220),长春真人丘处机应成吉思汗之召而西行,路过此城,随后又护送丘处机至寻思干(撒马尔罕)。太宗三年(1231),窝阔台大汗以他为必赤,汉人称之为中书右丞相。元宪宗蒙哥继立,因其与窝阔台系关系过密,被杀。一说回鹘富翁之子,俗姓“田”,经商于蒙古高原,寄居于蒙古克烈部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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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苏北海.岑参《轮台歌》的几个考证[J].人文杂志,1984,(1).

[7]《新唐书》卷221,焉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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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陈戈.唐轮台在哪里[J].新疆大学学报,1981,(3).

[14]陈澄之.昌吉、奇台、呼图壁识略[J].新中华,4(14).

[15]陈戈.唐轮台在哪里[J].新疆大学学报,1981,(3).

[16]岑参.走马川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M].全唐诗·卷199.

[17]岑参.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M].全唐诗·卷198.

[18]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M].全唐诗·卷199.

[19]《全唐诗》,卷200.

[20]林必成.唐代轮台初探[J].新疆大学学报,19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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