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昌黎文集》新词考究
2011-10-09王美雨
王美雨
(1.临沂大学文学院,山东临沂276012;2.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韩昌黎文集》新词考究
王美雨1,2
(1.临沂大学文学院,山东临沂276012;2.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唐代是封建社会经济繁荣的一个朝代,它的这种发展在语言特别在词汇方面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大量的新词新语纷纷产生。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与重要实施者,他的文章在语言方面有很大的革新,文中出现的一些新词也反映了词汇系统在唐代时的特点,同时折射了词汇系统的发展趋势。
《韩昌黎文集》;新词;散文
在对历代文献中的新词进行研究时,学者一般注重研究口语性较强的作品中的新词,而忽略对其他体裁的作品中新词的研究。实际上,任何体裁的作品中都会出现新词,只是数量的多少问题,如唐代古文运动家的散文作品中同样含有一定数量的新词。王力先生说:“研究散文的目的,就汉语史来说,是研究某一时代的语法和词汇。”[1]所以,我们不能认为散文中出现的新词少就不去研究它。作为语言三要素之一的词汇,更加直接反映社会的变化,陈原曾这样说过:“社会生活的任何变化,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都会或多或少地在语言——主要在词汇中有所反映,因为语言是社会生活所赖以进行交际活动的最重要的手段。”[2]
本文以《韩昌黎文集》中的新词为研究对象。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也是一个语言巨匠。虽然他自称“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答李翊书》),但是在写作实践中,他并不是机械地模仿前人语言,而是创造性地使用前人创造的词语——“师其意,不师其辞”(《答刘正夫书》)。另外,他还善于吸收、提炼当代口语中的新词,如“阿爹阿八使汝奶以清酒时果庶羞之奠,祭于第四小娘子拏子之灵”(《祭女拏女文》)一句中的“阿爹”就是吸收了当时口语中的新词。另外,“唐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发生了很大的变革,经济文化有了很大的发展,新事物新概念大量涌现,需要大量新词来表达”[3]496。因此,就算是仿古性较强的散文也会不可避免地吸收社会上出现的新词,这些新词也反映了当时词汇发展的特点。
应该说新词的界定一直比较困难,“所谓新词新义,严格来说,是不存在的。一切新词都有它的历史继承性;所谓新词,实际上无非是旧词的转化、组合,或者是从其他语言的借词,等等”[4]。虽然王力先生的这个论述有些绝对,但也说明了新词的界定比较困难。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自然语言所以能成为人类交流思想的手段,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有弹性。要是自然语言也像数学语言那样硬梆梆的,一点弹性也没有,它就不可能作为人类的交际手段而存在”[5]。所以新词与旧词之间也就不是“生”与“死”的绝对对立,因此通过科学的方法,还是能确定一些词是某个时代的新词的。
从另一方面来讲,可以研究上古文献中的新词、新义或新语,同样就能研究中古时期的古文运动家的散文中的新词、新义或新语。窃以为它们之间的差别只是由于上古时期文献比较少,因此上古文献的新的元素比较好确定;而中古之前有浩如烟海的作品,要想确定作品中的新的元素比较难,但这不等于不能做,关键在于研究方法的恰当与否。
本文以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和《汉语大词典》等工具书为基础,并参考《四部丛刊》电子版、《汉语大字典》以及其他文献和索引,通过搜寻,只要是比韩愈的著作早的作品或者和他同代的作品中没有的词语,就暂将其定为新词。但这个标准还不十分严密,因为《四库全书》收录的书以及其他辞书所收的词和词义难免会有失漏,引例也有未能溯源的情况。所以我们不可能对每个词的首见年份都考证得一清二楚,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失当之处,只好等待方家或后来的研究者纠正。
下面就韩愈散文中的新词进行分析,首先来看他散文中出现的新双音词。
一、并列式
并列式双音词指由两个意义相同、相近、相关或相反的词素并列联合而成,在意义上前后两个语素地位平等。
从结构方面来说,在由两个实词词素组合成的词的结构中同时含有词法结构关系和词义结构关系。如“削四邻之交贿,省嬉嬉之大燕,校讲民事,施罢不竢日,用能以十月成政,氓征就宽,军给以饶”《(荣阳郑公神道碑文》)一句中的“氓征”一词,根据文意,是指“对民众的征敛”。从词法结构上说“,氓”是主语“,征”是谓语;从词义结构关系看“,氓”是受事者“,征”是动作。如果从词法结构方面来划分这个词,那么它就是主谓结构;从词义结构关系方面来划分这个词,则难给其一个合适的名称。正如王宁先生所说“:汉语双音节的构词法,仅从形式上去研究很难得出准确的结论。仅就使用意义而言,两个语素属于什么结构也很难判定,必须追溯到原初构词的理据。而就原初构词的意图或缘由而言,不少双音词与典故有关,远非有限的几种模式所能涵盖。”[6]也就是说,从形式和意义方面来划分词的结构很困难,因此,本文从词的词法结构方面来划分其结构。
下列双音词即是在《韩昌黎文集》中出现的并列式新双音词:
屏翰、闳休、蹄踵、资序、瘴毒、衡钧、土壃、休泽、耆硕、穷空、忻悚、瑕尤、公姑、联锁、辈行、才畯、砉欻、铭述、遨放、连枉、迷溺、鄙夷、观顾、视保、赠锡、贯达、贬窜、攘斥、缺折、知晓、悔望、断治、剔抉、推颂、孰化、媚承、和附、划劙、商论、遁败、觕排、考引、软媚、感奋、睨眴、扳联、教勉、剽贼、夸谩、交洽、宁顺、宁便、推挽、顺赖、征逐、允许、轹蹙、訾謷、嚘嘤、沮遏、讥排、陊剥、登崇、谙委、省顾、信奉、赞贺、显映、噭嘑、挈持、怨猜、送纳、送诀、奏功、奋张、停蓄、贵珍、孤怯、优长、静秀、贫虚、丰端、稳当、肥润、切刻、肥衍、佻薄、奥美、凶骄、顺易、魁闳、觕弊、觕朴、郁、朴茂、杇秽、踔厉、廉悍、魁硕、夷愉、悍骄。
并列式双音词一般由两个同义词素或反义词素构成。可以看出,韩愈散文中的并列式新双音词全是由同义词素构成的,这应该是韩愈散文中新词的一个特点。但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事物,看待千变万化的词义更不能绝对化,所谓相同意义联合,主要是指构成复音词两个语素的基本意义(基本义素的总和)是相同的,至于附属意义(附属义素的总和),诸如应用范围、意义轻重、行为情态、事物表象、感情色彩、方俗习惯等方面则存在细微的差别”[7]。同样,韩愈散文中的并列式双音词中的两个同义词素之间也存在着细微的差别。如“悍骄”一词中,“悍”与“骄”两个词素在意义上就有着细微的差别。《说文》:“悍,勇也”,即“悍”的本义是勇猛。“骄,马高六尺为骄”,即“骄”的本义指六尺高的马,后来引申为“傲慢,骄矜”一义。也就是说,“悍骄”这个词的两个构词词素“悍”与“骄”在词义的轻重及事物表象等方面是存在着一些差别的,但是这不妨碍它们构成并列式双音词。
二、偏正式
偏正式双音词是指由修饰语加中心语组成,修饰语是放在中心语的前头的词,修饰语的功用是修饰或限制中心语。在《韩昌黎文集》中出现了以下偏正式新双音词:
遗孀、生恩、恩言、孽情、耋吏、板槛、伏属、佐享、交迹、小画、天戈、二氏、嗣人、天书、屯堡、运佐、运钱、客席、孽牙、斋庐、斋庖、遗绍、连伦、邦经、见今、豪习、豨苓、丰颊、荒类、穷州、等好、穹林、穹龟、生语、盐务、盐司、断港、民亩、文谱、文师、流逋、书砚、业次、官利、壸彝、坤倪、叔翁、凶屯、公牒、大篇、大说、僻郡、穷嫠、穷裔、穷期、节斧、煮器、历翁、家烈、脚价、上班、赋金、侵加、递减、趺居、遗外、斗进、影庇、刻苦、见任、媚笑、孤举、欣感、优恤、危堕、诙调、诳丐、谘报、谐熙、贤重、辱骂、假封、恶祷、历问、辙环、卵育、衙会、廷选、廷访、趾美、乡荣、麻列、纯明、畯明。
并列式和偏正式这两种造词法在词汇发展史中一直占主流,但是它们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各有不同的特点,“春秋时期并列式造词法是两种最能产的语法造词法之一,但地位略低于偏正式;到战国时代,并列式双音词的增长速度比偏正式明显加快;至东汉,并列式在语法造词中占有绝对优势,没有任何一种造词法堪与匹敌”[6]。《韩昌黎文集》共有227个新词,并列式双音词占43.92%,偏正式双音词占36.86%,由此可见,并列式构词法稍微占有优势,但这是从共时角度而言的。从并列式在整个语法构词的发展历程中即从历时角度看,其所占比例在逐渐缩小,这一点可以从本文后面的列表中看出。
三、动宾式
动宾式双音词指前一个词素表示动作行为,后一个词素表示动作行为所涉及的对象或者是动作行为目的的词。
在《韩昌黎文集》中动宾式结构的词,在词性上都是动词,这可以说是此书中新词的一个特点。这类词有:
造讪、运事、解手、反眼、交口、交牒、垂怜、列屋、冒荫、怒颊、登良、谨狱、倍经、免输、娱悲、妥灵、发愧、负逋、责战、迓劳。
从词汇发展整体来看,动宾式构词方式是仅次于“并列式”和“偏正式”两大语法构词法的第三大构词方式。不过由于散文文体以及韩愈所写散文内容的限制,动宾式构词法在《韩昌黎文集》中所占的比例较小,仅占新词总数的8.24%,但和补充式、主谓式等构词法在《韩昌黎文集》中所占的比例相比,仍然比较可观。
四、补充式
补充式双音词两个词根之间的关系是后面的词根补充说明前一个词根,前一个词根表示某种动作行为,后一个词根表示动作行为支配的对象。
补充式这种语法构词方法比较特殊,有“动词补足语”以及“使成式仂语”之称,这两个称呼代表对补充式双音词的两种观点,即补充式双音词是“词”还是“短语”两种不同的观点。在这个问题上,程湘清认为“这类组合意义上表示动作、行为、变化的结果这一共同的概念,结构上两个语素共有一个宾语,不带宾语的结合也比较紧密,因此我们把这类组合视为补充式复合词”[8]。大多数学者现在都采用程湘清的这种观点,因此本文也采用这种观点。《韩昌黎文集》有以下补充式新双音词:
适丁、抹杀、刮绝。至于主谓式双音词,从词法结构方面来说,只有“氓征”一词,并且在上文中已经从词法结构和词义结构方面详细地分析过,因此本文在这里不再单列主谓式双音词。
五、其他构词法
(一)重叠式合成词
重叠式合成词又分为AA式和AABB式。
1.AA式
由两个相同的音节构成的双音词,从内部结构来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AA连缀成义不能分割的,即单独讲A没有意义,并且这个词的意义和其字面义没有联系。这类AA式就是通常所说的叠音词:
屏屏、斩斩、绻绻、焯焯、肆肆、持持、蔑蔑。
这类AA式的单字叠用,不是原义的重复,而是有了自己新的意义,因此它就从单纯的语音重叠中脱离出来,成为叠音复音词。
一类是AA可以分割,A可以单独讲,但意义与AA相同,没有变化。这类AA式称作重叠式合成词:
瑳瑳、礉礉、继继、恐恐。
这类AA式的意义只是本义的简单重复,有凑足音节之用,因此只能把其当做是A的重叠式,不是叠音词。
2.AABB式
因为AABB式比较特殊,它不同于一般的四字格结构,有人将其看做成语,但根据AABB式的内部结构,它又不同于成语,所以本文将AABB式从成语中单列出来进行分析。蒋绍愚先生认为AABB式始见于唐代,而程湘清先生在《〈论衡〉复音词研究》一文中则认为:“《论衡》的AABB式是双音词重迭,尽管造词数量不多,但已作为一种常见的造词方式在汉代出现,这是汉语构词法的发展。”[8]并举《论衡》中的例子:
蚩尤之民,湎湎纷纷《(论衡·寒温》)。
如谓天地为之,为之宜用乎?天地,安得万万千千手,并为万万千千物乎?《(论衡 ·自然》)
在判断AABB式重叠词时,祖生利认为AABB式有3种形式:
(1)AA与BB可以独立使用,AABB系两个重叠词的并列组合……因而视为并列短语。
(2)AABB系双音词AB的重叠形式,AA与BB不能独立运用,这类重叠形式,自然是复音词。
(3)AA与BB至少有一个能够独立使用,但又存在着AB双音词的形式。这类重叠式,也视为复音词[9](此处复音词指多音词)。
按照祖生利的观点,程湘清先生所举的几个例子,符合第二和第三个条件,所以都是多音词,那么蒋绍愚先生认为AABB式始见于唐代的观点就有待商榷。其实,AABB式的多音词只是在唐代比较多而已,韩愈散文中也有一部分AABB式多音词:
绵绵延延、遑遑勉勉、继继承承、愉愉翼翼、坦坦施施、怪怪奇奇、赫赫巍巍、伈伈、蜿蜿虵虵、忻忻衎衎、纷纷籍籍。
(二)附加式
这类词由一个表示具体词汇意义的词根和一个表示某种附加意义的词缀构成。
在韩愈散文中,只有两个附加式新复音词:
阿爹、崭然。
关于这种构词法,向熹先生认为“上古汉语里,这类合成词数量不多,主要是名词、形容词或副词。构成附加式合成词的词缀有‘有’、‘然’、‘如’、‘若’、‘焉’、‘尔’等”[3]493。以翟燕的硕士论文《由〈洛阳伽蓝记〉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新词新义》和郭爽的硕士论文《〈酉阳杂俎〉新词新义研究》中所确定的新词新义与《韩昌黎文集》中的新词在结构方面进行比较,得出表1。通过表1,我们可以看出,附加式新词的数量至少在中古时代是比较可观的,只是在韩愈散文中的数量较少而已。
表1 《洛阳伽蓝记》《韩昌黎文集》《酉阳杂俎》新词新义之比较
从表1可以看出,虽然《韩昌黎文集》由于文体的限制,出现的新词比较少,但是从新词的构词结构发展规律来看,它同样是符合整个词汇系统的发展规律的。以并列式新双音词为例,它在《洛阳伽蓝记》中占新词总数的41.43%,在《韩昌黎文集》中则占新词总数的43.92%,而在《酉阳杂俎》中占新词总数的16.84%,可见,并列式构词法在整个词汇的发展过程中由能产逐渐变为稳定状态。
而偏正式作为另一大构词方式却越来越活跃,偏正式新双音词在《洛阳伽蓝记》中占新词总数的36.72%,在《韩昌黎文集》中占新词总数的36.86%,而在《酉阳杂俎》中却占到了新词总数的53.06%,由此,偏正式构词法逐渐取代并列式构词法,成为汉语词汇中最能产的构词形式。另外,动宾式构词法也在缓慢地呈上升趋势,由《洛阳伽蓝记》中的11.30%上升到《酉阳杂俎》中的18.37%。上面这几种构词方式的发展,证明汉语构词法朝着多样化的方向发展。
《韩昌黎文集》中还出现了11个AABB式复合词,占整个新词总数的4.49%。AABB式复合词虽然在以前的文献中曾经出现过,但是并不活跃,至少在宋代以前不活跃,在《洛阳伽蓝记》和《酉阳杂俎》中一个也没有出现;但是在《韩昌黎文集》中出现了,这可以说是《韩昌黎文集》中散文语言的一大特色,也是韩愈进行语言革新的结果。
本文对《韩昌黎文集》的新词新语进行研究,正是为了能对汉语词汇系统的研究贡献一点力量。
[1]王力.汉语史稿:第 9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453.
[2]陈原.社会语言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216.
[3]向熹.简明汉语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4]王力.汉语史稿: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0:588.
[5]朱德熙.语法答问[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29.
[6]王宁.训诂学与汉语双音词的结构和意义[J].语言教学与研究,1997(4):11-22.
[7]程湘清.《论衡》复音词研究[M]//汉语史专书复音词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07.
[8]程湘清.《论衡》复音词研究[M]//两汉汉语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254.
[9]祖生利.《景德传灯录》的三种复音词研究[J].古汉语研究,1996(4):62-66.
I206
A
1671-9476(2011)01-0032-04
2010-11-20
王美雨(1978-),女,山东临沂人,讲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语词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