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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家国两长恨——论唐诗中的杨贵妃

2011-08-15

关键词:玄宗贵妃长恨歌

向 娜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人生家国两长恨
——论唐诗中的杨贵妃

向 娜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唐人对杨贵妃复杂的态度使得贵妃主题的唐诗呈现出复杂的题旨,其中最主要的是政治讽喻、兴亡悲慨与爱情悲歌这几个方面。其复杂性不仅体现在不同作者会在不同的作品中表现不同的题旨,甚至同一个作者在一首作品中也会表现出多种态度。尽管如此,从中唐到晚唐,还是有着政治讽喻逐渐减少,兴亡悲慨与爱情悲歌逐渐成为主流的趋势。其中也显示了贵妃形象的流变及其与明皇之间爱情关系的发展脉络。

杨贵妃;政治讽喻;兴亡悲慨;爱情悲歌

李、杨故事是唐人尤为热衷而又感情复杂的一个话题,杨贵妃作为大唐王朝盛衰之变中的一个关键人物,一方面与盛唐的繁华与富庶联系在一起,一方面又与“安史之乱”这场巨变不无关系。因此,唐人既秉持儒家一贯的“红颜祸水”之论调,对杨贵妃及唐明皇之耽于享乐而陷国家于战乱之中予以严厉之谴责。又因为杨贵妃马嵬之死与大唐盛世之逝去具有的同一性而对其产生了同情心理,甚至通过对她的吟咏来表达自己对于那个美好时代的怀念及其逝去的感伤。同时,由于她在马嵬兵变中以自己的死换来了唐明皇的生,而唐明皇此后对她念念不忘、苦苦追忆,也使得诗人们开始吟咏他们之间的爱情,虽然除了《长恨歌》以外大多数的描写仍然停留在帝王对后妃的宠爱,而很少涉及杨贵妃本身对这种关系的态度及回应。唐人对贵妃及李杨关系的态度表现得颇为复杂,这不仅体现在不同时代、不同的人,更多时候是同一个人,甚至在同一首作品中也会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因此在唐代的贵妃主题文学中,体现了丰富而复杂的题旨。但其中最主要的则集中于三个方面,即政治讽喻、兴亡悲慨与爱情悲歌。我们也希望能够通过对这几个主题的论述,厘清贵妃文学在唐代的大致发展脉络以及唐人对贵妃的态度变化的大致倾向。

首先要弄清的是贵妃文学如此受唐人青睐的原因。杨贵妃,蜀州司户杨玄琰之女。幼孤,养于叔父杨玄璬家,原为玄宗子寿王李瑁妃。后玄宗闻其姿色冠代而宣召入宫,从此宠冠后宫。天宝初年册封为贵妃,仪体与皇后等。而杨氏一族也因贵妃的原因恩宠日隆,权倾天下。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十五载六月玄宗避乱蜀中,行至马嵬发生兵变,玄宗迫于六军之压力而下令缢死杨贵妃。杨贵妃生活在中国历史上最为强盛而又最为戏剧化的一个时期。中国历代,再没有一个朝代是如同唐朝一样,在其最为繁荣的时候,陡然遭逢巨变而崩溃,直接由盛转衰。而杨贵妃也正是在其最具魅力、深受玄宗宠爱的时候,在这场巨变中死去。于是在某种程度上,贵妃与这一特殊时代便有了一种特殊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杨贵妃在其盛年伴随着李唐王朝之盛世一起逝去,这二者之间便具有了一种关联性与同一性。所以当文人们回顾而吟咏这段历史时,杨贵妃便成为一个无法绕开的话题。而无论是李唐王朝这种戏剧性的转折还是贵妃本身在其最为美丽时候的惨死,本身都足以引起后人的无限感慨也足以提供广阔的想象空间以供书写吟咏。其次,“安史之乱”这样一场剧烈的内乱虽然造成了唐朝的盛衰之变,但却并没有导致其灭亡。中国历代之王朝,幽王烽火戏诸侯而西周灭亡,平王迁都洛邑,东周兴;王莽之乱而长安之西汉灭亡,光武帝于洛阳建立东汉;五胡乱华而西晋变为金陵之东晋;金灭北宋而宋高宗建南宋于临安。唯有唐朝安史之乱,肃宗收复河山,而玄宗重归长安。玄宗故地重游而有对杨贵妃的深情追思,为二人的关系由普通的帝妃关系走向浪漫曲折的爱情提供了契机。同时,李唐之政治中心也回归长安,这一方面使得依旧在唐朝治下的中晚唐人因对李唐王朝的认同感而对曾经的盛世以及“安史之乱”皆有更深沉的感受。另一方面,长安仍旧作为政治中心,则文人们往来其间,目睹李杨故事之旧迹而不可避免地会对此事件产生种种感想与思考。

一、现实政治的讽喻

唐人对李杨故事与贵妃悲剧的吟咏集中于现实的政治讽喻、兴亡悲慨与爱情悲歌上,而首先体现在对历史与现实的反思。中国自古即有将红颜视为祸水之传统,而恰好活跃于唐朝由盛转衰时期的杨贵妃,无论其本身是否对“安史之乱”负有直接的责任,都毕竟与唐明皇晚年的逸豫纵乐,与杨氏一族的势倾天下、飞扬跋扈、祸国殃民不无关系,甚至与安禄山本身也似乎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这也就使她难免会背负上“红颜祸水”的罪名。因此在唐代的诗歌中不乏此类充满批判意味的作品。大诗人杜甫在安史之乱尚未平定之时的《北征》诗中便有“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之句,将杨贵妃比作导致商、周灭亡的妲己与褒姒,并以其受诛为唐室获复兴之转折。身处战乱之中,深受乱离之苦的诗人以其一贯的忠君态度,将这场几乎亡国之灾祸的责任推向了杨贵妃。而对玄宗则采取了为尊者讳的原则,将其在六军逼迫下不得已牺牲杨贵妃的行为,写成了主动诛杀妖姬而成就其终为明君的形象。这大概是唐代诗人对杨贵妃最早的直接而严厉的批判,而因为杜甫的影响力,这一观点也对后来的诗人有点影响。中唐刘禹锡便继承了这一态度,其《马嵬行》诗云“军家诛戚族,天子舍妖姬。”其态度,甚至用词都与杜甫诗相似,毫不留情地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杨贵妃,将其视为祸国妖姬,而以明皇舍弃杨妃为英明之举。这一观点甚至在晚唐亦不乏继承者,郑畋《马嵬坡》:“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直言玄宗之圣明,而以杨妃之死为唐室再兴之转机。当然,从中也可以看到,诗人对杨妃的批判显然已经不如他的前辈来得强烈。这也是中晚唐人在这一主题上的一个重要的差别。

杨贵妃虽然因为身处大唐王朝盛衰之变中而无法逃脱“红颜祸水”的指责,但就其本身而言,却并未真正做出超越其身份的事情,因此唐人对杨贵妃的批判也就主要集中在惑主、使玄宗耽于游乐而轻天下这一点上。大历诗人李益的《过马嵬》首先表达了这一观点:“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但真正强烈的谴责则开始于白居易,其《新乐府》中的《胡旋女》与《李夫人》诗,虽然皆非为贵妃本人而作,但其中对贵妃的谴责之意却异常严厉:前者将贵妃与“安史之乱”罪魁祸首安禄山相提并论,以二人为“最道能胡旋”,且直言“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以贵妃与安禄山相对,则本身就表达了一种视贵妃与安禄山同样为“安史之乱”之祸首的意味;又言其“惑君心”,将《长恨歌》之“宛转蛾眉马前死”说成“死弃”,其言可谓严冷之至。后一首《李夫人》则在最后提及贵妃云:“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明指其为祸水尤物,迷惑君王。而这两首诗中所表现出来的与《长恨歌》不同的感情态度,也正体现了唐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会对李杨故事产生不同的看法。与白居易往来甚密的元稹在其《连昌宫词》中则更为严厉,诗人面对眼前荒芜萧索的连昌宫,借用老翁之言想象此地曾经的繁华,虚拟了玄宗与贵妃曾经在此处的纵情享乐:乐人之吹管逐弦,路途中之万人歌舞,今昔的对比令其生发出无限的感伤之意;而最终其追寻“太平谁致乱者谁”时,即将乱亡之根源归于杨贵妃:“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这与前面几位诗人仅仅将贵妃的罪名定为迷惑君王有很大的不同,而是大有贵妃应直接为安史之乱这场灾难负责之意。

如果说元白等人生活的时代尚算安定,大唐王朝尚有中兴希望的话,其后的人们面对的则是更为黯淡、没有希望的现实。可以想见,当他们面对这样衰颓的现实时,必然会对曾经的美好时代更加向往,也就对导致其消失之人更加痛恨。因此,如果说中唐的元、白等人在将杨贵妃视为祸国之尤物时只是站在一种政治、历史的立场上指出他们所认为的事实的话;稍后的诗人则更加带入了一种强烈的否定之情感,采取了更加强烈的批判态度。杜牧的《过华清宫》为历代歌吟李杨题材流传最广的作品之一,其中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通过杨贵妃为了满足个人之私欲而劳民伤财这一突出事件,揭示出其为红颜祸水这一事实。其中“妃子笑”几字尤含深意,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当年褒姒在面对“烽火戏诸侯”时的一笑,也就在无形之中将杨贵妃与褒姒这个典型的祸国红颜等同起来。李商隐《华清宫》其一云:“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也将杨贵妃与一笑而倾人国的褒姒相比,而将这种行为也写成似乎是贵妃有意为之。语气更为强烈而严厉的是温庭筠,其《马嵬佛寺》中云:“才信倾城是真语,直教涂地始甘心。”之后的罗隐亦在其《华清宫》中云:“从来绝色知难得,不破中原未是人。”晚唐这四位大诗人皆将批判之矛头直指杨贵妃,而其笔下作为祸水的贵妃不禁令人产生一种痛恨的感情。但在温庭筠和李商隐之后,这种批判已经不是主流,持此态度的也只有罗隐一人而已。

此外,唐人也不乏通过揭露李、杨二人的奢靡生活以进行讽刺之作,其中最为著名的如张祜的《集灵台》:“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此诗表面的主角虽然是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但作者讽刺的对象显然包括了背后的玄宗与贵妃。虢国夫人的骄纵从侧面反映出杨氏一族的飞扬跋扈。而作为外戚的她竟能随意出入宫闱,且能“承主恩”,则可见玄宗因为好色而全然罔顾礼法与天子的尊严了。李商隐则在其诗中对玄宗强占儿媳的乱伦之事进行了讽刺:“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骊山有感》)“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龙池》)两首诗都通过妃子为父亲所占的寿王李瑁的痛苦与落寞来表达对此事件的讽刺。

在对“安史之乱”这一事件有了更多的反思之后,加上杨贵妃本人其实并未如李、杜等人的诗中所说的那样欲“舞破中原”、“直教涂地”,而是生活于深宫之中,扮演的只是“宠妃”而非“奸妃”,并未做出超越其身份之行为,如干涉朝政之类。平心而论,她实在不能够被当作唐室崩溃之祸首。另外,杨贵妃在马嵬的死,无论是算作赎罪也好,以死报君的牺牲也好,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们对她的态度,减轻其“红颜祸水”的罪名,甚至到最后完全摆脱这一恶名。因此在“祸水论”之外,唐代也有大量的诗作为杨贵妃开脱,试图更深层地去思索这场祸乱的根源。最早为其翻案的是李益,其《过马嵬》云:“汉将如云不直言,寇来翻罪绮罗恩。托君休洗莲花血,留记千年妾泪痕。”其中“汉将如云不直言”既是诗人对玄宗时期臣子无作为的指责,更是有着长期边塞生活经历、壮怀激烈的诗人报国之志及其担当精神的体现。这样的诗人自然不会将天下治乱之责任推向一个深宫之中的女人。随着时代的改变,尤其是黄巢之乱僖宗再次幸蜀之后,当诗人们面对这一类似事件而进行反思时,很容易便会得出将责任推向女色之为谬误。晚唐之罗隐与韦庄皆在此基础上对“红颜祸水”说提出了质疑与反对。罗诗《题马嵬驿》:“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韦诗《立春日作》:“九重天子去蒙尘,御柳无情依旧春。今日不关妃妾事,始知辜负马嵬人。”与李益重在表达男儿应主动承担天下重任的态度相比,晚唐两位诗人则只是就当前相似之事而对“红颜祸水”之说表示否定。当然诗人们的重点并不在于要为贵妃脱罪而在于表达对当前时事的不满与反思。因而这种对“红颜祸水”的否定是引人深思的,虽然这两首诗的原意是在叩问当时的统治者,但这种叩问同样也适用于曾经的“安史之乱”:倘若杨妃不是该怨之人,那么真正导致这些灾难的人又是谁呢?而在唐末亦不乏诗人试图对这一困惑做出解答。黄滔《马嵬》:“锦江晴碧剑锋奇,合有千年降圣时。天意从来知幸蜀,不关贻祸自娥眉。”作者推翻了“女祸论”,而将玄宗幸蜀归结为天命。但是将玄宗为“安史之乱”这样的几乎令唐室灭亡而又陷天下于战火乱离之中的祸事所迫而避难蜀中,说的竟似蜀中之幸,则令人难以苟同。相比而言,同时期的徐夤对这一事件的反思要更有深度。其《开元即事》:“曲江真宰国中讹,寻奏渔阳忽荷戈。堂上有兵天不用,幄中无策印空多。尘惊骑透潼关锁,云护龙游渭水波。未必蛾眉能破国,千秋休恨马嵬坡。”提出了罪责的对象应为弄权误国、欺上瞒下的杨国忠,而非惨死马嵬的杨贵妃。但在罪责杨国忠的同时,似乎也隐隐指向了背后的玄宗,如“堂上有兵天不用”之“天”,而“幄中无策印空多”,固然是指责杨国忠身兼数职,手握重权,却于国于民无所作为反而祸国殃民。但误信小人、任人不当,使他手握重权的人又是谁呢?而在另一首诗《马嵬》中,徐夤在为贵妃开脱时,又将矛头指向了当时的臣子:“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张均兄弟为开元宰相张说之子,世受国恩。而据《旧唐书》,玄宗幸蜀之时,张氏兄弟既未随玄宗,又未随肃宗至灵武抗敌,乃受安禄山之伪命,做了宰相。徐夤正是对于这种无节之臣提出批判,以此对比杨贵妃在马嵬以自己的死亡换得玄宗之生表示肯定与赞赏。而诗人笔下贵妃的以死报君,更是从被动的牺牲转化成了主动的献身,这种主动意味使得杨妃的死具有了一种悲壮的色彩,对其形象的转变具有重要的作用。

二、历史兴亡的悲慨

前文说过杨贵妃的生死荣辱与大唐王朝的兴衰成败具有某种同一性。这种同一性首先体现在时间段上,其生前与玄宗的纵情享乐、极尽奢华虽为人所诟病,但也从侧面体现了当时的繁华与富庶。在当时,这种纵乐的风气可谓弥漫整个社会,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说:“到了开元天宝年间,这种奢侈风气已经弥漫开来,很多士人追求奢华生活,……过去士人在理念上一贯崇尚的简朴也在物欲横流中荡然无存。”[1]而从《开元天宝遗事》中诸如:“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鞍,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随之,遇好囿时驻马而饮。”[2]等也可以见出当时豪纵之风乃是整个社会之风气,而不仅仅是玄宗、贵妃等皇族的专利。但玄宗、贵妃因为其地位的关系,确实是这股奢逸之风的代表。而当“安史之乱”以后的唐人面对这段历史时,固然会站在政治、道德的立场上对此提出批判或以规诫后人。但很多时候看到的则是他们苦苦追寻而不能重现的繁华。尤其中唐以来国势日渐衰微,对于唐人来说,当年的盛世繁华也越来越遥远而越来越令人向往、怀念。也因此,当他们看到李杨故事之旧迹,透过贵妃、玄宗看到的,正是他们所不能忘怀的那个美好时代。而表现在作品中,则一方面是通过对李、杨故事的吟咏,以示对那个时代的追思与悼怀。另一方面,则又因为今昔之对比而生发出无限的兴亡感伤之意。而这种寓含兴亡之感的作品自“安史之乱”后大量存在,贯穿整个中晚唐,至唐末尤甚。

当最美丽的贵妃与最美的大唐盛世一起逝去,则最美的贵妃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大唐盛世的一个象征、符号。因此在关于杨贵妃、唐明皇的怀古咏史的诗作尤其是长诗中,充满了对开元天宝间明皇贵妃的繁华纵乐和“安史之乱”之巨变的描述,且无论是对繁华的怀念还是对巨变的感慨,都充满了伤感的情绪。首先是对繁华的追忆及其逝去的慨叹,最具代表性的是元稹的《连昌宫词》,诗述当日太平盛世的行宫是:“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栏干立。楼上楼前尽珠翠,旋转荧煌照天地。”但战乱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经物是人非,甚至物也已残败不复当日:“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蛇出燕巢盘斗栱,菌生香案正当衙。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因而当诗中的老翁述说当年那场巨变及其前后之变化时,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种对当日盛世繁华的向往,以及凡此种种皆已成为旧迹的感伤。其实历史上的杨贵妃从未到过连昌宫,但如前所说,在某种意义上,杨贵妃俨然已经成了美好的盛唐时代的象征,所以在此诗中,真实的杨贵妃是否真的曾经在这里与明皇欣赏欢歌乐舞并不重要。作者需要的是借贵妃来写他心中的那个盛世的热闹、繁华与辉煌,以及对它的逝去的哀悼。白居易的《江南遇天宝乐叟》也是中唐时期这一题材的重要作品。诗中借乐叟之言云:“千官起居环佩合,万国会同车马奔。金钿照耀石瓮寺,兰麝熏煮温汤源。贵妃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冬雪飘飖锦袍暖,春风荡漾霓裳翻。”场面之热闹、环境之富丽堂皇,而又兰麝熏煮,香雾袅绕,此中的贵妃婉转多姿而又雍容华贵分外妖娆。但是回到现实之时,当年的千官起居、万国会同如今已只剩下白发苍苍之乐叟而“万人死尽”,而当年辉煌华丽的温泉宫如今也已是“红叶纷纷盖欹瓦,绿苔重重封坏垣。”今昔对比,又由亲历其变的个中人道出,令人倍生感伤之意。

诗人们在描写“安史之乱”这场巨变时提及贵妃,一方面当然也有视红颜为祸水的态度,另一方面却也表现了战乱的残酷和对盛唐巨变的慨叹与痛心。杜牧《华清宫三十韵》:“鲸鬣掀东海,胡牙揭上阳。喧呼马嵬血,零落羽林枪。倾国留无路,还魂怨有香。”真实地再现了战乱中血淋淋的残酷场景,并以贵妃在马嵬的惨死作为对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代表,正可见出在诗人心中贵妃与李唐盛世的密切联系。张祜诗《华清宫和杜舍人》:“衣冠逃犬虏,鼙鼓动渔阳。外戚心殊迫,中途事可量。雪埋妃子貌,刃断禄儿肠。近侍烟尘隔,前踪辇路荒。”以玄宗为线索描写了战乱的过程,狼烟战火、生灵涂炭与玄宗播迁之悲凉如在眼前。全诗虽然是讽喻明皇的不能善始慎终,但这一段乱中的描写,却是令人痛心而哀叹的。

到了唐朝彻底衰落以后,诗人们一方面对于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繁华和“安史之乱”这场巨变不再如中唐人那样记忆犹新,而唐朝的衰落却越来越明显,加上唐末的战乱尤其是黄巢之乱的破坏,人们面对的是一个越来越黯淡而令人绝望的社会,连明皇贵妃当年生活的宫城也早已不复当日之辉煌。当一切只剩下残余的痕迹,诗人们对于当年的太平与富庶也就无从怀念,无法向往,无心追求,而只有哀悼和越来越浓厚的感伤。郑嵎的《津阳门诗》算是中唐诗人对昔日盛世甚至战乱之追忆、回想、反思在晚唐的最后一次回响。此后,诗人们便只有在作品中一而再地表达其越来越深远浓郁的感伤。如罗邺:“唯有贵妃歌舞地,月明空殿锁香尘。”(《驾蜀回》)与中唐诗人笔下李、杨故事旧迹的残破乃是一种战火后的惨败而似乎仍然有修复之希望不同,此诗中的人去楼空似乎更有一种时间上的距离感。但是作者又并未能脱离其中,因此也就流露出一种更为深远深厚的感伤的情绪。随着唐朝国势的愈见衰颓,诗人们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感伤情绪也就越来越明显而浓烈。如林宽《华清宫》:“殿角钟残立宿鸦,朝元归驾望无涯。香泉空浸宫前草,未到春时争发花。”崔橹《华清宫》:“门横金锁悄无人,落日秋声渭水滨。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等都充满了晚唐时期特有的那种极度的感伤、苍凉而无奈的情绪。

与对大唐盛世之追怀向往、感伤哀悼相应的,是对贵妃的同情。唐人对天宝盛衰的反思,使得杨贵妃“红颜祸水”形象有了发生变化的可能。而当诗人们跳出“祸水论”这一窠臼时,便会不自主的对杨妃的悲惨结局产生同情。首先,美丽的消逝本来就是令人痛惜的,而贵妃在其最美丽的时候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含恨而逝,本身即能唤起人们的同情。同时,如前文所言,她的死,无论是算作赎罪也好,以死报君的牺牲也好,都具有淡化人们将之视为祸水的态度而转向同情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杨贵妃的生死与大唐王朝的兴衰是具有同一性的。因为杨贵妃在马嵬为六军逼迫含恨而逝时,也就意味着作为天子的玄宗失去了曾经的权力。而当失去权柄的玄宗为人所迫、老境凄凉时,曾经辉煌一时、繁华一时的大唐盛世也就从此消失,只余下支离破碎的山河,动荡不安的社会。是以对于唐人而言,“安史之乱”中李、杨二人的悲剧,便不仅仅停留在他们二人身上,而是整个大唐王朝共同的悲剧。也因此,唐代诗人们对贵妃的同情也就伴随着对消失的盛世的哀悼而来了。最早对贵妃的惨死表示同情的,正是在《北征》诗中将杨贵妃视为“妖姬”的杜甫。其《哀江头》:“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昔日明眸皓齿之佳人,而今竟为血污之游魂,两相对比,又怎能让人不痛心、不同情呢?

在对贵妃表示同情时,唐代诗人提出了贵妃之“恨”与“冤”。最早写出其“恨”的是李益,《过马嵬》之二云:“浓香犹自随鸾辂,恨魄无由离马嵬。”“恨”,是遗恨,是对乐极生悲、命运无常的无可奈何与无法释怀,也是对与明皇骤然生死相隔的无法接受。徐夤《再幸华清宫》前二联写到:“肠断将军改葬归,锦囊香在忆当时。年来却恨相思树,春至不生连理枝。”据宋乐史《杨太真外传》,玄宗回长安后密令改葬杨妃,移葬之时,贵妃之肌肤已消逝而唯余锦香囊在,玄宗得之歔欷不已。[3]此诗前二句所写正为此事,斯人已逝,遗物犹存,其恨何极。又“相思树”亦即红豆树,《杨太真外传》云“上发马嵬,行至扶风道,道旁有花,寺畔见石楠树,团圆爱玩之,因呼端正树,盖有所思也。”[3]徐夤此诗从反面说,则更突出其“恨”。树名相思,而人却已经死生相隔,恩爱断绝,无论其是否生连理枝,都足以引起人之“恨”。

而唐诗中贵妃之“冤”自然与唐人对历史的反思不无关系,郑嵎的长诗《津阳门诗》与元稹的《连昌宫词》有相似之处,也借老翁之言叙述了开元天宝盛衰之变以及玄宗与贵妃当日之纵乐和乐极生悲之凄凉、惨烈。虽主旨相对模糊,但对贵妃在马嵬的遭遇却是予以同情的。诗云:“马嵬驿前驾不发,宰相射杀冤者谁。长眉鬓发作凝血,空有君王潜涕洟。”马嵬兵变,六军诛杀杨国忠而牵连贵妃。对其缘由,《资治通鉴》中高力士有这样一段话:“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4]则杨贵妃之死,不是因为她本身之罪,而是为安定军心,以换得玄宗的安全,其“冤”为名副其实之冤。诗人又将其死状描写得如此惊心动魄,更加令人对其心生同情。唐人对贵妃的同情还表现在对其为美貌所累的无限感慨。如僖宗时期的于濆在其《马嵬驿》诗中云:“常经马嵬驿,见说坡前客。一从屠贵妃,生女愁倾国。是日芙蓉花,不如秋草色。当时嫁匹夫,不妨得头白。”与李商隐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有相似之处。但李诗主要从玄宗角度出发,指出其身为天子而反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共老之无奈。此诗则侧重点在杨贵妃之红颜误己。倾国之色,尊宠至极,却一朝为人所屠。红颜祸水,不独祸人,更是祸己。另一方面,越是美丽的事物,其生之美与死之黯淡的对比也就更为强烈,更能触动人的情感。而杨贵妃之突遭巨变,正是在其最美、最为尊宠的时候,因此也就更加令人同情。

三、爱情悲剧的吟咏

既然贵妃的命运与大唐王朝之盛衰具有同一性,则她与这个盛世的缔造者和结束者——唐明皇的关系也就必然会成为诗人们述说、吟咏的对象。而现实历史中,明皇对杨贵妃又确实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爱恋甚至迷恋。《旧唐书》记载:“贵妃以微谴送归杨銛宅。比至亭午,上思之,不食……帝动不称旨,暴怒笞挞左右。”[5]正是对贵妃感情的体现。而马嵬事变之后明皇对贵妃的无论是出于单纯的个人感情抑或与诗人们一样掺杂了家国之思的那种念念不忘和苦苦追忆,其本身都足以引起人的无限感慨与同情,也足以引发多情的诗人们的种种联想。在白居易的《长恨歌》之前,大历诗人李益已经在诗中对这段终结于死生离别的爱情表达了同情:“金甲银旌尽已回,苍茫罗袖隔风埃。浓香犹自随鸾辂,恨魄无由离马嵬。”“南内真人悲帐殿,东溟方士问蓬莱。唯留坡畔弯环月,时送残辉入夜台。”(《马嵬二首》)其中死者之遗恨,生者之无穷无尽的思念与追寻而又无可奈何,以及孤独与凄凉,都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更重要的是,从“东溟方士问蓬莱”,可以见出,唐代关于杨贵妃马嵬之后归于蓬莱以及明皇遣人搜寻之传说早已出现。

但是真正将李、杨之故事写得悠扬旖旎,曼妙动人而使之广为流传深入人心的,自然还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历来关于此诗的主旨多有争论,诸如政治讽谕说、爱情说之类。就诗本身来说,确实包含了多方面的内容,“兴亡之事、成败教训、因纵乐而倾国,乐极而生悲,甚至尤物祸水之说也隐约可见”。[6]可以说,一首《长恨歌》几乎囊括了唐诗中关于杨贵妃的所有主题。而这也正符合中唐之时,唐人对杨贵妃态度之复杂。正如前文所述,中唐之时,祸水之说尚盛,而为其脱罪之作亦已经出现,同时,亦不乏诗人对其表示同情之意,至于兴亡之感,更是自始至终贯穿于中晚唐。白居易本人的其他诗作中,《胡旋女》与《李夫人》表达的是对贵妃作为尤物祸水的批判与讽刺。《江南遇天宝乐叟》、《梨园弟子》中表达的则是兴亡之感。因此在《长恨歌》这样的长诗中,同时蕴含如此复杂而丰富的旨意实属正常。但总体来说,其诗最为出色,也最为动人的,仍然是对李、杨二人之间生死不渝的悲剧爱情的描写。而诗人的感情态度则主要是对二人的同情。对此我们不妨先看看陈鸿的《长恨歌传》,陈之《传》述二人作诗、传的缘由云:“乐天……鸿与琅琊王质夫……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曰:‘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何如?’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7]127则“惩尤物”云云,并非作者作此诗之主要目的,“感其事”才是主要原因。而三人“感其事”,却由白居易为之歌,乃是因为其不但“深于诗”,而且“多于情”。则《长恨歌》乃是为情所发似乎可以确定。而从诗人在作品中对贵妃形象的描写,也可以见出,至少在本诗中,作者对杨贵妃是同情的。如诗人描写贵妃之美,是“天生丽质”是“云鬓花颜”。倘说在人间时,尚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略微有那么一点“尤物”的印记。那么在马嵬之后,则完全是以一个理想之佳人甚至仙人的面目出现的,明皇归长安,思念中的贵妃是“不见玉颜空死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尤其是蓬莱之后的太真,是“雪肤花貌”,更是“风吹仙袂飘飘举”,俨然藐姑仙子,与“尤物祸水”之形象相去甚远。事实上,《长恨歌》与《长恨歌传》中杨贵妃的形象之差异,正体现了其从历史走向文学所发生的变化。《长恨歌》中的贵妃是美丽而又多情的,作者甚至也赋予了她坚贞的品质。但在陈鸿的《长恨歌传》中,其用词与描述则明显带有一种批判的色彩,真正体现了“惩尤物”之意。如“由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非徒殊艳尤态独能致是,盖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7]125突出了其巧佞媚上之处,则其形象更加贴近“奸妃”,而不是令人同情之佳人。当然,即使在《传》中,当故事发展到马嵬之后,作者对李杨二人,尤其是失去贵妃的玄宗却也同样抱有一种同情的态度。其中“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管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歔欷。三载一意,其念不衰。”[7]126既表现了玄宗对贵妃之深情眷念,也表现了作者对玄宗之同情。与《长恨歌》之“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有异曲同工之致。陈寅恪先生曾云《长恨歌》与《传》本属一体,而谓陈、白二人增加“太真死后天上一段故事”“洵为富于天才之文士矣”。[8]蓬莱之事,已如前文所提,有李益诗可证早已存在。但《长恨歌》与《传》中对蓬莱院中多情玉妃之创造犹功不可没,堪当陈先生所谓“天才”之名。因为这一多情之玉妃的存在,不仅仅使杨贵妃以一种全然不同于红颜祸水的形象深入人心,也使得李杨故事从帝王对后妃的宠爱转化成了一种坚贞而誓死不渝的爱情。唐诗中咏明皇贵妃故事者虽多,但无论是奖其深情也好,讽其惑于女色也罢,多只是玄宗对贵妃居高临下的施爱。贵妃则是被动的仰承恩泽,她对明皇的态度与感情少有提及。而在《长恨歌》中,却写出了贵妃本人对明皇之深情眷念。其“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而“花冠不整下堂来”,即足见其对明皇消息之迫切,也从侧面反映了她在蓬莱院中,亦如明皇在西宫南内一样对对方思念不已。而寄物表深情,“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尤见其对明皇之感情的坚定与深厚,至死不渝。而即使是《长恨歌传》中,方士言天宝之事,贵妃的反应是“悯然”,则不仅不以马嵬之事而对玄宗心生怨恨,而是深有“悯然”之意,同样是深情的表现。又云:“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7]127亦同样见其情之坚。

白居易《长恨歌》之广为流传,而白亦颇以此自得,固然是因为其将李、杨之故事写得尤具风情而旖旎动人。但其最为重要之处,似乎仍在于其对杨贵妃之形象及李、杨爱情之升华。在贵妃之形象而言,诗人不仅仅将其美写到极致,更是使其由“红颜祸水”而脱胎换骨为蓬莱之玉妃。在李、杨之爱情而言,因诗人写出了贵妃对明皇之深情的回应,而使得二人之关系由帝王对贵妃的宠爱,而升华为两情相悦而死生不渝的坚贞爱情。

在《长恨歌》问世后,李、杨之爱情故事尤其是玄宗之深情形象犹广为诗人所吟咏。张祜的大量关于贵妃题材的创作中,亦不乏此类作品。如前文提过的《太真香囊子》,虽无《长恨歌》中秋雨梧桐之酣畅淋漓,但以李、杨故事中的重要物象及重要事件作为切入点来表现二人之间的深情与遗恨,尤其是玄宗晚年对贵妃的思念却无疑同样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另如李商隐的名作《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前二句似乎有对《长恨歌》中的人仙情缘的一种不以为意,指出此生尚且不能把握,纵然真有海外之仙山也不过是徒闻而已。后几句则指出玄宗作为天子而反不如平民,不能保护心爱之人以与之白头偕老的无可奈何。颇有一种人生命运之无常,而幸与不幸之间难以言说的深度。郑嵎《津阳门诗》在提到玄宗归驾长安之后,凄凉孤寂的晚景之时,也对其与贵妃之生死相隔的悲剧结局表示了同情。其述说玄宗晚年对贵妃之深情追思云:“花肤雪艳不复见,空有香囊和泪滋。銮舆却入华清宫,满山红实垂相思。”其中似有《长恨歌》的影子,但更直接的点出玄宗对贵妃之相思,塑造了一个深情的帝王形象。而将此情写得尤为真切动人的,是晚唐吴融的《华清宫》,其三:“上皇銮辂重巡游,雨泪无言独倚楼。惆怅眼前多少事,落花明月满宫秋。”其四:“别殿和云锁翠微,太真遗像梦依依。玉皇掩泪频惆怅,应叹僧繇彩笔飞。”前者表现玄宗晚景之凄凉与孤独。而后者则与《长恨歌》之浪漫想象,使李、杨二人由帝妃之恋而人仙之恋不同,更加突出了人世之无可奈何。诗人笔下的玄宗不是如《长恨歌》那般使方士上穷碧落下黄泉殷勤寻觅贵妃之精魂,而是只能面对其遗像思念、掩泪,无点睛之人,使贵妃从画中走出来与之相聚。虽不如《长恨歌》之浪漫,其情深却一致,且因其无可奈何而更具悲剧色彩,令人同情。除此之外,晚唐诗人如徐夤、崔道融、黄滔等人亦皆有咏李杨爱情悲剧之诗。其中大部分也仍然是集中在表现玄宗之深情,及其晚年对贵妃无穷无尽的思念。而由于体裁之限制,在晚唐诸人的诗作中,不再可能如《长恨歌》那样由人间而仙境,生生死死,上穷碧落下黄泉,因此也就极少对贵妃本人做出直接的描写而表现其对玄宗感情的回应,这也就越加显出《长恨歌》之可贵。

通过对唐诗中贵妃主题文学各方面主旨的一番梳理,大致可看出贵妃形象之流变及其与玄宗之爱情故事的发展脉络。大致说来,中唐以后,文人们对贵妃的态度是越来越趋向于同情。中唐诗人们对其态度如前所说尚比较复杂,其中占据主流的是红颜祸水之论调,以及对二人耽于享乐,误国误民误己的讽喻。其次是由李杨故事所生发的兴亡感伤,而同情者、歌咏其爱情者也不在少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世人对这段历史的反思,“红颜祸水”之说在晚唐的小李杜、温庭筠之后,已经几乎绝迹,唯有罗隐在其《华清宫》及《马嵬坡》中仍旧秉持这一论调且语气颇为严厉,相对而言,晚唐尤其是唐末的诗人就此事而发的,多为兴亡之感,以及对二人遭遇之同情。因此贵妃在晚唐诗人的笔下也就极少再以“红颜祸水”的形象出现,而更多是作为为玄宗所深情思念的一个美好而令人同情的形象。至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唐诗对贵妃的吟咏,从中唐时期复杂的爱恨交织批判与同情并存发展到唐末,已经逐渐集中于两个方面:对盛唐巨变的家国兴亡的哀叹感伤;对贵妃从万种风情的极美到香消玉殒的生命悲剧;再到李、杨爱情从浓烈甜美到人天相隔的同情。

[1]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111.

[2]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十种·开元天宝遗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77.

[3]乐史.开元天宝遗事十种·杨太真外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43.

[4]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6:6974.

[5]刘昫,等.旧唐书:卷五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5:2179.

[6]张惠民.汉宫唐苑 秋雨梧桐[J].文学评论,2008(2).

[7]陈鸿.长恨歌传·开元天宝遗事十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8]陈寅恪.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 [M].北京:三联书店,2009:13.

Eternal Regrets for a Life and a Land-A Study of the Imperial Concubine Lady Yang in Tang Poetry

XIANG N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tou University,Shantou,Guangdong 515063)

The complicated attitude of the people of the Tang dynasty makes complex the themes of the Tang poems devoted to the Imperial Concubine,mainly involving a political allegory,sadness about rise and fall,and a tragic love.The complexity lies not only in that different poets deal with different themes in different creations,but also in that the same and single poet adopts various attitudes even in one poem.However,from the middle Tang dynasty to the late Tang,there was a tendency that political allegories gradually declined to make room for grief at rise and fall and tragic love as the mainstream.In the process were also shown the shift in the image of Yang and the development of her love story with Emperor Xuanzong.

Tang Poetry;the Imperial Concubine Lady Yang;political allegory;sadness about rise and fall;tragic love

I207.22 K 242

A

1001-4225(2011)06-0038-08

2011-06-05

向娜(1986-),女,湖北恩施人,汕头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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