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时期鲁迅翻译伦理思想探析
2011-08-15涂兵兰
涂兵兰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外语系,湖南长沙410205)
清末时期鲁迅翻译伦理思想探析
涂兵兰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外语系,湖南长沙410205)
翻译本身就是一个伦理问题,翻译伦理探讨译者对翻译职责及其翻译标准的厘定。译者由于自身生活环境的改变而导致伦理价值观的改变,从而影响其对翻译职责及翻译标准的确定。清末前期的鲁迅主要以意译为主,清末后期鲁迅提出了“直译”的翻译方法。
伦理;翻译思想;翻译策略
伦理探讨人际关系如何以及事实行为应当如何[1]。翻译伦理则讨论译者与其他翻译主体间关系如何及其对翻译职责、翻译标准的厘定。它涉及到译者为谁翻译,为什么翻译的问题。任何译者都是生活在一定历史语境中的人,其本身的生活经验、阅历以及知识构成他的人生观、价值观,由此影响到他对客观事物的判断。因此,译者的翻译伦理不得不受到其个人伦理价值观念的影响。同一译者所生活的环境改变也会导致其价值观的改变,译者对其责任的理解以及对翻译标准的厘定也与之前有很大的差异。本文试图以清末时期的鲁迅为例重点考察其翻译思想的演变及其翻译策略的选择,它们与译者的个人伦理有何关系?在此基础上又形成怎样的翻译伦理?
一、清末前期鲁迅的翻译伦理思想
1.翻译思想
清末内忧外患,为了在腐朽的封建社会达到“以文救国、开启民智”的目的,译者们希望以自己的译本向国人具体生动地展示“亡国”民族的可悲可怕的境遇,唤醒他们的民族意识,号召他们为民族振兴而努力。鲁迅也不例外,清末时期的鲁迅在翻译思想上对中国国民性具有一种强烈的改革愿望,这种愿望主要由两方面造成的。一方面,鲁迅少年时家族里科举案的发生让周家的升官发财梦嘎然而止,把他抛入了另一个轨道。鲁迅无奈地抛弃了传统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人生选择,迅速沦落为“破落户弟子”,日复一日的“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父亲去买药”[2]415。这种生活境遇催成了少年鲁迅的早熟,使他早早地就从这个冷漠的世界中洞悉出人情的世故和人性的深奥。在给萧军的信中鲁迅曾说:
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出身,明白底细,所以别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和暴发户子弟之自鸣风雅,给我一解剖,他们便弄得一败涂地,我好像一个“战士”了。[2]196
另一方面,鲁迅的变革愿望还与他的婚姻生活有关。鲁迅是奉母亲之命于1906年从日本回国与朱安女士完婚的。在此之前他与朱安女士根本不认识,这对一个接受过新式思想洗礼的知识分子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然而为了让母亲高兴为了尽“孝道”,鲁迅表面上接受了这桩婚姻。家庭变故之后,婚姻使他再一次体会了传统封建社会对人性的扼杀。一次次打击使他对于这个令人窒息的社会和人生产生了深深的绝望。与同时代的林纾、严复相比,他对这个传统社会制度的腐朽体会最深刻,因此反抗得也最迫切、最激烈。
恰在此时,在日本留学的鲁迅读到了美国传教士史密斯(Arthur Smith)所著的《中国人的特性》(Chinese Characteristics,1899年)。书中系统归纳了一个外国人对中国人的看法。它对鲁迅的思想产生很大的冲击,并最终促成鲁迅放弃医学而从事文学创作和翻译。对国民性的思考因而成为鲁迅文化决定论之深层的思想根源。改造国民性的观点决定了他始终偏好从文学文化入手来批判、唤醒国民、改造中国,“文学救国”是他认为可行的唯一出路。鲁迅说到他怎么做起小说来时说:“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2]511在《域外小说集》的略例中,周作人回忆道:“豫才在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退了学,……再到东京的目的,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欲救中国须从文学始。他的第一步的运动是办杂志。办杂志不成功,第二部的计画是来译书。”[3]188
2.翻译策略
刚出道的鲁迅在翻译策略上充分体现了译者的主人地位。在翻译选材上,他跟随着“近世名人”梁启超等翻译政治小说和科学小说,偏重文本的知识性和趣味性。在翻译方法上,他同晚清末路的士大夫一样,急于从外国搬运一个个故事情节,“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其翻译完全照搬清末的意译方式,无视原作的写作风格而按照传统的欣赏习惯改写或者编制译作,完全依照当时的社会规范、文学文化规范、伦理规范从事翻译。具体表现为用章回体译述外国小说,章首加添对仗回目,章末贴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类的俗滥套语。
1903年鲁迅依据日本出版的英译本的日文重译再度重译了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但在翻译时他把前者误认为是美国培伦所作,而后又把后者归为英国威男的成果。前者的原文是井上勤译《九十七时二十分间月世界旅行》,鲁迅将原作28回改编为14回,省略了原文的部分内容,插入了原文中没有的内容。《地底旅行》的原本是三木爱华和高须墨浦合译的《拍案惊奇·地底旅行》全17回(原作45章)。鲁迅重译的时候,进行了增删和改写,将整个作品改编为12回的章回体小说。两个译本都由于鲁迅当时日语能力的不足而出现了许多误译。
1903年俄国企图吞并东三省,留日学生在东京召开大会抗议,鲁迅借公元前480年希腊士兵抗击波斯军入侵的故事,翻译了政治小说《斯巴达之魂》,宣扬爱国主义精神。
异哉!王何心乎?青年愕然疑,肃肃全军,谛听谛听。而青年恍然捂,厉声答王曰:“王欲生我乎?臣以执盾至,不作寄书邮。”志决矣,示必死矣,不可夺矣。而王犹欲遣甲,而甲不奉诏;欲遣乙,而乙不奉诏。曰:“今日之战,即所以报国人也。”噫,不可夺矣。而王乃曰,“伟哉,斯巴达之武士!予复何言。”一青年退而谢王命之辱。飘飘大旗,荣光闪灼,於铄豪杰,鼓铸全军,诸君诸君,男儿死耳![4]
鲁迅希望借此故事来激发爱国热情推崇尚武精神,希望以斯巴达人的精神来医治国人的软弱与麻木。从译文文笔来看,鲁迅完全受当时意译风尚的影响,相信要使用激昂慷慨,顿挫抑扬才是好文章。他甚至连词语的运用都受到严复、林纾的影响。比如“肃肃全军,谛听谛听”,“飘飘大旗,荣光闪灼”等大量的叠加词使语言在音韵上产生美感,具有节奏的韵律,渲染斯巴达战争的严肃、残酷,也衬托出将士们同仇敌忾、誓死报国的悲凉气氛。
二、清末后期鲁迅的翻译伦理思想
1.翻译思想
在日本求学期间,随着鲁迅语言结构的变化,他开始直接读日文书或西学日译本,读德文书籍,这些知识来源的变化拓宽了他的视野。尤其是在查阅了前人翻译的经验之后,他发现对于外国文学的推介在翻译文本的选择上不能只专注于西方大国文学,在翻译方法上不能任意扭曲原文作者的思想意图。在鲁迅看来,清末的意译风尚已经违背了翻译的诚信问题,因而首先成为他改革的目标。他在《域外小说集》的《略例》中表明自己的态度:“任情删易,即为不诚。故宁拂戾时人,徒具足耳”。[3]157对原文任意增删、更改就是“不诚”。“不诚”就是欺骗,这在中国传统伦理中是最不道德的。“意译”的翻译手法显然不可能忠实地表达原文的内容。它既是对原作者的不尊重,又是对读者的一种欺骗。尽管现代翻译理论家认为,完全忠实的译文是不可能实现的。但鲁迅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他从来就不缺乏理想。通过翻译来帮助民族文学的改造,进而达到国民精神的重塑就是他终生奋斗的理想。他在《摩罗诗力说》中提到文学应“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5]在他看来,文学要“新生”就应该不媚俗,不随波逐流,要客观反映真实,反映社会的本来面目。
其次,鲁迅还认为,翻译应该有助于自己的创作“注重翻译,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催进和鼓励着创作。”[5]鲁迅对外国文化的态度向来就是宽容的、乐观的。若干年后他批评那些害怕外来事物,不敢亲近外来事物的人是“孱头”、是“昏蛋”、是“废物”。他认为对外来的事物应该采取占有,挑选的态度。只要有养料,也和朋友们像萝卜白菜一样的吃掉。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一文中说“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5]1913年再次谈到《狂人日记》等小说创作时,他说:“这些作品因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2]174据统计,在鲁迅的著作、书简、日记中涉及到的就有25个国家或民族的共计250多名外国作家。其中有不少是他所喜爱的,并作过深入研究的。可以说,鲁迅小说创作的杰出成就和他对近代世界文学的卓越贡献,是同他长期接受外国文学的影响分不开的。欧洲拜伦、雪莱、裴多菲、密茨凯维支等积极浪漫主义诗人曾是鲁迅的导师,俄国及东、北欧弱小民族的作家作品也滋养过他的灵魂。
2.翻译策略
1906年鲁迅开始着手翻译《域外小说集》,努力在翻译文本的选择上加以纠偏。他认为,林纾译作斤斤于介绍欧美发达国家的文学,却相对忽视了对世界弱小和被压迫民族文学的关注,显然有些不合当下中国国情的需要,也不足以让国人认识和正视危机四伏的民族生存环境。于是,鲁迅在此短篇翻译集子里裨补阙漏、救其未逮,专注于弱小民族文学的推介。
在翻译方法上,清末时期初上译坛的鲁迅在跟随前辈一段时间之后,一反其时盛行“豪杰译”的翻译风格而大胆提出“弗失文情”的“直译”,试图忠实、客观地介绍异域的“他者”,再现“他者”,并借鉴于“他者”。鲁迅把此意图以宣言的方式写在了《域外小说集》的序言里。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3]185
《域外小说集》宣告了鲁迅式翻译的真正开始。在此集子中,鲁迅的翻译既不像林纾那样通过翻译“以中化西”,也不像严复那样通过翻译改造中国的政治体制“以西化中”,他更重视从翻译中获得知识并把它用于自己的创作以改造民众。从外国文学作品中吸取营养以激励创作,就意味着翻译要忠实于原文,模仿原文。在这本集子里,鲁迅用“直译”的方法翻译了俄国安特莱夫的《谩》、《默》以及迦尔洵的《四日》。我们来看《默》的第一节中的一段:
伊革那支轻拂其髯,用意至密,似恐不意中为指所乱者。既乃曰“汝逆吾意,自诣圣彼得堡,乃吾谯责太甚耶?汝胡乃默然者?吾知之矣,以汝圣彼得堡……” 伊革那支神思中,时仿佛见一博大不祥之市飞灭生客,充实其间,而威罗又以是获疾,以是绝声,则立萌憎念,且又烈怒其女,盖以女终日沉默,而其默又至坚定也。[6]
《默》写了一位牧师由于无视爱、毁灭爱,最后受到无处不在的沉默的报复,最后也陷入疯狂的故事。小说弥漫着歇斯底里的空气,神秘幽深,森然恐怖。小说以主人公压抑的沉默来表达自己对现有社会制度的不满与控诉,那种长久以来的沉默所形成的压迫感,对周围人所形成的张力,仿佛一碰到引爆点就要全力爆发。鲁迅想借助翻译进行呐喊,宣泄一种“读书人”对民族、对国家命运和前途的焦虑。
但是,由于鲁迅的翻译大多是转译而不是据原文而译,找到其原文并拿它与鲁迅的译文进行真实的对比似乎很难。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迅在这本翻译集里不可能做到“直译”。顾名思义,“直译”是把一国语言文字直接转换成另一国语言文字,从而形成译文与原文在形式和内容上的一一对应。但是根据王友贵的研究“鲁迅的日语精通,德文水平有限,俄文与英文不能对付”,[7]22那么,“俄文不能对付”的鲁迅是如何能做到“直译”俄国人安特莱夫的《谩》、《默》以及迦尔洵的《四日》呢?如果仅是鲁迅没有实现,那么是否《域外小说集》里其它的译文做到了呢?集子里的其它译文都是周作人翻译的。根据王友贵的考察,清末的周氏兄弟翻译思想基本一致或者说哥俩的很多想法是一致的,我们可以把他俩看作一个共同体。《域外小说集》里共收录十四篇短文翻译:英法美各一篇,俄七篇,波兰三篇,波斯尼亚共两篇,芬兰一篇。粗略一看便知道,周作人也不可能懂所有这些国家语言,尤其是弱小国家的语言。而“直译”对译者的第一要求就是精通原文的语言,否则对原文的正确理解无从谈起。因此,鲁迅兄弟的翻译不可能是现代真正意义上的“直译”。后来有很多学者证明《域外小说集》里大多数译文是转译的。“别说除希腊文外,其他几乎所有民族的文字周氏兄弟都不识,就是他们当时特别偏爱的俄国文学,俄语在二人那里皆派不上用场。因此,阅读也罢,翻译也罢,都只能通过其他文字的译本或转译。”[7]1913年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日报社》给周作人所译《炭画》的退稿信中说:“虽未见原意,以意度之,确系对译,能不失真相,因西人面目俱在也。但行文声色,殊为撼事。”[8]
由此看来,鲁迅兄弟的翻译并未使用现代意义上的“直译”法,而是信中所说的“对译”。尽管如此,它的“不失真相”、“面目俱在”实在是现代意义上“直译”方法的精髓。鲁迅翻译的价值并不体现在译文对原文的忠实再现,而是在于其翻译思想上所体现出的重大意义及其对以后翻译家所产生的深刻影响。“直译”的提出在当时的语境下的确是革命性的。它从根本上扭转了清末翻译上忽视原文以及原文作者的不良现象,重新确立了原文在翻译中应有的价值,把原文作者的地位重新还原。
三、结束语
通过以上对清末鲁迅翻译思想及其翻译策略的探讨,我们可以看到鲁迅的个人伦理价值观对他清末前后期的翻译产生深远的影响。翻译思想上,清末的鲁迅洞察了社会政治的腐败,决定以改造国民性、提高国民意识为目的,特别关注国民道德品质的塑造,追求道德伦理价值。因此他的翻译主要执着于向外国文学家学习,吸取其作品中积极的思想养分,鼓励着自己的创作并最终改造国民性。翻译方法上,鲁迅曾跟随着翻译前辈采用“意译”的手法,无视原作的思想内容和写作风格大胆删改原文。但是后期非常在意原文作者,尊重原文作者,以原文作者为中心,跟在原文作者后面亦步亦趋,不得有丝毫歪曲作者意思的地方。
[1]Thiroux,JacquesP.Ethics:Theory and Practice[M],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5:2-3
[2]鲁迅.鲁迅全集:4[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鲁迅.鲁迅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鲁迅.鲁迅文萃:1[M].上海:百家出版社,2001:101.
[5]鲁迅.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
[6]鲁迅.域外小说集[M].上海:群益出版社,1921:207-208.
[7]王友贵.翻译家鲁迅[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
[8]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稿[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168.
Luxun's Translation Ethical Model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U Bing-lan
(Department ofForeign Language,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205)
Translation itself is a matter of ethics.Translation ethics discusses the translator's responsibility and his criteria for translation which will be adjusted with the change of the translator's view of values caused by the shifting environment.Luxun employed sense-for-sense translation before the year 1906while he used word-for-word translation strategy after that year.
ethics;translation idea;translation strategy
I210
A
1674-831X(2011)05-0102-04
2011-06-12
涂兵兰(1972-),女,湖南攸县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翻译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