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透视吴敬梓的故乡情结
2011-08-15吕贤平
吕贤平
(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漳州 363000)
此心安处是吾乡
——透视吴敬梓的故乡情结
吕贤平
(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漳州 363000)
缘于吴敬梓的创作对于家乡恶俗多有揭露与抨击,历来以为吴敬梓十分厌恶他的家乡全椒,这其实误解了他对故乡的那份深情。吴敬梓的时代,封建社会行将就木,吴敬梓感受到末世的种种征兆,《移家赋》及《儒林外史》等作品对于家乡全椒社会恶劣风气的描写是这种环境下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宗法家族观念在吴敬梓的思想中占据显要的位置,吴敬梓对故乡全椒充满感情,这种情感本质上说是家族对于他的影响至深之故,它是吴敬梓文学创作源泉,也是我们理解吴敬梓其人其文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
吴敬梓;故乡全椒;家族;情感
一、“势利熏心”[1]的家乡环境
吴敬梓的时代,封建社会行将走完它的历程。顾炎武在《华阴王氏宗祠记》中说:
呜呼!至于今日而先王之所以为教,贤者之所以为俗,殆渐灭而无徐突!列在给绅而家无主拓,非寒食野条则不复荐其先人;期功之惨,遂不制服,而父母之丧,多留任而不去;同姓通宗而不限于奴仆,女嫁,死而无出,则责偿其所遣之财,婚媾异类而胁持其乡里。利之所在,则不爱其亲而爱他人,于是机诈之变日深,而廉耻道尽。其不至于率兽食人而人相食者几希矣。[1]
步入晚期的封建社会,官场黑暗,士风颓堕,宗法家庭中争产夺权的故事不断上演,到处都散发出霉烂腐臭的气息。吴敬梓以切身的遭际以及对现实的敏感觉察到封建社会末世的这种征兆,小说《儒林外史》中即有不少的篇幅借写五河县的衰风颓俗来影射家乡全椒的风气,第四十六回回目中就直接点明“五河县势利熏心”,第四十七回借余大先生之口说:“表弟,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儒林外史》第547页)作者甚至在小说中直接斥骂:“其风俗恶赖如此”。(《儒林外史》第510页)小说中虞华轩在五河县的愤世嫉俗便包含有吴敬梓青年时期叛逆的影子,天目山樵评曰:“穷而在下,又嫉于薄俗,故为矫激之行,不及诸君之深厚。盖世运愈衰而贤者亦不免与化推移也”[3];《移家赋》中所写全椒社会,商贾与官宦士绅狼狈为奸,到处奸诈横行。桑梓故交的郭肇鐄感同身受,他在《赠吴聘君敬梓》诗中说:
决计辞乡县,江村绕白沙。君原工卜宅,我近欲移家。桑梓清流贱,鱼盐小市哗,秦淮春涨后,消息问灵槎。[4]
“桑梓清流贱,鱼盐小市哗”的感触与吴敬梓何其相似!
大约因为吴敬梓在《移家赋》和小说《儒林外史》中对于家乡全椒社会的描写,并对家乡恶俗的风气给以淋漓的抨击,历来以为全椒的世风人情是极其恶劣的。胡适说:
“全椒人只晓得他是一个败子,不认得他是一个名士。故他最不满意于他的本乡人。《外史》中借五河县来痛骂他的本县。(看第四十七回。)他所以要离开乡土,寄居南京,大半也是由于他厌恶全椒人的心理。”[5]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驻足此一层面去理解吴敬梓对于家乡全椒的印象与情感则未免看低了他和他的作品。
鲁迅称许吴敬梓《儒林外史》的创作能够“秉持公心,指擿时弊”[6],而对于家乡恶俗风气的认识和批判,吴敬梓也怀抱同样的胸襟,小说中对造成此类风气的封建官僚士绅们给以最大的憎恨和蔑视,在“五河的风俗”描写中,对盐商暴发户,以及丢掉自己的出身去谄媚盐商的世家子弟给以最尖刻的嘲弄。大环境之下,全椒确实变了,“谁为倒屣之迎,空有溺庐之辱”的炎凉世态,“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7]之恶俗世风都无处不在。实际上又何止全椒的改变?吴敬梓的友人程廷祚写给程晋芳的信中也表达出与吴敬梓相似的感受和愤懑:
“观宋明之季,忠义廉节盛于前古,其关系之故可知也。近日置此事于不问,故贤否混淆,日流于顽钝无耻而不自知。……夫以人心昏蔽于利欲,风俗驰突于巧诈,若此之甚也。”[8]
即便吴敬梓的笔没有触及全椒的官僚机构,但在这些恶俗及市侩的背后无不隐身着封建权力机构以及它赖以生存的地主、士绅阶级等,他们将全椒的社会变得浑浊不堪,而全椒仅是当时的封建社会大环境下的一个缩微的图画。
吴敬梓的经历和遭遇,全椒人将他看作是败家子,甚至投以嘲讽鄙视的目光,夹以肆意的攻击,这使他十分痛苦并对他影响极大。“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9],科场的蹭蹬,“落魄诸生十二年”(《吴敬梓诗文集·减字木兰花》第56页)使他看清了科举取士的弊端;父亲死后族人对于家产的侵夺,使他在近亲脸上看到贪婪残暴;从“兄弟参商,宗族诟谇”、“贩鬻祖曾,窃赀皂隶”中认识到“宗周贵裔”的堕落和祖风世德的败坏。(《吴敬梓诗文集·移家赋》第10、8页)吴敬梓嘲讽恶赖之风俗,其意旨是要揭露并谴责制造这种社会风气的祸首,笔锋所指是那个社会,那种制度,而决不仅限于他所生活的故乡全椒,明乎此,我们才不会因为五河风俗的描写误解了吴敬梓对于故乡全椒的情感。
二、从“逝将去汝”到“春原无处不消魂”的心路历程
吴敬梓的移家实在有很多难言之隐。科举落第、士绅们的冷嘲和鄙视、一场由族人挑起的家难以及当时社会普遍的市侩之风的盛行,都促成他叛逆性格的发展,在《移家赋》中作者说:“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狸而致鼠,见几而作,逝将去汝。”(《吴敬梓诗文集》第11页)他用十分激进的思想去对抗泛滥于故乡士绅阶层中的精神的腐朽与堕落,33岁移家南京是为了摆脱家乡的恶俗,逃避社会加给他的种种舆论,他以能尽早脱离这一社会环境为快事。
全椒吴氏家族的发展,从一介平民而成为本地的名门望族的历史始终让吴敬梓无比的自豪,这种门第的自豪感伴随着吴敬梓一生,是他赖以生存和抗御外界各种恶和丑的精神支柱,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断地述家风,陈祖德,保持着吴家门第的自豪感,追根溯源,是全椒这方乡土曾经给了吴氏科举家族旺盛的活力,王又曾在《书吴征君文木山房诗集后》说:“国初以来重科第,鼎盛最数全椒吴”,金和《儒林外史跋》中云:“明季以来,累叶科甲,族姓子弟声气之盛,俨然王谢”(《儒林外史研究资料》第17、128页),祖辈们辛勤地耕耘在这里结出了丰硕果实,而如今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都凝结在故乡的土地上,吴敬梓又如何能够忘却!生于斯而长于斯,这方水土给了他充足的养分。移家后,熟悉的朋友、亲近的族人、善良朴素的乡亲不时会在脑海浮现,这些也使他不能忘怀故乡。《西墅草堂歌》中写道:“欲将旧宅重经营,手持钱帛告田父,昔吾先人此环堵,多年侵夺勿复言”,这些与祖辈生活在一方水土之下的乡邻村翁会使他油然生出亲切感,尽管乡邻父老或许为生活所迫,对吴氏的祖居地有所侵占,吴敬梓即给以理解和宽容。草堂上有明末崇祯皇帝诏语:“(西墅)一轮明月,高拟鹿门”,诗中说:“明月空传天子诏,岁时瞻仰付村翁”,他引以为荣并愿付草堂给村翁瞻仰。(《吴敬梓诗文集》第13页)吴氏祖祖辈辈的基业与全椒密不可分,这个家族对这方水土的情感积淀已经流入家族子弟的血液中,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割舍掉。后世的评论者总是以作者小说中对五河县恶俗的嬉笑怒骂来证明他对故乡全椒的厌恶之情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种看法未免片面,小说所描写的恶和丑确有不少源于他家乡全椒发生的本事,作者的《文木山房集》中也有不少诗篇明白表达出来。前文已述,作者所刻画的只不过是一个极具典型性的中国封建社会人情世态的缩影,五河也好,天长也罢,都会发生着,但决不仅仅只是在全椒发生。诗《小桥旅夜》作于吴敬梓移家南京前一次远游:
客路今宵始,茅檐梦不成。蟾光云外落,萤火水边明。早岁艰危集,穷途涕泪横。苍茫去乡国,无事不伤情。(《吴敬梓诗文集》第15页)
作者的心里充满纠葛和斗争。生活的困境太多,为有所改变要移家,而背井离乡的生活令他生出许多畏惧之心,“苍茫去乡国,无事不伤情”,家未离而愁苦已满怀,进退两难的境地表现出作者内心情感的激荡,这种情境一直萦绕着他,对于全椒,吴敬梓有着难以割舍的眷念,《移家赋》记录下他对故乡的缅怀、留恋,却又不得不离开的心理冲突。
怀着对故乡恶俗的愤激而“逝将去汝”,带着激愤,未免仓促之间下了移家的决心,即便《移家赋》中所写为着能够逃脱而庆幸时,作者却又化用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云:“土云信美,客终畏人”(《吴敬梓诗文集》第7页),已见出恋乡的端倪。而真的移家后,生活并不如意,由恨到念,情感的转变是他在思想渐趋冷静、并反思自己生活所经的历程后的变化,移家才一年便生出了“失计辞乡土”、“流浪太无凭”(《吴敬梓诗文集》第19页)的意思了。当吴敬梓超越了自身的不幸,冷静地观察与剖析众生事态时,他开始对于故乡和族人有了别样的情感,也渐次化解了原来刻骨铭心的仇恨,诗文及小说中表达了他对故乡人事的宽容心态。而且,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思乡之情愈见浓郁,以后的生活让吴敬梓不止一次地意识到,他一直刻意逃离的故乡,其实一直就压在心头,故乡全椒已是吴敬梓布满伤痕的心上最温馨的寄居地。
“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儒林外史(第八回“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第113页)
吴敬梓借小说中娄家兄弟之口舒解自己心中恋乡之块垒,在对归乡者羡慕之中聊以寄托他对于故乡深深的眷恋之情,这是吴敬梓心灵深处对于故乡全椒极真挚的情感流露。当他终于踏上萦思梦绕的故乡土地,故乡熟悉的人事让他倍感亲切,故乡农村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他喜悦,对着燕来雁归的情境,触景处皆会生情,“春原无处不消魂”(《吴敬梓诗文集》第30页),这是吴敬梓由衷的感叹,因为踏上故土,几年来客居异地的孤寂愁苦,仿佛一下子从心底被冲刷干净。
三、故乡之恋
对照吴敬梓的诗文去体察、感悟,我们会发现他对故乡全椒,对乡音乡亲有难以割舍的情感。种种旅愁在漂泊流浪的岁月中产生,《风雨渡杨子江》说:“往事随流水,吾生类转蓬。相逢湖海客,乡语尽难通”(《吴敬梓诗文集》第16页)是游子对乡音的亲近与怀恋,《残春僧舍》云:“客久无乡梦,愁深有病魔”(《吴敬梓诗文集》第16页),病魔的产生何尝不是欲说还休的乡愁?
怀着对全椒社会恶俗的厌恶而移家南京,《移家赋》记录下吴敬梓对故乡的缅怀、留恋,却又不得不离开的心理冲突,他的心里堆积了很多的矛盾,故乡的印象始终藏在心底,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趋淡漠了势利的“乡人”(包括自己的族人)曾经带给自己的伤害,诗文中鄙视和愤慨的内容并不多见。
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寄言名利者,致身须壮年。(《哭舅氏》)
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年少何人,肥马轻裘笑我贫。(《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
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买陂塘》)(以上《吴敬梓诗文集》第46、56、60页)
离开全椒后的吴敬梓,总是以一个漂泊者的身份自居。尽管移居南京时间不短,却始终以“秦淮寓客”[10]自称,“客游”、“客思”、“客怀”、“旅人”、“旅况”、“乡梦”、“乡土”、“故山”、“转蓬”等词语在他的诗文中频繁出现,故乡的印象始终珍藏在他的心底。
残灯高枕夜,梦里故山遥。(《春兴八首(之八)》)故国茱萸从插遍,登高作赋已全虚。(《九日约同从兄青然登高不至四首》)
红树酣荒店,黄花辞故岑。(《雪夜怀王溯山山居二十韵》)
嗟余辞乡久,终岁不一至。(《挽外舅叶草牕翁》)
行年三十九,悬弧日、酌酒泪同倾。叹故国几年,草荒先垄,寄居百里,烟暗台城。(《内家娇(生日作)》)(以上《吴敬梓诗文集》第20、22、28、48、71页)
作者对故乡的依恋无处不在,或在梦中,或在对故乡熟悉的情事回忆中,无不寄托着割舍不断的绵绵情思。诗《春兴八首(之三)》中说:
失计辞乡土,论文乐友朋。为应蓬自直,聊比木从绳。挥麈清风聚,开樽皎月澄。回思年少日,流浪太无凭。(《吴敬梓诗文集》第19页)
小说中也有动情的描述:
余大先生叹道:“老弟,你这些上好的基业,可惜弃了。你一个做大老官的人,而今卖文为活,怎么弄的惯!”杜少卿道:“……那从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汤总镇成功归故乡 余明经把酒问葬事”)》第512页)
吴敬梓甚至要将自己后半生的不如意都归为远离故土的缘故,并毫不掩饰他的懊悔之意。
吴敬梓的乡愁是复杂的,浓浓深情中也饱含着对逝去的故乡生活的怀念,这里有乡亲、亲情,有追忆、向往,也有愧疚和不安。请看他的《满江红》词:
岂合在,他乡住?岂合被,虚名误。盼故山榛莽,先人丘墓。已负耦耕邻父约,漫思弹铗侯门遇。再休言、得意荐相如,凌云赋。(《吴敬梓诗文集》第62-63页)
“田庐尽卖”在乡人眼中已是一个败家子,而抛下先人墓茔,流落异乡,就更让讲究孝道的吴敬梓深感辜负了祖辈家传的孝道、孝思而惶恐,在《乳燕飞(甲寅除夕)》词中说:“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吴敬梓诗文集》第63页),这也是他对故乡魂牵梦绕的一个重要原因。家境的不断衰败,吴敬梓不会没有忧虑焦心,一个伟大的作家也不会习惯于“卖文为活”的生活,只是他没有办法阻止这种颓势,吴敬梓的诗文反复咏唱这哀婉的曲调。
傲岸不羁的吴敬梓满是失落的心境下,却总有对故乡最亲切的印象:
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搂。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儒林外史(第三十一回“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第365页)
这是小说中以吴敬梓为原型的杜少卿故居的描写,这个书香诱人之所,鲜花点缀,曲径通幽,处处透着雅趣,读之令人想往,它蕴含着吴敬梓对故乡最温馨的记忆与最温柔的情感寄托,故写来兴趣盎然。
诗《伯兄自山中来,夜话山居之胜,因忆去秋省兄,未及十日而别,诗以志感,得二十韵》回忆故乡山中的景象:
薜荔依门巷,蒹葭变水滨。圆沙知雁聚,曲港见鸥驯。蟹簖缘溪富,鱼罾罥树均。嘉肴仍速舅,肥牡定娱宾。(《吴敬梓诗文集》第45页)
因为伯兄的来访一下子触动了他的记忆,门临蒹葭,户挂薜荔,雁聚鸥驯的清幽环境,如世外桃源的生活环境是吴敬梓心向往之的,安静平和的农村风光以及纯朴而憨厚的兄长的亲切驻留于作者心底,这些也是他移家南京后所不曾得遇过。
全椒还有可亲可敬的父老,吴敬梓始终深爱着故乡的土地与故乡的“北叟南邻”,因漂泊异乡“已负耦耕邻父约”,对这些与祖辈生活在一方水土之下的乡邻村翁有发自内心的亲切感,他们会逗引起作者浓郁的怀乡之情。
《琐窗寒·忆山居》是情到深处之词:
薜荔墙边,藤萝石上,自然潇洒。长松百尺,绝似虬龙高挂。叹三年柴扉未开,蛛丝网遍茅檐罅。只晚驱黄犊,霜枫红映,夕阳西下。寒夜从容话。枉眷恋秦淮、水亭月榭。撇却家山,紫翠丹青如画。想泼醅春酒正浓,绿杨村店鸡豚社。几多时,北叟南邻,定盼余归也。(《吴敬梓诗文集》第63页)
词中描写全椒故乡的景物,饱含着吴敬梓对故乡一草一木最真挚的思念与深情,皆“有我之境”。一切与故乡有关的情景都会触起吴敬梓心灵的悸动,即如在扬州面对着漫天大雪,在《将往平山堂,风雪不果》诗中写道:“却忆故山风雪里,摧残手植老梅花”(《吴敬梓诗文集》第25页),因乡思而生出一份感伤,全椒遗园中亲手种植的梅树,恐怕也同样正遭受着风雪的摧残;真州偶遇僧人宏明作《赠真州僧宏明》(《吴敬梓诗文集》第43-44页),两人同是全椒人,因同样客居落魄,同处天涯沦落之境地而“哽咽语夜阑”。故国之思,情不能堪,“穷途久奔驰,携家复转徙,吁嗟骨肉亲,音问疏桑梓”,因失计离乡、困顿落魄中疏远了故乡,吴敬梓因此感慨、叹息,而此种喟叹不也正表明他一刻也不曾忘却那份真挚的乡情。如此便不难理解上引词中“北叟南邻,定盼余归也”之境界,作者从对方写来的婉转和深沉,其深情可感。
小说《儒林外史》里面许多有关人物关系的描写,作者往往将深厚的情感寄寓其中,如第一回秦老对王冕母子赤诚相待,表现出的纯朴厚道,这种人情的醇厚质朴,作者无比向往,尤其小说第二十一回围绕着牛浦的婚事描写,作品歌颂了生活在底层的卜老爹和牛老儿这些穷人的纯朴和善良的品性,没有丝毫的做作,他们在困境当中互相帮扶、赤诚相待,读来十分感人。
牛老道:“却是那里有这一头亲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漕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装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套做甚么!如今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儒林外史(第二十一回“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第255页)
吴敬梓前半生三十年家乡全椒的生活,主要处在宗族、邻里、友朋之间,这一时期生活的感受和体验也大大激发了他以后创作的灵感,成为他创作的最重要的源泉,全椒乡亲的真情、善心、美德在他的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记,他的心中珍藏许多来自家乡的温馨的记忆,在以后多难的生活中想起家乡,回味这些情事,总会使他那颗历经人间沧桑的心暖和起来。小说所描写的这类情景主要源于他在故乡乡居的见闻和体验,如果不是出自对家乡父老真挚的热爱之心,没有对他们生活在底层所遭遇的苦难发自内心的深切同情和爱怜,又如何能够写得出来如此真切动人的文字?这种相濡以沫的真情感在吴敬梓以后流落他乡的生活中又何曾能够得遇呢?移居南京后便失去了这种情感的体验。
对于年龄尚小即奔波异乡,自谋衣食的儿子吴烺,深知流浪悲苦的吴敬梓,更多了一份牵挂,《除夕宁国旅店忆儿烺》:
旅馆宵无寐,思儿在异乡。高斋绵雨雪,岐路饱风霜。莫诧时名著,应知客思伤。屠苏今夜酒,谁付汝先尝。(《吴敬梓诗文集》第52页)
“屠苏今夜酒,谁付汝先尝”,“应知客思伤”,客中思子的情境真切感人,让我们在感慨吴氏父子情深的同时,也体验着他们流落异乡的悲苦与不幸。
回到萦思梦绕的故乡是化解乡愁最好的途径,1737年2月[11],《全椒道上口占六首》诗:
山凹晓日上三竿,兰渚停舆露未干。乍暖已教衣攃絮,那知江店尚春寒。
乌犍稳卧闭柴门,千树桃花又一村。翻恨阳禽声聒耳,春原无处不消魂。
海燕初来塞雁归,杨花风满杏花飞。几年白社疏行迹,老树今成四十围。
榆甲雨过春水平,村原无复桔槔声。年来料得多丰稔,墙角先看荠菜生。
湔裙村女集方塘,钗焰波光间日光。为听窃脂枝上语,相邀同赛马头娘。
旧水何堪饮社翁,兼旬兀坐雨声中。因过村舍知春尽,渐见含桃火齐红。(《吴敬梓诗文集》第30页)
全椒途中的“山凹晓日”、“兰渚停舆”是他熟悉的,柴门前躺着健壮的耕牛,空中翻飞的海燕,村中满是盛开的桃花,墙角的荠菜,田野嫩绿的芥菜,溪头喧嚷着村女的欢笑,对着燕来雁归的情境,吴敬梓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旧时的老树,今已壮大成四十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作者该要生发出多少感慨。“春原无处不消魂”,乐观的情绪带动思维让吴敬梓浮想联翩,几年来客居异地的孤寂愁苦,仿佛一下子从心底被冲刷干净。
全椒古称南谯,吴烺回乡有《南谯道中四首》诗:
欸乃扁舟破晚烟,相风竿影镇相连。樱红笋碧堤边路,肠断江南三月天。
遥岚一桁郁嵯峨,风卷轻鸥掠远波。螺髻蒙茸青未减,春山回首暮云多。
明霞薄衬夕阳红,小艇蒲帆挂晚风。两岸月生村市散,呼牛声在柳阴中。
半亩桑阴野岸昏,喂蚕天气最销魄。杨花风里翩翩燕,掠水将泥过别村。[12]
将两篇对照来看,流落异地的父子二人对故乡都有着难以割舍的真情,父子两人所描写的情景及抒发的情感又都十分接近,在吴敬梓吴烺父子心中,故乡全椒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
乾隆十八年(1753),吴敬梓五十三岁,这已是他的暮年之秋,再次回到故乡,与故交相聚,现今能够看到的是郭韵清《答吴聘君》诗一首:
昨年雨散山城阻,短衣匹马看君去。今年花落春江开,青帘白舫逢君来。丈夫离合宁有数,社燕秋鸿等闲度。冷官寂寞昼闭门,纷纷残客谁相存。故心恃有斯人在,赠我骊珠光百琲。诗坛杰峙如长城,目中无乃刘长卿。念尔苦才更多思,我亦闻歌知雅意。腐史何当牛马走,贤良讵解盐铁议。把君袂,吟君诗,儿童项领不足道,千秋跋扈君能为。安得飞鸣如两鸟,四方上下无参差。(《儒林外史研究资料(郭肇鐄<佛香阁诗存>)》第335页。)
诗中说吴敬梓“昨年”离开全椒,“今年”“花落春江开”之际再度回到故乡,晚年数次家乡之行多少抒解了中年以后吴敬梓的怀乡之痛。
胡适在《吴敬梓传》中说:“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13]如果将吴敬梓比作全椒的一棵擎天巨树,那么,巨树之根基则深深地扎在全椒的泥土里,它枝叶婆娑,树干高耸,它的满树绿叶在江南雨雾中潇洒。缘于全椒泥土充足的养分,伴着河渠的桨声、湖面的涟漪、大江的浪影,这颗大树一直郁郁葱葱,泽被无数后人。
[1]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528
[2]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Z].北京:中华书局,1959,(8)108.
[3]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8):572.
[4]郭肇鐄.佛香阁诗存,乾隆丁亥刻本.转引自李汉秋辑.儒林外史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7):334.
[5]胡 适.吴敬梓年[A].胡适文存·二集卷四[M].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
[6]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中国小说史略》[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28.
[7]吴敬梓.吴敬梓诗文集·移家赋,李汉秋辑校[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7.
[8]程廷祚撰,宋效永校点《青溪集·青溪文集续编》卷八《与家鱼门》[M].合肥:黄山书社,2004.
[9]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呐喊·自叙》[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7.
[10]吴敬梓的二十三首《金陵景物图诗》和为江昱撰《尚书私学序》都署名“秦淮寓客”.
[11]孟醒仁.吴敬梓年谱[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8):61.
[12]吴敬梓,吴烺撰,李汉秋点校.吴敬梓吴烺诗文合集[M].合肥:黄山书社,1993(7):124.
[23]胡 适.胡适文存(初集卷四)[M].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225.
My Hometown,a Comfortable Place——an Insight into Wu Jingzi's Hometown Obsession
LüXianp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Z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Zhangzhou 363000,China)
In Wu Jingzi’s era,the feudal society had one foot in the grave.It was deteriorating and degrading,but it still worked as usual.Wu Jingzi sensed various signs of the last phase of the feudal society and described the bad social atmosphere in his hometown Quanjiao County as a miniature of the whole feudal society in his works like the Scholars.Due to his exposure and criticism of the bad custom of his hometown in his works,Wu Jingzi had always been thought that he was sick of his hometown,which was actually misunderstood,in fact Wu Jingzi deeply loved his hometown.
Wu Jingzi;Quanjiao County;clan;emotion
I206
A
1673-1794(2011)06-0005-05
吕贤平(1968-),男,安徽全椒人,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
福建省教育厅社科项目“吴敬梓、吴烺诗文研究”(JBS09096)。
2011-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