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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和陶诗满腔忠义忱——论戴良的和陶诗创作

2011-08-15罗海燕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陶诗陶渊明意象

罗海燕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陶翁生前虽寂寞,身后和者何其多!”文学史上,拟效、追和陶诗的现象,蔚为大观。如此被尊崇,渊明之外,简直无出其右者。王国维尝叹:“屈子之后,文学之雄者,渊明其尤也。”[1]钱钟书曾言:“渊明文名,至宋而极。”[2]其实,何止宋代,元、明、清历朝和陶创作屡成高潮。而历代遗民对陶渊明的强烈认同,及其和陶诗的大量创作,都表明和陶意义已远远超越文学本身,它具有丰厚的文化意蕴,同时也是某种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深刻体现。元遗民戴良极其推崇陶渊明,作有大量和陶诗,具有独特的文化内蕴,于文化史、文学史都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和意义。本文拟以戴良和陶诸作为考察中心,对其存留现状、主题取向、艺术特点、现实功能及独特的文化史意义展开论析。

戴良(1317-1383),字叔能,号九灵山人、嚣嚣生,隐居时曾化名方云林。浙江浦江(今属浙江金华市)人。师从元代大儒柳贯、黄溍、吴莱,问诗于余阙,与宋濂同学,又与陈基、丁鹤年、杨维桢、王逢、高启、杨基等友善,乃元明之际金华学派的重要代表。其死不仕明,气节甚高,历来被视为元遗民之典型。擅诗文,著述颇多,成就甚伟,著有《九灵山房集》30卷。今存和陶诗52首,并其它拟陶、咏陶之作,计近百首。戴良曾有集外《和陶诗》一卷,“刊版翰林行世”[3](P385),但后世不存,遂成疑问。

最早提及这卷诗的应是戴良本人。他曾手书和陶诗多篇赠给好友倪仲权(倪仲权,四明人,生平无考。雅好诗书,家藏万卷。与高启、乃贤、乌斯道、刘仁本等过从甚密。)《倪仲权索予书所作诗文题其后》称:“今五十余岁而来四明,见先生所尝与游者曰倪君仲权,一笑相顾,年俱老大而嗜好特未除,索予向时所作。予客处既久,旧稿俱已遗失,姑手书近和陶靖节诗辞数篇以寄。”[3](P253)但是,我们还不确定这数篇“和陶靖节诗辞”是否为全部的所谓《和陶诗》一卷。其次是谢肃。肃字原功,上虞人,撰有《密庵集》十卷。他曾为戴良的这一卷《和陶诗》作序,其《<和陶诗>集序》称:“先生生金华……其流离颠顿,寒饥苦困,忧悲感愤,不获其意者,莫不发之于诗。诗之体裁、音节浑然天出者又绝似渊明,非徒踵其韵焉而已,因名之曰《和陶集》。”[3](P371)及戴良死后,赵友同为其作墓志铭,《故九灵先生戴公墓志铭》称戴良“所著述有《和陶诗》一卷、《九灵山房集》三十卷、《春秋经传考》三十二卷,藏于家。”[3](P342)这卷和陶诗曾存于戴良好友丁鹤年处,后为杨士奇所得。杨士奇《跋戴九灵<和陶诗>》称:“此集余得之丁鹤年。”[3](P377)

由上可知,在明代有两点是确定的:一是戴良著有《和陶诗》或名《和陶集》,且生前已经结集行世;二是《和陶诗》或《和陶集》不在《九灵山房集》中,是单独刊行的。

但是到了清代,这一卷和陶诗的存留成了疑案。戴殿江跋乾隆37本《九灵山房集》云:“若《春秋经传考》《和陶集》不知尚存与否。”[3](P389)四库本乃抄录乾隆37年本。四库馆臣对此也产生了疑问,并试着做了推想,其曰:“良世居金华九灵山下,故自号九灵山人。其集曰《山居稿》,曰《吴游稿》,曰《鄞游稿》,曰《越游稿》。后跋又云:‘集外有《和陶诗》一卷。’今检集中,《越游稿》内已有《和陶集》一卷。而其门人赵友同所作《墓志》亦云《和陶诗》一卷、《九灵山房集》三十卷,不在集目之内。或本别有《和陶诗》一卷,而为后人合并于集中者,未可知也。”[3](P391)

后世所存《九灵山房集》版本极多。最早的洪武刊本今存于日本。严绍璗曾见到此本,其《日藏汉籍善本书录》载:“《九灵山房集》三十卷,元戴良撰。明洪武年间刊本,共六册,静嘉堂文库藏本。”[4]此外尚有明正统本、乾隆37年刻本、四库本、金华丛书本、丛书集成本及新近出版的《戴良集》等。

经检诸本,集中有52首和陶诗很集中,存于《越游稿》或金华本第28卷。我们认为四库馆臣对这一卷和陶诗的推断不无道理。这52首和陶诗(包括《和陶渊明归去来辞》、《和陶渊明杂诗十一首》、《和陶渊明拟古九首》《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并序》《和陶渊明移居二首并序》《和陶渊明岁暮答张常侍一首》《和陶渊明连雨独饮一首并序》《和陶渊明咏贫士七首并序》)即所谓的独立“刊版行世”的《和陶诗》一卷。它们之所以出现在“越游稿”中,应是后人根据创作时间合并进去的。

戴良之所以选择陶渊明为追和对象,是因为他们在两个层面上实现了跨越千年的契合。首先是两人虽时隔千年之久,但人生的境遇相似,即避难与隐逸。陶渊明身处乱世,对安定与和平有着强烈渴望。其《桃花源记》所塑造的人间乐土,有着为避暴秦之难的现实选择。在戴良对陶渊明的解读中,陶渊明躲避末世战乱与不事新朝而退隐的品格尤其被彰显出来。戴良的一生几乎就是避难和隐居的一生。他曾为战乱而躲避山中。如《山中度岁》:“去年当岁暮,我方家市邑。时复扫新居,亲朋为之集。天运不可常,周辰今已及。投迹此山中,酒杯与谁执?故欢随岁去,新愁带春入。唯独闻爆声,依然如旧习。”(文中所引戴诗,均出自《戴良集》,为避免繁琐,标有题目的不再一一标注页码。)即是他因婺州寇乱而避居山中时所作。朱明建立后,他隐居于四明之地,与诸多耆儒故老诗酒唱和,歌哭竟日。其次是陶渊明与戴良同为忠义。据沈约《宋书》载,陶渊明由晋入宋,其所作诗文只书甲子,不纪年号。这在戴良看来无疑是陶渊明忠于前朝的表现,他时时以此来提警自己,如《岁暮偶题二十二韵》云:“纪晋惭陶令,依刘误祢衡。世偏欺逆旅,天亦薄遗氓。”这些契合点造成戴良在精神层面,对陶渊明和自己的身世深有感慨,于是频频追和陶诗,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而于创作层面,受前者影响,戴良对陶诗颇为倾心,不断诵读、学习、揣摩,进而追和之,如其《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并序》称“因读渊明饮酒二十诗,爱其语淡而思逸,遂次其韵,以示里中诸作者,同为商榷云耳。”这也使得戴良和陶诗的主题取向与陶诗很相近,集中为回归主题、饮酒主题、生死主题与固穷安贫主题等。但他们的具体境遇并不完全相同,因此其主题取向又有所不同。

其一,同是表达回归之念,戴良实际“未归”。其曾作《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但此时戴良尚客居他乡。不过,他仍然找到了两人的共同点,他说:“余客海上,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渊明以既归为高,余以未归为达。虽事有不一,要其志,未尝不同也。”这个“志”就是不事新朝的忠义之志。戴良的回归之念基本包含两个层面:一是结束漂泊,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安享田园之乐。他不止一次的幻想这样的场面:“望东南之归路,想儿女之牵衣。……郁乎松楸,拥我衡门。田园故在,图书尚存。散襟颓檐,亦有一尊。无嚣声之入耳,无忧色之在颜。比鹪鹩与蝘蜓,固无适而不安。”二是不再愤世嫉俗和焦虑于富贵、利达,而是甘为遗民,将命运付与造化自然。这是他心向元廷,身在新朝的一种无奈的人生取向。“逐猿鹤以长往,俯陇亩而耘耔。歌接舆之古调,和渊明之新诗。为一世之逸民,委运待尽盖无疑。”做一世委运造化的逸民,是其人生的理想归宿。

其二,陶渊明喜欢饮酒,深味酒中真乐,而戴良虽作《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并序》,但他并不善饮,其序载:“余性不解饮,然喜与客同唱酬。士友过从,辄呼酒对酌,颓然竟醉,醉则坐睡终日,此兴陶然。……饮虽至少,而乐则有余”。酒对戴良而言,别有深意。他或借酒来结交同志,酬赠唱和,如其“四海皆兄弟,可止便须止。酣歌尽百载,古道端足恃”[3](P275)。或凭酒排遣他乡客愁与黍离之悲,如“惟于酣醉中,归路了不迷。时时沃以酒,吾驾亦忘回”[3](P275)。“伊洛与瀍涧,几度吊亡国。酒至且尽觞,余事付默默”[3](P273)。或凭酒忘生死,如“此生如聚沫,忽忽风浪惊。沉醉固无益,不醉亦何成”[3](P275)。陶渊明是居家饮酒,戴良则是独在异乡,故戴氏之酒少了渊明的潇洒飘逸,而多了层层沉重的忧愁。

其三,陶渊明固穷安贫,无怨无悔,戴良于此也义无反顾。贫,与“富”相对,是指缺少财物,贫困。戴良与陶渊明一样“困于财。”其《和陶渊明咏贫士七首并序》曾叙写当时情状:“余居海上之明年,适遭岁俭,生计日落。饥乏动念,况味萧然。”其实,较之陶渊明,戴良的无悔之路走得更难。他非但“贫”且更“穷”。穷,包含不得志之义。揭傒斯《与萧维斗书》曾云:“道行于天下,谓之达;道不行于天下,谓之穷。”[5]戴良本志在用世,但是正如桂彦良所言:“然志在用世,未暇切切于此也。及事与志乖,所如多不合,知其无所就功名,遂抑情遁迹,盘桓乎山巅海澨,访羽人释子而与之居。”[3](P384)戴良的贫穷,一方面体现在物质上,如其《和陶渊明咏贫士》其五:“陶翁固贫士,异患犹不干。公田足种林,亦且居一官。我无半亩宅,三旬才九餐。况多身外忧,有甚饥与寒。”其贫困潦倒较陶渊明更甚,已经到了宅无半亩,三旬九餐的地步,这样的描写也许有些夸张,却足以表明其生活贫困的程度。一方面体现在精神上。或是来自亡国的苦痛,或是源于朋友离去的孤独,都构成了他精神世界的贫穷。例其二:“大道邈难及,我已后羲轩。代耕非所愿,十年躬灌园。晨兴当抱瓮,破突寒无烟。寥寥千古心,岂暇相磨研。凤兮有遗歌,三叹讽微言。”[3](P278)写到亡国之恨。如其一:“乌鹊失其群,栖栖无所依。岂不遇良夜,谁共星月辉。两翮已云倦,何力求奋飞。遥见青松树,决起一来归。孤危正自念,复虑岁晚饥。苟遂一枝托,安知沟壑悲。”[3](P278)写失去朋友的孤独和寂寞。但是,尽管经历了诸多痛苦,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气节,“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如《和陶渊明拟古九首》其二:“抚剑从羁役,岁月已一终。借问所经行,非夷亦非戎。中遭世运否,言依盖世雄。尘埃纵满目,肯污西来风。举世嘲我拙,我自安长穷。孤客难为辞,寄意一言中。”与《和陶渊明拟古九首》(其六):“介然守穷独,富贵非所思。岂不瘁且艰,道胜心靡欺”都写出了戴良不顾外人的嘲讽,心怀忠贞,秉志不改。

其四,陶渊明将哲学日常化,体认“物理”,悟透了生死与变迁。这里的“物理”,儒家色彩颇浓。它指事物的道理、规律,如《周书·明帝纪》:“天地有穷已,五常有推移,人安得常在,是以生而有死者,物理之必然。”[6]卷4戴良诗歌频繁地表达出他对所谓“物理”的感悟。在他看来,人生奄忽间,一死万事休,乃“物理”使然。自然万物如此,人生亦这般。戴良悟透此理,故藉酒求醉,使个人归于自然,认同自然,顺应“物理”,“万事付元造”而追求永恒。其《和陶渊明杂诗十一首》:“醉乡固云乐,犹是生灭处。何当乘物化,无喜亦无惧”表达了同样的态度。

可以说,正是因为戴良坚信“天地有常运,阴阳无定端”[3](P273),故他对人生采取了以上态度。而与陶渊明不同的是,他还将朝代的变迁和战争带来的衰亡,也归于了冷酷的“物理”。他的《筑新居》写了战后回乡重新构屋的事情。回到家园,映入眼帘的是“左右皆废墟,南北尽颓垣。昔人固不留,遗迹尚依然”的颓败,但是他却没有因之而谴责战争,反而“因之悟物理,盛衰恒递迁。世既异市朝,海亦变桑田。古来皆有是,念此一长叹”[3](P8)。戴良在反思人之生死和总结朝之更替时,将其全部归因于“物理”。

受和陶主题取向的影响,戴良和陶诗在意象选择方面,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意象聚合体——由陶诗中常见意象如酒、鸟、田园等,再加上陶渊明的主体意象,共同建构了一个“陶渊明意象群”。此意象群又具体分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化用或拟效陶渊明诗句;二是钟情由陶渊明衍生而来的意象,它包括酒意象、鸟意象、菊和云意象,以及其它的田园意象;三为直接使用陶渊明的本事意象。当然,受自身主体条件的影响,戴良在使用陶渊明意象时,或单用,或合用,既有继承,又有改造和发展。

就第一种情况而言,陶渊明式的语言在戴诗中随处可见。除和陶诗外,其它诗作亦“陶化”倾向明显,甚至可谓亦步亦趋。例如:“结庐在穷巷,艺藿仍种葵。谓将究安宅,何意逢乱离。三年去复还,邻室无一遗。我屋虽仅存,藿悴葵亦衰。海田既遭变,井邑还日非。扶杖一行游,里览多所悲。本不居市廛,悔之将何追。”(《寄宋景濂六首》其一)但凡读过陶诗,我们都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第二种情况而言,戴诗中出现了好多与陶渊明有关的酒、鸟、菊、斜川等意象,而以酒意象为最多,近60处。并且多首诗甚至直接以酒为题。他藉用酒意象来表达不同的情感,如欢悦、得意、失意、愁苦……就感情角度而言,这些酒又包括归老田园的闲适恬淡之酒、看破生死的行乐求醉之酒、思乡念国的愁苦哀怨之酒,等等。

陶渊明一生追求闲适的生活,他醉眼看世界,静心对人生。他的酒,是挣脱羁绊,摒弃恶浊后的返朴归真的悠闲与快适的酒。戴良于此非常神往。例如其《居田》:“我苗今已长,我耕有余隙。斗酒劳近邻,只鸡礼过客。人生但如是,亦足慰平昔。此意谁复知,千载惟沮溺”,这里屡屡提到的酒,都是其悠闲和快适心情的写照。

陶渊明又作《形影神》,羡慕天地、山川、草木的永恒,痛感人生的短促。他主张以一醉方休来面对短促的人生。而戴良一生活在战乱奔波和埋名隐居中,对困危挟逼,生如朝露之体验尤深。现实的苦痛、寂寞让他对人生哲理进行了深入的思索。时空无限浩渺,人乃世间匆匆一过客,想以短暂的一生挽留住永恒的时光,只是痴愚之见,不如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试举两例:

劝君勿沉忧,沉忧损天和。尊中有美酒,胡不饮且歌。

——《和陶渊明拟古九首》其七

有酒且欢酌,何用叹此生?

——《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七

与陶诗不同的是,戴诗中的酒意象,因其漂泊寂寞和亡国悲痛而带上凄凉和伤感的色调。他或写身在异乡念友思亲的落寞,或写旧国破亡无从诉说的抑郁,故少了陶渊明式的洒脱,多了戴良式的凄清。

陶诗中鸟意象基本代表了他的两种人生理想:“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为其拼搏和追求建功立业的象征;“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为其自由和回归返朴的宣言。而戴诗中大量出现的禽鸟意象,多数同样具有自由和“回归”意味。如果说陶渊明的回归是更具哲学意蕴的人性自由的回归的话,而戴良的回归则更多的是现实层面的乡土故国的回归。例如“窥鸟感归翼,观鱼悟潜形”(《题盘隐轩》),“越鸟当北翔,夜夜思南栖”(《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九)“马老犹伏枥,鸟倦尚归山。一来东海上,十载不知还。”(《和陶渊明岁暮答张常侍一首》)其代表的是一种天涯游子,思家念亲的如诉如泣的浓浓的乡愁。

值得注意的是,戴良诗中还借鸟喻人,用鸟来象征自己或朋友。“一鸟乘风起,逍遥天畔飞。一鸟堕泥涂,噭噭鸣声悲。升沉亦何常,时去两无依。我昔道力浅,磬折久忘归。迩来解其会,百念坐自衰。惟寻醉郷乐,一任壮心违。”(《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四)藉两种不同命运的鸟儿喻指自己与朋友在对待元朝政权上的不同态度和最终结果,用意深远。

就第三种情况而言,戴诗以陶渊明的字、号、官职、地名等入诗以此来表达诗人内心的复杂情感。陶渊明作为主体意象代表着忠义、隐逸、闲适和飘逸等。在戴良的解读中,陶渊明一方面代表了一种风流自适的闲雅态度和淡泊名利的隐逸情志;另一方面也代表了忠义不屈,志高行洁的品格。戴良视陶渊明为千载知音,其尝感叹“陶公殁已久,谁能喻吾情”。再如《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今晨风日美,吾行欲何之。平生慕陶公,得似斜川时。此身已如寄,无为待来兹。况多载酒人,任意复奚疑。山颠与水裔,一觞欢共持。”写其于风和日丽之时,效仿陶渊明斜川之游,徜徉山水,与朋友诗酒共聚,一派风流清雅。而陶渊明身虽入宋,心却依然恋晋的行为一直成为遗民戴良巨大的精神支撑。其诸多诗句频频提及陶渊明“纪晋”之事,如“天地裨忠孝,云山获隐沦。陶潜犹纪晋,黄绮肯归秦?”[3](P201)戴良以其为榜样,坚贞守节,保持真我,九死犹未悔。

《诗·郑风·萚兮》云:“叔兮伯兮,倡予和女。”歌唱时此唱彼和,可能是中国诗词唱和的早期形态。至后世,以诗词相酬答,唱和之风大兴。就和诗而言,赵翼《瓯北诗话·白香山诗》曾云:“古来但有和诗无和韵,唐人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7]卷4戴良的和陶诗均与原诗同韵。追和陶诗,本是戴良与陶渊明的跨越千载的唱和与对话。但是不同于一般的诗词唱和,它有着深刻的现实功能。这也正是戴良和陶诗在陶渊明接受史或文化史上独特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首先,最显著的一个功能是戴良的和陶诗既是唱和诗,又是赠答诗,乃合二一之。赠答诗与唱和诗词本有交叉关系,但二者的区别很明显:赠答诗词的特点是一赠一答,赠与答的对象十分明确,内容密切相关,赠答双方所处的时代相同。唱和诗词则不同,作者作诗,往往不必先有一个赠送对象在心里。追和之作有明确的追和对象,可以不赠而和,且不受时、空限制。戴良追和陶渊明,但是却有着酬赠对象即四明地区的诸多遗民同志。这可从其诗序中看出来,例如其《和陶渊明咏贫士七首并序》序称:“乃和此七诗以寄鹤年,且邀同志诸公赋。”[3](P278)鹤年,即丁鹤年,著名元遗民。又《和陶渊明连雨独饮一首并序》序云:“吾居海上,旅怀郁郁。方、钱诸地主时馈名酒,慰此寂寥。闷至辄引满独酌,坐睡竟日,乃和此诗以寄。”[3](P278)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戴良是在借和陶诗一则表明心志,同时也是与同志相互慰藉、鼓励。和陶诗承担了箴铭与书信的功能。

其次,戴良和陶诗具有存史功能。戴良论诗主张文学与政事合二为一,有着强烈的以诗存史意识。这也体现在了其和陶诗中。其和诗多有序,而序往往记载了其生活情状。戴良在洪武初年往来迁徙于四明之地,和陶诗序对此均有记载。例如洪武五年,其居慈溪之凤湖,《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序则载:“壬子之秋,乍迁凤湖,酒既艰得,客亦罕至。湖上诸君子知余之寡欢也,或命之饮,或馈之酒,行游之暇,辄一举觞饮,虽至少而乐则有余。”[3](P274)再如《和陶渊明移居二首并序》载:“余去岁六月,迁居慈溪之华屿。迨今逾一年。僻处寡俦,颇怀凤湖士俗之盛,意欲居之。后游其地,得钱仲仁氏山斋数椽,遂欣然徙家焉。”[3](P277)我们据此,不仅可以了解遗民戴良的行动踪迹,还可深刻体味其精神状况。

戴良并非和陶诗的首创者,其后又曾涌现过多次的和陶高潮。但是,作为“这一个”,戴良和陶诗有如下三点,亦足于为后人所铭记:一是戴良以和陶诗写忠义;二是戴之和陶诗有着独特的现实功能;三是戴之和陶诗不仅内容深刻,且体裁、音节浑然天成,绝似渊明。谢肃为其作《和陶诗序》,将戴良与历史上的和陶圣手如韦应物、柳宗元、白居易、王安石、苏轼等作比,对其评价极高,虽不无谀辞,但尚算公允。姑且以此作结,其云:“虽然自渊明之后,人知重其诗者不为甚少。韦苏州学之于憔悴之余,柳柳州效之于流窜之后。仿之而气弱者非王右丞乎?拟之而格卑者非白太傅乎?而苏长公又创始和之,自谓无愧于靖节矣。然以英迈雄杰之才率意为之,故无自然之趣焉。有自然之趣,而无柳、白、黄、苏之失者,其为先生是集乎?当与陶诗并传于后无疑矣。”[3](P371)

[1]王国维.文学小言[A].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4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380.

[2]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88.

[3]戴良.戴良集[M].李军,施贤明,点校.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4]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7.1630.

[5]揭傒斯.揭文安公全集[M].四部丛刊本.

[6]令狐德棻.周书[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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