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权依附到集团依附——论汉末士风对政治结构的影响
2011-08-15刘运好
刘运好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从皇权依附到集团依附
——论汉末士风对政治结构的影响
刘运好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人的觉醒”是汉末士风变化的基本特点。然而,汉末“人的觉醒”,并未完全回归到先秦之士“志于道”的政治超越的精神状态,而带有强烈的政治依附性,只不过这种依附由汉鼎盛时期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皇权依附逐步向集团依附转化。这种士风的变化,始于党锢集团对皇权依附意识的解构,从而形成汉灵帝中平元年以后至建安时期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的互动,正是这两种意识的互动深刻地影响了汉末政治结构的变化——皇权逐渐傀儡化,皇权专制逐渐让位于集团专制,并最终导致旧皇权的消亡与新皇权的产生。
汉末士风;政治结构;皇权依附;集团依附
汉末建安时期,“士”作为一个独立的社会力量在政治舞台上发挥了秦汉以来前所未有的历史作用。这一时期士的精神风貌,一方面表现出对先秦士之精神的回归,另一方面又表现出汉代士之精神的积淀,同时也成为魏晋士之精神的先导。在中国士大夫思想发展史上处于一个历史转型时期。
研究这一时期的士风变化,一般学者都以“人的觉醒”概括言之,著名的有李泽厚、余英时①。余英时更以群体之觉醒与个体之觉醒析而言之。其实,上述结论并不准确。士之“人的觉醒”完成于先秦,坠落于秦汉,复苏于汉末。而汉末“人的觉醒”,也并未完全回归到先秦之士“志于道”的政治超越的精神状态,而带有浓厚的汉代士强烈的政治依附性特征,表现出较浓厚的世俗化倾向。只不过这种依附由汉鼎盛时期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皇权依附逐步向集团依附转化。
这种由皇权依附逐步向政治集团依附转化的士风嬗变,始于党锢集团对皇权依附意识的解构,从而形成汉灵帝中平元年以后至建安时期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的互动,正是这两种意识的互动深刻地影响了汉末政治结构的变化——皇权逐渐傀儡化,皇权专制逐渐让位于集团专制,并最终导致旧皇权的消亡与新皇权的产生。下文依次论之。
一、党锢集团对皇权依附意识的解构
汉末士风的嬗变始于党锢集团对皇权依附意识的解构。论述汉末党锢集团对皇权依附意识的解构,建立在两个逻辑基点上:客观上,汉代士之阶层皇权依附意识的强烈;主观上,汉末党锢集团对先秦士之精神的回归与对现实政治的批判。必须说明的是:汉末党锢集团对皇权依附意识的解构是一种客观使然的无意识行为,并非是一种自觉的思想行为。
皇权依附意识形成于秦汉的中央集权专制,尤其是汉代更进一步地对中央集权专制加以理论化、系统化,更强化了这种皇权依附意识。
秦试图在三个层面上建立中央集权专制: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建立集权专制的政治体制;焚书坑儒,强制推行一元政治文化,建立适应集权专制的文化体制;统一度量衡,实行书同文,车同轨,建立适应集权专制的亚文化体制。其核心就是强化皇权的绝对权威与臣民的依附意识。汉承秦制,但是汉与秦有一点很大的不同,这就是,秦特别注意从国家职能与政治结构上强化中央集权专制,所强制推行的文化和亚文化体制,都带有赤裸裸的集权专制色彩;而汉代特别注意集权专制理论的建设,将本来赤裸裸的国家职能与政治结构的中央集权专制涂上一层浓厚的人文色彩。概括地说,汉代集权专制理论的建立,经历了由对秦代集权专制的扬弃与整合到新的集权专制理论建立的两个基本阶段。陆贾、叔孙通、贾谊等人的理论主要是在反思历史的基础上扬弃和整合秦代集权专制,而董仲舒则是将专制集权加以理论化、系统化。前一点笔者曾撰专文论述②,此不赘论;对后一点略论如下。
专制集权的核心是皇权,皇权的绝对权威与臣民的依附意识是集权专制赖以存在的两大前提。前者是皇权意识的本质,后者是皇权意识的表现。
董仲舒所提出的《春秋》大一统理论、君权神授,就是强调树立皇权的绝对权威。其《举贤良对策》三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1](P2523)又《举贤良对策》一曰:“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1](P2520)其内涵可概括为:第一,帝王要“持一统”,就必须遵从《春秋》大一统理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第二,帝王之道的根本就是上承天意,下正其行。也就是说,帝王之权为天所授,因此帝王之尊则是绝对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两点,不仅从理论上阐释了皇权的绝对权威,而且提供了维护这种绝对权威的政治策略。
董仲舒《春秋繁露》在“君为天,臣为地”的逻辑基点上,强调臣民绝对服从与依附皇权。其《顺命》曰:“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2](P802)又《天地之行》曰:“为人臣者,其法取象于地。故朝夕进退,奉职应对,所以事贵也;供设饮食,候视疢疾,所以致养也;委身致命,事无专制,所以为忠也;竭愚写情,不饰其过,所以为信也;伏节死难,不惜其命,所以救穷也;推进光荣,褒扬其善,所以助明也;受命宣恩,辅成君子,所以助化也;功成事就,德归于上,所以致义也。”[2](P807)又《王道通三》曰:“故《春秋》君不名恶,臣不名善,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臣之义比于地。故为人臣下者,视地之事天也。”[2](P794)董仲舒强调的是:第一,君主受命于天,诸侯、臣民受命于君主,其间存在着逻辑上的依存关系,因此诸侯、臣民必须绝对依附于君。第二,因为君为天,臣为地,臣之事君如地之事天,臣之事君所做的“事贵”、“致养”、“为忠”、“为信”、“救穷”、“助明”、“助化”、“致义”,天经地义,必须绝对服从。第三,君为天,一切善皆归于君,君就成为“善”的化身;臣为地,一切“恶”皆归于臣,这就从伦理上论证了臣民必须绝对服从于君。三点强调一个核心,这就是皇权不仅具有绝对权威,而且臣民必须绝对服从并依附于皇权!
一言以蔽之,董仲舒是通过自然与人事的比附,论证其皇权的绝对权威与臣民的依附意识,而其理论策略是把政治关系伦理化,伦理关系神学化。从而使对皇权偶像的崇拜与对皇权的绝对依附成为臣民的思想和行为准则,并支撑着几乎整个汉代“士”的心理。
这种状况直至汉末党锢集团的出现才被打破。余英时指出:“东汉外戚之祸极于梁冀之专权,士大夫之形成清流集团似亦肇端于此。”[3](P288)汉末士大夫之清流集团的形成、消解与党人之议相始终。“初,桓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流言转入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林宗、贾伟节为其冠,并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并危言深论,不隐豪强。”[4](P2186)前后酿成了三次党锢之 祸,直 至 黄巾蜂起,才“大赦党人,诛徙之家皆归故郡”。详细情况可参见《后汉书·党锢列传》。从以上所引的材料可以看出,士大夫之“党人”,虽源于甘陵南北部之“党人”,但其性质大不相同。甘陵之党人是依势而结党,结党以耸势;士之党人是依“名节”而结党,结党以崇名节。前者是权势的衍生,后者是道义的延申。
士大夫清流集团即党锢集团有两个基本特点:一以名节自重,一以天下为己任。汉末士林注重名节,始于王莽居摄篡弑之际,至东汉而渐成风气。《党锢列传》载:“至王莽专伪,终于篡国,忠义之流,耻见缨绋,遂乃荣华丘壑,甘足枯槁。虽中兴在运,汉德重开,而保身怀方,弥相慕袭,去就之节,重于时矣。”[4](P2185)至汉末,在太学生的推波助澜下,去就与名节尤为士林所关注。虽党祸酷烈,然此风尤炽。李膺因党锢之祸被捕入狱,后遇赦,“免归乡里,居阳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所谓“高尚其道”,就是褒重其名节。因为李膺能在“朝廷日乱,纲纪颓阤”之时,“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即使后来因张俭事而受牵连,朝廷收捕钩党,乡人劝李膺逃走避难,膺对曰:“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4](P2195)乃 至当时 的士大 夫为名节 而竟足 蹈死地,凛然从容。如范滂因党锢之祸而入狱,其母与之诀曰:“汝今得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4](P2207)反之,若不持士节,即使位极权臣,或名重当时,也为清流士大夫所不齿。如《党锢列传》载:“南阳樊陵求为门徒,(李)膺谢不受,陵后以阿附宦官,致位太尉,为节志者所羞。”又《三辅决录》引赵岐《与友书》曰:“马季长虽有名当世,而不持士节,三辅高士未曾以衣裾襒其门也。”[4](P2121)正是清流名士崇尚名节与“天下之士”褒重名节的互动,形成了汉末士林注重名节的一代士风。这在《党锢传论》揭示得非常清楚:“李膺振拔污险之中,蕴义生风,以鼓动流俗,激素行以耻威权,立廉尚以振贵执,使天下之士奋迅感慨,波荡而从之。”[4](P2207)
事实上,在与外戚和宦官斗争中,清流名士崇尚名节与“天下之士”波荡从之,无意中也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政治联盟,《党锢列传》对此也有深刻阐述:“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4](P2185)这种自然的政治联盟,既不同于朱穆《绝交论》所指责的“蔽过窃誉,以赡其私”,以及徐干《中论·谴交》所批评的“王事不恤,宾客是务”的俗士交游结党,也不同于以一己私利为一切准则的外戚和宦官权力集团。党锢诸君子关注时政和激扬现实,骨子里所浸透着的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历史责任感。党锢诸君的思想与行为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陈蕃年十五,有清世之志,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4](P2159)“(范)滂 登车揽辔,慨然有 澄清天 下之志。”[4](P2203)正因为如此,这些人一旦执掌权柄,并非以权谋私,而是借权行道,企冀匡正时俗,澄清浊政。“李固据位持重,以争大义,确乎而不可夺。岂不知守节之触祸,耻夫覆折之 伤 任 也。”[4](P2094)身 居 高 位而“争大义”、“守节”就是借权以行道——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滂在职,严整疾恶。其有行违孝悌,不轨仁义者,皆扫迹斥逐,不与共朝。”[4](P2205)“是时朝廷日乱,纲纪颓阤,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4](P2195)范滂之“严整疾恶”、“显荐异节,抽拔幽陋”,李膺之“独持风裁”,也就是希望通过黜邪褒正、裁量执政的手段,而匡正时俗,清除弊政,整顿朝纲。
事实上,清流士大夫的注重操守与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是士林主体意识觉醒的一个问题的两面,虽然在借权行道这一点上与先秦士有所区别以外,在整体上所表现的实际上是一种对先秦时期士之精神的回归!
这种产生于特定政治背景下的主体意识的自觉,表现在对皇权的认识上,与汉代初中期大不相同,具体有两个方面:一是将皇权与社稷剥离开来,产生了“事皇权”与“事社稷”之别的自觉意识;二是将现实中的朝廷与理念中的皇权剥离开来,产生了“污秽朝廷”的激烈行为。这两方面,直接导致了皇权绝对权威的式微,无意中解构了汉初所建立至汉中期所强化的皇权依附意识。
在一个极端专制的中央集权中,皇权凌驾于国家之上,皇权就是国家,国家的权威也就是皇权的权威。秦汉以来,皇权的绝对权威与臣民的依附意识也正是建立士大夫对皇权即社稷(国家)的认识上。汉代流行的谚语“学成文武艺,贷于帝王家”,正是这种意识的典型表现。然而到了汉末,由于社会权力结构的变化,士大夫对皇权的认识产生了巨大变化。王夫之说:“汉之亡也,母后、外戚、宦竖操立主之权,以持国柄而乱之,其所立者,感立己者之德而捐社稷以徇之;夫其渐积使然,岂一朝一夕之故哉?”[5](P206)
这种现实,对汉末士大夫的皇权意识产生了两方面的重要影响:第一,君主“捐社稷”以徇私利,就造成了君主与社稷(国家)的分离,甚至对立,客观上使士大夫在思想深处逐渐将皇权与国家剥离开来。第二,“母后、外戚、宦竖操立主之权”,就打碎了董仲舒“天子受命于天”的神话,淡化了皇帝的神圣光环;另一方面,汉末所立之君主或年幼闇弱,或淫于声色,或怠于政事。惟此,现实中的皇帝与士大夫理想中的皇帝形成强烈反差,导致了皇权依附意识的坍塌,客观上促使士大夫以一种切实而冷静的目光审视皇权与国家的关系。
上述两方面恰恰是使士大夫产生朦胧的国家意识的一种契机,于是在士大夫中出现了“事君”与“事社稷”的区别:“时封赏踰制,内宠猥盛,(陈)蕃乃上疏谏曰:‘臣闻有事社稷者,社稷是为;有事人君者,容悦是为。’”[4](P2161)国家意识的产生 本 质 上是对中央专制集权的皇权意识的解构。汉末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实际包含着朦胧的国家意识,这与先秦士人的天下理念是有所区别的。
汉顺帝后,先是外戚擅权,后为宦官主政,外戚、宦官“操立主之权”的背后,反映了皇权的式微;另一方面,“操立主之权”者的横行跋扈,又进一步加速了皇权的式微。皇权下移,皇帝成为一种徒有虚名的偶像,于是士大夫就将现实中的朝廷与理念中的皇权分离开来,将皇权偶像与操持国柄者分离开来,这才可能在清流士大夫中出现了“污秽朝廷”、“裁量执政”的风气。在第一次党锢之祸中,牢修指责李膺“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4](P2186);王甫指责范滂“君为人臣,不惟忠国,而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4](P2205)。虽然语涉诬陷,但就其指斥党人批评朝政、激扬政治这一点来说是真实的。这其实又涉及了问题的两个方面:第一,在中央集权时代,即使君主昏庸之极,臣民也断无“诽讪”、“评论”君主之理,清流士大夫“污秽朝廷”、“裁量执政”,说明他们已经将现实中的朝廷与理念中的皇权分离开来。第二,在中央集权时代,皇权与国家、执政者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结合上文所论可知,这一时期的清流士大夫对国家、皇权与执政者的层次关系已有较为清晰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产生了两个直接的后果:其一,皇权不是置于国家之上的绝对权威,这一意识的本身是对中央专制集权下的皇权意识的解构;其二,在一个具体的时代中,皇权往往是通过执政者对集权权威的运用所表现出来的,对执政者的批判实际上无意中就是对现有皇权的挑战,这就无可避免地造成皇权绝对权威的式微,必然对专制集权下的皇权意识形成解构。
主体意识的自觉、批判执政、激扬政治,的确是当时士风的基本特点,这些方面时贤多有论述。但是,汉末士大夫对先秦士之精神的回归,国家意识的朦胧产生,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对皇权意识的解构,却为史学界和思想界所忽略了。倒是明人王夫之隐约地看到了这一点,他说:“祸始于桓、灵,毒溃于献帝,日甚日滋,求如前汉之末,王莽篡而人思汉,不可复得矣。”[5](P211)“王莽篡而人思汉”是因为当时王朝虽发生了更迭,但大多士大夫对汉王朝的皇权依附意识并未改变,而在东汉末,原有的皇权依附意识已被解构,对社会政治的激烈批判已经遮蔽了人们对“汉官威仪”的遥想了。
二、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的互动
“主荒政缪”的政治生态与皇权依附意识的解构,直接导致了社会的动乱与皇权的式微,而这几方面所形成的社会合力,使士大夫由皇权依附逐渐向集团依附位移。然而,经过秦汉以来数百年政治文化的积淀而形成的皇权意识,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于是残存的皇权依附意识与新生的集团依附意识的互动,构成了汉灵帝中平元年以后至建安时期生动的士风画卷图。
汉末的政治集团,虽然不能说与党锢集团毫无关系,然而党锢集团尚非严格意义上的政治集团。因为它还没有具备政治集团必须具备的三个基本要件,即严密的组织结构、明确的政治目标、统一的集团领袖。汉末政治集团萌芽于坞堡庄园经济,形成于拥兵自重的军阀集团。王夫之指出:“桓灵之世,士大夫而欲有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纪,必不可正者也;郡县之贪虐,必不可问者也。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名以振,功不可揜,人情以归往,闇主权阉抑资之以安居而肆志。故虽或忌之,或谮之,而终不能陷之于重辟。于是天下知唯此为功名之径而祸之所及者鲜也,士大夫乐习之,凡民亦竞尚之,于是而盗日起,兵日兴,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5](P212-213)士大夫无法辅佐君主,匡正法纪,欲有所为者,或戮力于边庭,或讨贼于中原,终于形成了瓜分鼎峙的军事集团。王夫之看出了由军事集团而转化为政治集团,最终导致了东汉王朝覆亡的历史事实。但是,他并不清楚原本是支撑东汉中央专制集权的军事集团,如何转变成为瓦解东汉专制集权的政治集团的深层原因。其实,个中深层原因,就是士大夫皇权依附意识的解构而造成向政治集团依附的位移。士大夫这种意识的位移,既导致了皇权作为国家职能的削弱,又部分地抽空了皇权存在的政治基础;客观上既壮大了政治集团的力量,又膨胀了政治集团领袖觊觎皇室的政治野心。
造成士大夫这种意识位移的直接原因是董卓乱政。《武帝纪》载:“大将军何进与袁绍为谋诛宦官,太后不听。进乃召董卓,欲以胁太后,卓未至而进见杀。卓到,废帝为弘农王而立献帝,京都大乱。”[6](P5)又载,太祖曰:“(董卓)今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6](P6)何进召董卓进京本是为胁迫太后,诛灭宦官,其结果却是引狼入室。董卓进京后,擅权乱政,淫乱宫廷,轻操废立之权,直接导致了汉末皇权式微,国家分裂。
虽然汉末的权臣、阉宦擅权乱政由来已久,但是董卓擅权乱政,与汉末宦官和外戚擅权有本质的区别。宦官和外戚擅权,是宫廷内部的权力之争,操弄权柄仍然以皇权为幌子,皇权虽已成为傀儡,然在表面上依然笼罩着神圣的光环。所以,宦官和外戚的行为在形式上基本还限定在中央专制集权的框架内,皇权的权力职能虽被弱化,然皇权作为国家象征的政治职能却并没有从根本上被毁坏。而董卓乱政,则是宫廷与地方军阀的权力之争。加之董卓身为异族,率兵入京,以军力为后盾,“焚烧宫室,劫迁天子”,开东汉军人干政的先例。军队一旦凌驾于皇权之上,皇权就必然从耸立于专制集权的塔尖坠落了下来。所以,董卓的行为已经完全突破了秦汉以来中央专制集权的框架形式,从根本上破坏了中央专制集权的政治功能。
董卓进京的最为直接后果是导致“京都大乱”、“海内震动”的混乱局面。在皇权形式上,直接打碎了“汉官威仪”,导致了皇室流播,百官沦落。《孝献帝纪》曰:“是时(建安元年),宫室烧尽,百官披荆棘,依墙壁间。州郡各拥强兵,而委输不至,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间,或为兵士所杀。”[4](P379)朝廷沦落至此,威严丧失殆尽!这种现实直接导致了两方面的后果:在权力职能上,打碎了皇权集权专制,出现政出多门。《魏书》曰:“(袁)术归帝号于绍,曰:‘汉之失天下久矣,天子提挈,政在家门,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与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卒强者兼之耳。’”[6](P210)二袁自己就是“豪雄角逐,分裂疆宇”的祸首。初平二年(公元191)袁绍私刻皇帝印玺,企图立刘虞为帝;建安二年(公元197)袁术在寿春称帝。皇权专制曾拥有的绝对权威荡然无存。在权力分配上,地方军阀藉讨董卓之机迅速崛起,拥兵自重。《吴录》载:“是时关东州郡,务相兼并以自强大。……坚慨然叹曰;‘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当谁与戮力乎!’”[6](P1110)中央对地方力量的制衡被打破,终于形成尾不掉的局面。
汉末军政一体的地方政治体制,使那些割据一方的军阀本身带有浓厚的政治集团性质。而董卓对中央专制集权政治功能的破坏,使汉室名存实亡,又导致了士大夫精神上的“不知所归”。于是那些在精神上“不知所归”的士林群体,逐步地从原先的皇权依附而开始向崛起的政治集团靠拢,士大夫原有的皇权依附意识也就开始逐步向集团依附意识转向。
其实,这种意识的转向又经历了由最初的崇拜政治精英到依附政治集团的过程。当世积乱离、生灵涂炭时,士林阶层都渴望政治精英垂世,能够救己、救民于倒悬,于是崇拜政治精英成为士林的普遍心态,汉末亦然。如《党锢列传》载:“初,曹操微时,瓒异其才,将没,谓子宣等曰:‘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张孟卓与吾善,袁本初汝外亲,虽尔勿依,必归曹氏。’”[4](P2197)无独有偶,董昭亦劝张杨结好曹操,明确地告诫他说:“袁、曹虽为一家,势不久群。曹今虽弱,然实天下之英雄也,当故结之。”[6](P437)吕布偷袭下邳,刘备不得已投曹操,程昱认为刘备有雄才且有雄心,力劝曹操杀之。操曰:“方今收英雄时也,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6](P14)李瓒教子、董昭劝张杨结好曹操时,曹操尚未成为独立的政治集团;刘备投靠曹操时,更是兵微将寡。然此二人既有英雄之才,亦有英雄之志,社会均以治理乱世的政治精英视之。杀一刘备竟可能“失天下之心”,可见士林对刘备的崇拜;而曹操更是士大夫崇拜的偶像,孔融《六言诗》(其二)曰:“郭李分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则是明证。
这种对政治精英的个人崇拜,最初或只是存在于士大夫的心理层面,而最终却直接地导致了士大夫对政治精英的依附。而士大夫对政治精英的依附则又逐渐使这些政治精英形成强大的政治集团。于是,一方面这些政治集团为逐鹿中原,更加拼命地网罗人才;另一方面人才也择主而依,希望为世所用。而择主而依又恰恰是由精英崇拜走向集团依附的一种行为表现。曹操《短歌行》所描绘之情境:“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既表现了当时士人择主而依时彷徨不定的心态,也表现了作为集团领袖的曹操,为实现政治理想而网罗人才为我所用的渴望。诸葛亮躬耕陇亩,因刘备三顾茅庐而终于出山,成就刘氏帝业,就是那个时代的典型。这两种因素的互相推衍激荡,就形成了士大夫由崇拜皇权偶像,依附皇权,而转变为崇拜政治精英,逐步走向依附政治集团。
一旦士大夫的意识从皇权依附转向集团依附,中央专制集权的绝对权威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从皇权依附意识转向集团依附意识时,秦汉以来一直为士大夫顶礼膜拜的皇权偶像也在意识形态的领域中被掏空了。
但是,汉末之际,从政治结构上看,中央集权的形式依然存在,政治集团也常常以中央集权的大纛为幌子;从意识形态看,皇权依附意识并未完全消弭,士大夫阶层大多在中央集权与政治集团之间首鼠两端。因此,集团依附与皇权依附的两种思想意识处于一种互动并存的状态。官渡之战前桓阶的一席话特别具有代表性。建安五年,曹操与袁绍相拒于官渡,刘表举州以应绍。“(桓)阶说其太守张羡曰:‘夫举事而不本于义,未有不败者也。故齐桓率诸侯以尊周,晋文逐叔带以纳王。今袁氏反此,而刘牧应之,取祸之道也。明府必欲立功明义,全福远祸,不宜与之同也。’羡曰:‘然则何向而可?’阶曰:‘曹公虽弱,仗义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讨有罪,孰敢不服?今若举四郡保三江以待其来,而为之内应,不亦可乎!’”[6](P631)曹操与袁绍是当时两大政治集团,曹在军事上虽暂时处于劣势,但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形式上仍然依附于中央专制集权,所以桓阶认为曹操举事本于“义”;而袁氏家族先是袁绍私刻皇帝印玺,后又袁术称帝,形式上破坏了中央专制集权,所以桓阶认为袁绍举事悖于“义”。桓阶之论说明了两点:第一,汉末士大夫依然积淀比较浓厚的皇权依附意识,并与集团依附意识并存;第二,汉末士大夫的集团依附意识往往还叠合在皇权依附意识之上,与皇权依附意识并存互动。
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的并存互动,使汉末政治生态形成了种种悖论的现象:第一,臣的政治含义的悖论。臣本是相对于君而言,而汉末时期的“臣”却有私臣与君臣之别。《九州春秋》载:袁绍欲立刘虞为帝,虞厉声曰:“卿敢出此言乎!忠孝之道,既不能济。孤受国恩,天下扰乱,未能竭命以除国耻,望诸州郡烈义之士戮力西面,援迎幼主,而乃妄造逆谋,欲涂污忠臣邪!”[6](P241)又《魏书》曰:“时诸将皆受魏官号,惇独汉官,乃自上疏自陈不当不臣之礼。太祖曰:‘吾闻太上师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贵德之人也,区区之魏,而臣足以屈君乎?’惇固请,乃拜为前将军。”[6](P268)刘虞所言之臣,是指汉主之臣(君臣),所以不欲称帝,乃是恪守为臣的忠义之道。而夏侯惇所言之臣,则是指魏王之臣(私臣),因为自己身事魏王,故宁为魏臣,不为汉官。故汉末所言之臣,其名一,其实二。本是一个概念,其政治含义则又分成了悖离的两个方面。第二,臣的政治行为的悖论。正因为有了私臣与君臣之别,这也就造成了臣的政治行为的悖离。《傅子》曰:“初表谓(韩)嵩曰:‘今天下大乱,未知所定,曹公拥天子都许,君为我观其衅。’嵩对曰:‘……嵩,守节者也。夫事君为君,君臣名定,以死守之;今策名委质,唯将军所命,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设计未定,嵩使京师,天子假嵩一官,则天子之臣,而将军之故吏耳。在君为君,则嵩守天子之命,义不得复为将军死也。’”[6](P213)韩嵩所言“事君为君,君臣名定”之臣,既指私家之臣,亦指国君之臣。从韩嵩的语言与行为看,当时的士大夫既可为私臣,亦可为君臣,准的无依,首鼠两端。韩嵩为将军吏则可为将军死,为天子官则必为君子死,其政治行为可按照其依附对象的不同而分为事其主和事其君两个方面。而事其君与事其主泾渭分明者,前有伍孚、王允事其君而死③,后有韩珩事其主而亡④。
臣的身份有私臣,有君臣;臣的行为有事其主,有事其君。这在秦汉皇权专制的鼎盛时期是难以想象的。皇权专制鼎盛时期,天下一统,皇权至上,只有君臣,没有私臣;君使臣,臣事君,天经地义。即使是豪门贵族,也只有家奴,并无私臣。而豪门贵族的家奴,也因为主子君臣的身份,构成了奴事主、主事君的政治生态链。因此,家奴也只是皇权金字塔塔基的一个构成部分。然而,随着皇权危机的出现,政治集团的产生,这种情况逐步发生了变化。皇权式微之初,政治集团在形式上仍然隶属于皇权,即使与皇权专制若即若离,但是某一政治集团的私家之臣与君主之臣在政治生态中所扮演的角色尚有部分叠合,即本质上事其主,而形式上却仍然事其君,于是出现了私臣与君臣并存的局面。而在这特定时期,集团依附意识与皇权依附意识也必然存在着交集并存的现象。另一方面,政治集团逐渐地从旧皇权体制中剥离出来,逐渐形成了一批私家之臣,由于政治生态链的断裂,这批私家之臣只知事其主而不知事其君,于是形成了一种强烈的集团依附意识,成为解构皇权的异端力量。而这两方面的过渡则包含着一个皇权权威由危机走向衰落的过程。
概括言之,汉末之忠,其行为有事其主与事其君之别,其意识有依附皇权与依附政治集团之别。第一,当政治集团形式上仍然隶属于皇权专制时,对政治集团的依附形式上也仍然是皇权依附。这时,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呈现出隐性的并存状态。第二,当政治集团游离于皇权甚至与皇权对立,而政治依附又并非以皇权为唯一衡量尺度,而是以所投靠对象为衡量尺度时,对政治集团的依附则是对皇权依附的背离。这时,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呈现出显性的并存状态。无论是隐性的还是显性的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的并存状态,实际上都是对皇权专制鼎盛时期皇权依附意识的一种解构。
因此,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的并存互动,既是皇权式微的产物,又加速了皇权式微的过程。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时局的变易,集团依附意识渐
第一,觊觎汉室者必然遭遇重重阻力,并且终以失败而告终。董卓自不必言,后来最早重蹈董卓覆辙者,以袁术为典型。袁术出生世家,四世公辅,董卓乱政后,见汉室衰陵,阴怀异志,奉书与陈珪曰:“昔秦失其政,天下群雄争而取之,兼智勇者卒受其归。今世事纷扰,复有瓦解之势矣,诚英有为之时也。”陈珪目睹袁术代汉自立的野心,复书义正词严,晓以大义:“今虽季世,未有亡秦苛暴之乱也。……足下当戮力同心,匡翼汉室,而阴谋不轨。以身试祸,岂不痛哉!”[6](P209)这不仅仅表明陈珪的皇权依附意识依然十分浓厚,实际上也是当时士大夫思想意识的典型反映,所以后来袁术不顾部下反对,于汉兴平二年(公元195),僭号称帝,旋即在众叛亲离中归帝号于袁绍,呕血而死。渐地从皇权依附意识中剥离开来,皇权依附意识也渐渐地让位于集团依附意识,于是在这一过程中社会政治结构也渐渐地隐隐地发生了变化。
三、两种意识互动对政治结构的影响
汉末士大夫的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的并存互动,对国家的政治结构和权力分配产生了深刻影响。概括言之,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士大夫积淀的皇权依附意识和乱世中萌生的集团依附意识,使“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新生代政治集团领袖拓展政治资源的最有效的政治策略。第二,“挟天子以令诸侯”,虽是利用积淀的皇权依附意识,但在客观上又培植了集团依附意识,形式上延缓了汉末皇权的衰亡过程,本质上促使了皇权的进一步衰落。第三,“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以“挟天子”为偶像,以“令诸侯”为目的。皇权的国家象征意义虽然存在,但皇权的国家职能却已经被集团的权力职能所取代,从而形成一种畸形的政治结构。第四,这种畸形的政治结构,在皇权依附意识向集团依附意识、皇权国家职能向集团权力职能的不断位移的过程中,逐步转化为新的皇权政治结构,并最终导致旧皇权的消亡,新皇权的诞生。
上文已经论及,汉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董卓进京。是年废少帝,立献帝,鸩杀何太后,独专朝政,操生杀之权,于是关中州郡起兵讨卓。虽然,表面上看,讨伐董卓是清君侧,复汉室。实际上,各路豪杰见汉室皇权已名存实亡,“天子提挈,政在家门”,便伺机扩充势力,企图逐鹿中原。然而作为国家象征的汉末皇权依然存在,积淀的皇权依附意识仍成为众多士大夫基本的思想支点,如上文所举的伍孚、王允就是典型。这就造成汉兴平至建安初年政治生态的两方面特点:
第二,讨伐异己者必以匡扶汉室,剪除奸贼为旗号。董卓败后,在讨卓中伺机崛起的几大军事集团,并没有同心匡扶汉室,而是阋于墙内,党同伐异。他们都希望凭借军事手段攫取最大的政治资源。虽各怀异志,却又都打着匡扶汉室,剪除奸贼的幌子。如袁绍先是希望通过废献帝刘协,另立刘虞的方式,以操纵国柄,不成。后来,见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自己窃取国柄的最大政治障碍,于是便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官渡之战前,挥师南向许昌,本是师出无名,却命陈琳作讨曹操檄文曰:“操豺狼野心,潜苞祸谋,乃欲挠折栋梁,孤弱汉室,除灭中正,专为枭雄。……惧其篡逆之祸,因斯而作。”[6](P198)一方面是自己潜 藏祸心,史载袁术归帝号于袁绍,绍虽未敢公然僭号称帝,却心“阴然之”;另一方面又打着清除篡逆、匡扶汉室的旗号。其政治策略也是利用士大夫对旧有的皇权依附意识,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
这种特殊的政治生态,给当时政治集团领袖及其有识之士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汉末皇权的政治职能虽已丧失,但是皇权作为国家象征的意义并未有完全消褪,士大夫积淀的皇权依附意识依然是这个社会的思想支点。如何利用已经式微的皇权的虚拟光环来聚拢士大夫向心力,成为一种重要政治手段与政治策略。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就成为睿智的政治集团领袖攫取政治权力,实现政治野心的最佳选择。
作为一个军事集团,曹操的壮大得益于镇压黄巾起义,改编青州军;作为一个政治集团,曹操的成功也有很多方面原因,诸如军事、谋略、用人等,但最重要的却是采纳了荀彧“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建议。《荀彧传》曰:“建安元年……彧劝太祖曰:‘自天子播越,将军首唱义兵,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是将军匡天下之素志也。今车驾旋轸,东京榛芜,义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旧而增哀。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豪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致英俊,大德也。天下虽有逆节,必不能为累,明矣。’……太祖遂至洛阳,奉迎天子都许。”[6](P310)义士存本,百姓感旧,只要“奉迎天子”,便是秉持至公,便可顺应民望,折服豪杰,说明皇权依附心理在当时是何等强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策略,一方面,使曹操在皇权的大纛下把自己装扮皇权代言人,不仅扩展了自己的政治资源,而且抽去了其它政治集团存在的理论依据;另一方面,利用皇权依附意识,又巧妙地将士大夫的向心力集中在自己的政治集团之上。
历史证明,曹操的政治策略运用得十分成功。《袁绍传》曰:“会太祖迎天子都许,收河南地,关中皆附。”[6](P194)“关中皆附”,说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确起到笼络士大夫向心力的作用。另据《献帝传》载:袁绍南师许昌,沮授谏曰:“曹氏迎天子安宫许都,今举兵南向,于义则违。……今弃万安之术,而兴无名之兵,窃为公惧之。”[6](P196)袁绍攻曹,本是政治集团之间以武力解决权力的重新分配问题,然而因为曹操“挟天子”而成为皇权的代表,从而使袁绍师出无名。虽然后来袁绍也勉强出兵,终于官渡一战而自蹈死地。由此看来,曹操在官渡之战的胜利,并非仅仅是军事上的原因,“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策略也起到潜在的支配作用。诸葛亮《隆中对》曰:“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6](P912)特别向刘备指出其“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政治优势,也正是这个原因。
其实,这一点当时士大夫也多有清醒认识。谋士田丰、沮授均向袁绍提出过这一建议,《献帝传》载:沮授说绍曰:“将军累叶辅弼,世济忠义。今朝廷播越,宗庙毁坏,观诸州郡外托义兵,内图相灭,未有存主恤民者。且今州城粗定,宜迎大驾,安宫邺都,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谁能御之。”[6](P195)又《先贤行状》曰:“(田)丰以王室多难,志存匡救,乃应绍命,以为别驾。劝绍迎天子,绍不纳。”[6](P201)可惜,袁绍并未采纳沮授、田丰的建议,否则,逐鹿中原,未必失败。虽然后来“绍悔,欲令太祖徙天子都鄄城以自密近”,却因“太祖拒之”[6](P194),而使袁绍永远丧失了这一重要的政治资源,与曹争锋处于劣势。
“挟天子以令诸侯”本来是在皇权式微,天下混乱的情况下,曹操利用士大夫积淀的皇权依附意识所采取的一种政治策略。然而,这种政治策略在不断的实践运用过程中,却打破了汉末原来的政治格局,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政治结构形式。
“挟天子以令诸侯”,使得“挟天子”者成为国家政权的主宰者,而“天子”则成为国家政权的傀儡;“令诸侯”之“令”,并非发自天子,而是发自“挟天子”者。只要回顾一下建安以后的重要历史事实就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一问题。建安元年(公元196)曹操迎献帝,建都许昌,正式形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此后,军事上,诛董卓余党、擒吕布、败袁绍、破乌桓、南征刘备孙权,均是以天子之名而号令天下。政治上,专擅朝政,刑赏政令一由己出。建安元年“自为司空……百官总己以听”;五年“杀董承等,夷三族”,“立皇子冯为南阳王”;十三年“罢三公官……自为丞相”;十八年“自立为魏公,加九锡”;十九年“杀皇后伏氏,灭其族及二皇子”;二十一年“自进号魏王……杀琅邪王熙”[4](P397-398)。随着曹操完全操纵国家政权,皇权的集权专制逐渐被权臣的集权专制所代替,皇权的国家职能实质上已经被抽去,剩下的只是一副没有灵魂任人宰割的傀儡。所以,这种畸形政治,不仅打碎了皇权的绝对权威,也加速了皇权的衰落过程。
既然皇权已经丧失了它的国家功能,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为什么曹操只是“挟天子”而不是废天子呢?如上所述,不仅皇权在乱世中是形成社会向心力的一个圆心,皇权依附意识仍然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比较普遍的思想意识,而且曹操身为汉臣,“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社会上称曹操有“不逊之志”的议论又沸沸扬扬[6](P33)。这种历史惯性、社会心理、舆论压力以及自己特殊的政治角色,使曹操只能“挟天子”,而不敢“废天子”。即使是后来政治羽翼丰满,也依然不敢轻举妄动。《魏略》曰:“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王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6](P52)孙权“上书称臣”,实际上即是尊曹为君,而当时汉室尚存,人心存汉,任何形式的僭越,都可能加剧社会的动荡,故曹操认为孙权是欲置他于“炉火”上的危险境地。可见,“挟天子”而不废,实在有深层的客观原因。
但无论如何,对于汉末皇权而言,这种畸形的政治结构,不仅部分地恢复作为以皇权为象征的国家政治职能,《武帝纪》载“自天子西迁,朝廷日乱”,然而在曹操迁都许昌后,“至是宗庙社稷制度始立”[6](P13),而且在形式上也维护了皇权的完整性和国家的统一性。正如曹操自己所言:“设使国家无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6](P33)故汉献帝的政权在移都许昌以后,还在摇摇欲坠中苟延残喘了二十五年。
另一方面,“挟天子以令诸侯”,本来是利用士大夫旧有的皇权依附意识,而“挟天子”者恰恰是在不断“以令诸侯”的过程中,扩展了自己的政治资源,提高了自己的政治地位,使士大夫积淀的皇权依附意识渐渐地向集团依附意识位移。据张璠《汉纪》所载,建安初年,侍中太史令王立“数言于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承汉者魏也,能安天下者,曹姓也。唯委任曹氏而已。’公闻之,使人语立曰:‘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远,幸勿多言。’”[6](P14)这一段史料特别值得注意。王立劝曹操代汉自立,本是背叛朝廷,忠心曹魏,而曹却意味深长地说他“忠于朝廷”。可见,曹操已将自己视为朝廷的代表,“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利用士大夫的皇权依附意识,有效地将人们对朝廷的向心力集中到自己的身上而已。
其实,曹操“使人语立”也并未否定“承汉者,魏也;能安天下者,曹姓也”,而只是说“天道深远”,他也清楚,要实现这一“天道”还有一段漫长的历史过程。由此也可见,曹操并非没有不臣之心,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于是他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过程中,逐步实现汉室政权不断向曹魏政权的位移。所以,建安后期,士大夫的思想意识也基本从旧有的皇权依附而转向了对曹魏政治集团的依附。《魏氏春秋》:“夏侯惇谓王曰:‘天下咸知汉祚已尽,异代方起。自古以来,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余年,功德著于黎庶,为天下所依归,应天顺民,复何疑哉!’”[6](P52)又如上所引《魏略》:“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王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侍中陈群、尚书桓阶奏曰:‘汉自安帝以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于今者,唯有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期运久已尽,历数久已终,非适今日也。……殿下应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汉,群生注望,遐迩怨叹,是故孙权在远称臣,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6](P52)曹操正是挟天子之令,为民除害,最终“为天下所依归”,使汉室“至于今者,唯有名号”,孙权上书在建安二十四年十月,其实这时曹操已经完成了汉室政权向曹魏政权的位移。所以,从另一角度看,孙权上书称臣,也并非真是要置曹操于“炉火上”,而恰恰说明汉末皇权的衰落,曹魏政权的兴起,已经在士大夫中形成了共识。于是才会出现夏侯惇耻为汉官,求受魏职的情况。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即魏王位后,不废一矢,不折一卒,旋即禅汉,实在有其历史发展的必然性。
综上所论,从意识形态上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际上包含着皇权依附意识与集团依附意识的互动;从政治结构上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际上又存在着皇权国家职能与集团权力职能的并存。曹操巧妙地利用皇权依附意识而向集团依附意识的位移,利用皇权的国家职能而向集团的权力职能的位移。而支撑着政治结构变化的背后恰恰是士大夫思想意识的变化。
三、结语
概括地说,皇权依附与集团依附,既是集权政治下士大夫政治上行为取向的两种基本形式,也是影响皇权或国家政治结构的两种基本要素。秦汉中央集权的形成结束了意识形态“百家争鸣”的局面,依附皇权成为士大夫思想意识的支点。而士大夫的思想意识,虽然不能直接地决定皇权或国家的政治结构,但是对皇权或国家政治结构的形成、稳定和变化,产生潜在的深刻的影响。因为,士大夫的皇权依附与集团依附意识一旦由心理层面转化为行为层面时,其本身也决定中央集权与政治集团之间的权力分配的消长。
在皇权专制鼎盛时期,虽然也存在着集团依附,但是这种集团多是一种具体的利益集团而不是政治集团,士大夫与利益集团和皇权政治之间,构成一个完整的政治生态链,任何利益集团都处于皇权控制之下,所以集团依附的本质依然是皇权依附。然而,皇权一旦衰微,政治生态链断裂,利益集团迅速转化为游离于皇权之外,甚至与皇权对立的政治集团,这时士大夫的集团依附就是对皇权意识的解构。这种解构,一方面对现存的皇权或国家政治结构的稳定起潜在的破坏作用,另一方面也对新的皇权或国家政治结构的产生起催生作用。因此,集团依附所造成的中央集权不断向下位移,成为封建社会非暴力前提下皇权更迭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可能成为引发暴力冲突的一个导火线。这两点,正是研究汉末建安士风嬗变给我们的启示。即使在今天,对我们研究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与政治取向对国家政治所起的潜在影响,仍然具有深刻的意义。
注释:
①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魏晋风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②参见拙作《解构皇权意识和传统文化——论竹林七贤在文化史上的意义》,加拿大《文化中国》2001年6月。
③《三国志》卷六裴松之注引谢承《后汉书》曰:“董卓作乱,百僚震栗。孚着小铠,于朝服里挟佩刀见卓,欲伺便刺杀之。语阕辞去,卓送至阁中,孚因出刀刺之。卓多力,退却不中,即收孚。卓曰:‘卿欲反邪?’孚大言曰:‘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汝乱国篡主,罪盈恶大,今是吾死日,故来诛奸贼耳,恨不车裂汝于市朝以谢天下。’遂杀孚。”又引张璠《汉纪》曰:“布兵败,住马青琐门外,谓允曰:‘公可以去。’允曰:‘安国家,吾之上愿也,若不获,则奉身以死。朝廷幼主恃我而已,临难苟免,吾不为也。努力谢关东诸公,以国家为念。’”第141,146页。
④《三国志》卷六:“至别驾韩珩,曰:‘吾受袁公父子厚恩,今其破亡,智不能救,勇不能死,于义阙矣;若乃北面于曹氏,所弗能为也。’”第168页。按:韩氏之言,固有一“义”字,但也可间接说明其皇权意识的淡薄。因为曹操挟天子,代表王室,韩只知忠于袁氏,而不知忠于王室,于此可见也。另,袁绍部将审配被曹操逮捕时,忠于袁氏,为其死节,亦可作如是观。
[1](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二十二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4](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明)王夫之.读通鉴论(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From Imperial Power Attachment to the Group Attachment——the Influence of the Ethos at the End of Han Dynasty on the Political Structure
LIU Yun-hao
(AcademyofLiterature,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241000,China)
“The awakening of man”w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ethos at the end of Han Dynasty.However,“the awakening of man”in Han Dynasty did not fully return to the spiritual state that“one’s will was set on the path of truth”before the Qin Dynasty and which was beyond politics.It had a strong political attachment,and this attachment to imperial power at its best of Han Dynasty transformed to the attachment to the Group gradually.This change in the ethos started from the deconstruction of imperial attachment to establish an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consciousness of imperial attachment and the sense of group attachment from the period of Emperor Han Ling-di to Emperor Han Xian-di.It was the interaction that deeply affected the political structure at the end of Han Dynasty.The emperor became a puppet,and his power gave away to the Group,which eventually led to the demise of the old imperial power and the imperial power of new generation came into being.
ethos at the end of Han Dynasty;political structure;imperial attachment;group attachment
K234
A
1009-9735(2011)06-0001-09
2011-09-08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魏晋经学与诗学关系研究”(08BZW032)。
刘运好(1955-),男,安徽六安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中国诗学中心研究员,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生导师,中国古典文献学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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