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庄子创造“大鹏”等形象的用意
——从一道误导学生的课后习题谈起
2011-08-15刘永兵
刘永兵
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第五册课文《逍遥游(节选)》后面安排了这样一道探讨题:“鲲、鹏是否达到了作者所推崇的‘逍遥游’的境界?”(配套教参的答案是:“大鹏没有达到作者所推崇的‘逍遥游’的境界。大鹏要向南飞行,还须依靠海风的力量。也就是说,大鹏的飞行是有所‘待’的。它虽然能够在九万里高空翱翔,没有阻碍,看似自由自在,其实还要借助风的力量,反过来说,它受到了风的制约。因此,大鹏其实并没有达到真正逍遥。”)笔者认为,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甚至会误导学生的问题。之所以这样说,并非题目本身简单,没有思考的难度,而在于它歪曲了庄子创造这一意象的初衷。读完这个选择疑问句,即使没有教参的“标准答案”,老师和同学们的思维也已被禁锢在了“是”和“否”之间,而很难再从新的角度来思考了。笔者在此想反问一句:庄子塑造大鹏“不知其几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的伟岸形象,难道就是为了说明它和蜩与学鸠等一样,也受到束缚,没有达到逍遥的境界吗?恐怕未必。
诚然,如果只从是否受到外在环境的制约来评判有没有达到逍遥的状态,那么大鹏需要飓风托举双翼,然后才能在高空飞行,的确不“逍遥”;同样地,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以五百岁为秋”,大椿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虽然相对而言十分长寿,但生命终有尽头,也不“逍遥”。假若这样来分析推理,那么文章后面提到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没有“天地”这个空间和“六气”这种物质,不也无从“乘”和“御”了吗?如此说来,这样的人也同样不逍遥了!另外,文章中的“逍遥”指“从一切社会现实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达到一种精神上的、也是主观的‘绝对自由’”(人教版“教参”语),外在的身体受到了束缚,是否就能证明其精神的不自由呢?显然不能。这样一来,作者岂不是扳着石头砸自己的脚?庄子是战国时期的辩论名家,他的文章不可能如此不讲逻辑。
细读文本不难发现,文中所举的形象可以分为“大”“小”两组。 代表“小”的形象有蜩、学鸠、斥鷃、“众人”等,对于它们,庄子作了辛辣的嘲讽,其中不仅有对其得意忘形的神态(“笑”)进行的刻画,也有对其自高自大的语言进行的描写,如:“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难为?’”“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更有作者直接站出来作的批评,如:“之二虫又何知!”“众人匹之,不亦悲乎?”代表“大”的形象有鲲鹏、冥灵、大椿、彭祖等,如果举这些例子和前面的用意相同,也是为了说明他们的不逍遥,那在论述的时候,多少也应该有些批评或不满之辞才对,但是通观全篇,却找不到一处这样的话语。为何会如此呢?
笔者认为,破解这个问题的关键是节选部分的最后三句话:“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毋庸置疑,这里的“至人”“神人”和“圣人”都是庄子推崇的达到了逍遥境界的理想人格的代表。那么何谓“无己”“无功”“无名”呢?课本注释:“犤无己犦无我。即物我不分。”“犤无功犦无所为,故无功利。”“犤无名犦不立名。”其中对“无功”和“无名”的解释虽不十分清楚,倒也差强人意,对“无己”的解释则殊为不妥。“无我不分”思想是《庄子》第二篇《齐物论》讨论的重点,与本篇篇旨并无多大联系。我更赞同陈鼓应先生的观点,他说:“无己,意指没有偏执的我见,即去除自我中心,亦即扬弃为功名束缚的小我,而臻至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版)相应的,“无功”即不刻意立功,不自恃其功,“无名”即汲汲于名利,不张扬,不处处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既然“逍遥”就是“无己”“无功”“无名”,那么与之相反,“有己”“有功”“有名”便是不逍遥了。把握了这一点,再回到文中来看,蜩、学鸠和斥鷃,因为自己“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觉得优游适意,觉得“此亦飞之至也”,便无法理解大鹏高飞九万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的做法,嘲笑它自讨苦吃。朝菌和蟪蛄由于生命短暂,所以无法想象“五百岁”和“八千岁”是什么概念。“众人”不考虑自身条件,便盲目地要和彭祖比长寿。那些“智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的人,也和斥鷃、学鸠一样,觉得自己便是天下“正宗”,别人的所为都不对。宋荣子自己以为能“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便觉得那四种人很可笑。列子修道有成,对待生命十分达观,因此便对普通人招福的做法不屑一顾起来。他们之所以如此狭隘,就在于自我意识太强 (或由主观原因造成,或由客观原因造成),把“我”看的太大、太重,把身外世界看得太小、太轻,致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如庄子所说:“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庄子·寓言》)万事万物都有它们存在的理由,不要因为有些东西自己没有见过,有些事情自己没有经历过,就大惊小怪,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只有消除了心中的既成之见,砸烂束缚思想的种种枷锁(有待),用理解和宽容的心态来看待时间一切事物,才能真正做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无待),进入“逍遥”的境界。
可见,《逍遥游》一文主要是通过对学鸠、斥鷃等形象可笑言行的批判,来表达作者无待逍遥的思想的,至于大鹏、大椿等,不过是为了形象、直观地说明问题而给它们设置的对比物而已。讨论大鹏是否逍遥不仅是舍本逐末,对准确把握文意来说,更是缘木求鱼的做法。因此,笔者认为,这样的问题,还是删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