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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主体性到个人化
——论20世纪晚期城市小说叙事立场流变

2011-04-13

关键词:个人化

陈 璐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 思想政治课部,广东 深圳 518029)

20世纪晚期城市小说在叙写日常经验、呈现城市生活方式、表达城市想象方面,都为当代小说提供了新鲜的质素。但必须注意的是,经验的感觉解构和表意系统都是特定的历史、空间、社会关系以及自然条件的产物,它们先于个人而存在,并且伴随着个人的社会实践而生产和再生产出‘人与城市’的想象性关系。[1]本文从“主体性”出发,梳理中国20世纪末城市小说创作实践的发展脉络。

一、80年代:从“主体性”出发的现代城市书写

滥觞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掀开了思潮迭起的80年代。我们所要谈论的“主体性”正是在那个时刻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和生活,中国传统文化历来讲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自古便没有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概念。1979年李泽厚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一书结合西方康德哲学,深究“主体”、“主体性”问题;此后,又先后撰写出版《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对主体性问题在哲学和美学层面上进行了专门论述。主体性理论的提出彰显了现代文化不可或缺的人文理性(关注生命、尊重人的价值和人格尊严)与思辨理性(知识、科学精神)。“主体性”的出现充分表现了时代的内在趋势和人们的精神渴求。

当代城市文学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崭露头角,出现了大量反映城市改革生活的改革文学作品。文学主体性理论对感性、个性、非理性、超越、自由的强调,与关注理性、群体性的人类学本体论构成了差异。如果说伤痕小说、反思文学等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初人们的集体意识是对历史悲剧的沉思,对社会问题的反思,那么探讨个体诉求、提倡个性的城市小说实践,则反映了当时人们开始多角度地思考人的活法和生命的意义。

当刘心武、蒋子龙还沉浸在对伤痕的反思和对改革的礼赞的时候,张辛欣已经将叙述的触角伸向了人的非理性的欲望世界,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文学作品,如《在同一地平线》和《我们这个年纪的梦》等相继出现,在当时颇受争议。这些作品之所以受到争议,是因为这些作品传达出来的信息暗示着新时期价值观念的嬗变,而这种价值观念的嬗变具有深刻的文化意义。《在同一地平线上》将现代人的焦虑通过一种尖锐的方式提出来。有评论家认为小说中人物的孤寂感虽然还没有上升为本体论的层面,但是把孤寂视为普遍的人类处境的绝望情绪已经显示出对外部世界和自我的双重怀疑。

继张辛欣《我在哪里错过了你》《在同一地平线上》《我们这个年纪的梦》之后,被视为现代派文艺创作的开山作品《你别无选择》受到了文艺界的广泛关注。这个作品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在那个鼓励探索,追求变革的年代,人们改变生活的欲望和突破艺术成规的创作冲动都很强烈。《你别无选择》以其价值观念的不同一般,带给人们震撼的审美感受。而社会对于这个作品的接受状态也显示出当时人们的接受心理乃至整个社会的群体意识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相比于张辛欣小说的接受情况,人们对于《你别无选择》的理解和重视更有力地反映出社会文化语境的变迁。

长期处于蛰伏状态的主体意识一旦觉醒,便如决堤的江河,汹涌澎湃,势不可当。在李明、小个那里没有明确目标的朦胧意向,在后继者这里,已被追求一种与传统观念相异的自己的新活法所代替。他们不再把传统的价值规范、生活方式作为自己的标准,而是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这在《你别无选择》之后的《无主题变奏》、《卷毛》、《十八岁进行曲》、《少男少女一共七个》、《摇滚青年》、《你不可改变我》等城市小说中体现得极为鲜明突出,而且呈现出主体意识由弱到强直到最终确立自己绝对权威地位这样一条极为清晰的发展线索。

当自主意识日益强大,成为一种普遍的自觉,形成冲决一切之势的时候,在更为年轻的孔令凯身上,自然而然地打出了主体意识的鲜明旗帜——《你不可改变我》。它是对主体意识感召的一种响应,是其日益强大的必然结果。《你不可改变我》是一个响亮的自主宣言,它表明了自我作为主体对于自主权利的一种声张,一种反对一切外在束缚、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决绝态度。

在某种程度上,从《你别无选择》到《你不可改变我》,完成了自我对于生存境遇的体察与超越。在这种体察与超越中,主体意识得到了鲜明的确立,它使得人们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生活的主人。这个文学中的“主体”看起来充满了理性精神,人格力量非常强大,面对变动不居的生活洪流,这个“主体”向世界显示出“他”把握一个明澈世界的能力。

二、分裂的“主体性”意识——非理性内涵

李泽厚认为:“在美的探讨中,虽然好些人都讲实践,都讲‘人的本质对象化’,都讲‘自然的人化’,其实大不相同。有的是指意识化,讲的是精神活动、艺术实践;有的是指物质化,讲的是物质生产劳动实践。我讲的‘自然人化’正是后一种,是人类创造和使用工具的劳动生产,即实实在在的改造客观世界的物质活动:我认为这才是美的真正根源。”[2]虽然在他后来的研究成果中也强调了心理本体、情感本体和人的精神自由问题,然而,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工具本体要确证的人的自由是实践的自由,即对必然的掌握,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而心理本体要确证人的自由是精神的自由,它超越了真(必然性、合规律性),也超越了善(应然性、合目的性),是一种自由想象、自由情感、自由体验。[3]这两者之间的本质差异导致了相互的冲突,机械地弥合这种裂缝显然是不可能的。

1985年前后,中国社会的改革取得了巨大成果。在这种现代体验的冲击下,西方生命哲学、存在主义哲学受到了青年们的热烈追捧。主张世界是我的表象、世界是我的意志的叔本华,宣扬世界充满了生机勃勃、流动不息的权力意志的尼采,高举无意识是人的真实本质的弗洛伊德,强调直觉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生命[4],崇尚唯有直觉才能把握生命的绵延的柏格森,倡导筹划性的在的海德格尔,一度占据了文学青年们话语的中心地带。以萨特热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潮风靡全国,中国整个文化语境开始悄然转移,历经了一个从群众到个人,从公众空间到私人空间,从群体共振到个体经验,从关注社会历史到关注个人生存,从关注外部世界到关注自我内心的一系列转递。[5]存在主义的某些基本观念(比如以生命或存在作为我们思考世界和人生的出发点)随着这一系列传递已经深入人心。

作为宽泛意义上的存在主义否认世界的神性秩序,关怀个人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精神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感。存在主义者认为世界是一种异己的力量,人的处境是荒诞的、 人总是处于悲观、烦恼、恐惧、焦虑之中,孤苦伶仃、无家可归。[6]而自由选择则是我们对人作为主体的主体意识、自主意识的确认,存在在本质上便意味着自由选择,它也是人之为人的本质规定。这种自由选择显然是以自主意识为基础的,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为自主意识提供了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哲学基础。这种哲学思潮正好契合了新时期人们的心理状态和感情状态而被广泛接受。在张辛欣、刘索拉笔下充满了人生困惑和迷惘的主人公们正是存在主义思潮在中国广泛传播和接受的传神写照。而萨特、尼采、弗洛伊德都被阐释为个人主义者, 他人是地狱证明了个人和社会的极度对立,酒神精神意味着肉体的审美意义,无意识、潜意识则证实了个人的非理性本体。非理性问题成为中国思想界、艺术界一个备受关注的理论焦点,并被广泛接受。

三,90年代:城市文学个人化写作时代

上世纪90年代,随着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酝酿和开始启动,人们在旧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受到强烈冲击。市场经济的历史浪潮在中国大地上的层层推进,商品法则对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强有力渗入,一方面萌发了许多与新的现实相适应的新的观念、理想、道德、情感和价值欲求,另一方面也破坏和割裂了原本和谐统一的理想主义的文化图景。某些旧的规范将破未破,某些新的规范将立未立,新旧交替混杂。在这大变动、大转型的历史氛围中,人们(包括思想文化界的人们)对于物质的欲望和追求以迅疾之势拆解着人道主义的权威性话语以及此前的以 “人”、“主体性”为中心的价值法则。新时期文学一直怀着热情去追求人道主义的信念,追求人的价值和尊严,却受到现实的价值尺度的无情嘲弄。知识分子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怀疑,必然导致对生存信念和超越性终极价值的怀疑。而当代的怀疑主义是致命的,因为它植根于每时每刻的生存事实。当代现实的短期效应,急功近利,毫无疑问对所谓的终极性价值嗤之以鼻。[7]中国城市已经萧然褪去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所具有的浓厚的政治色彩,物质力量逐渐上升为城市生活的支配力量。90年代城市小说正是这个时代如期而至的精神镜像,它直接面对城市化进程中嘈杂纷乱的文化经验和欲望体验,在对城市生存的逼真摹写中处处突现着现代城市的物化特征。新生代作家成为城市文学创作实践的主要践行者。

知识分子在写作中调整了自己的立足点与在文学总体格局中的位置。先锋小说从形式的无限叛逃中遁入了亦真亦幻的历史场景之中。一种面对个体生命自身的意义和价值,拒绝普遍意义的话语实践,疏离意识形态化的重大题材和时代的共同主题,更重视个体感受力和想象力,以个人性、主观性、内在性为表现特征,以自言人身份进行书写的个人化叙事在90年代成为突出的文学现象。著名女作家陈染首先提倡“个人化写作”。她认为,“个人化写作”应该摆脱过去那种公共叙事,返回一直被遮蔽的私人生活。她宣称:“我的小说中最具真实性质的东西,就是我在每一篇小说中都渗透着我在某一阶段的人生态度、心理状态。”[8]在陈染看来,按传统的表现方式所表现的不过是公共的人,而未能或难以表现的却是私人或个人。陈染对那种公共的人颇多鄙夷:“在个性的层面上,恰恰是这些‘公共的人’才是被抑制了个人特性的人,因而她才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局限性的人。”[8]的确,传统文学所表现的的自我往往是某种话语构成物,为各种话语所支配和塑造。陈染所说的私人与个人是不同于公共的人的本真的自我,私人独立于公共性之外,较少受各种意识形态所同化和支配。作为自主的个体,私人拥有个人特性、私人空间及私人生活的私密性,只有这种自、我才是真实或本真的自我。在“个人化写作”立场看来,以公共性的自我为表现内容的文学所表现的并不是真实的自我表现,只有以私人或本真自我为表现对象的艺术表现才是真实的自我表现。

“个人化写作”特立独行的文学姿态在新生代的小说实践中被奉为圭臬。“个人化写作”视自我为尺度,努力剥除着意识形态支配框架下的宏大话语,在文本中以个性生存状态取代公众的精神理想。以自我为中心并不意味着自我就是意义本身,而是说,自我是一种质疑机制,是意义发生的前提条件,[9]在怀疑与重建的冲动中搭建起与外界的联系,个人写作充满了世俗氛围,这些作家的直接经验和个人感受与当下人们的生活经验相契合。而这种日常生活也不同于新写实的客观展现与零度叙事,其所追求的是既能张扬主体性,又不像先锋派那样陷入主体性幻觉的富有张力、血肉丰盈的个人经验建构,这样的个人化经验建立在个人记忆的基础上,通过个人化的写作,将那些曾经被集体视为禁忌的个人性经历从受到压抑的记忆中释放出来,它们的身影在民族、国家、政治的集体话语中显得边缘而陌生,正是这种陌生确立了它的独特性。[10]

“个人化”的姿态意味着对公共领域体现主流意识形态进行的集体性的宏大叙事保持距离,并且追求一种独立于文学历史之外的具有根本不同特征的写作。这种写作植根于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和内在精神的需要。它不追求创作的史诗意味,不营构作品的宏大构架, 而主张平面呈现式的现象学写作,[11]其主要方法是对现实生活进行现象还原。“个人化写作”的创作实践试图通过对日常生活平面化的客观呈现来刺穿“常人”的坚硬外壳。[12]现实生活事象借助语言向文本世界的转换成为一种不需要技巧和构思, 也不需要修辞和雕琢的过程。

个人化写作者自觉置身于社会边缘的立场,坚持以个人的感情世界为视角,拒绝承担任何群体的义务和职责,仅以呈现个人经验、个人意识以及个人想象力为目的的个性化写作。个人化写作的文学实践开拓出“女性书写”和“欲望书写”的艺术空间,它试图祛除一切由诸如在场形而上学所造成的对“此在”的遮蔽,让“此在”摆脱沉沦的“无人”或者“常人”状态,正如戴锦华所分析的:“于彼时(80年代后期)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个人、个人化写作意味着一种无言的、对同心圆式的社会建构的反抗,意味着一种‘现代社会’、‘现代化前景’的先声;而非道德化故事不仅伸展着个性解放的自由之翼,而且被潜在地指认为对合理化的主题话语的颠覆,至少是震动。”[13]

但是,随着个人化写作在新的艺术空间的不断实践,个人化写作开始具有某种形而上学的性质,不同的小说篇什中泛滥的是一样的“欲望情结”、一样的“自我意识”,而且这种情况并未得到有效地节制,个人化写作变成了一种失去生长性的伪个人化表达。随着全球化和中国相当部分地区涌入后现代化文化思潮,城市文学创作实践无一例外地淹没在主体性消解的无主体历史快感中。

[参考文献]

[1] 罗岗. 想象城市的方式[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2] 李泽厚. 美学四讲[M]. 北京:三联书店,1989.

[3] 陈望衡. 实践美学体系的三重矛盾[M]. 学术月刊,1999(8).

[4] 伯格森. 形而上学导论[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5] 张清华. 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M]. 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6] 龚翰熊. 20世纪西方文学思潮[M].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7] 王一川. 修辞论美学[M].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8] 陈染. 另一扇开启的门[J]. 花城,1996(2).

[9] 张霖. 日常生活:90年代文学的想象空间[J]. 文艺评论,2004(6).

[10] 林白. <一个人的战争>附录一[M]. 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6.

[11] 韩东,朱文. 古闸笔谈[J]. 作家,1993(4).

[12] 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M]. 北京:三联书店,1987.

[13] 戴锦华. 陈染:个人和女性的书写[J]. 当代作家评论,19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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