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叙事的超越式写作
2018-03-19朱彦芳
朱彦芳
摘要: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借土改的历史叙事传达出了作者个人化的历史观念。这种个人化的表达,是通过内容和形式的匠心组合呈现出来的。小说中的“软埋”是土改叙事中的一个独特意象。以灵魂为主体的“回溯式”结构垂直于现实却不与之相交。小说的叙事高潮在高潮到来之前往往戛然而止。小说以此“有意味的形式”传达出了作家独特的历史观念,为土改叙事的文学表达增加了色彩鲜明的一笔。
关键词:方方;土改叙事;个人化;历史观
建国前后以至当代,关于土改的叙事,大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从最初的以仇恨为动力的主流叙事(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等),到八十年代初的以负罪、忏悔意识来抵抗暴力、进而消除仇恨的人道主义叙事(如张炜的《古船》、莫言的《生死疲劳》等),土改叙事的叙事态度是渐趋于客观冷静的。2016年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的出版,让读者见识到了一种新的土改叙事维度。即众声喧哗说土改,还历史上的土改以斑斓的一幕。但是切不可将方方的《软埋》当作是对土改历史的绝对化讲述,在各种观念多元化的今天,我们只能说,《软埋》让我们得以窥见了土改历史中隐秘的一个侧面。甚至,不乏有览奇之效果。然而,它绝不是某种噱头,乃是对土改历史文学呈现的一种补充,或许对我们既有的历史眼光也会形成某种冲击。不管对《软埋》有着怎样的评价,《软埋》都是一场文学叙事,不能与真正的历史书写同日而语,更不是对土改那段历史进行翻案。一定程度上说,软埋只是借了土改的历史叙事用以传达作者个人化见解的一种凭借吧。这种个人化的表达,是通过内容和形式的匠心组合来呈现出来的。
超越之一:“软埋”是土改叙事中的独特意象
在已有的土改叙事中,尚没有以“软埋”为素材的写作实践。以“软埋”为核心意象和主要情节设置,方方的《软埋》属首例。它的原意是指:在川东的民间传说中,一个人如果含冤带怒而死,不想有来世,就会选择软埋。而方方并不局限于它的本意,而是将它上升到带有哲学思辨的高度。小说中的吴家名有言:“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他的话表征了历史当事者对软埋往事的一种态度。而方方对其的阐释是:“软埋两个字在小说中是带有双重含义的。有些人直接被泥土埋葬,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忘却过去,忘却自己,也是一种软埋。只是软埋他们的不是泥土,而是时间。时间的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屏蔽历史事件,就是软埋自己的方式。”[1]在方方这里,软埋由一种具体的埋葬方式演变成了一种形象化的历史被时间淹没的象征意象。被时间遮住双眸的个体,将不能够以史为鉴,在前行的路上将会缺失一种历史镜像的辉映与烛照作为参照。“历史不被个人的生命体验和追问穿透,就只能是虚空的历史,只能是被看不见的历史之手任意摆布的历史。”[2]对“软埋”意象的独特发现与书写,是方方的个体生命对历史的间接深入。
这里方方正视到了软埋的巨大的吞噬力量,对软埋抱有巨大的警惕心理。然而在当今这种个人主义、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语境中,历史似乎与普通个体的关系没有那么紧密了,所以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奋力地去与时间的软埋相抗衡,去抢夺历史残存的某些资料。但总要有人去拼力挽救时间软埋的对象,让它在时间的尘埃覆盖下露一角峥嵘,让后来人品评借鉴、反思慎取。
小说中的各种人物在面对同一历史事件时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方方没有以一种所谓绝对的观念对其他观念进行剿杀,而是以理解的同情对多种声音加以再现,于众声喧哗之中展现历史的各种回音壁的轻重不同。在各异之中仍有某种声音偏于清晰突出,那便是人文精英龙忠勇的声音:“人生有很多选择,有人选择好死,有人选择苟活,有人选择牢记一切,有人选择遗忘所有。没有哪一种选择是百分百正确,只有哪一种更适合自己。”而他以自己的行动做出的选项则是“有人选择牢记一切”。
萨特哲学把人的存在界定为自由,这个自由首先是选择的自由。[3]在此方方是深谙人之存在的本质的,故不会随意挥起清剿议论的旗杆,反而会多树几帜颜色各异的旗帜来为人之存在的表象世界涂抹上不同的色彩。
超越之二:以灵魂为主体的“回溯式”结构垂直于现实却不与之相交
许多论者都注目到了小说有两条主要叙事线索,一明一暗。明者为青林对家族往昔历史和个人身世之谜的探寻,暗者为丁子桃痴呆后灵魂出窍展开了一场从十八层地狱底端向上登攀寻觅真相光明的旅程。明线为横,暗线为纵,二者呈垂直之势,只是最终却因时空相错而各自走到自己旅程的终点。明线中青林以历史清零主义的态度,以“平庸者不抵抗”的自我安慰,人为终止了对历史的深度探寻。暗线中丁子桃的灵魂在地狱中一步步拾级而上,愈接近真相的光亮愈接近死亡的莅临。终于在与真相光明际会的瞬间,因罪与罚的巨大冲击而离开人间,留下一句不甚响亮却很清晰的“我不要软埋”。
作为历史的亲历者与受害者,丁子桃有她无辜的一面,也有她咎由自取的一端。历史的必然性与个人的偶然性在她身上缠绕在一处而难解难分。丁子桃在清醒的一瞬间即完结了生命,但在生命完结之前依然谙知了真相。假使她清醒之后,生命尚可留存到可以向人倾吐获知真相的历程,她是否会挣脱软埋的魔咒?因為真相的残酷,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丁子桃(即胡黛云)的行为参与而造成的恶果,也许她的死亡的归宿,便是作者对其自我软埋的一种隐喻。不管是有意作恶还是无意致恶,效果是没有区别的。作为当事者,如果公开坦承自己的隐痛,能否做得到绝对是一项严峻的考验,但作者让其死亡避免了她的两难抉择。这说明某些真相即便存在,后来者恐怕也无法实施打捞,因为灵魂世界里的波动,现实的钩沉有时是会无能为力的。
正因如此,方方的《软埋》并不在为记录一种土改的真相,因为真相在这里是带有相对主义色彩的。我们不可能真正去触摸真相,只能是尽力去接近真相。那么写作《软埋》的初衷,也许便是接近真相的一种努力吧。既然如此,某些站在社会政治学的立场上来认定方方歪曲了党的土改历史的进步意义与价值的文章,就显得十分庸俗了。如某篇文章中所言:“媒体批评却呈现出另一种批评视角——评论的焦点集中于对作品意识形态的批判。……他们文章的共同特点,都是用政治立场对文学作品进行批评。”[4]文学毕竟不是历史书写,且不说历史书写是不是能够真正做到还原历史的真实,政治化色彩的批评自是略嫌紧张了。
超越之三:让叙事高潮在高潮到来之前戛然而止
方方是個有文体意识的作家,她的小说固然有过生活流叙事的痕迹,尤其是她早年的新写实小说,还有书写父辈苦难历史的《乌泥湖年谱》等,但方方在叙事上的探索与实践其实一直没有停歇,比如《祖父在父亲心中》、《风景》等。在《软埋》中,方方在叙事手法的运用上是颇用心思的。她让几个主要人物的因缘际会没有交融在一处。原本几个主要人物的步履轨迹是朝向交汇的方向的,可是总有一方在交汇之前便撒手人寰,为这种交汇的未完成提前画上句点。比如刘晋源与老起、胡黛云与儿子青林、青林与刘晋源,作者没有让他们聚首在一起就事实的真相进行交流碰撞,而是以一种巧合的方式让一个人不巧地先行告退。读者的阅读期待由此被深深的闪了一下腰。对一般的读者而言,期待着情节高潮的出现是阅读心理的一种惯性使然,但方方反其道而行之,对读者不能不说是狠心待之,令人阅之心生唏嘘之感。方方以书写的方式让人世间的“某种绝望”产生独有的回声,在一部分时空中回响绵延。她书写着“戛然而止”,回声却在小说之外余音袅袅。
这种叙事策略充分印证了方方的历史观念。罗杰·巴格诺尔有言:历史不是对过去的再现,而是对过去的组织和理解。[5]克罗齐亦有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6]方方在叙事中有如此的巧合设置,与她的历史观念直接关联。方方认为,偶然之中蕴含着必然性,必然中有偶然性因素的存在。机械奉行必然性学说导致对历史的简单图解,而过度依赖于偶然性的寻觅则易走向迷失茫然。历史的真相不可能彻底还原。
虽然这种“有意味的形式”的叙事方式略显刻意,但不失为一种新的叙事尝试和挑战。
方方的《软埋》在保留了个人化叙事的同时,兼顾到了宏大叙事的成分。历史事件的执行者刘晋源们的立场态度和反省在小说中有清晰的表达,历史受害者的心态和选择也在小说中加以表现,比如陆家子孙若干年后重返三知堂后留下的“三个永远”的誓言。对于同一历史事件,记住与遗忘,人们的选择都有各自的合理性理由。曾几何时,“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几乎成了带有真理意味的批判性语言利器。方方在小说中诚恳地赋予了遗忘者以存在的合理性,对某种“绝对”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方方说过这样的话:历史是由偶然的许多不期而至的巧合组成的,这些巧合常常改变人的生活道路。因此人的命运恍惚不定,充满非理性的外来的异己力量。[7]相较早期作品而言,方方的知识分子精英主义立场和价值观已然不那么棱角锋利了,在时代的时间与空间的共同努力下变得圆润了许多。对于龙忠勇的勇于记录的精英行为,作者没有溢美,但赞赏之意包含在叙事态度中。对于清零的“平庸者不抵抗”的说辞,作者没有批判。对于陆家“三个永远”的决绝,作者亦没有褒贬。然而作者的叙事态度在冷静客观节制中仍然是带有一定的潜隐倾向性的。即,一定要有人记录一段虽以逝去但仍在人们心中泛起涟漪的历史事件,后来的人们也一定有人愿意去了解我们的历史曾走过了怎样的历程。《软埋》以“有意味的形式”为土改叙事的文学表达增加了色彩鲜明的一笔,其超越性是不容忽略的。
参考文献:
[1]金莹.方方:时间的软埋,就是生生世世[N].文学报,2016—3—3.
[2]陈晓明.现代性的幻象:当代理论与文学的隐蔽转向[M].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156.
[3]李克.存在与自由:萨特文学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58.
[4]张旭.媒体批评,警惕陷入非文学的陷阱.三峡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6).
[5]罗杰·巴格诺尔.阅读纸草,书写历史[M].宋立宏,郑阳,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5.
[6]B.克罗齐.田时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J].世界哲学,2002(6).
[7]童庆炳.中国当代历史文学的创造与重构[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92.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