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崽崽小说中的海南土著
2011-04-12程振兴
程振兴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大时代里的小人物
——崽崽小说中的海南土著
程振兴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作为当代中国最执著于海南书写的作家,崽崽笔下的海南人具有文学标本的意义。他写出了底层海南土著弱者的反抗;在内地移民与原住民相对照的视野中,描绘原住民的形象。崽崽笔下的海南土著,有助于我们重新思考文化的多元性。
崽崽;反抗;海南土著;多元性
作为当代中国最执著于海南书写的作家,崽崽笔下的海南人具有文学标本的意义。崽崽被誉为“海南岛的老舍”,他继承了老舍关注底层、体贴民生的文学血脉,将目光投向了海南岛上的芸芸众生。在崽崽的小说世界里,活跃着形形色色的海南人和大陆人,但其中最生动鲜活的,往往是来自海南底层社会的“牛头马脸”:阿辉、老罗哥、阿六、七爹、七嫂、狗六、吉仔、阿霞……这些人连姓名都很土很低贱,他们出没于海南的大街小巷,是真正的“引车卖浆者流”,具有鲜明的“草根性”。在油盐酱醋、家长里短的琐屑生活中,崽崽描摹了土生土长的海南人的生动形象,并从他们的烦恼人生中,思考文化的多样性,探询边缘的意义。
一 弱者的反抗
崽崽小说的关键词之一是“反抗”。崽崽笔下的市井豪杰,往往性格粗粝,富于反抗性。在《不识字的阿辉》中,崽崽写道:“阿辉父子不稀罕相濡以沫,他们泼向对方的暴怒,是反抗生活的一种演习,这种演习使他们保持了生命的活力和勇气。”[1]42当“反抗生活”成为生活艰难者的一种演习,反抗已经具有了天然的合理性。然而,崽崽笔下的反抗,依然让我们触目惊心:这是弱者的反抗,一种自轻自贱的阿Q式的反抗,反抗者最终取得了胜利,也只是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
这是小说《不识字的阿辉》中的一段描写:
警察赶到了……阿辉就不跑了,他转过身,一只右手在裆里掏,那些人又笑,我不知他们笑什么,却见阿辉从裤裆里拖出自己的家伙来,用手握着戳了三几下,那家伙蓬勃起来,像剥了皮的眼镜蛇,嫩红赤亮狰狞吓人。阿辉的眼镜蛇朝着警察三下五下直顶,笑声又从四周塘堤和水面升起,荡漾在天空。阿辉没有笑,他的脸上甚至带着愤怒,不过他的愤怒显得有点皮怒心不怒的样子。……警察倒是被阿辉镇住了,他们一副不屑的样子掉头往回走,走得很不心甘,脚步呆滞的样子,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往回走了。[1]11
阿辉在别人的鱼塘里抓鱼,是明目张胆的偷窃;民警要抓他,他却不慌不忙地掏出自己的生殖器羞辱对方。最后,阿辉大获全胜,警察悻悻而去。然而,阿辉父亲早逝,又遭母亲遗弃,跟着继父,生活无着,只好行窃。他以卑贱低俗的方式,羞辱警察,反抗不公道的世界,其实也情有可原。事实上,通过叙述者“我”的观感,崽崽表达了对底层社会生活伦理的同情之理解:“我感到非常惊讶,要知道,我是多么害怕警察、兵士以及一切穿制服的人啊。阿辉怎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挫败呢?”“穿制服的人”代表着强大的国家机器,象征着体制的冰冷面孔。阿辉以弱者的反抗,凭借微不足道的个人,消解着体制的强大威权。
弱者的反抗无关乎善恶,只关乎强弱,这是穷人们从艰难的日常生活中领悟到的朴素的真理。于是,对于《谷街后》中奶奶的反抗,我们也能投去同情的一瞥了:“我”偷了一捆菜,被人追打,要扭送派出所。这时“我的奶奶”的反抗是:“奶奶勃然大怒,她从床上一把揪住了那汉子的裤腰,叫道,你什么牛头马脸敢欺负我的孙,我拔两根老嬷毛塞你的嘴!她真的从裆下扯出了三根黑亮的毛来……我的奶奶已经把那三根毛贴在了那汉子汗湿的脸上……”[1]52奶奶平日为人阴鸷,此番她的反抗方式卑俗不堪。叙事者依然对她流露出饱含温情的态度,这情形仿佛印证了老舍所言:“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
弱者的反抗,在崽崽小说中反复出现,成为一个生动鲜明的意象。小说《谷街后》中,“我的哥哥”为了抢回被人强占的房子,大打出手,招来了派出所警察和所长,这时叙述者写道:“我的哥哥还在所长瞪他的时候把手伸进裤裆里搔了搔,罢了又把手放在鼻上嗅了嗅,街坊们就哄笑起来。所长就被挫了一挫……”[1]64“我的哥哥”是个跛子,因为残疾,他饱受屈辱,生命的低贱激发了他反抗的蛮强。对于这种蔑视政府的流氓行为,崽崽通过文中人物之口,流露出赞赏的态度。小说中“我的对象”评论“我的哥哥”说:“我就喜欢你哥哥这种人,直来直去,敢作敢为,最好!”
直到2010年获奖的小说《我们的三六巷》,崽崽依然延续了这种“弱者的反抗”模式。财大气粗的狗六筑屋,占了阿霞家土地,阿霞父母敢怒不敢言。前来“主持公道”的派出所老吴已被狗六收买,装模作样打官腔。作者叙述阿霞对老吴的反抗:“不料阿霞冲过来往他裤腰上一抓,把他的裤带揪住了。”煞有介事的老吴顿时颜面扫地,只好请求阿霞:“汝别动手动脚,我裤子落下来,法院判我不判汝的!”在围观者的哄笑声中,道貌岸然的老吴变得滑稽可笑。
崽崽小说中的反抗,往往设置了“强者”和“弱者”的二元对立,对立的双方本来力量悬殊:一方是代表权威的体制,甚至是国家暴力机器,诸如警察、派出所所长等人物,另一方是渺小的个人,诸如做贼的阿辉、跛子哥哥、势单力薄的弱女子阿霞、风烛残年的奶奶,等等。但是,弱者的反抗,采取了贬低自己的卑贱的方式,强者因此威风扫地,颜面无存。当然,弱者也并非真正的赢家。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发出崽崽式的慨叹:“他们会感叹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也会悲叹自己生命的低贱。”[2]290
二 对照的世界
谈及《我们的三六巷》,崽崽有云:“这部长篇写的是建省初期几个内地移民到海口某巷居住,与巷子原住民互相拉扯触合的故事。”实际上,崽崽一直是在“内地移民”与“原住民”的“拉扯触合”的视野中描画海南人形象的,不独《我们的三六巷》为然。“内地移民”是一个与“原住民”两相对照的世界,是一个参照系统;以“内地移民”为镜像,在一个对照的世界中,更能深入刻画“原住民”的形象。
崽崽仿佛有两套笔墨,能描绘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物。对于“原住民”,崽崽笔端流露出温情与悲悯。但是,当他以土生土长的海南人的眼光,掉转过来打量“内地移民”的时候,便不禁露出讽刺的锋芒来。实际上,描写“内地移民”的小说,对于崽崽并没有完全独立的意义,而是作为他整个“原住民”世界的一个陪衬物,或者一个补充而存在。
小说《女人的故事》中,内地移民、被称为“人才”的克金,上岛后颓唐潦倒,最终不名一文。当他衣冠不整、失魂落魄地去饭店与人会面,被印度门童拒之门外后,克金的反抗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他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神使鬼差的,他突然褪下T恤,接着抬起脚,脱下裤子,甩了甩,一把罩在头上,拉开弓步,嘴里吭哧吭哧叫着,左右两边做了几个划船动作,用英语说,我,毛利人,艺术家……”[1]253崽崽以漫画手法,勾勒出克金的猥琐形象。同样是弱者的反抗,内地移民克金的自轻自贱显得卑琐无聊,仿佛无理取闹,只能激发人们的厌恶与鄙夷之心;原住民阿辉、阿霞等人的反抗,同样卑贱低俗,却引起人们的同情与悲悯之情,真正大快人心。显然,对于“内地移民”与“原住民”,叙述者并未一视同仁。
毋庸讳言,崽崽并非一个不动声色的冷静的叙述者,其小说中有鲜明的自我,有强烈的主观。作为一个诚实的叙述者,崽崽的态度常常与其小说中人物的态度合二为一。崽崽小说的视野是内在于“原住民”的。崽崽的小说中,可以梳理出一条“内地移民”与“原住民”关系变迁的清晰脉络。
早期小说里,崽崽勾勒出“内地移民”的漫画像,展现了“原住民”居高临下的“福地”优越感。1988年“十万人才下琼州”,内地人大举“侵入”海南岛之前,“原住民”居住在海南这个“阳光岛”上,风调雨顺,衣食无忧,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崽崽通过小说、散文等多种艺术形式,反复书写“原住民”生活的怡然自得,论证海南岛为“福地”。然而,当年的“内地移民”,怀着淘金梦,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奔赴海南,他们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创业期的内地移民,在海南岛上从事的多是贱业,他们挥汗如雨,衣衫褴褛。与整日泡在茶楼里的“原住民”相比,后者以其衣长裤白、逍遥自在傲人,正在情理之中。小说《福地》中阿六、阿明、赵宏等“原住民”与“过海人才”小英之间的强烈反差,为当时的情景留下了生动的写照。早期崽崽小说中,对于“内地移民”,男有“盲流”,女有“叮咚”之称,①在崽崽小说中,“盲流”特指内地民工,“叮咚”特指从事色情业的内地女子。“原住民”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在福地海南岛,最终取胜的依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凭借坚韧的生存意志和顽强的奋斗精神,能够吃苦耐劳的“内地移民”最终成为海南岛的精英人群,满足于喝老爸茶的“原住民”,则渐渐被边缘化,被抛入海南社会的底层。小说《我们的三六巷》通过性格鲜明的人物塑造,形象生动地展示了“原住民”边缘化的微观过程。
《我们的三六巷》体现了崽崽对于“原住民”性格与命运的重新思考。《我们的三六巷》以“三六巷”为核心,搭建了“内地移民”与“原住民”之间“拉扯触合”的广阔舞台。小说有两个脉络清晰的人物谱系:以卓金、王培生、王连财、那伟宏、李梦莲、星星等为代表的“内地移民”系列,以狗六、吉仔、阿霞、李坚、北琪、王遥等为代表的“原住民”系列。写得生动鲜活的,依然是“原住民”。“内地移民”是三六巷的“入侵者”,正是在他们的触发下,两相对照,凸显出“原住民”性格中的明与暗,命运中的澄澈与混沌。在理想主义者卓金的心灵感召下,吉仔得到精神上的成长;星星的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与李坚、王遥的游手好闲、好逸恶劳,恰成鲜明的对照;在卓金和星星的帮助和启发下,阿霞走出三六巷的阴暗与狭隘,走向明亮与开阔,活出了自己的一片新天地。故事结束时,吉仔、阿霞的人生境界得到升华;狗六、李坚锒铛入狱;北琪寿终正寝;王遥免于沉沦,重新开始。“三六巷”是一个寓言,它的沉沦与升华,象征着“原住民”走出原有生活世界,迈出新的步伐的艰难步履。三六巷的故事最终以“内地移民”卓金和“原住民”吉仔结合,携手漫漫人生路告终。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寄托着作者的美好愿望:“内地移民”和“原住民”能够最终结合,实现优势互补。
三 “文化的多元性”
崽崽小说中土生土长的底层海南人,是独具特色的文学形象。通过对“原住民”的描写,崽崽为中国当代文学留下了社会急剧转型期的“海南经验”:弱者的反抗,采取的却是自轻自贱的卑俗的方式,其中的自暴自弃让人惊心动魄,悲从中来;大陆人才汹涌而至,生存空间被挤占,竞争的原则至高无上,“小人物”遭遇“大时代”,原本恬淡自守、懒散无为的海南市井小民,面临边缘化的历史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崽崽表现了“海南经验”的独特性。崽崽小说,对茶楼、街巷与台风等独具海南特色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的反复描绘,对海南人性格优劣短长的执著探讨,对海南市井人物的生动塑造,对海南方言土语的大量引用,在在揭示了崽崽为海南人写真的文学抱负。正是由于浓烈深厚的本土情怀,崽崽成为一个“海南风景的记录人”。
然而,崽崽并不满足于只是一个“地方风景的记录人”,他不愿凭借对海南热带风情的精细临摹,对海南奇人异事的展览性描写夸耀于世。崽崽小说中的海南人,皆是凡夫俗子,过着烦恼人生。崽崽的写作,让我们重新思考边缘的意义,并反思“文化的多元性”。
崽崽通过海南人的塑造,呈现了迥然不同的价值观。比如,关于“吃”,崽崽小说中的海南人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他们信奉的是:“肚大吃不过命长”,“吃肉好过吃药”,“吃不一样饱一样,穿不一样暖一样”,这些海南谚语中凝聚着海南人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的价值观。遥想古人对于“民以食为天”的真诚信奉,孔夫子对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执意追求;反观如今紧张焦虑的现代人,为了“吃饭”,一味“吃苦”,形容憔悴,精神疲惫;我们对于土著海南人“吃肉”的人生态度,逍遥游的人生状态,不由生出几分羡慕:地处南疆僻地的海南人,注重人生的“过程”,而非汲汲于“结果”,其独特的价值观让我们发思古之幽情,仿佛证明了“礼失而求诸野”。
时至今日,土著海南人所代表的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价值观,在内地移民积极进取、奋发有为的价值观的冲击下,逐渐分化瓦解。大浪淘沙,在大时代的冲击之下,死守传统价值观的土著海南人,摆脱不了历史的惰性,最终被时代大潮抛掷到社会的底层,彻底边缘化。对于土著海南人,崽崽常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于土著海南人的价值观,崽崽既有同情与眷恋,更有批判与决绝。因此,从《福地》到《我们的三六巷》,崽崽写出了“原住民”的升华与沉沦,也写出了“内地移民”的奋斗与挣扎。崽崽小说中的叙述者,也由一个内在于“原住民”的狭小视角,转向“原住民”与“内地移民”两相对照的宏大视野,崽崽正走向开阔和博大。
然而,崽崽写作中鲜明独特的“海南经验”是否因此被稀释,“文化多元性”是否因此无法体现?其实,以“文化多元性”之名,固守“海南经验”的人,其深层心理动因正如鲁迅所言:“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3]228
崽崽警惕着这种以“文化多元性”的名义,将不思进取、懒散无为的“海南性格”过度审美化的趋向,提醒海南人不要成为看客眼中的“风景”:“我们再这样粗疏、潦草地乐天下去,恐怕来海南旅游的客人不会看重海南的风物,反而会对我们的人感兴趣。我们自己端凳子,排排坐,让客人瞧个仔细,打量个够罢了……”[4]125
崽崽的海南书写,仿佛与阿来的话遥相呼应:“这个世界,不同的人,不同的国家,都有发展与进步的权力。而不是基于某种叫做‘文化’的理由,任一些人与国家时时进步,而要另外一些人与社会停滞不动,成为一种标本式的存在,来满足进步社会中那些人对所谓‘文化多样性’的观感。”[5]
[1]崽崽.谷街后[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5.
[2]崽崽.寻找自己[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4.
[3]鲁迅.灯下漫笔[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崽崽.福地[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
[5]阿来.文学和社会进步与发展——在中意文学论坛上的演讲[N].中华读书报,2011-07-06.
Small Potatoes in the Great Era——A Talk on Hainan Aborigines in Zai Zai’s Novels
CHENG Zhen-x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 571158,China)
As a writer most persistent in picturing Hainan in contemporary China,Zai Zai has portrayed in his works Hainan aborigines endowed with the significance of literary samples.In his novels,he has recounted the resistance of Hainan aborigines,the weak at the social bottom,and has presented the image of the aborigines by comparing inland immigrants with aborigines.Hainan aborigines in Zai Zai’s novels are conducive to a reconsideration of cultural diversity.
Zai Zai;resistance;Hainan aborigines;diversity
I207.4
A
1674-5310(2011)-06-0137-04
海南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当代作家的海南想象”(编号:HJSK2011—34)
2011-10-28
程振兴(1976-),女,湖北仙桃人,文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曾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