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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后期创造社的实践观及其实践之维的沦陷

2011-04-12张广海

关键词:决定论感性意志

张广海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8)

论后期创造社的实践观及其实践之维的沦陷

张广海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28)

后期创造社是中国最早系统性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重要社团,但其主力成员大都修习哲学和社会学专业出身,而并非专门的文学家。学界对后期创造社革命文学理论的认识,仍基本来源于他们的文学理论文章,而对他们同期所创作的数量不少的哲学论文缺少关注。事实上,对后期创造社的文学思想以及他们深度介入的“革命文学”论争,如果不能辅之以考察他们在其他领域的理论作品,就不能获得更全面和深入的认识。论文集中于后期创造社所重点提倡的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理论展开考察,辨析了后期创造社实践观的基本内涵及其内含的逻辑缺陷。

后期创造社;马克思主义;实践;感性;决定论

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是马克思主义基本的理论主张之一,也是后期创造社反复提倡的理论重点,并和阶级意识灌输理论一起,构成了他们理论批判活动的两大基石。但是后期创造社提倡的理论与实践的统一理论,与一般理解中的马克思主义有较明显的侧重点差异,而更接近马克思原著的精神。他们特别强调了实践包含“感性”在内的宽泛意义,强调了“哲学”内在的实践性,批判了一般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方面的忽视。可以确定的是,后期创造社的这些理论主张,虽然根柢在马克思的原典,但经过了福本主义、以柯尔施和卢卡奇的思想为代表的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中介,①参看张广海:《两种马克思主义诠释模式的遭遇——解读创造社和太阳社的“革命文学”论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3期。这些理论以其新鲜的特质,引发了革命文学理论的宣传热潮,并很自然地挑起了诸多争论。

一 后期创造社对“感性”实践的强调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国共合作破裂,共产党的政治活动大受挫折;但在同时,此前因受制于国共合作而面目暧昧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借此获得了独立性。这一变化同样体现在了文艺领域。1928年初,从日本归国的后期创造社新进成员,首次在中国文坛隆重打出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旗帜,号召从一般形态的革命文学跃升至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后期创造社创作出一系列无产阶级文学理论文章,并在文坛展开了广泛的批判活动,挑起了后世之所谓“革命文学”论争。通过论争,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得到深化和宣扬,并逐渐在文坛占据主流地位。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兴起,后期创造社的首倡之功不可埋没。然而由于他们深受福本主义等激进思潮影响,在文坛进行了打击面过宽的“全面批判”,在不久后的历史叙述中便成为“宗派主义”的代表,其阶级文学理论长期未能获得足够重视和系统研究。近二十多年来虽然涌现出许多优秀研究成果,②如〔日〕斋藤敏康:《福本主义对李初梨的影响——创造社“革命文学”理论的发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第3期;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咸立强:《寻求归宿的流浪者——创造社研究》,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但仍存在重要局限。比如后期创造社的主力成员大都是学习哲学和社会学专业出身,而并非专门的文学家,他们提倡无产阶级文学其实有着相当程度的权宜性和偶然性,提倡哲学和社会科学理论才是他们真正的理论兴趣所在,其文学理论相对于他们的哲学理论也有明显的依附性。但学界对后期创造社文学理论的认识,仍基本局限于他们文学方面的文字,而对他们同期所创作的数量不少的哲学文章缺少关注。事实上,后期创造社在哲学方面所重点提倡的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理论,也正是他们若干文艺思想的根基所在。本文讨论的核心,便是包蕴在此一理论中特殊的“实践”概念。①因为后期创造社成员之间有分工,彭康负责哲学和意识形态批判,李初梨和冯乃超负责文艺理论和批评,朱镜我负责介绍马列经济理论,学力相对较浅的李铁声做一般性的理论介绍(参看郑伯奇:《创造社后期的革命文学活动》,《创造社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76页),所以本文的论述对象更多集中于彭康和李铁声的著作,但实际上后期创造社是个一体化程度极高的团体,主力新成员之间的思想认识基本相同。

实践,是后期创造社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他们的实践理论,虽然还更多集中于对马克思著作所做的停留于表层的读解,但仍因与时人对实践概念的理解相去甚远,而导致了激烈的争论。后期创造社与革命文学社团太阳社的论争、与鲁迅的论争,在很大程度上都源于对“实践”的不同理解。探清后期创造社“实践”观的独特内涵,是深入认识后期创造社的无产阶级文学理论以及“革命文学”论争的基本前提。

发表在后期创造社核心理论刊物《文化批判》上李初梨的《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一文,有着意欲成为革命文学创作理论纲领的企图。在提倡应把理论和实践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李初梨说:“我们的文学家,应该同时是一个革命家。他不是仅在观照地‘表现社会生活’,而且实践地在变革‘社会生活’。他的‘艺术的武器’同时就是无产阶级的‘武器的艺术’。”这难免使人以为李初梨是要求作家同时从事具体的革命活动,其实并不尽然。在后期创造社诸人的理论体系中,实践有着更丰富的涵义:“我们知道,社会构造的上层建筑,与下层建筑是互相为用的,挖墙脚是我们的进攻,揭屋顶也是我们的做法。有产者既利用一切艺术为他的支配工具,那么文学当然为无产者重要的战野。”既然文学本身就是战场,那么文学家不必“直接行动”,也完全可以做一名革命家了。[1]

类似论述,在后期创造社新进成员笔下十分多见。比如朱镜我也说:“在社会变革中去打破一切的意识形态之工作,含有革命的性质,实践的意义。”[2]意识形态批判工作、以致“感性”的认识活动,在后期创造社成员看来都是实践的表现方式,而并非只有物质战斗才称得上实践。他们的这种理解,深深植根于马克思在《费尔巴哈论纲》(今译《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费尔巴哈的直观认识论的批判。《文化批判》杂志多次援引《费尔巴哈论纲》的条文,以批判“观照的唯物论”,并说明感性认识所具有的实践意义。

在《文化批判》第2期发表了《费尔巴哈论纲》的若干条提纲。其中第九条如下:

观照的唯物论,就是说,不能理解感性是实践的活动的唯物论所能得到的,至多也不过是各个个人及市民社会底直观。[3]126

那么,何为“感性”呢?发表于同期《文化批判》上的《费尔巴哈论纲(5)》指明:“感性就是实践的人类感官的活动”。[3]96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的问题在于,他把感性看成了“各个个人及市民社会底直观”,从而忽略了其实践的涵义。“感性”是现代哲学认识论上的一个关键概念,经验论把一切认识都看作感性经验的产物,而与之相对的唯理论则把理性能力看做认识的来源,康德试图调和二者,于是把“认识过程分为感性、知性、理性三个环节,其感性理论认为,自在之物刺激人的感官而产生的印象与观念是外来的,只是一种感性材料,它须经先天的直观感性形式空间和时间加工,才形成感性认识。但是感性还不能认识对象,没有知性形式就不能形成普遍必然的认识。”而在马克思的理解中,感性与人类存在更直接的关联,他依据唯物主义,“认为人是感性的存在,具有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即人通过感觉而存在,达到人的生存的需求。”[4]在马克思看来,不仅唯心主义者不能理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即便费尔巴哈这样的唯物主义者也“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因而只能停留于“直观”,而不能理解感性也是“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这因为传统唯物主义者只把感性理解为被动的反映形式,如在费尔巴哈看来,“如果你需要确定性的话,那么就张开你的眼睛,并把所与理解为直接的自然资料”,而马克思认为,“一个人的眼睛所碰到的东西似乎并不是上帝给予的自然的永恒事实,而是一个以社会为中介的客体。”[5]290-291

被动的直观的反映活动,丧失了对社会脉络与实践意义的把握,忽视了感性的实践性,是马克思对费尔巴哈批评的要点。后期创造社同人把握到了这一点。彭康便曾如此引申:“费尔巴哈以为思维是物质在人类脑筋里的反映。物质的反映要通过感觉,然他却没有把握这是人类底主观的实践的活动,于是将人类在历史的地位完全视为被动的了。”[6]通过这种理解,后期创造社同人获得了一种独特的实践观念:那就是思维活动本身不仅是对物质现实的反映,同时也是人类“主观的实践的活动”。彭康因此特别强调了人类活动的对象性及实践的主观向度:“人类的活动自身就是有对象性的活动。……书柜子这个物体底存在与我们(主观)实践的活动辩证法地统一了,我们才知道书柜子是什么?它有什么用途?这就是书柜子的概念。”[7]40正是依据这种对人类感性认识过程的实践性的强调,后期创造社对太阳社革命文学理论的反映论内容展开了批判。

但马克思强调的是要在实践的意义上把握感性与思维,强调不能忽视感性和思维所内含的实践性,而后期创造社强调的重点是感性与思维本身就是实践。虽然彭康强调是“主观实践”,但忽视理论行为与革命行为之界限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在严格地把“实践”界定为物质改造活动的条件下,“主观实践”一词当然是自相矛盾的。但经过这样的渊源追溯,后期创造社极大地提高了理论批判的重要性,甚至将之提升到与物质实践等同的地位。自然,他们所表现出的倾向和卢卡奇、柯尔施等人也是一致的,正是理论和实践辩证统一的理论之表现。而柯尔施的影响或许更加值得重视,因其对意识形态的社会实在性有十分突出的强调,①参看胡大平:《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1页。而在彭康给他翻译的柯尔施《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一书所加的目录中,其中一个便是“意识形态的实在性”。②参看〔德〕K.Korsch:《新社会之哲学的基础》,彭嘉生译,上海南强书局1929年版。正是以这种认识为根基,后期创造社进而把与实践相统一的理论置换成文学,从而生发出文学武器论,也正是这一理论导致了他们与鲁迅之间的论争。③后期创造社的文学武器论的另一来源是辛克莱的学说(参看张广海:《文学与宣传之关系辨析——以后期创造社与鲁迅对辛克莱文学宣传论的接受为考察中心》,《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2期),但辛克莱的影响局限在具体观点上,文学武器论的理论依据主要是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理论。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3条,也是后期创造社成员津津乐道的。马克思在其中论述了环境要由人来改变的意义的道理,反驳了旧的唯物论对人类精神的宿命论理解,赋予了人类精神以改造物质世界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反转了传统唯物论在物质和思想之间设定的决定论关系。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科拉柯夫斯基对此阐释道:“在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中,‘教育者’和‘受教育者’是同一个人,精神的发展同时就是使世界得到改造的历史进程,所以不再有什么精神和外界环境哪个优先的问题。”[8]因而这一条同样强调了“感性”活动的实践意义,对后期创造社成员的实践观乃至世界观有着深刻影响。

后期创造社这样的实践观,使得他们在理论逻辑上十分重视理论与实践的同一性,倾向于混淆二者的界限,并把理论批判看成实践的一种表现形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总是不能分清二者。比如彭康便直白地表述了哲学在转变成实践的过程中,必须依靠物质武器的道理:“哲学要为批判的武器,要完成它底使命,非得有物质的势力不可!非借物质的武器将一切产生了观念的哲学及有毒的思想之社会的根据颠覆不可!这是哲学底真正的意义。”[9]在这里,“物质的武器”所代表的无疑才是“正统”的与哲学相统一的“实践”。

彭康还重点论述了理论批判所以能够成为实践武器的依据。他发表于《文化批判》创刊号上的《哲学的任务是什么》,是后期创造社一篇纲领式的论文。文章特别强调了哲学的革命性:当社会矛盾对立激化的时候,意识形态成为进化的阻碍,“在这时候,社会需要一种全面的自己批判,建设一种适合于新社会形态的理论,这种理论同时又是推翻旧社会的精神的武器。这就是所谓意识形态里的方向转变,就是思想革命。——完成这种工作正是哲学底使命。”于是理论批判生出了实践的意义,而且正因为无产阶级有了哲学,物质力量才成为现实,产生出“与从前一切的意识形态相对立”的“批判底理论”。彭康借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论述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这一批判理论是辩证法的唯物论,而“批判底主体是被压迫被支配的阶级”——无产阶级。无产阶级“虽站在自己底立场上而却能代表全体的革命阶级能够遂行其使命,达到其目的者,有它底理论的表现——哲学的原故。哲学把握了这个革命的阶级,便成为物质的势力,理论与实践便能统一,哲学也便能遂行其变更世界的任务。所以哲学是解放底头脑,普罗列塔利亚特是他底心脏。”

社会是哲学的基础,哲学又能改变社会,这一看似矛盾的说法正表明“理论与实践得了辩证法的统一”④彭康:《哲学的任务是什么》,《文化批判》第1期,1928年1月15日,第20-24页。参看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214页。。

二 实践的意义——对决定论的“战取”与“克服”

实践的重要意义同样体现为对马克思主义决定论所包含困境的克服。后期创造社同人曾先后发表数篇文章,论述马克思主义决定论的意义,并批驳自由意志论。李铁声如此界定决定论:

如主张人自由地独立的决心,自由独立地选择,不受外部力的影响,自由地行动;那末这种意志自由论普通称为“非决定论”或意志无限制论,独立性说等。如主张人的意志是非自由,从属的,附有条件的,那末,这种学说一般称为“决定论”或意志从属论,被制约性说等。[10]79

决定论的主旨在于强调人类不具有“自由意志”,只能生活在被规律和计划设定好的世界之中。意志的无自由原则是普遍适用的:“意志之依外部力而决定的这事实,不只限于常规的状态,就是精神病者的行为,亦必被支配于因果法则之下”。是故只有在一个依照必然性法则建立的计划社会中,人与人才能消除不平等与矛盾,社会才能完善。[10]79-80决定论所决定的也并不只有意志,同时包括思维和认识。而在彭康看来,人类认识被决定这样一个事实,同时也恰恰是人类能够发现“符合”现实的真理的依据:

我们以为思维底秩序及联络一定与物质底秩序及联络相同,因为思维必然地要受物质底决定的,这是思维底必然性。因为有这种必然性,所以能够正确地认识物质底关联及特性的体系,也必然地而且对于当时在同一的社会关系里的人们普遍地是真理。这是真理底普遍妥当性。[11]25

但这种符合论的真理虽然也有指导现实的作用,而且是真理“普遍妥当性”的依据,但它还不具备指导行动的真理所要求的超越性。彭康也不忘记强调,当物质变动之后,真理便不再是真理,是为真理的相对性。符合物质秩序的真理又如何在变动的现实面前一直保持其权威性呢?把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挂起钩来,协调二者的关系,是彭康处理的焦点问题。

在《科学与人生观》一文中,彭康论述了真理的相对性和绝对性问题:“我们承认绝对的真理是有的。不过我们不能即刻就完全地把捉这个绝对的真理,只能因我们底认识和我们底活动一步一步地与它接近,至接近底程度则为历史和社会所规定。这种为历史和社会所规定的真理,我们叫它为相对的,也未始不可,可是在这个规定它的历史和社会里,它是唯一的客观的真理。”[7]41-42这种真理观一方面承认认识的当下性和相对性,同时悬置一个绝对的真理标准在上面,绝对真理虽没人能占有,但可通过“相对的真理”来把握。但说“相对的真理”,难以避免成为一种两可的修辞。彭康反复强调的是,要有一个不得不遵守的当下标准,否则就不能行动,那么他强调的无疑是“真理”。不过辨析“真理”的种类本身毕竟是一种有意味的尝试,虽然彭康把他的论证方向指向行动的纪律性,但为什么还要提出“相对”的问题呢?这岂不容易导致对其宣扬的理论的权威性的质疑?其原因在于,彭康找到了保证相对真理的正确发展趋势的方式,即实践。

不过实践的标准,不惟会造成对真理观的符合论证明的消解,也会构成对相对真理权威性的质疑。但彭康并未注意到他的论述中的紧张关系,而逐渐在这种紧张关系中放松了对一极的强调,“实践”之维慢慢沦陷。

“实践”之维的沦陷,其实也就是主体的沦陷。对主体的规约是决定论的关键目的所在,对真理的分类其实也服从于这一目的。意志如何被真理约束是彭康关注的重心。在实践论和决定论之间的张力关系中,彭康尽管选择用“实践”来激活决定论对主体的抑制,但他还是倒向了决定论。

彭康特别强调了意志自由的不存在问题。他发问道:“要解决意志有没有自由,必须先确定人是什么?”[7]42-43稍微熟悉马克思主义的人都知道:“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彭康的译法略有异:“它是社会的关系之总体。”“所以人绝不是孤立了的,他在这个社会里行动,他在这个社会里思想,他在这个社会里生活——一句话,他底一切都为社会所规定,所制约。人就是这样,他底意志还有自由没有?决没有。”然而,取消掉意志自由后将带来何种恶果,彭康并非不清楚,于是他反问道:“意志没有自由了,人类不成了机械吗?还有什么善恶的责任呢?不!不!人类底历史是人类自身造成的,它有它底重大的责任,它有它底光荣的使命!它不是机械,它是人!”[7]43-45

从彭康口号式的否认中不难看出他未能自圆其说。比如既然人的“一切都为社会所规定,所制约”、人的一切都被“社会底总体”所决定、人类不可能有意志的自由,那么又如何能说“人类底历史是人类自身造成的”?和一个一切都被决定的人又如何谈“善恶的责任”?这一难题其实植根于马克思主义内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本身即包含着决定论和能动论之间的紧张关系。

甚至无产阶级是人类解放的代理人的观点——这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核心——也含有决定论与能动论的矛盾。……马克思主义最终的分析不能摆脱这一悖论:人是历史的创造者,同时历史的客观规律又通过人类表现出来。调和历史必然性的理论同意识和人的政治实践活动之间的矛盾,是马克思在其学术生涯中始终面临的一个难题,他没有解决这个难题并留给了他的继承者。[12]

无论如何,作为马克思思想继承者的后期创造社把意志自由给否定了,人被证明完全处在一个被决定的世界系统中。但革命还须诉诸个体的意志觉醒与努力,革命动力将从何处汲取呢?后期创造社成员找到的方法即是实践。实践不仅是绝对真理与相对真理之间的互动中介,也是决定论与意志“自由”之间的互动中介。

真理集“绝对”与“相对”两种属性于一身,它必然要有维持自身平衡的方法,必须有维系“相对”真理绝对性命脉的动力。彭康虽曾诉诸符合论的真理观,但他更重点强调的是“实践”。在彭康看来,真理是事实与价值的统一体。众所周知,事实与价值的分裂是近代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问题,而彭康认为,马克思主义通过一元论的唯物主义解决了这二者的分裂,解决了二者分裂的直接后果是,理论与实践弥合在了一起,真理内生出了实践的功能。

在《思维与存在》一文中,为了引出实践的必要,彭康首先指出,作为一元论的唯物主义,真理具有了实践的价值。真理的可实践性解决了其绝对与相对的两面性难题。彭康仍然特别依据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权威:“在实践里人应该证明真理,即应证明他的思维底实在性,能力及现实性。”通过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交往互动—实践,通过人类在实践过程中检验—批判各种理论,真理不仅生成,而且获得了内在的自我批判性。在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之间的互动中,人类的实践作为中介发挥着作用,并确保着真理的效能与活力,确保真理的现实性。因此,“理论—真理因实践一步一步地进化与绝对的真理逼近”。[11]26-27

但同时也要看到,彭康对实践的“最后的批判者”作用的强调并不彻底,他基本上只是把实践的这一功能放到从相对真理向绝对真理的过渡过程中来使用。而在强调相对真理所具有的权威性时,实践的标准实际上被他忽略了,以至于他主要用的是符合论的思路来解决问题。前面已对此有所引述,他还说道:

人在社会生活里所得到的历史和社会的认识,因为用的是正当的方法而且为他所生存着的社会所规定,必然也是客观的真理,具体的理论。这种理论又当然有变更社会,指导人生的权能。惟其如此,所以有实践的价值。在这儿,我们可以解决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纷争:因为是事实判断,所以这判断有价值;因为是从事实出发,所以是真理。

既然是真理,所以我们应该承认,并且应该用来做实践的基准。事实是这样。我们便应该这样,不得不这样。[11]26

虽然彭康强调的规定认识的是“社会生活”,并追随马克思强调了自然的社会意义,彰显了实践的作用;但还是应该看到,彭康把与社会生活与“事实”相符合的理论看做是实践的基准与前提,这与实践的“最后的批判者”地位无疑是矛盾的。并且因此,本来与价值统一的事实,成了价值的决定者。

彭康又是如何解决决定论与自由意志之间的紧张关系的呢?如果争取过来的人都是躺在历史必然性与“真理”上睡觉的宿命论者,则理论批评工作岂不白做了?维持人类主观活力的关键正在于恢复实践的生命力。

经验论者因为不满意唯心论者底抽象的思维,主张感性的直观,但是不能理解感性就是实践的,人类感性的活动,终于只是机械的环境论者。所以他们说人是环境和教育底产物,不同的人因此是别的环境和改变了的教育底产物,却忘记了环境也可因人而改变,教育者自身也须被教育。[7]44-45

这段话后半段脱胎自《论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3条,马克思在其中反驳了决定论的唯物主义,强调了人类改造环境的能动性,这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决定论下人类的卑微形象。只不过依照马克思原意,“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主体都并非知识阶级,而是工人阶级自身:“教育工人的,是试图造成一种新的社会秩序的实践,而不是抽象的学说。除了他们能够为他们自己所赢得的东西之外,没有什么救世主能够给他们担保任何东西。”[5]283-284后期创造社成员对这层意思,未能注意到,而在他们的阶级意识灌输理论中表现出很强的意识形态启蒙的救世色彩。

强调了人对环境的改变作用后,虽然“激活”了决定论,但决定论自身的张力也就更加明显了,理论的自洽性难免也会受到侵蚀。比如,谁能想到彭康会接着说出“人类底历史是人类自身造成的”这样的话呢?据前面的论述,“人类底历史”分明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造成的。后期创造社同人也正是在这样一种充满了矛盾与张力的理论体系中,开展了他们的批判事业。这套理论体系自然有其鲜明的倾向性,这使得它与其它理论展开交锋;同时,它有着多重的面向,有着比较广泛的包容性,这使得它又能相机而动,调整自己的理论取向,与时而进。

所以,也就出现一个貌似吊诡的现象,经过“实践”的洗礼,一般被认为压制个人自主性的历史决定论,在彭康的理论体系中,变成了革命乐观主义的力量之源。

……所以辩证法的唯物论者知道了事物变动的倾向,便寻着他们实践的所在,努力的指针,于是他们底态度又更进一步:

要来的,赶紧促进它来!要去的,赶紧驱逐它去!

要如此,人类才是社会变革的主体,要如此,人类才可以创造他底历史。他们虽然否认意志底自由,但高唱意识的努力,不过努力的标准及方向是为社会所规定罢。[7]46

“激活”决定论是所有马克思主义派别都必须首先做的,虽然决定论必然会剥夺人类的某些主体性,但是经过适当的转换并不难变成力量的源泉。必然的历史规律取代传统“革命”中的天道观念,成为革命意志的来源,在革命史上已有无数实例。意志虽不能自由,但并未被消灭。关键在于,如何安排它进入一个“正确”的轨道。充足的激情和意志,辅之以严格的纪律,方才是理想中无产阶级自我。它和那个滥情的、无纪律的、优柔寡断的小资产阶级自我,截然反对。所以,表面上看,“意志底自由”被“意识的努力”取代,其实质则是被历史决定论的观念和纪律取代。李铁声说得好:“人们只在把握社会进化底盲目的必然性而行使的时候,人们才谈得上‘自由’。”[10]73

三 结语

当后期创造社成员掌握了对“感性”实践的认识之后,他们开始自觉使用实践的眼光去检视理论的真理性问题,并认识到人类只能把握通往绝对真理之途中的相对真理。应该说,作为一个同时在提倡唯物论真理性的群体,能够生发出这样的阐释,是较远地离开了教条主义的。虽然他们未能很好地将这一逻辑贯穿下去,但通过论证,“实践”还是一方面打破了绝对真理观的迷妄,另一方面打破了决定论对个人意志的绝对控制。也正基于这种认识,后期创造社成员不仅批判了太阳社的革命文学理论的反映论内容,同时十分难得地对属于同一阵营、且对其多有倚重的创造社元老郭沫若的“留声机器”说法做了多次批判。①批判“留声机器”说法的主要是李初梨,批判的逻辑很大程度上也基于后期创造社强调主客观统一的实践理论。参看张广海:《“革命文学”论争与阶级文学理论的兴起》,北京大学中文系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

也应看到,后期创造社的理论比较接近马克思原著的精义,但是,对于实践本身所受的环境制约,对于“真理”的易错性,后期创造社成员也都未能注意到,而表现出对实践的主客统一功能的过分自信。实践所应该具有的对“真理”的检验与批判功能,进而被他们逐渐放弃,而走向缺乏反思性的理论拜物教,这在他们重点提倡的阶级意识灌输理论中有最鲜明的体现。在很关键的层面上,这当然和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复杂多歧性有关。①比如深刻影响了彭康的柯尔施,便对列宁的阶级意识灌输理论有激进批判。参看柯尔施:《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王南湜等译,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68-69页。同时,也直接受制于他们所身处的论争环境。当他们展开理论批判工作的时候,虽然他们自认为理论批判不外于实践,但时人对实践的理解压倒性地局限于具体的斗争活动,因而立即被论敌定位成理论崇拜者和实践上的投机者,被施以忽视实践的恶名。后期创造社同时也有把自己树立为理论派、把对手视作实践派展开攻击的趋势。而在另一方面,后期创造社成员积极靠拢政治组织,谋求组织化的革命实践,并很快放弃了集中的理论活动,和论争对手所施与的“实践”压力,也难免有直接关系。

于是我们看到,理论攻势势不可挡的后期创造社成员,还是很迅速地认同了对方对理论与实践所做的二元预设,进而在自己主张的理论实践统一论中,放弃了对实践一维的诸多强调。理论逻辑最终让位于论争逻辑和现实逻辑,“教育者”落入“被教育者”的思维框架之内:“实践”于是变成纯粹的革命“实践”,而“理论”变成有待灌输的阶级理论。

[1]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J].文化批判,1928(2):17.

[2]朱镜我.关于精神的生产的一考察[J].文化批判,1928(4):21.

[3]马克思.费尔巴哈论纲(5)[J].文化批判,1928(2).

[4]冯契,徐孝通.外国哲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867.

[5]〔美〕悉尼·胡克.对卡尔·马克思的理解[M].徐崇温,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

[6]彭康.唯物史观底构成过程[J].文化批判,1928(5):13.

[7]彭康.科学与人生观[J].文化批判,1928(2).

[8]〔波〕科拉柯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流(一)[M].马元德,译.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2:167.

[9]彭康.哲学的任务是什么[J].文化批判,1928(1):24.

[10]李铁声.目的性与因果性[J].文化批判,1928(2).

[11]彭康.思维与存在[J].文化批判,1928(3).

[12]〔美〕莫里斯·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M].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译组,译.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146-147.

On the Post Creation Club’s View of Practice and Its Failure in Practice

ZHANG Guang-hai
(School of Humanit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

While the Post Creation Club was an important club which first advocated the proletarian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systematically in China,most of its key members were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 majors rather than specialized litterateurs,thus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club’s revolutionary literary theories in the academia is still based on the literary articles of its members to the neglect of their numerous contemporary papers of philosophy.As a matter of fact,it is impossible to get a more thorough and in-depth understanding of the club members’revolutionary thought and their much-involved debate on“revolutionary literature”without a survey of their theoretic works in other fields.This paper focuses on examining the theory of dialectic unity between theory and practice emphasized by the Post Creation Club and analyses the basic connotation of the clubs’view of practice and its inherent logic flaw.

the Post Creation Club;Marxism;practice;perception;determinism

I 206.6

A

1674-5310(2011)-06-0023-06

2011-08-31

张广海(1983-),男,江苏徐州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代左翼文学。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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