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现代批判与鲁迅①
2011-04-12代田智明著李明军译
〔日〕代田智明著,李明军译
(1.东京大学研究院综合文化研究科,日本东京;2.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内蒙古通辽 028005)
日本的现代批判与鲁迅①
〔日〕代田智明1著,李明军2译
(1.东京大学研究院综合文化研究科,日本东京;2.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内蒙古通辽 028005)
一 鲁迅和胡适
对中国的现代化与现代文化的形成来说,鲁迅和胡适无疑是两座巨峰。这两个人在某些方面,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但同时又形成了鲜明对比。我这样认为,并不是说他们的政治立场,而是说在恋爱和结婚这一个人性的经历方面。
二人都对母亲感到深重的难以割舍的关联,都以母亲决定的对象和古老的形式举办了正式的婚礼。鲁迅的妻子朱安似乎是文盲,胡适的妻子江冬秀好像也并不精通文字。尽管如此,与胡适夫妻结成比较稳定的夫妇关系相反,鲁迅的情况却只不过是“母亲给我的礼物”这种冷到极点的夫妇关系。1924年,鲁迅和弟弟周作人不和,离开北京八道湾的家时,还曾劝朱安回娘家。
胡适1910年留学美国,在位于伊萨卡的康奈尔大学学习。在这里,与比自己年长的、当时立志要当前卫画家的美国女性相遇,亲身体验着恋爱。这位女性E·C·韦莲司从20年代至30年代,胡适旅居美国期间,还与胡适继续着亲密的关系。②关于胡适与韦莲司的关系,参照周质平《胡适与韦莲司》(台北:联经出版,1998年)及藤井省三《与纽约达达派艺术家恋爱的胡适——中国人的美国留学体验和中国现代论的形成》,《停止的力量与超越的潮流》(东京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系研究科其它领域交流项目,2000年3月)。据说,韦莲司一边与胡适继续着亲密的关系,一边还与江冬秀保持着近于朋友的关系。
并不清楚鲁迅日本留学期间是否亲身体验过恋爱,但是,正如众所周知的,1925年陷入与自己的学生许广平的恋爱,后来在上海同居。不过,鲁迅对决意与许广平恋爱的事情却是非常慎重的。相思相爱之后,还为了避免被论敌非难为“蓄妾”,去杭州“蜜月旅行”而让朋友同行;寓居上海,很长一段时间分室而居,而以类似“助手”相待。
对于结婚和“婚外恋”,鲁迅、胡适二人的认识、态度的差异很鲜明,认为这种个人的男女关系的经历与现代、文学无关的人是道学家或者是夫妻二人神话故事的信奉者。这是因为通过自由恋爱结婚是类似巴金长篇小说《家》所象征性表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课题之一,同时,保持一对一的婚姻关系,不但是他们二人的主张,而且对国民国家形成来说,还是重要的现代的制度之一。
当然,在这中间,二人违反了这两者的规则,这大概是由于他们的时代性,即他们生于临近现代的过渡期吧。胡适看着好像轻快、巧妙、敏捷地侧身,幸运地度过了这个难关。但是,鲁迅却因无爱的婚姻而感到深重的苦痛,因新的恋人而不得不苦恼。我认为,与胡适相比,鲁迅的体验太沉重拙笨、谨慎胆怯、神经过敏了。但,不正是通过跟这种沉重抗争、搏斗,鲁迅的神经症性的沉重反而给予了他文学超越性的力量吗?
鲁迅的矛盾纠葛不是作为观念而是作为实感,在自我内部承担了前现代思想与现代思想的争执。乍一看,这常常被认为是落后的思想体验,但正因为这一点,他的文学反而被认为是把“现代”相对化,确立了超越现代的地点。
二 “现代”的去向
所谓“现代”是什么?①以下第2节的记述是重新整理了拙稿《现代论的去向——重新“作为方法的亚洲”》(《野草》中国文艺研究会,第63号,1999年)的内容。对此,有各种各样的立场和定义,但现在我想在这里,在两个相互关联的标准上思考,这就是国民国家的形成标准和拥有了平等权利的主体性个人的析出标准。如果这两者归纳为国家和人权,那么乍一看好像是对立的,但实际上可以理解为它们无非是现代这一时代所产生出来的“孪生子”。
所谓现代国民国家,归根结底,就是在现代的全面战争中想要动员的所有构成工作人员的共同体。如果不像棋子一样操纵每个人,那么现代的组织,尤其是军队就没有机能。哪个棋子都必须有交换可能。为此,就必须尽可能缩小由于阶层、身份、职业等形成的特殊的差异性。在一个国家的领域内,统一度量衡,流通政府发行的货币,达到标准语的普及,这些都有国民国家把领域内部“划一化”的意味。“国民”就像现代市场上的商品一样,必须有交换可能。
正因为如此,另一方面,在这里,至少在表面上才产生了必须把拥有平等权利的“国民”作为“个体”来创造的必然性,现代的“个体”就是这样产生、成立的。既然如此,那么就可以说,国民的主体和权利不是自然地给予的,而是由国民国家抵押的,就像商品由货币抵押一样。这样一来,在现代,国家和人权(或者“个体”的主体)就是公开或者偷偷地相互联手结盟的。
但是,在非西方地区,因为既要逼近急剧的现代化,又要保有其地区社会的特殊性,所以这两者的关系未必是均衡、协调的。也可以认为战前日本的侵略性的军国主义就是一个国家权力方面极端庞大的例子吧。日本的“现代批判”首先在亚洲太平洋战争高潮中以“近代的超克”的主题实施过,但这点可以记忆为是把个体和人类作为媒介的“种类”,而以强调国家这一结果而告终的过程。
于是,战败后,关于国家和人权的均衡、协调方式,由日本知识分子进行了反省性的思索,这一般被称为“战后民主主义”,其中,可以铭记竹内好、丸山真男、大塚久雄、梅本克己等理论家的名字。但是他们批判了日本的现代化过程和应有的状态,而并没有批判现代和现代性本身。
如果用跟鲁迅研究有关的话讲,也许应该采纳竹内好的思想。只是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已经在另外的论文讲述过了,②拙稿《论竹内好——关于他的思想、态度、方法》(《世界汉学》创刊号,1998年),另有《毁灭自我毁灭恶人——竹内好·鲁迅论的深度》(《亚洲游学》25号,勉诚出版,2001年)。所以不详细论述,在这里仅限于简单地补充一下。竹内好想要通过鲁迅的生活方式,为中国革命找到不同于欧洲的现代化道路。对于日本的现代化“转向”,竹内把它称之为“回心”型。竹内的思想作为整体确实是现代的,但在对于欧洲现代的相对化这方面却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志。他这样讲道:“发生否定冒牌文明(类似日本的现代化)的反文明运动,从内部把冒牌文明改造为别样的文明时,(亚洲的)独立运动才会踏实稳妥。……就是通过(西洋的)文明之否定的(新的)文明之再建。这就是亚洲的原理,把握了这个原理的就是亚洲。”[1]
“战后民主主义”思潮在1960年末的学生运动中受到了激烈的批判,于是,一部分还发生了不同于现代、认同植根于传统共同体价值的“反现代”思想运动。③例如色川大吉《现代日本的共同体》(《思想的冒险》筑摩书房,1974年)论述自然村落的共同体的价值,批判了丸山和大塚。但是,前文已经讲了,在日本,从1970年代后半期至80年代,国民国家和人权或者个体的主体性这一现代构图开始受到彻底的怀疑。
“个体应该是主体的”这一观念在学生运动的挫折之中,反而令人感到如同强制性的压力,“主体性论”变成了如同枷锁一样的东西。一个把人们从这种重负中解放的理论是广松涉的。[2]他使用马克思的物象化论,阐述主观和客观这一现代的认识实践的基本框架实际是不存在的,而且论证了主体只能从主观和主观的相互作用中对对象发生效力,可以说,主体是通过他者而形成的。
这个时期,在日本人文科学方面,恰好在存在主义过时,经过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传开的时候。于是,首先,“个体”的存在受到怀疑,随后,关于国民国家,其幻想性也已开始受到指责了。
在历史学方面,B·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体》(日译,LIBRO书店,1987年)被广泛阅读。这本书实证了国民国家并不是从自生性的民族中产生的,而是人为地形成的事实。同样,在思想方面,酒井直树论述了当现代民族的形成之际,如何能够尾随性地完成语言、国家、文化的有机地结合。④参照《被死产的日语·日本人》,新曜社,1996年。于是,直到1980年代末,支撑现代原理的两个相关概念、标准,其实质性共同受到了怀疑、否定。当然,尽管有关现代的思想被宣告破产,但“现代”留下的课题并没有结束。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进入90年代,冷战结束后,在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化加剧进程中,随着进程,各地区的国家主义理所当然被强化了,国家和人权的均衡在另外的时代状况之中发生了摩擦和冲突。⑤1999年,在日本,《周边事态法》、《盗听法》、《国旗·国歌法》等加强国家主义的法律颁布。
另外,大泽真幸分析认为,关于1995年的奥姆宗教集团事件是在其信徒的个体存在中,取代自我主体性甚至极大地扩大了他者性的结果。①参照《虚构时代的结局——奥姆与世界战争》,筑摩新书,1996年。国民国家和个体的主体问题至今未能找到新的解决途径,仍旧在加深着裂痕和混乱。在市场经济网络世界性地扩大过程中,在非欧洲地区,现代化的课题和后现代的现象同时出现,而且,当前我们还要面对恐怖主义和报复战争这样一个未知的事态。
怎样做才可能有韧性地建立自我和他者的关系,并保证其开创的共同体呢?当然,这并不是能够容易拿出答案的问题。在这里,要言及到鲁迅的文本,想尽微薄之力探寻这些问题的线索。
三 鲁迅的文本
在广泛的意义上,作为文本主义者的我试图从现代的另外的标准,也就是文学的现代性的标准接近鲁迅的作品。关于现代小说有如下定式:这就是由具有现代的精神或者现代的自我的作者在密室里描写,具有同样素养的读者在密室里阅读的定式。
在这里,作品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是独立而能够交换的,正因如此,作品成为完结了的对象。但是,我认为,鲁迅的文本从开始,确实一面与现代中国文学的成立深刻关联,一面又不知在哪儿超越了这种现代小说的框架,显露出面向读者、作者而又包含读者、作者的现实。作为小说的完成程度来说,觉得好像这是多余的、用不着的,但实际上,正是这点,也是能够成就鲁迅文学的重要的因素。
但是可以说,实际上这种超越被分成三个作品集的时期,各自有三个位相。这种区分并不是什么新奇的指摘,也就是《呐喊》的前期、《野草》、《彷徨》的时期、《故事新编》后半时期这样三个时期。我认为,这三个时期仿佛体现了20世纪文学整个过程似的:开始于独特的现实主义,通过象征主义和现代主义,直到后现代的表现。说这种超越是重要的因素,是因为我认为,正是鲁迅怀有的自卑感、绝望、多疑的神经症影响着这种超越。那么,所谓超越具体是什么?
鲁迅的成名作《狂人日记》,在主人公的讲述开始前,设置着用古汉语撰写的前言。这个前言如果作为故事来看,无论如何也并不是必要的、不可欠缺的。但是,如果把主人公在故事的结尾自言自语的“救救孩子……”与前言对主人公病愈、作为官员复归现实的记述联系起来,就明白这个文本呈现着另外的焦点。这个文本事实是对封建礼教的尖锐批判,但在文本内部却呈现着从事这种批判的启蒙者如何易于堕落,启蒙者继续启蒙是多么困难的思想内容。可以说,文本反而将疑惑和警告的视线对准着读者——启蒙的知识分子。②汪晖已经表达了同样的见解。参照《反抗绝望——鲁迅及其<呐喊><彷徨>研究》(台湾久大文化,1990年)第291、341页。但伊藤虎丸对这个前言做出了不同的解释,认为是从觉醒的领导者意识,经过自我否定而“返回社会”。参照《鲁迅与终末论——近代现实主义的成立》(龙溪书舍,1975年)第226—230页。
类似的思想内容在《明天》里表露为“粗笨的女人”这一等级性的表达。在短小的篇幅里,这个词语竟然被使用5次,甚至在第4次,叙述者亲自登场再度反复:“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这是把读者引向叙述者一边,不知不觉将作为“粗笨的女人”而加以鄙视的视线共有化、向读者追究致使单四嫂子“粗笨”的悲剧责任的情节结构。
《孔乙己》的情形似乎更鲜明。利用酒店伙计“我”这一叙述者,使读者更易于接受“我”把孔乙己当做呆子的视线。但是,因为在后半部分叙述者“我”背叛读者,同情于孔乙己——虽然大家遗忘了,但只有叙述者“我”还记得孔乙己——所以在故事前半部分把孔乙己当做呆子的读者对照性地切身感到自己的无情和冷酷,而不得不反省自己。③关于《孔乙己》 ,希望参照以下文本:已出版的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呐喊><彷徨>研究》第351—352页;Leo ou-fan Lee;Voices from the Iron House A study of LUXUN,Indiana Univercity,Press,1987,P.61;钱理群《<孔乙己>叙述者的选择》,《走近当代的鲁迅》(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拙稿《<孔乙己>论——矛盾的启蒙战略》(《未明》第18号,2000年)。
我认为,也可以把这种文本构造称之为针对读者的鲁迅的圈套。这些文本具有叙述者把读者的读书行为也纳入故事的意味,是超越作品的完结性的。
这种姿态也可以说是针对启蒙者的启蒙吧。在人生的前半,鲁迅亲身体验了旧式婚姻和作为军阀政府官员等种种苦恼、挫折。“五四”新文化运动声音四起之时,他最早察觉到了讲述进步和反抗的人自身的等级意识与堕落的危险性。作为作家只有以这样的方式起步才能反映他自身的绝望意识。但这种能够面向其他的启蒙者的意味,可以说,在最初时期,他对中国的改革却并没有那么悲观,对自我角色也没有抱深刻的危机感。
但是很快“五四”退潮期来临,新文化运动内部发生急剧分裂。改革之路前景可疑,军阀政治泛滥横行,而且还发生了对鲁迅来说恐怕是给予最大冲击的事件,这就是与如同志一样关系亲密的弟弟周作人不和诀别。从此,众所周知,鲁迅开始遍历苦恼和矛盾纠葛。作家迷失了在改革中的自我角色,陷入了强烈的自卑感和深重的不自信之中。
散文诗集《野草》用象征主义的现代主义描写了这期间的矛盾纠葛。而且在同一期间创作的小说集《彷徨》中,乍一看是现实主义的,但也能够看到几篇象征主义的作品。所谓这个时期的小说超越并不是牵连读者,而其结构是文本中的复数的言说构成对话,这种对话再追逼作者——鲁迅本人。这里呈现出正如巴赫金所说的有意味的“对话性”。①参照新谷敬三郎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论》第2章,冬树社,1974年。正是因文本牵连着作者,才从中传达出激烈的矛盾纠葛。
不用说,《祝福》描写了一个寡妇的悲剧,但重点是“我”与祥林嫂之间的存在性对话的故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那么也就有地狱了?”对祥林嫂这样的询问,叙述者“我”不知所措、吞吞吐吐,最后从她面前逃走。“我”对这个封建性的悲剧,无论是实质性的还是精神性的都未能给予任何救助。“我”可能是堕落的“启蒙者”,但这样的询问和逃走的责任,好像已经不是针对他者,而正是针对作家自身的逼近。
《在酒楼上》恰好两个“我”同时出场,这种通过作家两个分身对话的方式,显得更深重地把矛盾和纠葛对准了作家自己,而且一个“我”——吕纬甫讲的两个故事极具象征性。受母亲吩咐迁移夭折弟弟的坟墓和他所采取的行动、心理,清晰地表明吕纬甫这个“我”在深层心理中对传统的密切相联。②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陈独秀·胡适·鲁迅》也言及到这个文本:“与信奉‘念旧’的价值同样真诚,他(鲁迅)与源于中国传统的某些成分是有联系的”(丸山·陈译,研文出版,1989年,第188—201页)。但是,对于林的全部解释,我并不赞同。
另外,买剪绒花想送给昔日乡间熟人的姑娘却没能实现的经过,似乎暗示着已经没有新思想、新价值的接受者。另一个“我”正要在与这样的吕纬甫相反的道路上前行,故事结束。
实际上,在给许广平的书信中,鲁迅就讲述着自己如何与陈旧、黑暗的世界相关联,如何与它们抗争以便生存的思想。③例如1925年3月18日写给许广平的书信。《鲁迅景宋通信集 <两地书>原信》,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13页。在这里可以看到,在陈旧的意识里落伍、绝望的自我一面固执于此,一面又试图把它们赤裸裸地对象化而加以否定的痕迹,即,不改变自己,凝视它们和自我否定。
例如,《孤独者》无疑是作为总括这种思想而创作的一个文本。主人公魏连殳是最接近作者某些侧面的人物形象,文本描写他的死亡并葬送了他。像这样的矛盾与纠葛的过程被凝缩到了《彷徨》这部作品集之中。
当然,这种矛盾直到晚年也许还继续威胁着鲁迅。但我认为,鲁迅从牵连到北京女子师范的纷争时起,虽小心翼翼,但却好像开始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式。开端之一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与许广平恋爱,再一个就是能够抛弃单线性的进步观念吧。
陈旧、落后的也未必比新颖、进步的差。实际上,在这个社会,全体人员是相互结成共犯关系的。深刻认识到自己陈旧、落后,反而能够敏锐地一眼看穿潜藏于新颖、进步思想中的“陈旧。“从旧垒中来”[3]已经不是认识到这种落后存在的自我的内疚,相反成为了“方法”,甚至成为了批评性的机能。这样一来,作家在种种现象和他人之中发现了自己的阴影,并向自己的这种阴影挑战。之所以针对论敌的批判“匕首投枪式”的特别猛烈,其原因就在于此。
在这样的批判架构中,不用说,中国的古典和历史成为了批判论敌的标志。一边在古典与现代之间激烈地往返,一边尝试批判当下各种现象的文化批评形式。这正是被称之为鲁迅的杂感文的评论,而且这种姿态反映在创作中的就是《故事新编》。
《故事新编》也同样从现代小说的框架中彻底超越出来。这种超越并不是因为它包含进了读书行为和作者的现实存在的问题,而是因为文本的时间、空间畅通无阻地移动和出入于现实之中。
神话时代的故事和现代的现象自由自在地连接在一起。因此,这部小说集既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讽刺小说,而是鲁迅按照“像希望把自己喜欢的宇宙随意转来转去的孩子似的热情”[4]描写了所摸索找到的世界(新的旧的都结成共犯关系),也是新的小说种类。不怕误解而言,大概可以说这是一部后现代性的作品。
鲁迅在《故事新编·自序》中说:“没有将古人写的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因此,这些故事大概也可以规定为跟将古人写得很死的历史,即称为正统的历史相对立而创作的吧。出场人物,否定性的人物固不用说,即使是肯定性的人物也都没有写得业绩辉煌,举止潇洒。
禹被妻子骂为“杀千刀的”,墨子被刚从侵略中获救的宋国巡兵赶出避雨的地方,患了感冒。相反,在与生存的现实性有关的地方,即便是否定性的人物,叔齐寻求食物时的叙述是紧张的,讽刺的视线也消失了。也就是说,在这里,人类生活的烦恼、悲伤、滑稽等都被显露出来了。这些东西正统历史在道德和秩序的名义下经常是掩盖起来的。
在这样的世界里,出场人物的存在也就会被相互媒介性地呈现。孔子和老子怀有对立的思想,但也是不用明说就能够彼此互相预测对方行动的理解者。函谷关的官员们也理解老子的市场的价值和现实的无价值,有着与老子的媒介性的共通性。这是因为与老子“从现实”逃避相反,他们“在现实之侧”逃避。
这样一来,我认为,《故事新编》一面呈现存在在于共犯关系,是相互媒介的,一面又由此试图把“历史”收复到人类生存的生活一边。因此,被提示的信息是对超越性主观的嘲笑式批判和对内在性实践的强有力助威。
前者典型地表现在庄子的故事《起死》。庄子无论怎样主观地认为自己的认识处于优越地位,也不能完全说服跟他具有不同的表现方式的对方。这是因为主体确实只能在主观和主观之间把握对象。
后者出类拔萃的是前文讲过的墨子的故事《非攻》。墨子一方面作为说客劝导对方的参谋公输般,操纵虚拟物体使楚王改变了侵略的意图,同时他更是一位不疏忽关键时刻的防卫体制的实践技术专家、知识分子。这类世界充满乃至添加着一种象征性的情感吧。这种象征性的情感虽然作者自己作为“创作的大敌”而加以排除了,但实际上这是渗透到整个《故事新编》文本的气氛,即“油滑”的姿态、手法。这种情感才是把充满了烦恼、悲伤和滑稽的人类生活收复到“历史”一边的重要契机。
这样的小说集无疑与鲁迅30年代的实际存在状态密切相关。自我主体并没有因陈旧和新颖的不同而被超越性地固定着,相反,相互媒介性地存在的主体自觉地通过把自己作为变革实践的机能来发挥作用。通过这样的主体描写的个个生存沉重的故事,将会发掘过去被正统历史“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的人们,呈现面向未来而开辟的道路。《故事新编》就是出色地表现了这种鲁迅的应有状态的文本。
四 结语
我已经讲过,鲁迅小说不知在哪儿超越了现代小说的框架。鲁迅正是在这从现代小说来看好像是多余的部分,留下了自己浓重的生存方式的痕迹。首先是从自己的体验出发怀疑了启蒙者特权性的存在;其次是深刻怀疑自己的陈旧,受自卑感折磨的主体一边与自己的绝望纠葛冲突,一边凝视自己。并且,通过这个过程接受矛盾纠葛,反倒把自己的陈旧作为方法、作为社会变革的机能来发挥作用。
这样的主体既然以这种他者性为前提,就不追求超越的、实在的主体的应有状态。同样,既然在他者之中、自身之中发现了某种陈旧的阴影,也就不做把自己托付给特定的他者和意识形态的事情。自己和他者相互媒介性地互相关联,通过这种关系性,在社会的网络中游动性地发挥作用。
坦率地说,我认为鲁迅的言说在当时当场也有过于主观的、不公正的情形。然而就连这样的言说,因其超越时空、具有某种普遍性,所以也都是对我们述说的。这难道不是这样的主体的状态的力量吗?
我们现在正处于“现代”的时代转折点,它留下的众多课题,几乎让我们无计可施。这时候,鲁迅的文本和思想体验岂不是给予了我们丰富的启示吗?
[1]〔日〕竹内好.日本与亚洲[M]//竹内好全集:第8卷.东京:筑摩书房,1962:91.
[2]〔日〕广松涉.世界的共同主观的存在结构[M].劲草书房,1972.
[3]鲁迅.写在《坟》后面[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86.
[4]〔日〕武田泰淳.鲁迅与浪漫主义[M]//武田泰淳全集:第12卷.东京:筑摩书房,1953:309.
Modern Criticism of Japan and Lu Xun
DAITIAN Zhi-ming(Japan),LI Ming-Jun(trans)
(1.Comprehensive Culture Studies Section of Research Institute,Tykyo University,Tykyo,Japan;
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Tongliao028005,China)
I210.97
A
1674-5310(2011)-06-0034-05
2011-10-19
〔日〕代田智明,日本东京大学教授,主要从事现代中国问题研究。李明军(1963-),男,内蒙古赤峰人,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鲁迅研究、中日现代文学关系研究。
① 日文原文原载日本《中国研究月报》2002年653号。
(责任编辑曾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