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文学 文学的启蒙——评姜异新《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
2011-04-12吕周聚张亚林
吕周聚,张亚林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启蒙的文学 文学的启蒙
——评姜异新《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
吕周聚,张亚林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回望20世纪的中国历史,“文学”和“启蒙”是两个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关键词。百年以来,启蒙领域和文学领域的研究各自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不难发现的是,人们已经习惯了将“文学”与“启蒙”分开进行考察,而很少涉足它们二者相连所形成的迷人场域。姜异新的学术专著《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9月版),以全新的视角,为通往那个神秘场域打开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她以戊戌维新、“五四”新文化运动、80年代新启蒙三次启蒙运动为对象,生动再现了中国现代文学转型参与启蒙内部思维的现场,把二者之间的互动共生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把“启蒙”与“文学”置于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中去考察,溯源至晚清,收笔于当代,横亘百年,融贯中西,以启蒙主体的思想轨迹,启蒙策略的演变,启蒙话语的流变为架构,点面结合,在个案研究中突出释读经典文本,处处蕴含着感性之美,闪耀着理性之光。
一 研究对象的系统性——纵横百年的历史视域
作者在论述的过程中,没有陷入理论概念的空架子,而是落实到具体的文学现象,用慢镜头的方式聚焦并放大文学现代转型参与启蒙的内部思维过程,对三次启蒙运动和20世纪中国文学,展开的是一种建立在微观切片式比较研究基础之上的宏观跳跃式史论。
《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将整个20世纪的中国文学置于研究平台之上,同时对“启蒙”思想进行全景式、多方位的综合考察,从整体上把握二者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其系统性和全面性主要体现在纵横两个层面。在纵向上,作者的研究视域跨越了一个百年,以三次启蒙高潮为线索,串联起20世纪的中国文学。这种大开大合的气魄和大胆探索的精神,值得敬佩和学习。中国式启蒙思想自晚清萌芽,便成为中国思想史上一个特殊的存在。西方民主、科学、理性的启蒙精神,像一盏指路明灯,照亮了暗哑混沌的中国社会,有志之士在第一时间将文学的主题切换为启蒙,利用文学进行思想启蒙,对传统文化和民族心理进行深度剖析和价值重建。由此而形成的一种文化启蒙主义文学观,几乎是20世纪中国文人共识性的观念。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其历史功绩和文学成就自不必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更是以其傲然的姿态和骄人的成绩,站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五四”落潮之后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启蒙思潮在民族危机和社会动乱的冲击下,逐步沉入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作者捕捉到80年代精英意识中,与戊戌维新和“五四”运动一脉相承的启蒙内核,进而勾勒出完整而全面的传统启蒙思维的缺憾。
在横向上,同一次启蒙思潮中的作家们,面对启蒙思想的丰富内涵,以自身生存体验为基点,会生发出各自不同的感悟。“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启蒙者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封建营垒,毫不留情地揭露了旧制度“吃人”的残酷本质,他们带着文化原罪意识走上了一条艰难救赎的道路。同样是反省本民族文化的罪性,启蒙者采取的角度却各不相同。鲁迅那振聋发聩的战斗式“呐喊”,是刺破封建礼教“蒙骗”外衣最尖利的武器,即使陷入“无物之阵”,在彷徨和犹疑之中,“这样的战士”仍会背负着民族的苦难,乃至生存的痛楚继续前行,永不停止绝望的反抗;相比鲁迅的“深沉忧患”,周作人则更明显地表现出一种“超然幽暗”意识。他的目光始终关注着“人性”,只是这目光并不似鲁迅那般热烈、焦灼,而透着一份淡然,甚至是冷漠。他不是直面人生的猛士,而是看透世事、超越苦难的旁观者。作者还集中分析了胡适自由实践观中的方法实验意识,陈独秀革命启蒙理性中蕴含的激进情怀,试图从不同启蒙者身上挖掘出多样的启蒙精神资源,试图绘制同质异构的启蒙谱系。
二 研究方法的创新性——自主质疑式的启蒙思维
“启蒙”与“文学”纠缠了百年,它们之间的关系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清。该论著并没有在开篇急切地将二者捆绑在一起,而是先对“启蒙”一词追根溯源,从中发现中西思维方式源头上的差异。作者通过对20世纪启蒙本质的追寻和反思,进而概括出一种自主质疑式的启蒙辩证思维。这一思维方式包含两个层面:第一,启蒙是启发人们意识到自我的权利,做自己的主人;第二,在获得自主意识之后,还要强调质疑,即在理性还不成熟的状态下,时刻葆有自我质询的哲学态度。作者试图站在全人类的高度上来概括这一启蒙的辩证思维,并认识到它的普遍性、开放性和自由能动性,使不同的个体在审视自我的同时,发挥质疑的力量,不断进行自我否定和自我解构,从而实现自我、超越自我,也使不同的文明在互相参照、碰撞的历史进程中,获得回望自身的质疑视角。然而,启蒙终究是一个思想范畴的概念,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只有与文学联姻,在二者互动而生的空间里,才能发挥无限的生命活力。换言之,当启蒙以文学的方式表现出来,才真正地进入了活生生的启蒙的历史;而文学以其特有的洞察力、表现力和审美特质来阐释启蒙命题,也会让读者在欣赏的同时获得共鸣和解脱。这就是作者眼中并非简单并存,也不是彼此对抗,而是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
当以自主质疑式的启蒙思维来观照史实时,作者的史识便显现出独特的洞见。她透视三次启蒙运动中启蒙主体文化意识的嬗替,发现从中心意识到原罪意识,又回归到精英意识,暴露出的正是一种迂回往复的传统思维弊端,如此启蒙策略便走不出始终存在的悖论怪圈。比如,作者以“使用传统反传统,使用反传统实现传统”来概括戊戌维新启蒙运动。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第一代启蒙者,在“救国”总目标的统摄下,急切地想要设立“新学”,通过开启民智来建构“新中国”。他们把目光聚焦到传统文学上,以外在的决绝姿态对旧有的文学样式进行改革,策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白话文运动,并在诗界、文界、小说界掀起了一波又一波声势浩大的改良运动。然而急于求成的仓促行动和对西方文学片面的接受,使得那一时期的文学陷入了新旧杂糅的尴尬境地,启蒙者内心无法抹掉的精英意识和传统观念,让他们在焦虑、彷徨之时,屡屡投入传统文学的怀抱。所谓的“反传统”并没有彻底逃脱传统思维方式和逻辑结构的束缚,启蒙主体也深陷思维上的困顿状态无法自救。这种思维怪圈一直延伸到80年代寻根文学作家们的身上,他们在拉美“爆炸文学”的刺激下,产生了让本民族文化走向世界的冲动,于是努力在模仿中寻找构建本土文化的想象力,但依照西化逻辑所进行的文学建构,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使用西化反西化,使用反西化实现西化”的思维困顿。百年以来,启蒙者常常陷入这样的悖论之中,除了因为传统文化不可抗拒的向心力和他们内心无比强烈的民族认同感之外,中西对抗的外部环境,没有为启蒙与文学提供一个平和、安稳的平台,启蒙者们于慌乱之中仓惶上路,尽管展开了对新民族、新理想的呼唤与追求,却往往在半路上就与过往旧梦重温。
三 研究个案的经典性——对主流启蒙话语的微观考察
《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中很重要的一维是对中国近现代经典启蒙话语“改造国民性”的考量和梳理。自戊戌维新运动时被提出以来,“改造国民性”话语就一直是中国文学史中永恒的存在,时至今日依然散发着智性的光彩。梁启超意识到,国民奴性是中国“垂垂老矣”的主要原因,必须改造国民,树立“自由”之信念,才能重振国威。他在《新中国未来记》中展开恢弘的政治构思,用生气浩然的笔力描绘着对未来中国的完美想象。他把矛头指向了腐朽的统治阶级和媚俗的卖国奴才,迫切地想要揭开他们人性阴暗面,却忘记放慢脚步,去深入挖掘民族文化心理潜在的问题。其后一系列的谴责小说,也都不同程度地因袭了这一缺点。所谓的针砭时弊,最后不过是隔靴搔痒,不但与启蒙的目标相距甚远,同时也使文学沦为了政治的扬声器。尽管如此,“改造国民性”仍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主流话语,也促使众多启蒙作家纷纷以此为创作母题。
及至鲁迅的《阿Q正传》,“改造国民性”这一启蒙话语才得到了最完美、最通透的表达。《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辟专节对这一经典文本进行细读分析。鲁迅在“文化原罪意识”的推动下,对国民劣根性进行抽丝剥茧式的展现,刻画出一个前所未有,也不可复制的阿Q。鲁迅不可超越的地方在于,他没有像之前的启蒙者一样,把自身独立于群体之外,而是带着自主质疑的辩证思维方式,适时地转向启蒙者自身,真诚地反躬自问,这就使“改造国民性”不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社会理想,一个具可行性的文学实践,而更是一个终极性的哲学命题。然而,“五四”时期的启蒙者们在自觉承担“改造国民性”重任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以民族意识的监督者和批评者的面目出现,在充当民众代言人的同时,还兼任了国民痼疾诊断者和医治者的角色,这就使他们与大众之间始终存在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另外,在寻求自我解放和个性自由的过程中,启蒙者过分关注“改造”的目的性,使承载这一母题的文学作品发挥了过多超越于审美的代偿功能,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也限制了思想启蒙路径的开拓。
时间飞奔至80年代,新时期的作家们自觉继承了启蒙先驱“改造国民性”的历史使命,却只是停留在模仿的浅表层次,不厌其烦地刻画着阿Q的子子孙孙。农耕文化赋予了中国农民一种超稳定的心理结构,阿Q精神的幽灵始终在乡土中国的上空盘旋着,这种顽固不化使新时期的启蒙者们失去了继续改造的信心和动力,只能被动操着过往的启蒙话语,重复着“五四”的启蒙模式。当然,我们不能一味否定新时期作家们的创作实绩,尤其是异军突起的寻根文学,他们在重建民族文化的过程中,出人意料地复活了鲁迅式的自我质疑精神,较深入地承接了“改造国民性”话语的精髓。随着时代的发展,当文学逐渐步入不需要承载太多政治任务的年代时,作家们终于有机会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去审视和反省近百年的启蒙话语表达。“个人话语”逐渐取代了“改造国民性”的核心位置,作家们陆续从日益僵化的文学秩序中走了出来。文学参与启蒙的方式也不再是被迫的、激进的,而是循着自我发展的轨道,生发出自主的审美意蕴。
今时今日,再谈“启蒙”二字,很多人往往先是将之视为一种自上而下的姿态加以排斥,而后怀疑这一社会目标的必要性,很少对它作为一种自主的、时常葆有质疑能力,并能随时随地自我反省的精神资源稍加思考。当商业文明众声喧哗,小资情调日益滋生,并以铺天盖地之势改变着整个社会风貌时,文学难以避免地常常被拖进大众消费、全民娱乐的尴尬语境。作者指出新文学遗产中挖掘出的国民劣根性,从来就没有消失殆尽,只是更加隐蔽地盘踞在人们的灵魂世界。人性复归、个性独立的启蒙精神不应该遭到遗弃。新世纪文学在和“五四”精神对接的同时,不能单纯地重复、刻意地模仿,而要注意转换思维模式,以文学的感性和审美呵护人类的心灵空间,用启蒙的理性和质疑烛照人类的精神家园。只有充分认识到启蒙与文学彼此间微妙的联系,并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实践中施以密切的人文关怀,文学和启蒙才能双双突出重围,走向更广阔、更邈远的天地。
Comments on Jiang Yixin’sEnlightenment and Literature Complementary to Each Other in Methods
LV Zhou-ju,ZHANG Ya-l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
I206.7
A
1674-5310(2011)-06-0128-03
2011-08-18
吕周聚(1962-),男,山东莱阳人,文学博士,现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张亚琳(1987-),女,山东威海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