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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与日本明治大正文化的浅接触

2011-04-12王晓平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支那聊斋志异文学史

王晓平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聊斋志异》与日本明治大正文化的浅接触

王晓平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日本明治大正时代,《聊斋志异》告别了被翻案为日本故事的幕后传播阶段,逐渐亮相于近代文坛。得益于报业和出版业的迅猛发展,它的影响首先渗透到汉文小说当中,而后在文学史上也获得了评价,还出现了将其部分作品翻译成现代日语的尝试。《聊斋志异》在这一时期的传播和译介,打上了日本明治大正文化的印记。汉学者、中国戏曲小说研究家和近代作家对《聊斋志异》的译介和传播各有贡献。

聊斋志异;文学史;明治大正文化;接触;传播

日本的明治大正时期(1867—1925)长达半个多世纪,这是日本文学向现代转型的动荡时期,学人在开放、进取、膨胀的旋流中奋进,也经受着浮躁、焦虑和不知所从的煎熬。诚如加藤周一所指出的:“虽然具体从哪一年不得明言,大约以明治二十年代为界,日本在政治、社会上许多选择中选择其一,明治天皇制官僚国家安定、固定下来,随即收敛于明治的帝国宪法、教育敕语、军人敕谕当中,19世纪末军国性质的天皇制官僚国家完全建立。在政治、社会的巨大框架运转的同时,与之相应的文学定义也就固定了下来,但并非是开辟了众多的选择途径,就文学的定义来说,也产生了集中其一的倾向。我认为,这种倾向至今还在持续。我想,这是一个理应意识到的问题,是非常重要的一点。”①[日]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說補講》,かもがわ出版2006年版,第246页。对《聊斋志异》的引用、评价、文学史描述以及“自由译”都出现于明治二十年代以后,也就不能离开日本政治、社会的选择结果以及与之相应的文学定义的确立来说明。因为如何看待像《聊斋志异》这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上的位置,是决定译介者选择翻译策略的首要因素。

《聊斋志异》在日本江户时期被“隐名”翻案为发生在日本的故事,这是其幕后传播阶段,进入明治大正时代,便逐渐亮相于近代文学的舞台。它的影响首先深入到汉文小说当中,而后在文学史上也获得了评价,还出现了将其部分作品翻译成现代日语的尝试。《聊斋志异》在这一时期的传播和译介,打上了日本明治大正文化的印记。不论是从评介的粗浅来看,还是翻译中改编因素的浓重来说,都可以看出日本文学家和翻译家寻找《聊斋志异》与现代日本文化接点的切实努力。

一、商家之影:《聊斋志异》之名的广告化

如果说书籍也同人一样存在“气场”的话,明治中期以前,处于《聊斋志异》气场中的只有依田学海(1833—1888)、菊池三溪(1819—1891)、石川鸿斋(1832—1918)等少数汉学者,到了明治后期和大正时期,才有了小金井喜美子(1870—1956)、国木田独步(1871—1908)、蒲原有明(1876—1952)等接受西方文学影响较深的报刊撰稿人和作家。但是,他们的作品发表和结集出版,都受到近代报刊业和出版业的支持,并开始由市场反映直接对作品的社会效果加以验证,这使得他们的写作和翻译,不能不更加紧密地向书贾的需要靠拢,商业性的增强是不能回避的问题。

书名是首先吸引读者阅读欲的要素,也是刺激购买欲的条件。利用原有名著的声誉来制造卖点,为书贾所惯用。在《聊斋志异》还不太为人所知的时候,张潮的《虞初新志》已在市场大受青睐。1823年大阪翻刻了荒井廉平训点的《虞初新志》,序言中说:“《虞初新志》,舶来已久,其事悉奇,其文皆隽,览者莫不拍案一惊,为小说家珍珠船以购之,是以其书日乏而价亦跃,人颇窘焉。浪华(即大阪——笔者注)书肆某等胥谋翻刻之,且欲国字旁译,以便读者也。”①[清]张山来辑评,[日]荒井廉平训点:《虞初新志》,浪华河内书屋合梓1823年版,第4页。该书用康熙年间初刻本翻刻,并增补了乾隆刻重镌四篇,由于在汉字旁都加上了训读,即所谓“旁译”,比较好读,因而流传颇广。后来刊行的志怪类书,就多借《虞初新志》的光。1881年有近藤元弘编辑的《日本虞初新志》刊行,1883年又有菊池纯所著《奇文观止本朝虞初新志》(以下简称《本朝虞初新志》)问世。后者凡例四中明确说明是仿照《聊斋志异》之体而撰写的:

此编仿蒲留仙《聊斋志异》之体,然彼多说鬼狐,此则据实结撰,要寓劝惩于笔墨,以为读者炯诫而已。②[日]池泽一郎、宫崎修多、德田武、ロバートャンべル:《漢文小説集》,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明治编3,岩波书店2005年版,第401页。

该书凡例一、二更加值得注意,说明该书本为四十年前庚夏消暑之作,原稿四十卷,题曰《消息杂志》,今又补近作诸篇,为三卷,改名《本朝虞初新志》,“盖从书估所好也”,意即改名是为了迎合书贾的喜好。③[日]池泽一郎、宫崎修多、德田武、ロバートャンべル:《漢文小説集》,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明治编3,岩波书店2005年版,第401页。那一时期,《虞初新志》的名气远远大于《聊斋志异》,《虞初新志》便成为中国志怪传奇的代名词。

在明治中期出现的一批汉文小说的序跋和评点中,不时提到《聊斋志异》一书,它往往成为证明日本汉文小说精彩好看的垫脚石,仔细分析一下,对其评价的分寸又有所不同:那些为他人作品撰写的序跋,这一点最为突出,也就是带有明显抑彼扬此倾向;其次是为他人作品所作的评点,也往往声言其作大胜《聊斋志异》等中国小说;至于为本人著述撰写的序跋和评点,则侧重于说明与《聊斋志异》的异同而已,抑扬还算有度。

依田学海是明治时代汉文小说的名家,其作《谭海》(亦名《谈海》)曾在我国出版,他还有另一部汉文短篇小说集《谈丛》。1884年《谭海》刊行,川田刚为《谭海》撰写的序文即称近世所传《聊斋志异》、《夜谈随录》、《如是我闻》、《子不语》诸书,“率多鄙猥荒诞,徒乱耳目”。1899年《谈丛》问世,书后署名“信夫粲”的跋称:“此编为一家言,而寓意其间,以规讽当世,警醒后人,自有不朽者存焉。读者概以为《虞初》、《聊斋》一种,徒称其新奇,大非作者之意也。”④《日本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笔记丛谈类三》,台湾学生书局2003年版,第261页。这些捎带出来的对《聊斋志异》的评价几乎都是贬低的,这一方面说明这些学人对《聊斋志异》还不甚了了,一方面也是出于推销其书的需要,用贬低其他商品的手法来为此种商品做广告。抑人而扬己固然为不地道广告之惯技,而在举国视清国为敌国的氛围中,抑外而扬内还是民族优越感的张扬表现。

即使如此,这些序跋也承认,日本这类汉文小说的出现,都与《聊斋志异》存在仿拟关系。菊池三溪所撰《谈海序》谓《谈海》“盖拟诸西人所著《如是我闻》、《聊斋志异》、《野谈随录》等诸书,别出一家手眼者”⑤《日本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笔记丛谈类二》,台湾学生书局2003年版,第44-45页。。在眉批等评点文字中多提到《聊斋志异》一书,如《本朝虞初新志·胭脂虎传》眉批:“极力描出,笔力如神,‘加手鼻孔,以试绝否’八字,何等妙绝。如此文字,虽《虞初新志》、《聊斋志异》,未尝见其片字只语,是先生擅场绝伎。仆尝目先生为当今文章家中菊五郎,言涉不逊,然自言决不谬也。”⑥《日本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笔记丛谈类三》,台湾学生书局2003年版,第381页。这些评点,从反面说明《聊斋志异》至少已在一部分汉学者中流传,那些抑彼而扬此的议论,实际上既是汉文学入冬萧瑟时节同人相互以温词热语吹送暖风的表述,更是面对读者起劲的挥手与热切的呼唤。

我国学者很早就注意到小说评点的传播价值和商业价值,指出《聊斋志异》的评点往往因评点家的真知灼见而一语中的,起到“传作者苦心,开读者了悟”的作用,成为沟通作者与读者心灵的桥梁。⑦盛瑞裕:《〈聊斋〉但评特色之我见》,湖北省水浒研究会编:《中国古代小说理论研究》,华中工业学院出版社,第340-353页。江户时代以来书商的广告意识已相当自觉,封底、封面往往有新书刊行的信息,而从广告的眼光看,序跋、自评等如同门前导引,而眉批和行间批语、本文后批语则是随文广告,它们合在一起,就像随团导游,陪伴读者纵览文字胜境。《夜窗鬼谈》中石川鸿斋以“宠仙子”之名,为本文作点评,或说源流,或引类说,或发感慨,都是作者与读者交流的形式。为《本朝虞初新志》撰写序跋评点者以其时名士依田学海为首,竟多达十二人,可谓小说沙龙之总动员。这样看来,那些对于《聊斋志异》的说法,就不能抛开广告效应的考虑来看。

日本那些与《聊斋志异》相关的汉文小说中的评点的依据,仍以出自金圣叹等人所作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白话小说评点和《古文真宝》等的古文评点为主,还较少见到《聊斋志异》一书但评、何评、冯评的影响。参与评论的汉学者异口同声地贬低《聊斋志异》的鬼谈怪语,而抬高日本仿作的多实少虚、旨在劝惩,如《本朝虞初新志》凡例的眉批:

仆读西土人杂著,不独《子不语》、《志异》诸书,乃如醇儒纪晓岚、王子正诸氏,全篇鬼谈怪语,居其七八,间有忠义贤奸事迹、可喜可惊之谈,反使人疑为架空小说。①[日]池泽一郎、宫崎修多、德田武、ロバートャンべル:《漢文小説集》,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明治编3,岩波书店2005年版,第401页。

与《聊斋志异》相比,日本汉文小说少了玩世诙谐,而多了许多道貌岸然。模仿者和点评者一方面喜欢《聊斋志异》之类能抓来读者,一方面又感到它与时新的追求科学、洋学的风潮相背,也与江户时代以来的读本“劝善惩恶”的创作主旨格格不入。当时汉学者还在众口一词絮叨着“劝善惩恶”小说价值观,直到1885至1886年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发表以后,那些“义发劝惩”的套话才从小说序跋中逐渐消失。

如果剥离那些广告语式的虚饰成分,就不难理解《聊斋志异》已经成为这些汉文小说戏作者憧憬和模仿的对象,地位取代了江户时代盛行一时的《剪灯新话》,成为最出色的“怪谈”类小说的代称。盐田泰为《本朝虞初新志》撰写的跋说该书能使“读者倏而笑容,倏而惊,不能不为之色飞肉动。是无他,事既新奇,意到笔随,雕刻事态,模绘物情,嬉笑怒骂,皆能成文,易入人之心脾也。其与《聊斋志异》并传,不朽必矣!”②《日本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笔记丛谈类一》,台湾学生书局2003年版,第398页。大概翻译一下这一段话,那就是写出像《聊斋志异》那样富有动人魅力的不朽之作,已成为这些汉文家的愿景。

二、汉文小说家之变:拟晋唐小说,翻日本怪谈

石川鸿斋醉心于桐城派古文,在东京出版汉籍的著名出版社凤文馆鼎盛的时候,出版了不少他研究传统诗文的著述,其所著《文法详记》据广告称仅三个月便销售五千余部,这在当时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随着凤文馆的衰落和倒闭,这一类书失去了出版支撑。《夜窗鬼谈·哭鬼》借鬼之口所言:“所著述殆等身,每一书脱稿,梁工刊之,商贾鬻之,天下书生,喜新睹。争购之,未阙半帙,东阁没尘,竭毕生之力,干瘦神衰,毫无所益于世”,正道其时心境。他转而谈鬼,以谋新路,推出《夜窗鬼谈》和《东齐谐》这样谈鬼说怪的书,可谓华丽转身。后来作家小泉八云等均曾从此二书中汲取素材。

《夜窗鬼谈》和《东齐谐》被认为是与《聊斋志异》关系较为密切的书。石川鸿斋为依田学海《谈丛》写的跋里似乎对《聊斋志异》一书有所排斥,他为本人所著《夜窗鬼谈》撰写的序言则说:

蒲留仙书《志异》,其徒闻之,四方寄奇谈;袁随园编《新齐谐》,知己朋友,争贻怪闻,于是修其文,饰其语,至绚烂伟丽,可喜可爱,而有计算相违,事理不合者,不复自辩解焉,读者亦不咎焉。游戏之笔,固为描风镂影,不可以正理论也。然亦自有劝惩诚意,聊足以警戒世,是以为识者所赏,不可与《水浒》、《西游》同日而语也。

这里又明显显露出对《聊斋志异》的欣赏态度。他还为《夜窗鬼谈》各篇写有评点文字,如《祈得金》一篇,写富家子向埋在土中的梵钟祈求钱财,忽有一妇人引导入金库,取金桶而返,倒桶床下,却是粪汁流溢。其篇末有批点曰:

尝读《聊斋志异》,有与此相似事。滨州一秀才曾与狐仙亲,乞给金钱,乃与入密室。钱从梁间下,广大之舍,约积三四尺,欲取用之,皆为乌有。秀才失望,颇怼其诳。狐仙曰:“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便如秀才,只合寻梁上君子交,我不能承命。”遂拂衣去。夫金钱者,本人造之物,非神仙所有,而不求诸人,反欲求于神,神岂与夺人间金钱者者也。

这里提到的是《聊斋志异》卷四《雨钱》一篇,省去了前半部分的狐仙入室,而只取其嘲弄拜金者之意。石川鸿斋《东齐谐》之《灵魂再来》一篇末尾的自评说:“宠仙子曰:‘随园《新齐谐》及《聊斋志异》、纪晓岚《杂志》等所载幽冥之事,大率与此相同。’”石川鸿斋多处引用《聊斋志异》来为其说作证,说明他对《聊斋志异》曾钻研过。

黑岛川代撰写的《聊斋志异与日本近代短篇小说的比较研究》一文,其中有《聊斋志异与石川鸿斋夜窗鬼谈的比较研究》一章,谈到《夜窗鬼谈·花神》是以《聊斋志异》中的《葛巾》、《黄英》、《香玉》等花精与人的恋爱故事为基础,采用日本文化色彩浓厚的樱花为题材而进行的翻案之作。而加固理一郎则认为,本篇两度赏花的确是故事构成的骨架,但它是以庄重的书生、深闺的小姐在此热闹季节的非日常性的高扬感作为基调的,这种阳光的氛围与《聊斋志异》各篇中孤独爱花的男主人公的世界有很大距离。也就是说,本篇不是《聊斋志异》诸篇的翻案,而是可以看做更为广泛地模仿了中国小说传奇的恋爱故事。这从它不仅是一个传闻记录的框架,而是将才子佳人奇遇的内容以及诗歌等作为预兆的小道具来用这一点,也可以感觉到。①[ 日]加固理一郎:《石川鴻齋と怪異小說夜窗鬼談東齊諧》,日本汉文小说研究会编《日本漢文小說の世界——紹介と研究》,白帝社2005年版,第161页。

《花神》从影响源看,当与中国唐宋以来文言小说的梦遇、游仙、观音应验等母题相关,也不排除《聊斋志异》上述各篇的影响。其中主人公洛之书生、北面武士之子樱花树下梦入华胥窟,即《游仙窟》之仙窟一类。“华胥”出《列子·黄帝》:“(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后用以指理想的安乐和平之境,或作梦境的代称,文中以此暗示梦境之游。梦境里与佳人之交的描写,模仿《游仙窟》的痕迹昭然:

言讫登床,锦衾温柔,绕以六曲屏,短檠照房,金猊吐烟。将睡,女乃著白绫寝衣,缠深红长裈,徐入衾来,曰:“由君之厚意,将解孤鸾之恨,君得无非言意相反耶?”生喜出望外,遂相拥,备极缱绻。既而凛风刺肤,东方将白,蘧然梦醒,屋宇全无,只卧樱树下耳。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称《聊斋志异》为“拟晋唐小说”,而石川鸿斋之作最重要的特点正是以六朝志怪和唐代传奇的笔法改写日本的怪谈故事,在《花神》中甚至可以看到浦岛子遇仙传说的影子。

《夜窗鬼谈》的第一篇就是《哭鬼》,文末有“宠仙子曰:藉鬼以述自己感慨,言本漆园,文学昌黎,雄丽奇恣,所谓空中造楼阁手段”。自言构思得益于《庄子》而辞章仿拟韩愈的《进学解》之类,但让我们首先想到的却是《聊斋志异》卷一的《鬼哭》,并立即联想到《夜窗鬼谈》中紧接《哭鬼》之后的《笑鬼》实也是《鬼哭》的反仿。不过,《鬼哭》之哭,乃为兵乱,《哭鬼》之哭,却为学乱,这又是石川鸿斋之独构。石川鸿斋痛惜当时学子醉心西学,号称博学,“而叩其腹笥,或有枵然无一所获者焉”,他愿将学问传授给后进,“而后进所志,皆涉多端”。他厌恶文风糜烂,望守雅正,在1884年所著《文法详记》的“谕言”中曾经这样写道:“今观神州之人,或有着鲁服(俄罗斯服饰)、戴佛帽(法国帽子)、穿米履(美国鞋子)、为英语者,道路逢之,不知为何国之人,视其不碧眼赭髯,始识为国人耳。近日文章之弊亦同之。乏于质,而欲富于文,裁为一篇糜烂之文,有碎片驳杂殆不可状者,此岂得谓文谓章哉!”②[日]ロバーキヤンべル:《東京鳳文館の歳月》,中野三敏監修:《江戸の出版》,ぺりかん社2005年版。面对传统汉学惨遭打压的现实,石川鸿斋转治奇谈怪说,这一行为本身,便与苏轼、韩愈、蒲松龄、袁枚等的志怪之书的影响相关,这一点在他的自序中已经明言。他以为谈鬼如果“去旧套,创新意,弃陈腐,演妙案,于是往往有出于意表者”,这可以说是从《聊斋志异》等作品中得到的最重要的启示之一。

《夜窗鬼谈》一书,用汉文志怪传奇法改写日本怪谈故事,现不仅有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的训点本③[ 日]池泽一郎、宫崎修多、德田武、ロバートャンべル:《漢文小説集》,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明治编3,岩波书店2005年版,第263-338页。,而且还有现代日语译本④[日]小仓齐、高柴慎治译:《夜窗鬼談》,春风社2003年版。。它与《聊斋志异》的比较研究,也仍是可供挖掘的课题。

三、文学史家之说:对《聊斋志异》的最早评述

自1882年末松谦澄著《支那古文学略史》等问世以来,陆续刊出的中国文学史著述达十余种,它们见证了近代文学观念确立的轨迹。⑤[日]三浦叶:《明治の漢學》,汲古书院1998年版,第291-310页。《支那古文学略史》第一次提出“支那文学史”的概念,而其内容,“与其称为进行总体研究的‘文学史’,不如称为‘儒学批评’”⑥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第一卷,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50页。,固然不会谈到《聊斋志异》;就是后来堪称世界第一部中国文学史的古城贞吉《支那文学史》(1897年刊行)也没有提到《聊斋志异》;以后几种文学史著述,如川临风《支那文学史》(1998)、高濑武次郎《支那文学史》(1901)、中根淑《支那文学史要》(1900)、儿岛献吉郎《支那文学史纲》(1912)等,都没有只言片语论及《聊斋志异》。

据笔者考,1904年久保得二(1875—1934)所著《支那文学史》,第一次提到《聊斋志异》:

辑录琐事、零闻者谓之小说,其最佳者为蒲松龄之《聊斋志异》。此书作者采访钧讨,萃力积功二十年而成,据称目录、编次经数回改删,篇中最多狐妖之话。狐化女子,与人同栖,生儿育女,多与日本所谓葛原⑦所谓“葛原”,是平安时代流传的狐变为名为葛叶的女子与贵族男子结合,生出阴阳家安倍晴明的传说。相类。王渔阳题之曰:“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嫌作人同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袁随园不服,著《子不语》,语之妙,事之新,皆逊之焉。

在当时情况下,久保得二对《聊斋志异》的评说显得十分寂寞,所幸他的书接连修订再版。第二年的叙述又略有增加,谓:“中土因袭意义上之小说,主要辑录琐闻、零话,历代多作,《宣和遗事》之后,最可观之者,乃明代瞿宗吉之《剪灯新话》,在清代蒲松龄之《聊斋志异》尤为可取。”“篇中固殊多狐妖之事,不过类聚片断性之事实,然文辞圆莹如玉,与之同科者《谐铎》、《西青散记》、《子不语》、《夜谈随录》、《苕兰馆外史》等,至其品下者,汗牛充栋,不足为喻。”第三年版补充了对蒲松龄的介绍。早稻田大学引领着中国文学研究史研究的新潮,也是最早开设中国文学史课程的大学,久保得二的专著是在讲稿的基础上修订并作为教材使用的,所以,很可能他就是最早让《聊斋志异》进入大学教材的教授。

中国戏剧小说的研究筚路蓝缕,需要博览群籍、精读原作,而后爬罗剔抉、刮垢磨光,才能定位精准、评说允当。1905年早稻田大学出版会出版的宫崎繁吉所著《支那近世文学史》序言中说:“至于戏曲传奇及小说一道,文献可征者少,虽有王元美《艺苑卮言》时或论之,不足观也。自非求其书于征学习之,殆无所获。”该书第四章清朝小说及戏曲,仅在《红楼梦及其他小说》中提到:“以上列举诸书之外,其他尚有《聊斋志异》、《谐铎》、《西青散记》、《夜谈随录》、《苕兰馆外史》、《夜雨秋灯》、《啸亭杂录》。自体裁观之,固非小说,而其笔意,则近乎小说,为后世之士所同声赞叹,则藉以饰我文心,亦可也。”①[日]宫崎繁吉:《支那近世文学史》,早稻田大学出版会1905年版,第212页。

甲午战争之后,中国文化在日本国民中的既有形象被颠覆,朝野热议所谓“支那问题”,对中国的研究引起空前关注,借对支那再认识之风,千奇百怪的书都乐于冠以“支那”之名。研究中国戏剧小说的新学也被与“何谓支那”的热门话题挂钩。拓殖大学所谓“支那学”的奠基人宫原民平(1884—1944)曾有一句名言:“何谓支那?光是汉学不行。读《水浒传》、读《三国演义》,看京剧吧。应当从活的支那学起。”

1926年刊行的宫原民平所著《支那小说戏曲概说》,第二十三章《清代奇谈集》认为“清初著名的《聊斋志异》是不容忽视的”,指出该书“皆关于怪异妖变者自然之神韵诚有动人者。文体为文言,作者骋其才气,亦多引甚难之典故。但明伦、吕洪恩之加注,有裨益于后人者不鲜”。又谓:“各卷前有长故事,后载短小六朝怪异风味者。此书所出妖异之类,多备人情,相当多数颇如常人。作为支那怪谈,确为杰作。”②[日]宫原民平:《支那小說戲曲概說》,共立社1925年版,第272-278页。该书对《聊斋志异》的续书和同类著述多有介绍,这在日本当时的著述中也不多见。

四、作家之译:“自由译”背后融油于水的野心

明治末期开始出现将《聊斋志异》翻译成现代日语的尝试。森鸥外的妹妹小金井喜美子翻译的《画皮》,题名《一层皮》(《皮一重》),收于森鸥外合著的《影草》(《かげ草》)一书,1902年五月刊。③[日]森鸥外译:《かげ草》,春阳堂1897年版,第393-400页。甲午战争后涌入中国的作家国木田独步、木下太郎(1885—1945)等作家多少接触到中国民间文化,也客串了一把《聊斋志异》翻译,而阅读这些译作的人,很大一部分则是迅速发展起来的近代报纸、杂志的读者。

这些翻译,多为所谓“自由译”。明治时代从“文明开化”浪潮中诞生的翻译热,是急急忙忙将西方文化日本化的加速器,本身也具有快嚼速咽的加速度,一开始盛行的就是对原文轻易大动斧钺的所谓“豪杰译”。借助于这种夹生的译文,当时的读者与原本陌生的西方文学和中国戏曲小说开始了浅接触。同时,由于译者对书中人事生疏,对语言文字尚乏专攻,加上译事匆匆,译文中的讹误就难以避免,木下太郎将自己的工作不叫翻译而叫“译述”,说译文中有“杜撰”④[日]木下太郎:《支那伝説集》,精华书院1921年版,第15页。,就绝不只是自谦之辞。

蒲松龄自称“异史氏”,以实录异人、异物、异境为使命,许多异人异事实出于对某种事物的迷恋,因迷恋的人生不和谐音而生出诸多奇想奇遇。而书中的叙述方法,开篇即报姓氏籍贯,如同戏剧中出场人物先要自报家门,篇末则以“异史氏曰”作结,这实为史赞之变。这让最初的翻译者从提笔就碰到难题,如何能让读者第一眼就引起阅读欲?小金井喜美子似乎认为这样的写法太“不小说”,需要上来便把读者引入故事的情境之中。于是她把原作《画皮》的开头:“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扩写了一番,将这一部分再译成中文,就展现了这样的画面:“秋天的一个傍晚,暮色朦胧,一座尚未好好修缮的摇摇晃晃的屋子,窗外寒风阵阵,飘落在庭院的草叶上露水点点,传出声声虫鸣。一个青年男子听到声音,出了庭院,打开木门,走了出来。他正在附近转悠,周围也没有人走动,这时听到好像低低的吟诵声,有人急急忙忙跟上来。”以下才是女子出场。不论是点缀富有季节感的景物描写,还是特别着笔于人物心境,这都是日本女性作家不假思索就会耍出的本领。

译者将后面的“异史氏曰”删掉,这在原文中当是点睛之笔:“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窹耳。可哀也夫!”这里讲了一个与西方的Fascination相通的问题。Fascination不仅仅是迷恋,还有为之兴奋、不可遏制地被吸引、表示对强大诱惑力的不可抗拒感等意思。蒲松龄说画皮、道鬼怪,关注的是迷恋中的人性。译者将这样一段文字删节,从通俗阅读的角度讲,故事讲完,等于阅读过程结束;而对于《聊斋志异》来讲,故事的结束实际上是对人生再思索的开始。这一段话对于解读其他那些因迷恋而友精怪、伴狐鬼、遇仙逢妖、出生入死的故事都有启示。

从译者来说,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样的文字算不算文学,或者至少算不算原作不可或缺的部分。反观《聊斋志异》篇幅较长、一篇叙一人一事者,均为叙事与“异史氏曰”两个段落,可见对于蒲松龄来说,文末的议论占有何等位置。

近代中国人熟悉的《经国美谈》的作者矢野龙溪(1850—1931)于1903年创办《东洋画报》,委任作家国木田独步主持编辑工作。1903年,在该杂志上,独步陆续发表的《聊斋志异》译文有《黑衣仙》(《竹青》)、《舟中少女》(《王桂庵》)、《石清虚》(《石清虚》)、《姐妹俩》(胡四娘)这四篇。矢野龙溪曾任日本驻清公使,在中国期间接触到通俗文化,感到“非常有趣”,国木田独步的浪漫主义文学主张,可能是构成他们将《聊斋志异》译介到日本的动机之一。①[日]稻田孝:《聊斎志異——玩世と怪異の覗きからくり》,讲谈社1994年版,第8-9页。国木田独步相继译出的篇目达五十四篇之多,后编入近事画报社1906年2月至5月出版的两册《支那奇谈集》②[日]国木田独步:《支那奇談集》(第一、第二编),近事画报社1906年版。一书中。

在国木田独步的影响下,象征派诗人、作家蒲原有明也开始了翻译工作,译文刊载于国木田独步主编的《文艺杂志》的“新古文林”栏目,计有《香玉》(一卷一号)、《木雕美人》、《橘树》、《蛙曲》、《鼠戏》、《红毛氈》、《戏缢》、《诸城某甲》(一卷五号)共七篇。蒲原有明所译,除《香玉》以外皆极为短小,是些记叙奇闻异事的短文,与《搜神记》等六朝志怪区别不明显,不足以体现《聊斋志异》对“传奇法”的创造性发展。他们的共同做法,就是删掉“异史氏曰”,这是将《聊斋志异》通俗文学化的选择。《聊斋志异》虽用文言写成,却并不缺乏与近现代通俗文学相通的元素,这使得今天的作家也选择了它;明治大正时期的译者删掉“异史氏曰”,显然有对其时读者期待的考虑:故事落幕,意味着阅读期待完成。

国木田独步翻译的《石清虚》一篇,写的是一位收藏迷,爱石如命,与石共死生。作为一位近代作家的探索,翻译可谓精心。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一改原文的一事一段,而将其按照西方文学的排列方式,用段落调节叙事速度,使其放缓、过细,对话单列,适当增加解释性语句,以突出话语衔接关系。这看似平常的变动,却大大拉近了原文与近代读者的关系。

老叟(らうそう)は靜(しづ)かに石を撫(な)でゝ、『我家(うち)の石が久(ひさし)く行方(ゆきがた)知(しれ)ずに居たが先づ/此處(こゝ)にあつたので安堵(あんど)しました、それでは戴(いたゞ)いて歸(かへ)ることに致(いた)しましよう。』

雲飛(うんぴ)は驚(おどろ)いて『飛(と)んだことを言はるゝ、これは拙者(せつしや)永年(ながねん)祕藏(ひざう)して居るので、生命(いのち)にかけて大事(だいじ)にして居るのです』

老叟(らうそう)は笑(わら)つて『さう言はるゝには何(なに)か證據(しようこ)でも有(ある)のかね、貴君(あなた)の物(もの)といふ歴(れき)とした證據(しやうこ)が有るなら承(うけたま)はり度(た)いものですなア』

雲飛(うんぴ)は返事(へんじ)に困(こま)つて居ると老叟(らうそう)の曰く『拙者(せつしや)は故(ふるく)から此石とは馴染(なじみ)なので、この石の事なら詳細(くはし)く知(しつ)て居るのじや、抑(そもそ)も此石には九十二の竅(あな)がある、其中の巨(おほき)な孔(あな)の中には五(いつゝ)の堂宇(だうゝ)がある、貴君(あなた)は之れを知つて居らるゝか』

叟抚石曰:“此吴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

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

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巨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

这种分段法,为以后的《聊斋志异》翻译所沿袭。译文几乎为所有的汉字标注了假名,也是切实为汉字水平急剧下滑状态下的一般读者着想,用心良苦,也为后来的译者提供了借鉴。像“夜有小偷入室”一句中的“小偷”这样的俗语词,国木田独步原字照录,而上注“こぬすびと”,希望既保留汉字韵味,又不至难为读者,这样的方法,也为后来的柴田天马所沿用。此句青本作“小偷”,或国木田独步正是据青本译出。

象征派诗人蒲原有明所译不多,处理也不如独步之译细腻。①原载《新古文林》第一卷第一号、第五号,后收入松村绿《蒲原有明論考》,明治书院1965年版。原本中的诗篇,都仅仅原字录出而不加训读,这样的处理方式,即使当时那些汉学修养尚可的学人也很难充分读懂,对汉字逐渐疏远的一般年轻人恐怕就更加半通半不通了。

国木田独步、蒲原有明等的译作均先发表于报刊,迎合读者的口味,原文的选择有明显的猎奇倾向。然而,以上这些译作的最大意义,是使《聊斋志异》走向了现代日语读者。如果说在江户时代《聊斋志异》还是三五位读本作者手中的密宝,那么到了明治大正时代,《聊斋志异》便已经开始了走进广大近代读者群的旅程。推动它开步上路的,先是承接江户读本传统的汉学者撰写的汉文小说,继而则是接受了西方学术影响将戏曲小说纳入视野的文学史研究者,最后,近代作家也加入了行列。尽管他们与《聊斋志异》的接触显得匆忙和草率,对蒲松龄的一面之交也过于浮泛和短暂,将《聊斋志异》等当做“奇谈”、“传说”也打着那一时代文学观念的印记,但他们的种种尝试成为后人进一步前行的基础。正像石川鸿斋等人对《聊斋志异》的接受,离不开他们以前阅读《搜神记》、《游仙窟》和《剪灯新话》的体验一样,后来佐藤春夫、芥川龙之介对《聊斋志异》的兴趣,柴田天马等人的翻译,也都应该说是国木田独步等人跋涉的继续。

在明治大正期间,《聊斋志异》与日本文化虽然只有“浅接触”,却也是《聊斋志异》接受史不可翻过忽略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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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06-0068-07

2011-03-01

王晓平(1947—),男,汉族,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日本帝塚山学院大学人间科学学部客座教授、国际理解研究所顾问。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日文学经典的传播与译介”(批准号:04BWW003)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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