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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话本小说的美学特征

2011-04-11陈如毅

关键词:话本唐传奇美学

陈如毅

(1.荆楚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湖北荆门448002;2.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论话本小说的美学特征

陈如毅1,2

(1.荆楚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湖北荆门448002;2.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话本小说与唐传奇比较,具有语言浅显通俗、内容常中出奇、人物市井小民的美学特征。语言浅显通俗,主要表现为语言口语化,这与话本的表演性、受众的市民化、作者的平民化密切相关;内容常中出奇,旨在从平凡生活中提炼出奇异动人的故事情节,且多用“巧合法”编撰故事,这与市民受众的审美趣味及故事题材的来源不无关系;人物市井小民突破描写历史英雄的传统套路,使小说摆脱了记史的束缚,提高了人物塑造的艺术水平。话本小说以其俗、奇、新的美学特征丰富了小说的艺术宝库,影响深远。

话本小说;美学特征;唐传奇

话本小说是指产生于宋元,流行于明清时期的中国古典白话小说,包括话本和拟话本。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指出,宋元话本的出现“实在是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1](P319)。话本小说开元明清三代戏剧、小说繁荣之先河,从此始,以小说戏剧为代表的“俗文学”日益兴盛,以诗文为代表的传统文学很快就不得不退居二线。话本小说以其现实而丰富的内容准确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广阔生活和民族精神,以其新鲜而生动的艺术形式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白话短篇小说和长篇章回小说,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与它独特的美学特征和审美风尚是密不可分的。

一、语言浅显通俗

话本小说的最大特点在于“俗”,其语言具有活泼生动的特点。由于话本是说话人讲唱艺术的底本,它首先是诉诸于听觉的艺术,所以在语言方面就必须浅俗化、生活化。话本小说语言的通俗美主要表现为口语化。

话本小说语言浅俗、口语化有它的必然性。首先,语言的通俗是适应说话表演的需要。话本小说是说话艺术的蓝本,其语言必须要适应说话艺人口头表演的动作需要。因此,高度的口语化成为演出精彩的必备美学要求。冯梦龙在《古今小说序》中说:“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2](P1),道出了唐传奇与话本小说二者之别:唐传奇备于案头阅读,故语言含蓄雅正,话本小说适应说话表演,故语言通俗化。比如同是写场面,唐传奇《柳毅转》写钱塘君的出场是“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项掣金锁,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显得文辞华艳,精致典雅,宋话本《碾玉观音》写火灾则是“只见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敌不住。六丁神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矶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化用传说,语言夸张,口语化极强,具有很强的听觉感染力。话本小说即使是韵文也尽量做到通俗易懂、老少皆宜、粗浅明白。如《快嘴李翠莲》中李翠莲在洞房之夜吆喝丈夫的一段话语:“堪笑乔才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庄家。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自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那个媒人那个主?行甚么财礼,下甚么茶?多少猪羊鸡鹅酒?甚么花红到我家?多少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付?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半夜三更鼓,来我床前做甚么?及早出去连忙走,休要恼了我奴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采头发,扯破了衣裳,抓碎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鬓怨不得咱。这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可见话本小说中的韵文并非如唐传奇的作者显露诗才,表现高雅情趣,而是用来刻画人物和表现环境的,同样追求浅显通俗。

其次,语言的雅俗是由受众决定的。文学作品的创作目的是为了让观者接受,观者文化素养的高低往往对创作具有反作用,观者素养高作者就会有意识地使其作品的语言典雅、精深些;相反则会使其语言通俗、浅显些。以唐传奇为代表的文言小说作者多是文人士子,内容多表现他们的官场生活、风流情爱等,这就决定了其所使用的语言应是与之相适应的精致典雅的文言,形成雅正艰深的风格,而话本小说作者多是下层艺人或书生,它以下层市井小民为演说对象,主要表现他们的日常生活与真实人生,刻画普通人的形象,抒写平凡人的喜怒哀乐,则必然要求使用浅俗粗犷的白话。如同是描写男子思盼心爱女子时的心理动作,唐传奇《莺莺传》中写张生钟情于莺莺时的迷离之态:“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於枯鱼之肆矣”,语言精炼、文雅、典正;而在宋元话本《张生彩鸾灯传》中,相似的情节则是“不看万事全休,只因看了,直教一个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险些送了一条性命”,其语言就粗豪通俗多了。

再次,话本小说语言呈现出浅俗的特点,还离不开作者队伍的平民化。宋元话本的编写者和说唱者多是卖艺人、落第书生,这在《梦梁录》、《武林旧事》中均有记载,如宋代说书艺人张山人、酒李郎均为下层市民,编写话本的多是“书会”中的才子或科举失意的文人,他们便成为了宋元话本的主要创作者之一,而唐传奇的作者多为文人士子,如《柳氏传》的作者许尧佐、《南柯太守传》的作者李公佐、《李娃传》的作者白行简等几乎均为进士出身,而《莺莺传》的作者元禛、《玄怪录》的作者牛僧孺竟官至宰相,正与宋元话本的平民作者形成了对比。作者队伍的大大不同导致唐传奇自然为适应贵族达官尚雅慕奇的要求而语言典丽,话本则符合于平民艺人淡定简易的要求而语言浅俗。

总之,唐传奇等文言小说是文人雅士的文学,追求诗情的蕴藉韵味;话本小说是市井小民的文学,讲究浅近的世俗情趣,一为典雅隽永诗美,一为明白晓畅俗美,从而体现出文言短篇小说和白话短篇小说不同的美学风貌。明清拟话本,也大致沿袭这一美学目标前进。

二、内容常中出奇

在内容的美学追求上,话本小说也表现出不同于唐传奇的特色。以唐传奇为代表的文言小说,往往并不着力于再现社会生活的真实画面,而是通过描写奇人异事来间接反映社会生活,且多侧重于表现作者的个人情趣、人生感慨。无论是唐传奇中的显露“史才、诗笔、议论”的逞才之作,还是像《聊斋志异》这样的寓“寄托”、抒“孤愤”之书,都是一种自我抒写,是自娱、自炫或自我寄托的载体,与客观现实社会存在一定的距离。文言小说这种更注重表现人物内心情感的写作特色正是当时文人贵族娱宾遣兴、自我寄托的需要。而话本小说则是在下层社会中产生的,它不仅直接取材于市民的日常生活,而且站在市民的立场上来反映他们的情感和意识,正所谓“采闾巷之故事,绘一时之人情”[3](P1)。话本小说不同于文言小说的自娱性而追求娱他性,刻意迎合广大市民群众的审美观,为表现其思想情趣服务,因此,真实、细致地叙写下层市民的喜怒哀乐和广阔的社会人生,是话本小说内容上的显著特色。

由于话本小说的受众是市民阶层,而市井小民对新奇趣味的追求是很强的,所以话本小说既要表现凡人俗事,却又不能平淡无奇,因此在美学追求上必须是“常”中出“奇”。“常”指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奇”指奇特异常的故事情节,所谓“常”中出“奇”,是指从平凡生活中提炼出奇异动人的故事情节,并揭示生活本质给人以启发。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中说:“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4](P1)可见话本小说家所谓之“谲诡幻怪”,乃出于日常起居生活中,这正是话本小说在内容上的美学追求。无论是《错斩崔宁》中小人物被杀的冤案、《碾玉观音》与《简贴和尚》中的爱情或家庭悲剧,还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婚姻喜剧,虽都是对市井平民的日常生活的描摹刻画,但经过作者的匠心独运均显得新奇巧妙,曲折动人,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在对日常平凡生活的描写中为营造奇异的氛围,话本小说家多用巧合结构全篇,运用“巧合法”结构故事是话本小说叙事的美学追求之一。“巧合法”是指利用偶然性的事件组织故事使之生动曲折的写作技法。如《错斩崔宁》即成功地运用了此法:刘贵的丈人给刘贵的钱是十五贯,崔宁卖丝的钱刚好也是十五贯;刘贵的十五贯被盗,本人被杀,妾陈二姐回娘家途中偏偏又碰上了身带十五贯的崔宁;崔宁卖丝后要往褚家堂去,陈二姐的爹娘也在褚家左侧,于是两人得以同行。这一连几个巧合就促成了一场冤案。作者有意运用巧合,编织出新颖、奇巧、引人入胜的故事,从而反映和谴责了当时的黑暗现实。其他如《苏知县罗衫再合》、《卢太学诗酒傲王侯》、《沈小官一鸟害七命》、《杨八老越国奇逢》、《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钝秀才一朝交泰》等,均是巧中有巧,波澜迭起,十分好看。“巧合法”初看似偶然机遇,实则巧中寓真,“巧”不是荒诞不经而是巧得真实、巧得自然,偶然的“巧”中包含有必然的“真”,巧与真和谐统一。《错斩崔宁》被冯梦龙改编为《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正体现了作者对“巧合法”的深刻体悟。

话本小说“尚奇”的特点与它的故事来源有关。话本小说故事题材的来源之一是笔记小说和历代史书。罗烨在《醉翁谈录》中说:“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烟粉奇传,素蕴胸次之间;风月须知,只在唇吻之上。《夷坚志》无有不览,《綉莹集》所载皆通。”[5](P3)《太平广记》是北宋初编辑的小说总集,收录从汉代到宋初的小说、笔记、野史等四百多种著述,保存了大量的古小说资料;《夷坚志》是南宋洪迈撰著的笔记小说集,内容多是神怪故事和异闻杂录,也记载了一些当时的市民生活;《琇莹集》则已经失传。由于此类笔记中多有怪异诡谲的轶闻逸事,这对于当时的市民而言别有一种诱人的新鲜感,容易产生猎奇心理,“说话”艺人多熟悉这些故事,故往往从中取材以迎合观众。如《灌园叟晚逢仙女》取材自《太平广记·崔玄微》,《张古老种园娶仙女》取材自《太平广记·张老》,《李汧公穷途遇侠客》取材自《太平广记·义侠》,《简帖和尚》取材自《夷坚志·王武功妻》,《杨思温燕山逢故人》取材自《夷坚志·太原意娘》,《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取材自《夷坚志·鄂州南市女》等。话本小说题材另一来源为当时社会的现实生活,前文曾引酌元亭主人话语“采闾巷之故事,绘一时之人情”,演说故事者将市民社会中“闾巷”间发生的奇事编写成话本,从而充斥着“谲诡幻怪”的文风,如《拍案惊奇》卷二《姚谪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当属此类。

中国古典文学多唯有尚“奇”才能流传于世,凌濛初曾用“委曲奇诧”总结了话本小说的美学特征和审美追求,于平实中显真奇使话本小说在美学追求上呈现出的“常中见奇”的特点,不同于“怪中见奇”的唐传奇。

三、人物市井小民

话本小说在审美对象的选择和人物形象的刻画上也有独特之处,不同于文言小说的手法,这与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历程有关。中国古代小说源于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讲述的故事内容一般常为历史重大事件,其描写对象也多为英雄人物、达官士子、侠义之士,故其审美对象多定位于历史题材和重要人物身上,如唐传奇《集异记》中的盛世文人王维、王之涣等、《莺莺传》中的相国之女崔莺莺、《长恨歌传》中的玄宗帝后、《虬髯客传》中的豪杰风尘三侠等,无不都是以重要人物为审美对象。尽管这些故事程度不同地笼罩着怪诞离奇的色彩,却都表现出一种热望于勋业、执着于人生的倾向,可见文言小说阶段的审美对象多是历史的,从而在塑造人物时更多地接受“史家笔法”,人物原型多拘泥于史实,致使作为文言小说的唐传奇多为粗线条式的人物,性格还不够鲜明集中,如《莺莺传》中张生的形象就稍显淡薄。

到了白话小说定型成熟的宋元话本时,审美对象发生了变化,现实的审美对象陆续出现于小说中。此时话本小说的主人公已逐渐向现实生活靠拢,如《快嘴李翠莲》中的李翠莲,《碾玉观音》中的崔宁等,话本的题材已开始由历史事件向现实生活转变,人物由市井百姓取代了帝王英雄,完成了唐传奇向宋元话本过渡中审美对象的转变,这种趋势一直延续到明清拟话本的创作。宋元之际城市经济异常活跃,新兴市民阶层不断壮大,由于审美对象上的世俗平民化更容易打动听众,文学作品之审美为迎合市民的需要促使了市民化艺术趣味的成熟,其表现即是对历史的淡化,不再以历史英雄为描写对象而转向了市井小民、凡夫俗子,到了明清《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白话小说更是从语言到描写对象都市民化、平凡化了。由于摆脱了记史的束缚,话本小说亦不再拘泥于“史家笔法”而是更加自由深入地进行创作摹写,白描、细节、心理等多种艺术手法灵活运用,挥洒自如地塑造出众多栩栩如生、性格典型的人物形象。以白蛇形象的演变为例,《博异志》之《李黄》篇中白蛇性格形象还不够典型,到了明代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其故事情节已十分复杂,现今流传的许多主要情节,如“游湖借伞”、“订盟赠银”、“合钵”乃至“镇於雷峰塔”等皆已出现,“白蛇”故事至此已大抵成形,人物的塑造描写细致、手段多样,白蛇性格也是十分鲜活。话本小说以新兴市民为审美对象,决定了其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具有典型化特色,不再如唐传奇那样粗放流宕了。

总之,话本小说有它独特的美学特征。其语言上的浅俗、内容上的常中见奇、审美对象上的市井气息,都显示着与唐传奇等文言小说的不同。话本小说以其通俗晓畅、刻画细致的风格特色,以其俗、奇、新的美学特征丰富了小说的艺术宝库。

[1] 鲁迅.鲁迅全集·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冯梦龙.古今小说·叙(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 酌元亭主人.照世杯·序[M].张琳,校点.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

[4] 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序[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81.

[5] 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About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 of Story-tellers’Scripts

CHEN Ru-yi1,2

(1.College of Humanities,Jingch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Jingmen,Hubei 448000,China; 2.Faculty of A rts,Hubei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62,China)

Compared w ith the legend of the Tang Dynasty,the story-tellers’scrip tsof the Song Dynasty are characterized by their p lain language,unusual content and wo rldly characters in aesthetics.The colloquial language is closely related to its common w riters and audience,the extraordinary content stem s from the common peop le’aesthetic taste;and the descrip tion of heroes goes beyond the p revious traditional patterns.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popularity,strangeness and originality enrich the exp ression in the novel,w hich has a p 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later literature.

story-tellers’scrip ts;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legend of the Tang Dynasty

I 207.41

A

1672-9951(2011)02-0005-04

(责任编辑 刘小平)

CNKI:13-1354/C.20110422.0951.016网络出版时间:2011-04-22 09:51

http://www.cnki.net/kcm s/detail/13.1354.C.20110422.0951.016.htm l

2011-01-10

陈如毅(1973-),男,湖北大冶人,荆楚理工学院人文学院讲师,湖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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