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部族起源神话原型解读

王 艳

神话，是描写人类与自然“交往”或“交换”的原始性幻想故事。“初民”把神话看得非常神圣，他们对于人类起源及宇宙的追问，都是以神话或史诗的形式开始的。“这样他们就开始运用本性中的好奇心。好奇心是无知之女，知识之母，是开人心窝的，产生惊奇感的。每逢自然界的离奇事物，特别是天象的怪事，他们就马上动起好奇心，急于了解它有什么意义”。［1］现代学人都知道，神话是神的故事，大自然就是上帝和至高神，那么神话就是对自然或神与人的关系的艺术处理、象征讲述。有的学者把它叫做神话的自然性，而区别于传说的社会性。马克思说：“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2］神话研究的方法，影响最大的是荣格的“原型批评”。荣格认为，每个人都是种族的人，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积淀着种族的心理经验。自原始社会以来，人类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心理遗产就积淀在每个人的无意识深处，这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心理经验不是个人的，而是集体的、全种族的，是一种“种族记忆”。这是一部用无法译解的密码写成的各族心理经验史，这本书人人皆有，就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但又永远不会进入人的意识领域。他认为，可以从一些迹象去推测集体无意识的存在，神话、图腾崇拜、圣诞和梦境等，往往包含人类心理经验中反复出现的原始意象，它们就是集体无意识显现的形式，因此又被称为“原型”。从这个理论出发，我们会系统看到汉民族的整体的文化“原型”。［3］《诗经》结集于距今两千五六百年前，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作品，它不仅反映了我国上古时期的文学成就，而且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的生产生活及思想精神状况。梁启超说：“现存先秦古籍，真赝杂糅，几乎无一书无问题；其精金美玉、字字可信可宝者，《诗经》其首也。 ”［4］《诗经》中保存着一些关于上古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传说被后世文学作品接受、改造，而后成为文学作品中经典的故事模式，通过对《诗经》中神话传说的梳理，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某些文学母题的渊源由来，以及这些神话母题的深层次内涵及内在精神。

一、《诗经》中的部族起源神话

《诗经》中《商颂·玄鸟》和《大雅·生民》这两篇作品都记述了部族起源的古老神话，前者是殷商祭歌，后者是周人祭歌，两者都具有史诗性质和神话色彩。

《商颂·玄鸟》全诗一章二十二句：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诗从商的始祖契的诞生写起，叙述了简狄吞玄鸟之卵而受孕生契的神话传说。接着便叙述了上帝命成汤征服天下四方，并命商的历代国君占有九州，以后就记述商高宗武丁的赫赫业绩。最后，以殷商受命蒙福作结。

简狄吞玄鸟之卵而受孕生契的神话传说，在古代其它典籍如《吕氏春秋·音初篇》、《列女传·母仪传》、《史记·殷本纪》、《礼记·月令》、《楚辞·天问》、《竹书·纪年·成汤条》中有许多大同小异的记述。

《大雅·生民》是记述周部族的起源并歌颂周人始祖后稷的诗篇。《生民》的前三章如下：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灾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复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订，厥声载路。

第一章写姜嫄受孕的灵异；第二章写后稷诞生的灵异；第三章写后稷三次被遗弃而不死的灵异。

《毛传》认为：“天生后稷，异之于人，欲以显其灵也。帝不顺天，是不明也，故承天意而异之于天下。”《郑笺》认为，姜嫄踩了上帝的脚印，因而怀孕生了后稷，是天降大命于其人的表现。

姜嫄感应生子的神话传说，于典籍中屡见记载，如《史记·周本纪》、《生民》孔疏引《河图》、《列女传·弃母姜嫄》、《列子·天端》、《白虎通·姓名》、《太平御览》等。 其实履迹生子的传说或信仰绝非自姜嫄始，从其后的典籍中可以看出一些影响来，司马贞在 《补史记·三皇本纪》中说：“太皋庖牺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原始社会人们认为，怀孕是感应于自然界某种灵异之物所致。履迹生子，只是感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它如食鱼、食珠、吞珠吞卵、感应龙、感梦境而生子的传说，在中外民俗史上是屡见不鲜的。比如，吞卵致孕之例，除《玄鸟》所记载简狄生契而外，尚可举出《史记·秦本纪》的记载：“秦之先，狄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蜀本纪》的记载：“禹生石纽，禹母吞珠孕之，拆副而生。”古希腊神话记载，珀修斯的诞生，是其母达那厄与主神宙斯化成的金雨幽会受孕而致；古印度传说中有妇女吃鲜果致孕的记载。

二、商周社会形态及婚姻形式

据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及孙作云《诗经与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考证，《诗经》产生的时代是中国由原始母系氏族公社社会过渡到奴隶社会再到封建社会时期的这一社会阶段。恩格斯把三个时代的婚姻形式分为三种形态：“这三种婚姻形式是与人类发展的三个主要阶段相适应。群婚制是与蒙昧时代相适应的，对偶婚制是与野蛮时代相适应的，以通奸和卖淫为补充的一夫一妻制是与文明时代相适应的。”［5］人类的原始社会是母系社会，这种社会的最典型的结婚形式是群婚制（血缘婚），就是姊妹共父，兄弟共妻，在家族范围内的所有祖父母都互为夫妻；他们的子女，即父亲母亲，也是如此；同样，后者的子女，构成第三个共同夫妻圈。这种婚俗的遗风主要从两个方面表现出来。

第一是古史中圣王皆无父的传说，以及知母不知父的记载。如上文，《诗经》中的商周始祖记载，再看，《楚辞》中《天问篇》的记载：“舜闵在家，父何以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眩弟并淫，危及厥兄；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这就把共妻的事实记叙了下来。

第二便是兄妹结婚的传说，《通志》、《搜神记》等典籍都有记载。

殷人将其祖先的来历归功于玄鸟遗卵的恩赐，以及周人把祖先的来历归功于大人迹，说明他们不懂得原始社会母系氏族公社向父系氏族公社过渡的发展规律及意义，因此将其女祖受孕原因归之于天意。《大雅·生民》及《商颂·玄鸟》所属的时代，正值由原始社会母系氏族公社晚期向父系氏族公社早期过渡的历史时期，民有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显著特点，感应生子是初民在不懂生理科学的原始物质条件下，奋力探求生子原因的折光反映，抑或说，是初民对“人何以能为人”的探索。

三、图腾崇拜的观念

那么，这里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商人、周人为什么把其祖先的出生归功于玄鸟、大人迹，而不是别的动植物或别的原因哪?

这就与上古先民的图腾崇拜观念有很大的关系。所谓图腾，就是原始人所崇拜的某种动物、植物、无生物自然现象。“人在自己的发展中得到其他实体的支持，但这些实体不是高级的实体，不是天使，而是低级的实体，是动物。因此就产生了动物崇拜”。［6］原始人不知道生育子女是由于男女交合而来的，他们只是推测：他们的女老祖宗是受了某一种动物或植物的感应，因此生下了子女，这种感应她的东西就叫做图腾。他们认为图腾是他们的祖先、保护者。

在我国氏族社会末期，“部族”或“部族联盟”的分布情况大致如下：在东方沿海一带，诸部族多以鸟为图腾，即所谓“鸟夷”者是。如舜族以凤鸟为图腾，后羿以乌为图腾，殷祖先以燕子（玄鸟）为图腾，等等。在中原诸部落，多以两栖动物或鱼类为图腾，如蚩尤之族以蛇为图腾，鲧族以鳖为图腾，黄帝之族以熊为图腾。黄帝伐炎帝时所率领的“六兽之师”——熊、罴、貔、貅、貙、虎，即以六种野兽为图腾的氏族。［7］周人居渭河流域，是黄帝族的一支，周族发源地即是夏的旧都，周人一直认为自己是夏文化的继承者。王念孙《读书杂志》引王引之曰：“雅读为夏，夏谓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证。所以，周始祖应以熊为图腾，大人即熊。姜嫄履大人迹生子就是履熊迹生子。

“天命玄鸟，降而生周”及“姜嫄履大人迹生子”的神话传说是初民社会的产物，反映了图腾制的深远影响。对于先民的这种虚妄的认识，赫胥黎说：“古代的传说，如用现代的严密的科学方法去检验，大都像梦一样平凡的消逝了，但是奇怪的是，这种像梦一样的传说往往是一个半醒半睡的梦，预示着真实。”［8］我们当然不能用现代的科学方法去检验它，但是它又的确预示着真实——商周始祖的神异降生，预示着周商部族崇敬先祖的虔诚之心，赞扬、歌颂了历代商周君王的武功，体现了母系氏族社会的终结。《商颂·玄鸟》、《大雅·生民》这些感应传说，同时反映了商人与周人对自己祖先曾经有过的群婚制（血缘婚）的朦胧记忆，以及初民对人类起源的探索、对大自然的崇拜。至阶级社会以后，统治阶级有意识地制造神异怪诞的感生故事，借以神化其先祖帝王，愚弄臣民，宣扬君权神授、大命自天等思想，其故事也渐由朴而化，由简而繁。

［1］维柯.新科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Vol2:114.

［3］叶舒宪选编.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4］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5］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Vol27:64.

［7］孙作云.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66.

［8］赫胥黎.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M］.北京：科学出版社，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