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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批判与政治批判——阿伦特的康德政治哲学解读

2010-08-15李晓勇

长春市委党校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极权主义共通阿伦特

李晓勇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文化研究所, 吉林 长春 130033)

“三大批判”是康德哲学的核心:何兆武先生曾不无风趣地指出,批判哲学犹如一部哲学的《神曲》,它携你遍游天、地、人三界。毫无疑问,其政治哲学也是任何政治哲学研究者都无法规避的。那么,作为德国的沙夫斯柏里(Shaftesbury)是如何展开他的政治哲学的呢?学界一般认为,康德的政治哲学建构于《实践理性批判》框架之下,并体现于《永久和平论》。然而,20世纪最富原创性和最有影响力的美籍德裔犹太女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却认为,康德的政治哲学建构于《判断力批判》框架之下,尤其是其中的“审美判断力”一部分“包含着其政治哲学中最伟大、最有创见的思想”,[1](P219)可以从我们所熟知和认同的康德“历史哲学”中精炼出一种“政治判断”理论,构成康德“不存在的,即未写出的政治哲学”。[2](P19)

一、康德“判断”概念梳理

阿伦特认为,康德的历史概念虽然在其“成文的”政治哲学,诸如《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永久和平论》中很重要,却并不是其政治哲学的核心。对康德而言,历史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的历史主题是被理解为造物的一部分的人类种族,只不过是所说的作为最终目的和创造之最的一部分。[2](P8)在她看来,康德《判断力批判》中蕴含着丰富的政治哲学思想,是其“未写出的政治哲学”,而它所摒弃的正是其“成文的”政治哲学中所展现的“历史目的论”倾向。《判断力批判》中之所以蕴含着伟大的政治哲学思想,就在于其中的“审美判断”“真正体现了对特殊性的重视,对人的多数性的承认并寻求公共可交流的基础,第一次以哲学概念化方式阐述了判断活动的政治意义”。[3](P126)

康德以前,“判断”被界定为一种谓词性的行为,判断与命题相同,其特征在于它做出了真或假的断言,在字面上判断被表达在命题中。《现代汉语词典》也将判断解释为思维的基本形式之一,就是肯定或否定某种事物的存在,或指明它是否具有某种属性的思维过程。保罗·利科按照由弱到强的程度,将判断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次为发表意见,第二层次为表达意见,第三层次为主观与客观的汇合,第四层次为笛卡尔《第四沉思录》意义上的理解与意志的结合点。而在康德看来,“判断力”与“知性”和“理性”共同构成了人的高级认识能力;与之相对应,普遍逻辑在其分析论中所讨论的就是“判断”、“概念”和“推理”。

康德认为,“判断力”分为两种,即“规定性的判断力”和“反思性的判断力”。前者是从一个被给予的经验表象来规定一个作为基础的概念的能力,后者是对于一个给予的表象为了某种由此而可能的概念按照某个原则加以反思的能力。进言之,“规定性的判断力”就是把特殊思考为包含在普遍之下的能力(归摄),即普遍的东西(规则、原则、规律)被给予了,把特殊归摄于它们之下,即“如果把一般知性解释为规则的能力,那么判断力就是把事物归摄到规则之下的能力,也就是分辨某物是否从属于某个给定的规则之下。”[4](P135)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判断力一般都是指从上至下、从规则向经验事实进行的。这种判断力是一种确定性的“规定性的判断力”,即在将一个规则适用于个案的过程中,这种判断使经验具有了客观性的真实价值。康德同时还指出,虽然知性能用规则来进行教导和配备,但这种“规定性的判断力”却是一种特殊的才能,它根本不能被教导,而只能练习。这种“判断力的缺乏本是我们称之为愚笨的东西,这样一种缺陷是根本无法补救的。他虽然能抽象地看出共相,但对于一个具体情况是否属于这共相却不能辨别;或者也是由于他没有从实例和现实事务中使自己在这种判断上得到足够的校正。而且,实例乃是判断力的学步车,它是在判断力上缺乏天赋才能的人所须臾不可缺少的。”[4](P136)与之相反,《判断力批判》中所讨论的则是“反思性的判断力”:如果只有特殊被给予了,判断力必须为此去寻求普遍,那么这种判断力就只是反思性的。“反思性的判断力”相对于“规定性的判断力”则处于逆向运行之中,即对于一个给定的个案而言,人们寻找适用于个别经验的合适的规则,即从下而上、从经验事实和个案上升到普遍的过程。这种判断仅仅是反思性的,因为这一先验性的主体没有确定任何具有在普遍意义上有效的客观性,而只是考虑到了在一定意义上涵摄概念自下而上运行过程中思想所遵循的程序。[5](P110)

康德进一步指出,在高层认识能力中,作为联结彼此独立的知性和理性的中介环节的判断力不是知性认识中从普遍概念出发规定特殊对象的“规定性的判断力”,而是从给予的特殊出发去寻求其可能的普遍原则的“反思性的判断力”,出于此种需要,它给自己立法——自然的形式的合目的性。由于自然合目的性又区分为直接与愉快相关的主观的、形式的合目的性,和建立于其上、不直接与愉快相关而与对客体的知识相关的客观的、质料的合目的性,所以,“反思判断力也就区分为通过对主观形式的合目的性作评判的审美判断力,和通过知性和理性的关系对客观质料的合目的性作评判的目的论判断力。”[4](“中译者序”,P2)

二、从审美判断到政治判断

阿伦特所建构的“判断”理论正是依据她对康德《判断力批判》中的“反思性的判断力”,尤其是对其中的“审美判断力”的诠释,建构自己的政治判断理论,使之应用于政治实践。审美判断(judgment of taste)也称鉴赏力判断(aesthetic judgment),是将一种审美特性或审美价值归于某一对象,因此有别于给予我们知识的认知判断或逻辑判断。审美判断的决定性依据一直引起人们热烈的争论。在客观论看来,审美判断赋予被判断事物一种客观性,因此在本质上不掺杂判断者的感受。所以,这样的判断是普遍性的判断。但在主观论看来,判断者的感受,譬如好恶之类,是决定性的基础,因此审美判断并非普遍性的判断。

康德分别从质、量、关系、模态四个方面,通过审美判断的四个契机概括出对于美的普遍一般的说明:在质的方面,“鉴赏是通过不带任何利害的愉悦或不悦而对一个对象或一个表象方式的评判的能力”;[4](P45)在量的方面,“美是无概念地作为一个普遍愉悦的客体被设想的”,[4](P46)美是那种没有概念而普遍令人喜欢的东西;在关系的方面,“美是一个对象的合目的性形式,如果这形式是没有一个目的的表象而在对象身上被知觉到的话”[4](P72)——即“无目的的合目的形式”;在模态的方面,“在一个鉴赏判断里所想到的普遍赞同的必然性是一种主观必然性,它在某种共通感的前提之下被表象为客观的。”[4](P76)

阿伦特正是从康德“审美判断”关于美的论述中找到了一切实践判断和政治判断得以可能的条件,发掘出了康德“未写出的政治哲学”,进而建立了她自己的“政治判断”理论。“政治判断”理论在实践层面上源于她对现实的反省;在理论层面上则是她政治哲学思想发展的必然结果。

在实践层面上,阿伦特始终在反思极权主义运动以及反犹主义中个人判断能力的缺失。阿伦特所说的极权主义特指希特勒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和斯大林的布尔什维克体制。它是某些因素的混合物,即帝国主义的为扩张而扩张、民族国家的衰弱、反犹主义、种族主义、资本和暴徒的联盟以及大众的支持。可以说,没有“整齐划一的大众的无私支持”,就不会有极权主义,在阿伦特看来,“大众”这个术语意味着人纯粹的数量,人的千篇一律,大众是反个人主义的。始终萦绕着阿伦特的一个问题便是,大众在极权主义运动中为什么迷失了自我,为什么没有自我意识?为什么没有自我的判断?而且,在极权主义者看来,按照历史法则,某个阶级如果是注定要消灭的,那么我们提前把他消灭,就不是犯罪,而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历史任务。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逻辑力量剥夺了人的道德选择能力,个人只需顺应潮流。所以,在《极权主义的起源》这部著作中,阿伦特写道:理解(comprehension)并不意味着否定暴乱,援引先例来演绎史无前例的事实,或者用类比和概括来解释现象,以致令人不再感到现实的冲击和经历的震动。相反,理解意味着有意识地检视和承负起本世纪压给我们的重担——既不否定它的存在,也不在它的重压下卑躬屈膝。简言之,理解意味着无论面对何种现实,总要坦然地、专心地面对它、抵抗它。后来,阿伦特更愿意使用“判断”来替代“理解”。完成《极权主义的起源》后,作为对极权主义进一步的深入思考和研究,阿伦特完成了《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以及《人的境况》两本著作。在写作这三本著作的过程中,始终萦绕着阿伦特的一个问题便是:人们在各种政治运动、政治事件中为什么迷失了自我,为什么没有自我的判断?

阿伦特亲历了艾希曼的审判,深化了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提出了“平庸的邪恶”(the banality of evil)理论,思索人为恶的理由。在她看来,艾希曼不是魔鬼,他从来也没有对犹太人深恶痛绝,他从来没有渴望杀害人类,他所做的就是对纳粹的绝对的、无条件的服从。而这恰恰是自我意识、自我判断能力的丧失。为恶不在于知识的匮乏和智力的缺失,而是思辨能力与判断能力的缺乏:政治邪恶源于思辨能力与判断能力的丧失,以至于在现实生活和政治活动中无法分辨是非善恶。阿伦特指出,发生在耶路撒冷的罪恶告诉我们,人的“不思想”与“不判断”所造成的灾难远远胜于人做恶本身的危害的总和。而且,犹太人自身在大屠杀中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没有犹太委员会所提供的详尽名单,纳粹的死亡集中营和大屠杀就不可能那么顺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犹太人是纳粹的“同谋”和“帮凶”。所以说,犹太人是矛盾的统一体——社会新贵(socially ambitious parvenu)与政治贱民(politically conscious pariah)。犹太人的命运与其自身判断力的缺乏,与其社会新贵、政治贱民、政治掮客的多重属性密不可分。正如斯宾诺莎所说的那样,犹太人的问题折射了整个现代性的问题。阿伦特认为,实际上犹太人在近代以来也面临着类似的命运,这要从犹太人本身的特点来看:犹太人以经营商业尤其是金融业著名,犹太人的商人智慧至今仍然为人们称道。但是,犹太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用阿伦特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是天生的政治幼稚病患者,他们没有政治眼光,没有政治判断力,从来没有自己的祖国,而只满足于不停地挣钱。犹太人的命运是与近代民族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犹太人在经济领域的成功并不能掩盖他们在政治上的天真和无知,犹太人在政治上彻底丧失了“自我意识”,没有自我判断。所以,犹太人要自我救赎,首先就要提升主体意识,在政治事件中要形成“自我判断”。

在理论层面上,阿伦特晚年著作《精神生活》分为“思维”、“意志”和“判断”三个部分。阿伦特按照概念史的进路,论述人思维、意志和判断活动的意义。在她看来,对于政治实践而言,思维和意志活动是在“私人”领域进行的,它们是“与世隔绝”的,必然陷入自身无法摆脱的困境——“思维是我与自我的对话,意志是我的意志与我的否定意志的矛盾与对抗。(cogito me cogitare,the volo me velle)”人要摆脱自我的这种困境,必然需要走出“私人”领域,进入“公共”领域。而心灵活动这种转化的可能性就在于心灵活动本身的另一项能力——判断力。借助判断力,我们可以实现从“私域”到“公域”,从“思想”到“实践”。

三、“政治判断”内涵解析

从质的方面来看,美是通过不带任何利害的愉悦被表达的,因为一切利害都将破坏鉴赏判断并将取消其无偏袒性。康德认为,审美判断在广义上包括经验性的审美判断与“鉴赏力判断”。经验性的审美判断是对惬意事物或愉快事物的判断,鉴赏力判断在狭义上则是一种审美判断,是对美的判断,是“无利害感的”,因此与个人的欲望和动机无关。所以,从事这种判断的人期望他人在同样情况下作出相同的反应。因此,鉴赏力判断具有一种主观的有效性和普遍性。

无利害性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判断的无偏私性。个人利益无法摆脱偏见,或者只能部分地摆脱偏见,现实的政治生活和判断往往与利益和目的联系在一起,这就使真正的政治淹没其中。阿伦特指出,判断力不同于实践理性。实践理性进行推理,实践理性制定规范,实践理性以命令的口气说话,而判断力则源于“一种纯粹的沉思快乐或闲暇快乐”,而这种快乐与实践有着莫大的关系。[2](P15)康德以一种“沉思快乐”来审视法国大革命,通过表象与之建立了适当的距离,这就有了对之评价所必要的疏远、不介入和无偏向性。所以说,当我们通过“再表象”与判断对象建立了适当的距离时,我们就有了公正判断的条件和可能性。

从量的方面来看,美是无概念的,即没有任何客观化的意图。鉴赏判断在逻辑的量的方面必然是单一性判断——我们必须在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上直接抓住对象,而且不是通过概念,所以这样的判断不可能具有客观普适性的判断的量。进言之,如果我们按照概念来评判客体,那么一切美的表象就都消失殆尽了。

“没有概念”意味着一种重新理解,一种自我判断的生成。阿伦特将之引向政治领域,赋予了判断独特的意义,即当下事件的判断无需援引前例、运用原则和遵循成规俗律。在阿伦特看来,援引前例则使判断无法洞见事物的新异;运用原则往往使判断走向科学式的推论,而无法洞见当下判断的独特性;遵循成规俗律则腐化了人判断的来源。[6](P193)

从关系的方面来看,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目的意味着一种内部结构,在这种内部结构中,各个部分之间,各个部分同整体之间相互调节。目的正是《判断力批判》第二部分所处理的人类组织之外被发现的东西。但是,没有终结的目的,并非是如建构人类实践的技术中手段与目的的关系那样,是被寻求和计划出来的。一朵美丽的玫瑰花在无须借助任何有意图的修饰行为的状态下,就反映了这种和谐的组织结构。在阿伦特看来,政治不是关于目的的判断,而仅仅是关于表象的判断,这也正是审美判断可以应用于政治判断的原因。

从模态的方面来看,美是人类共通感(common sense)所表达的。美之所以使他者有同样的感觉,引起他者同样的判断,就在于人类的共通感,这种共通感不是以私人感情为基础,而以一种共同情感为基础。共通感“在自己的反思中考虑到每个别人在思维中的表象方式,以便把自己的判断仿佛依凭着全部人类理性”。[4](P136)康德的共通感是共同体成员与言行交流的基础,保证了交流达成共识的理想。共通感使得“我”与“他者”共同“在世”,因此具有了可交流性和普遍性。但我们以审美的态度对待政治事件,行使判断时,我们不是以任何方式强迫他者同意,而是期待他者的认同。这种认同的过程就是共通感的确立。进言之,如果共通感形成了,那么“我”的判断就是“全体”的判断,这也就在最大程度上恢复了政治的自主性,使我们对政治有了一个新的理解维度。

阿伦特“政治判断”理论彰显对人的自主性、独特性、奇异性认同的过程,亦是对普遍社会价值认同的过程。由于她仍持思想与行动、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与行动生活(vita activa)截然两分的传统,所以,其判断理论仍存在内部张力。但阿伦特使我们看到,史学家、讲故事者、诗人通过他们的判断一方面使哲学家看到了特殊真理性的存在,另一方面,他们赋予人类行动以意义,且保存了对政治来说至关重要的特殊性和复数性。而且可以使我们在一个新的张力场和视域中思考政治,给予我们一个新的考量路径。

[1]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 and Future[M].New York:Viking Press,1968.

[2]Hannah Arendt.Lectureson Kant’sPolitical Philosophy[M].Ronald Beiner,ed.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

[3]王寅丽.未写出的政治哲学——阿伦特对康德判断力概念的政治阐释[J].社会科学,2006,(9).

[4]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5]保罗·利科.论公正[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

[6]蔡英文.政治实践与公共空间[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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