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和三个男人
2016-03-15霍源江
霍源江
汉娜·阿伦特(1906—1975)是20世纪颇具原创性的思想家之一。说起她,人们自然而然想到纳粹战犯艾希曼和那部引起广泛争论的报道《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极端的恶”和“平庸的恶”的讨论。而其成名作《极权主义的起源》对思想界贡献不容低估,关于帝国主义、极权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认识和辨析为政治理论的研究提供了启示。而在哲学界,《人的境况》好像更受喜欢。
与一些书斋学者和作家不同,阿伦特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独居一室的思考者,在重重叠叠的书浪中无声地度过寒暑冬夏,相反,她走上街头,站在思想与社会相接的地带,对社会事件进行着紧密思索,用笔与世界交谈着,纸笔相触发出的沙沙声至今有人聆听。在她漫长而又短促的生涯中,人们被她的睿智、果敢、敏锐和独立以及勇敢的品质折服,还能感受到她不为岁月尘埃掩盖的魅力。当回顾这样一位杰出思想者,不难发现她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一些人,对她的人生和著作起到不同又独特的作用。他们是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和海因里希。
关于海德格尔和阿伦特的关系,知道的人首先想到的多半是师生恋,还是浪漫的师生恋。有人称,阿伦特被介绍到中国来的初期,确实是被当做海德格尔的情人,这种认识的背后折射出来的道德伦理审美心态,当然是人言人殊的。撇开种种议论,海德格尔对阿伦特的影响在恋情之上。阿伦特于1924年来到马堡大学,此时的海德格尔正在构思并写作一本叫做《存在与时间》的书,虽然出身不怎么样,但口才和智慧本身是男性魅力的一种载体,而且和外表的条件构成张力,助长了他的吸引力,那些来班上蹭课的狂热学生就是明证。头脑风暴把这些学生紧紧裹进海德格尔的思想旋风中。阿伦特也是其中一员。两个人互相吸引,从师生到恋人,突飞猛进,而两位智者的结合,除了感官的激情,更多的则是思想上的珠联璧合。这年,他35岁,已有家室和孩子,她18岁,除了忠诚一无所有。
对阿伦特而言,她是海德格尔的“善神,她在思想上给他以灵感,而且后来他还将承认,没有她他便无法写出《存在与时间》” 。她的老师——一位冰冷的思想者——不能允诺给她什么,而阿伦特默默地服从于老师的命令,不给后者家庭和事业的平稳制造任何障碍,保持着恰当的默契,一路充当赞美者。1925年夏天,阿伦特离开马堡,再也没有返回。有人说这是海格德尔始乱终弃,有人说是阿伦特自主离开,种种猜测增加了恋情的神秘感。阿伦特似乎拜倒在天才脚下,对海德格尔的一些行为虽然不认同,于是时而疏远、时而亲近,但总体上温柔处之,即便在他服务于纳粹政府之后,被舆论加以排斥和批判时,阿伦特也是温和多于冷淡,以仰视的姿态远观之。这种温柔以待的方式贯穿阿伦特的一生。阿伦特为什么这么傻?她的成长点在哪里?
事实上,两人持续相处的亲密时间并不多,但是阿伦特受益于海德格尔,“被海德格尔开辟的激动人心的新的哲学路径深深地影响。尽管她自己的研究工作最终同海德格尔分道扬镳,但是她的思想在根本上被她在马堡的这段求学经历所塑造。”阿伦特在一封信中说,“你给我指引的道路漫长而艰辛,超过了我的想象。它将占据我漫长的一生……”海德格尔作为阿伦特思想的引路人,为她打开了通往思想之途的第一盏灯,但开灯的代价是巨大的,为此,阿伦特一生牵肠挂肚,未走出他的影子。只要阿伦特想起海德格尔,就为后者的光芒覆盖得双眼迷离,看不清哪里应该是自我站立的位置。海德格尔希望阿伦特点头称是,阿伦特做到了,心里想的却是“应该是”。她努力背离这种情感,找寻自己皈依的理智,还幸运地做到了。她一面尊敬海德格尔,在1959年《人的境况》出版后,把样书送给他,并称“它直接产生于马堡的那段日子,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归因于你”,一面审视海德格尔身上的不洁,看透他的软弱和谎言,提出了自己的理论。
相比于阿伦特思想的引路人、老师兼情人的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更像是一个令人敬重的父亲。多年以后汉娜·阿伦特将会认识到,正是雅斯贝尔斯将她成功地培养成为一个有理性的人。”他们于1926年相识。此时,阿伦特转学到海德堡大学。在来到海德堡之前,阿伦特把内心禁锢起来,与自己对话并达成某种认识关系,为自己构筑一片心灵净地,但现在雅斯贝尔斯鼓励她敞开自己,用真诚表达理性和思想。从前的阿伦特不关心政治事件,现在不同了,站在一个独立人格的角度去审视周围的风吹草动。当一切向她敞开,她也想以诚相待,换取对谈者的诚恳交谈。这种变化和启示,就是循循善诱的雅斯贝尔斯带来的。雅斯贝尔斯对于阿伦特在思想问题认识上有多少影响和触动,不好评判,但在思维眼界和生活态度的激发上,雅斯贝尔斯更加清醒和冷静,比起亦敌亦友的海德格尔,深情地俯就于大地之上,像父亲一样,给阿伦特成长与爱,在后者因为艾希曼事件遭受各种声音讨伐时,是他给予支持和声援,还打算写一本著作,专门讨论阿伦特的独立思考精神和其思想的可贵。
在“二战”时期,雅斯贝尔斯因为妻子是犹太人的身份而被剥夺职务,1949年阿伦特与昔日的老师见面,欣喜异常,一见如故,不见芥蒂,阿伦特说:“我们根本不去想某句话是否该说或者不该说,它是不是伤害对方。朋友之间的互相信任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都相信没有什么能伤害对方。”从1926年相识,到1969年雅斯贝尔斯去世,阿伦特后来前往美国居住,但一直与老师保持联系,往欧洲来就要探望老师,他们的书信结集成册,记录了他们的往来。雅斯贝尔斯对阿伦特“智性上的影响显然不如海德格尔,但是他以身作则为她示范了一种生活方式。阿伦特后来意识到,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是以沉思为其特点的”。1969年雅斯贝尔斯去世,阿伦特悲伤不已,穿黑色衣服缅怀,一穿就是数月。
第三个男人海因里希是阿伦特的第二任丈夫。1899年,海因里希出生于柏林,早年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自小家境贫寒,“一战”后参加了德国共产党,成了一个头领,在1933年遭到纳粹迫害,不得不到处流亡,事实上对于追随苏联模式的共产主义,海因里希心存疑虑,他更愿意成为一个文艺青年,关注文学、电影等艺术,争取过上“一种自由思想者和生活艺术家”的日子。这和阿伦特的浪漫特点相合拍。海因里希不像海德格尔给阿伦特的压力那样沉重,也不像第一任丈夫那样禁止她吸烟,阿伦特和他相处,是轻松的、舒畅的、独立而自由的。用法兰克福学派批评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的观点来看,海因里希具备爱的能力,在爱别人之前,首先使自己成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互相承担,又彼此分离,爱中没有病态的依赖和付出,也不偏执和激进。在一封信中,阿伦特这样评价自己的爱情和爱人:“当我终于遇到你时,我的恐惧再也没有了……看起来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能够得到的两种东西:博大的爱和对自我的个性的认同,我竟然两者都得到了。现在我终于懂得了幸福到底是什么。”不仅如此,海因里希在政治思考和历史观察方面也有自己的见解,对于觉悟很高的阿伦特而言,平庸者很难跟上她思想的步伐。
1936年,纳粹迫害犹太人时期,他们在法国流亡期间相遇,当“二战”爆发,法国也在德国枪口注视之下,他们在1940年结婚,并一同逃往美国。1941年去了纽约,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们从口袋里的大约50美元起手,学习英语、找工作,扩展交际圈,在不经意中赢得盛名,在学校、政治活动和新闻工作中全面开花,成为冉冉上升的闪光人物。海因里希陪伴着阿伦特,“有海因里希给我做后盾我什么都不怕”,“有些时候由于有恃无恐,我甚至敢去干越轨的行为。”
1963年,阿伦特在《纽约客》发表关于纳粹战犯艾希曼的文章,引爆了美国评论界和犹太人世界,人们对她的差评铺天盖地,这次事件成了友谊和爱的试金石,有朋友离去,也有朋友留下,愈发显得感情珍贵。除了雅斯贝尔斯等极少数人之外,海因里希一如既往支持她。听到一些人盲目的评论,海因里希显示出作为一个理智思考的人,又表现出作为丈夫的爱护之情,他“恨不得掴他们的耳光”。像一个“落了伍的绅士”。1970年海因里希去世,阿伦特不停地问,“现在我该怎么生活?”在他死后,诗人奥登和政治学家汉斯·摩根索都曾追求过阿伦特,但随着海因里希的去世,她的心也自动封印了。在她思考时,不由自主地想到海因里希,仿佛他尚在人世,在假想中和他探讨哲学和社会上的问题,轻松惬意,好像自己的第二个化身。海因里希虽然是阿伦特的丈夫,是陪伴她时间最长的男人,但似乎得到的关注不如前两者,特别是海德格尔,也许人们把目光投入到阿伦特作为思想家的身份上,而忽略了她情感的需求。但恰是海因里希,从法国流亡到移居美国,从生死边缘到声名鹊起,一直陪伴在阿伦特身边,给了她恰到好处的爱和留给她不远不近的思考空间。
那么三个人谁更重要一些呢?这恐怕难以回答,他们三者难以替代彼此。海德格尔引领阿伦特走上思考之路,以迷人的思考艺术收服了阿伦特的芳心,也为她上演美妙思想大戏;而雅斯贝尔斯更像是父亲,冷静而沉稳,给阿伦特鼓励和支持,扶持着自己亲爱的学生;作为丈夫的海因里希平视阿伦特,既不侵夺她的独立,让其自由发展自己,又不破坏彼此的完整,他们一张一弛,开合有度,真是难得的合拍搭档。海德格尔起初用头脑理性地引导阿伦特,置阿伦特于被动;雅斯贝尔斯用手去扶持阿伦特,却没有走进阿伦特内心;海因里希用头脑去理解作为思想家的阿伦特,又用手去温暖朝夕相处的阿伦特,因此,他同阿伦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正是这种距离使阿伦特健全地成为她自己。
事实上,这个魅力和气场巨大的思想家,值得更多人去阅读,去用更多方式去理解、去善待。这样,我们的阿伦特,才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