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的八股文观
2010-08-15许霁
许霁
(江苏教育学院 运河高师分院,江苏 徐州 221300)
王夫之的八股文观
许霁
(江苏教育学院 运河高师分院,江苏 徐州 221300)
八股文因其丰富的文化基因及其所起到的社会功用要求我们不能仍停留在对它的简单抨击上,而是应当全面认识八股文。本文选择王夫之这位谙于八股之道并坚守儒家传统的学者作为突破口,从其对于八股文的观点来看待八股文。从整体上讲,王夫之对八股文持推崇之情。而且他对于写作八股文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这从侧面反映了他对八股文的推崇。而正是因为对八股文的推崇,他才十分关注八股文的写法,并对许多八股死法有深恶痛绝的批判。因此,我们应当承认八股文有其优点,并全面看待八股文,给八股文一个客观的定位。
王夫之;八股文观;客观定位①
引言
八股文从出现并作为科举取士的工具之始就遭到无数人的猛烈抨击,尤其是五四以来,人们对八股文的态度基本是停留在愤怒的批判这一层面上。但它毕竟培育出成千上万的名臣循吏,进而维护了明清两代社会、政治的长期稳定。况且八股文也并非横空出世,而是孕育在丰富的中国古典文化土壤之中。它与唐代试律、经典注疏、唐律赋、唐之帖经墨义、骈文、宋元经文、古文、策问、小说、戏曲、书法等等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参看《八股文与明清文学论稿》)因此一味片面、偏激地抨击八股文的弊端已经远远不够,应当全面深入地分析研究八股文的各个侧面。
而王夫之作为一代儒学大师,家学渊源,从小即受其父兄熏陶,可谓“以儒名家”。其“七岁而毕《十三经》”(王之春《船山公年谱》引《龙源夜话序》),足见受儒家传统文化影响之深。且“自束发受业经义,……阅古今人所作,……经义亦数万首。”[1],浸淫于八股之道可谓久矣。而科举以八股取士的目的正是“以诸经之精蕴,汇涵于四子之书,俾学者童而习之,日以义理浸灌其心,庶几学识可以渐开而心术归于正也。”(方苞《钦定四书文·奏折》)简言之,即用八股文向士人灌输儒家正统思想,以维护封建统治。因此,研究王夫之这位坚定于儒学传统且谙于八股之道的学者对待八股文的态度对于我们全面认识八股文是有意义的。王夫之的八股文观集中体现于他晚年所著述的《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之中。
推崇八股文的倾向
一、与诗并提
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外编》的序言中云:“世教沦夷,乐崩而降于优俳。乃天机不可式遏,旁出而生学士之心,乐语孤传为《诗》。《诗》抑不足以尽乐德之形容,又旁出而为经义。经义虽无音律,而比次成章,才以舒,情以导,亦所谓言之不足而长言之,则固乐语之流也。二者一以心之元声为至。”[1]他在这里明确说明诗歌为乐之演变,经义为诗歌之演变。诗歌自春秋始一直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主流与正道,即使在明清两代“八股文盛而诗衰”的状况下,诗歌仍然为“实学”,八股文则有“俗学”之称。袁枚更是寄希望于早年登科以“捐弃其俗学,而后乃有全力以攻实学。”[2](P224)可见八股文对当时文人而言只是早年登科、获得功名富贵的手段,之后便可捐弃之,而务实学即诗歌,进而走入雅道。而这里王夫之却将八股文与诗歌并举,表现出对八股文极度推崇的态度。
且序言中亦云:“《周礼》大司乐以乐德、乐语教国子,成童而习之,迨圣德已成,而学《韶》者三月。上以迪士,君子以自成,一惟于此。盖涵泳淫泆,引性情以入微,而超事功之烦黩,其用神矣。”[1]意思是说乐可教民,而乐甭之后,旁出诗歌以教民,而“《诗》抑不足以尽乐德之形容,又旁出而为经义。”[1]意即经义可“尽乐德之形容”。这里将八股文提高到了可用于教民的高度,完全不同于袁枚等人将八股文视为“俗学”,当时多数读书人视为敲门砖的态度,其推崇之情可想而知。
此外,在《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中还有多处将八股文与诗类比,也表现出王夫之将八股文与诗并提,推崇八股文的倾向。如:“一篇载一意,一意则自一气.首尾顺成,谓之成章;诗赋、杂文、经义有合辙者,此也。以此鉴古今人文字,醇疵自见。有皎然《诗式》而后无诗,有《八大家文钞》而后无文。”[1](P205)“胡元诗人如贯云石、萨天锡、冯子振,欲矫宋诗之衰,而膻气乘之;启、祯文多类此,意者亦天实为之邪?”[1](P222)“谭友夏论诗云:‘一篇之朴,以养一句之灵;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朴。’呓语尔。以朴养灵,将置子弟子牧童樵竖中,而望其升孝、秀之选乎?灵能回朴,村坞间茅苫土壁,塑一关壮缪,衮冕执圭,席地而坐,望其灵之如响,为嗤笑而已。庆、历中,经义以一句争胜。皆此说成之。”[1](P226)
二、文品与人品
王夫之重八股之深还体现在他将人品与作八股文联系起来。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云:“鹤滩自时文外,无他表见,唯传《吴骚》淫俗词曲数出,与梁伯龙、陈大声一流狭邪小人竞长。如此人者,可使引申经传之微言乎?”[1](P200)因鹤滩曾作淫俗词曲,王夫之便认为其与流狭小人无异,继而认为此种人品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来作八股文。可见在其心中,写八股文是崇高的,为流狭小人所不可企及。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亦云:“至陈卧子、陈大士,将身化作苏明允.开口便说权说势。”[1](P233)“卧子严气正性,大节凛然,而斯言之玷不可磨,能弗为之惋惜?”[1](P233)只因陈子龙作八股文说到权势,而“权势二字,乃明允谲诈残忍,以商鞅、韩非、尉缭为师,贼道殃民之大恶,读孔、孟书者何忍效之?”[1](P233)王夫之便认为,即使陈子龙严气正性、大节凛然,但曾作八股文时有如此言语,便成为其终生不可抹去的污点,足以证明王夫之对八股文的推崇。
严格的为文要求
从《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中,我们可归纳出王夫之认为写八股文必须具备两个主观条件,即:端正的态度和丰富的知识储备。
一、端正的态度
首先,王夫之极为反对游戏八股文的态度。他说:“经义之设,本以扬榷大义,剔发微言;或且推广事理,以宣昭实用。”[1](P234)意即八股文有着极为重大的责任。而“若荆川则已开诨语一路,如“曾子养曾皙”一段文,谓以余食与人,为春风沂水高致。其所与者,特家中卑幼耳。三家村老翁妪,以卮酒片肉饲幼子童孙,亦嘐嘐之狂士乎?诨则必鄙倍可笑,类如此。此风一染笔性,浪子插科打诨,与优人无别”[1](P234)。将以游戏态度对待八股文的文人鄙为优人,从反面强调作八股文要有端正的态度。
其次是反对以顽劣态度对待八股文,云:“逆恶顽夫语,覆载不容,而为之引中,心先丧炱。俗劣有司以命题试士,无行止措大因习为之,备极凶悖。如“孰谓鄙人之子知礼乎”、“谟盖都君咸我绩”之类,何忍把笔长言?“汉儿学得胡儿语,又替胡儿骂汉人”,骂汉人且不忍闻,何况射天笞地?”[1](P235)虽然讲的是有司出题不敬,亦已说到士子对此类题目应持“鹤人把笔长言”的态度,从侧面强调为文态度要端正,否则几为“射天笞地”,罪过大矣!
再者,王夫之强调“经义本儒者分内事,而一行作吏,则置之如隔年历,间有作者,只为子弟作嫁衣裳:陈启新诮为“敲门砖子”,非诬也。”[1](P238)即作八股文应是儒者分内事,不可将其视为区的功名富贵的敲门砖,亦不可在作官之后,“只为子弟作嫁衣裳”才动笔写八股文。言外之意是要端正作八股文的态度,时常涵咏于八股文习作之中,不断加深儒学修养,方不失儒者本分。
二、丰富的知识储备
王夫之还认为作八股文前不仅要有端正的态度,还需要有丰富的知识储备。这点在《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中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第十七条云:“自非实有得于道要而淹贯古今,舍糟粕而吸精液,恶能不望崖而返?”[1](P209)意即作文之前不仅要“得于道要”,还要“淹贯古今,舍糟粕而吸精液”,只有具备了这两项知识条件,作起八股文来才能得心应手,而不会“望崖而返”。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亦云:“不博极古今四部书,则虽有思致,为俗软活套所淹杀,止可求售于俗吏,而牵带泥水,不堪挹取。”[1](P223)明确提出作文前必要先将四书烂熟于心,唯如此方可得好文章,否则即使勉强作出,也不过是“止可求售于俗吏”“不堪挹取”的庸兰之作。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又云:“罗长源论字学云:“胸中无数千卷书,日用无忠信之行,则虽趸尾银钩,八法备举,求其落玉垂金,流奕清举者,乃至一点亦不可得。”尝服膺此言,以为论文之善,莫过于是。”[1](P230)王夫之这里将作文之法与书法类比,认为作文前必须要胸中有积累,否则,即使技巧掌握地再全再好,对于写出优秀的八股文章而言同样是无济于事。
另四十六条云:“陈大士自云三月而遍读《廿一史》.目力之胜可知。乃其‘天之高也’一节文字,于历法粗率且未晓了,出语便成差异。想其读史时,于历志无能晓处,便掷向一壁去。先辈于所未知,约略说过,却无背戾,惟不欲夸博敏。大士以博敏自雄,故乱道。以此推之,大士于史,凡地理、职官、兵刑、赋役等志,俱不蒙其眄睐。若但取列传草草看过,于可喜可恨事,或为击节,或为按剑,则一部《风洲纲鉴》足矣,何必九十日工夫,翻此充栋册子邪?黄蕴生《易》经义说历法较无舛讹,其读史视大士为能详审,自不以三月夸速了。乃所言历法,又晋、宋以降何承天、虞广刂、一行、郭守敬所定岁差,定朔等精密之法;孔子作《易系传》,止据夏、周之历,何尝有此?蕴生知解而不知用,亦欲夸博敏之失也。近人争读《近思录》资时文之用,且问渠“太极”是何物事,“清虚一大”是何形状,“主一无适”何以用功?若止记取册子上语句,搭得上辄与抄写,则《近思录》岂《诗学大成》、《四六类函》供汝道听途说者乎?此之谓不知耻。”[1](P232)本节文字通过例举陈大士的八股文,批评了他读书不细致,只拣其所喜所用而读的不良习惯。正因为这种习惯,造成他作文前的知识储备不够充足,为文时才会错误。接下来,他又批评了蕴生读书只会其意,而不知其用的态度,认为同样是不足取的。通过对这两个人的批评,王夫之提出写八股文前,不仅要广泛阅读书籍,还要仔细阅读,不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这样掌握了丰富且正确的指示之后,方可为文。否则不知所言何物而言之,是谓耻也。
八股文死法论
在《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中,王夫之针对作八股文的各种方法提出了一些看法。他认为“无法无脉,不复成文字”[1](P200)。从总体上肯定了八股文有其文法,但又说:“一篇之中为数小幅,一扬则又一抑,一伏则又一起,各自为法,而析之成局,合之异致,是为乱法而已矣。”[1](P200)“若一呼一诺,一挑一缴,前后相钩,拽之使合,是傀儡之丝,无生气而但凭牵纵,讵可谓之脉邪?”[1](P200)从反面提出了反对死法的观点。下面我们具体来探讨王夫之所反对的死法有哪些。
首先,对待写八股文的“钩锁之法”,王夫之认为“摇头掉尾,生气既已索然,并将圣贤大义微言,拘牵割裂,止求傀儡之线牵曳得动,不知用此何为?”[1](P205)将“钩锁之法”喻为牵曳傀儡之线,明显表明了批评的态度。又云:“如“哀公问政”章,于“知仁勇”之仁,钩上“仁义礼”之仁;“不动心”章,以“勿求于心”之心,钩上“不动”之心。但困死呼应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通,何况精义!魔法流行,其弊遂至于此。”[1](P222)更是将“钩锁之法 ”称为“魔法”,其鄙薄之情可知矣!另又云:“若经义.一题自一理,篇自一意,岂容有二笔邪?既必一笔,何用钩锁?止缘陋人气不能长,如老病喘促,必须歇息,方更接续。故钩锁之法一立,而天下翕然从之,为独参汤以延残喘。”[1](P222)进一步说明,为文根本无需用此“魔法”,只有无才之人才会用“钩锁之法”以延残喘。
其次,王夫之认为“若以填砌还实,而虚处止凭衰弱之气姑为摇曳,则题之奴隶也。”[1](P202)意即为文不可填砌。又云:“填砌最陋。填砌浓词固恶,填砌虚字愈阑珊可憎。作文无他法,唯勿贱使字耳。王、杨、卢、骆,唯滥故贱。学八大家者,“之”、“而 ”、“其 ”“以 ”,层累相叠,如刈草茅,无所择而缚为一束,又如半死蚓,沓拖不耐,皆贱也。”[1](P202)认为为文应当如“古人修辞立诚,下一字即关生死”[1](P202)。而不可“贱使字”。
作八股文有代字法,如以“望舒”代“月 ”、以“玉绳 ”代“星 ”、“慈祥 ”以代“仁”、“敏求 ”以代“学 ”等等。对这种方法,王夫之说:“施之景物,已落第二义,况字本活而以死句代之乎?”[1](P215)认为“有胸有心者,不应染指”[1](P215)。
再次,《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云:“文字至琢字而陋甚”[1](P214),又云:“文字至撮弄字面而秽极矣”[1](P214)。对过分雕琢文字的为文方法表现出了批评鄙视的态度。以此为基础,对于作八股文“工句”之法,王夫之也提出了批评。他首先说“非谓句不宜工,要当如一片白地光明锦,不容有一疵纇”,即不仅要工句,而且要工于全篇,不能有瑕疵。接着他将一些“求工于句者”划分为若干类,有:廓落语、钩牵语、排对语等等数类,并云:“凡此类,始则偶一作者意与凑合,不妨用之。陋人惊为好句,相袭而不知其秽,皆于句求工之拙法启之也。”[1](P228)明确提出“工句”为拙法,且所工之句“秽”也。
除以上所述外,在《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中,王夫之对八股文优劣的评价标准也有许多观点。如第六条云:“钩略点缀以达微言,上也。其次则疏通条达,使立言之旨晓然易见,俾学者有所从入。又其次则搜索幽隐,启人思致,或旁辑古今,用征定理。三者之外,无经义矣。”[1](P202)将八股文作品分为三等,标准清晰,不需多言。还通过对许多八股名家之作的评价提出了其他一些标准,如“有意”、“衔接自然”、“戒躁戒糜”等等,在此不作详述。
结语
通过以上对王夫之八股文观的罗列整理,我们可以发现,从整体上讲,王夫之对八股文持推崇态度。此外,他对写八股文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不仅要求态度端正,而且需要具备渊博的知识,这又从侧面反映了他对八股文的推崇。正因为他对八股文的推崇,他才会十分关注八股文的写法,并对许多八股死法有深恶痛绝的批判。虽然八股文确实存在弊端,并最终随着千疮百孔的科举制度一起灭亡,但从王夫之对八股文的推崇之中,我们应当明白,对于真正的儒者来说,八股文的地位是崇高的,其设定之初的本意是“以扬榷大义,剔发微言;或且推广事理,以宣昭实用。”[1](P234)所以一味地批判其弊端已不可取,我们应当承认八股文有其优点,应当全面地看待八股文,给八股文一个客观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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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吕 艳]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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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0)04-0064-04
2010-07-16
许霁(1986-),女,江苏徐州人,江苏教育学院运河高师分院助理讲师,扬州大学文学院 2006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