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中国话语
2010-08-15胡友珍
胡友珍 梅 然
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中国话语
胡友珍 梅 然
1980年代末以来,后殖民主义理论逐渐被中国学者置于汉语语境之下进行研究。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使中国的后殖民批评不可避免地带上某种民族主义色彩。自1990年代中期至今,后殖民理论的中国话语总体上在朝着思考理性化和全面的方向迈进。文章简要介绍了后殖民理论在中国的研究背景,并试图从理论评介与理论实践两个维度进入,描画后殖民主义理论在中国的研究概况,并分析和点评了其中的不足,希望国内的后殖民研究话语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和多样化。
后殖民主义;中国话语;文化民族主义
一、后殖民主义理论简介
回顾20世纪的西方,各种文艺思潮的涌现,使得西方文艺界呈现出一派革命氛围和空前繁荣的局面。在这个时期所有“新”、“后”主义的理论争鸣中,后殖民主义崛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是继后现代主义之后,被逐步推入学术前台的理论话语。后殖民主义理论,作为一种非主流的少数话语力量,是从边缘向中心的运动,旨在消解“西方中心主义”,因而带有强烈的文化和政治批判色彩。而操持这一话语的也是一批有着第三世界血统和文化背景的理论家,其中以被冠以“三剑客”之名的巴勒斯坦裔学者爱德华·W·赛义德,印度裔女学者佳亚特丽·C·斯皮瓦克,以及文化身份更为“混杂”的霍米·F·巴巴的影响最为广泛。
赛义德于1978年出版的《东方主义》被视为后殖民理论领域的开山之作,不仅震动了西方学术界,其影响也波及到第三世界国家。借助福柯的权利话语理论,赛义德对作为一门学科的“东方学”进行了新的解读,洞察到其“学科”之外的意识形态含义,认为东方学是一种带有东西方二元对立色彩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简而言之,东方并不是东方人的东方,是在西方的权力支配下建构、想象和妖魔化的东方:一方面蒙昧、落后、肮脏、懒惰;另一方面又充满了神秘的异国情调。无论哪种意义上的东方,都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是由西方人一手建构的。东方学实质上是“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1]赛义德的后殖民主义批评就是建立在对藏匿于显在东方学中东西方二元对立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批判之上。此外,继承了葛兰西关于文化霸权思想的衣钵,赛义德对其理论核心进行拓展,从文化与权力的共谋、文化参与帝国主义事业的形态以及文化在帝国主义扩张中的作用等视角切入,展开了对文化霸权主义的剖析和揭露。赛义德视域中“文化”的概念与“帝国主义”是不可分割的。所谓帝国主义,就是指“统治着远方领土的居主宰地位的宗主国中心的实践、理论和态度”。[2]
在当代后殖民批评家的队伍中,斯皮瓦克的影响力仅次于赛义德,其理论路线驳杂多变。对其学术生涯,《斯皮瓦克读本》的编者是这样概括的,“她的知识生涯从对解构理论深刻的女权主义的考察到资本和国际劳动分工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再到对帝国主义和殖民话语的批判,一直发展到对民族性、种族性、迁居者的身份以及与一个民族或作为一个新殖民世界上的后殖民文化形式相认同的东西相关联的种族问题的批判”。[3]无怪乎西方有学者称其为“一个女权论的马克思主义解构活动家”。
霍米·巴巴是当今后殖民理论批评阵营中最年轻、最具活力的一位。尽管他的著述并不多,其出版物最主要的也就是他的专著《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1994),和此前的编选论文集《民族和叙述》(Nation and Narration,1990),但巴巴的理论著述却为从事后殖民理论研究的学者们开辟了更为宽广的理论视野和探索空间。
以上“三剑客”尽管理论侧重点不同,但总体来说都属于后结构主义学派。此外,后殖民主义如果按照理论分野来划分,还有关注第三世界妇女处境的女性主义流派,代表人物有莫汉蒂,以及以阿赫默德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流派。但从话语重量和学界的关注程度上来看,后两派并不足以与后结构主义流派构成“三足鼎立”之势。然而,这些流派的存在却充分说明了进入后殖民理论探讨的维度的多元性。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后殖民概念的不确定性及其所研究课题的宽泛性和复杂性。根据乔纳森·哈特的观点,后殖民理论话语指“对欧洲帝国主义列强在文化上、政治上以及历史上不同于其旧有的殖民地的差别(也包括种族之间的差别)的十分复杂的一种理论研究”[4],“后殖民理论批评本身的方法也可以划为解构主义的,女权主义的,精神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唯物主义的,新历史主义的,等等”[5]。
正是在一派喧哗声中,这个在西方学术界内部孕育和成长起来的理论思潮,于20世纪80年代末一路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开始了在这片东方大陆上的理论旅行。
二、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中国话语背景和演变过程
后殖民主义理论在中国文艺批评舞台的出场,为何恰逢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呢?长期旅居海外的学者徐贲曾这样启发过我们的思考:他认为,这与当时的中国国内的政治气候以及中国知识分子的尴尬境遇有着微妙的关联。1989年“六四”事件之后,中国学界的文化讨论几乎瞬时销声匿迹,唯有“第三世界批评”一枝独秀。这个现象是耐人寻味的。徐贲进一步分析:一方面中国文化界在1989年后表现出明显的非政治化倾向,有意识地选择一些低风险的市民趣味化的讨论对象,诸如商品文化、人文精神失落、东方主义等。而另一方面,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民族主义成为最有价值的意识形态工具,由此导致普遍的政治冷淡与民族主义的共生。[5]这使得当时亟待摆脱政治身份危机的知识分子在“第三世界批评”中重新看到了希望。而后殖民主义视域中第三世界问题的探讨强调对西方话语霸权的解构,这正为中国知识分子试图利用“本土”文化身份重新取得“民族文化代言人”的愿望提供了看似再合适不过的理论工具。在如此背景下置身汉语语境中的后殖民理论,逃不过中国人传统思维中的“西学中用”范式,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某种“中国特色”。
开启了中国后殖民批评先河的先锋人物当中,张京媛可谓功不可没。她于1989年所译杰姆逊的文章《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文学》,首先引起了国内影评界的极大兴趣,集中体现在对张艺谋电影的东方学视角的探讨,也成为了之后很长时间内后殖民文化批评的滥觞。另外,在赛义德理论的中国研究还未成气候之时,张京媛早在1990年的《彼与此——评介爱德华·赛义德的<东方主义>》一文中,就对赛义德的《东方主义》进行了详细的解读,主要讨论了作为特定的思维方式和文体的东方主义的概念,最可贵的是文中还指出了《东方主义》的缺陷,认为赛义德“只是批判了东方主义,但没有提出一个可以取代东方主义的理解和研究不同文化的方法”[6]。同期发表的文章中,涉及后殖民理论及其代表人物介绍的还有刘禾的《黑色的雅典——最近关于西方文明起源的论争》,从对《黑色的雅典娜》一书的评介延伸到欧美的人文学科在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影响下所发生的变化,具体言及后殖民理论向美国学科领域的渗透。[7]然而,这些零星的介绍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引起国内学界足够重视的是由张颐武发表的《第三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学》。张试图从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二元对立的关系中审视中国文学,指出西方文论的局限性,质疑“这些来自西方文化背景和话语传统的理论是否能够完全适用于阐释和了解具有着几千年独特文学传统和语言的中国文学”[8]。虽然张通篇都未提及后殖民的概念,但该文仍可被视为第一篇论及中国后殖民情境的著述。
1993年,中国后殖民批评初露锋芒。国内颇具影响力的《读书》杂志在同一期连续刊载了张宽的《欧美人眼中的“非我族类”》、钱俊的《谈萨义德谈文化》和潘少梅的《一种新的批评倾向》。此三篇都重点涉及对赛义德其人其作的评介。张宽把《东方主义》称为“金刚怒目式的著作”,把赛义德看作“替第三世界各民族打不平的文化斗士”。[9]不得不说,这种说法从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后来中国后殖民批评话语的“误读”现象。钱俊在理性地肯定了赛义德其批评思路的前提下,表示不敢苟同于他的文化观,指出“这种实践思维智性有余,感性不足;批评有余,建设不足。实践理论进行细微分析、全局批评之后,并不能有效解决实际问题,而此批评文化本身却省略、排斥了文化的其它维度,比如美感体验。”[10]可见,当时中国的文艺批评者已经萌发了对这种“舶来”理论的独立思考。紧接着的1994年同样是热闹非凡的一年。先有陈晓明和邵建分别发表了《“后东方”视点:穿越表象与错觉》和《东方之误》,后有陈晓明、戴锦华、张颐武、朱伟的《东方主义和后殖民文化》。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以“东方主义”为标的,展开了对这股文艺新潮的批判与反批判。
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后殖民理论的中国话语总体上在朝着思考理性化、研究深入化、视角多元化的趋势迈进。两个方面可以帮助我们把握这一大的方向:其一是中国对后殖民理论的引进、介绍和评价;其二即后殖民理论的本土化实践,即中国学者将后殖民理论作为理论工具,结合中国文化现实而催生出的批评话语。从各类相关文献来看,在中国后殖民理论研究领域,较有建树的学者有王宁、生安锋、杨乃乔、罗钢、刘象愚、张京媛、盛宁、王岳川、徐贲、陶东风、丛郁、姜飞等人。其中不乏近几年成长起来的新锐,如姜飞、生安锋,他们的研究也颇具新意和建设性。而纵观近十几年的后学研究,王宁的论述可谓自成一家,其对后殖民理论的观察、评述和阐释最为详细和充分。
至此,我们已经简要地对后殖民理论的中国之旅做了一个纵向回顾。接下来笔者将从中国后殖民研究的理论成果这个角度来对研究状况进行横向梳理。
三、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中国研究成果评述
如上文所述,我们可以按照理论介绍和理论实践这一框架来评述近十几年来中国学界在后殖民研究中所取得的成果(也包括盲点与不足)。
(一)后殖民理论的引进与评介
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后殖民主义的理论介绍始终向纵深发展。从概念、理论内涵的辨析,到代表人物及其观点的介绍;从追究后殖民理论的历史缘起,到探讨同相关理论话语的内在联系;从其理论意义的阐释,到理论局限性的分析。中国学者对这一源自西方的理论话语梳理的愈加全面和深刻。
第一,讨论了后殖民的基本概念及理论内容。“后殖民”这一术语概念含混,内涵广泛、颇难界定,要厘清这些看似基本的问题并非易事。无论赛义德,抑或斯皮瓦克和霍米·巴巴,都未曾给出确切的定义。罗钢援引了美国汉学家阿道夫·德里克关于“后殖民”一词的描述:“1.对前殖民地社会的现实状况的一种真实描绘,在这种情况下它有着具体明确的指称对象,如后殖民社会或后殖民知识分子。2.一种对殖民主义时代以后的全球状态的描述,在这种情况下它的用法比较抽象,缺乏具体的指称,与它企图取而代之的第三世界一样,意义模糊不清。3.描述一种关于上述全球状态的话语,这种话语的认识论和心理取向正是上述全球状态的产物。”[11]罗钢认为第三层含义更具概括性,大多数学者表示认同。随着对理论原著的深入研究,一些学者也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把后殖民主义划分成两个不同的概念:“后殖民理论思潮和后殖民地文学。前者指当今一些西方理论家对殖民地写作/话语的研究……;后者则指原先的欧洲(主要是大英帝国和法兰西帝国)属下的殖民地诸国的文学,以区别其与‘主流文学’之不同。”[12]徐贲则把“后殖民”这个概念区分出三个类似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指那些与殖民地经验有关的写作和阅读;第二个层次是指西方对第三世界的‘殖民化主体’的构成;第三个层次是指第三世界对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的思想批判,以及其对抗形态和策略。”[5]后殖民概念的不确定性决定了它所涉及内容的丰富性。国内学界在这点上也是众说纷纭。张京媛在其编选的《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前言中提到后殖民的一些主要方面,包括对东方主义的批判、文化身份和殖民者的分析以及对民族主义的探讨。[13]此概括虽点出了要旨,却稍显粗略。王岳川首先认识到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多元文化性,它研究的是“殖民时期之‘后’,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文化话语权利关系,以及有关种族主义、文化帝国主义、国家民族文化、文化权力身份等新问题”[14]。就文献情况来看,绝大多数学者都基本认同后殖民批评话语所侧重的,就是新形势下殖民地与宗主国的关系、媒体霸权与文化帝国主义扩张、他者与文化身份书写、民族文化与现代化、全球化与本土文化冲突、内部殖民等话题。可见,后殖民理论是一个庞大的理论集合体,所涉及的议题十分广泛。
第二,对后殖民理论的代表人物及其思想做了系统评述。作为中国当代最早从事后殖民主义和文化研究的学者之一,王宁被国际学术界认为是中国学术界在这个领域内的主要发言人。他的研究兴趣点首先就落在了赛义德及其关于东方主义和文化霸权主义等观点的质疑和重构上。《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和文化霸权主义批判——爱德华·赛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剖析》一文通过对赛义德较有影响的三本书——《东方主义》、《文化和帝国主义》和《世界,文本和批评家》——进行剖析,探讨了这两大理论支点,强调了赛义德理论的二重性:后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同时还指出了赛义德“东方主义”在地理、文化和文学三方面所体现的局限性。[15]之后的文章《“东方主义”反思》中,王宁对赛义德所描述和建构的东方主义的两层涵义作了简略的剖析和反思,并着重强调了容易被国内外学者忽视的“学科性”一面。[16]目的在于启示我们不要把“东方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完全仰赖西方学者,而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除赛义德之外,王宁对其他两位代表人物也做了系统性的介绍。他将斯皮瓦克的学术生涯概括为三个阶段,评价她为解构理论在北美的杰出阐释者、女权主义和女性边缘话语的鼓吹者和第三世界批评者。[17]关于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评理论,王宁认为是代表了当代西方后殖民主义理论批评发展的最新阶段,即全球化时代的后殖民批评。在他看来,巴巴的批评理论的建树主要体现在:“1.将马克思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糅为一体,发展了一种颇具挑战性和解构性的后殖民文化批判风格;2.他的混杂理论影响了当前国际学术界对文化身份认同和少数族裔的研究,提出了第三世界批评家发出自己声音的具体策略;3.他的模拟概念对第三世界批评家的反对西方文化霸权的努力有着巨大的启迪作用;4.他所发展出的一种文化翻译理论强有力地冲击了翻译研究领域内的语言中心主义模式。”[18]生安锋是近年来在霍米·巴巴研究上富有成果的学者。在由王宁指导的博士论文《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中,他试图将巴巴的理论建树置放在后殖民研究全球蔓延、文化研究扩张的大背景下,评析了他对世界后殖民理论研究、批评与发展的主要贡献,也讨论了巴巴理论及其阐释方式、阐释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并在论文最后结合这些问题分析了后殖民主义如何能够更充分发挥其文学、文化的批评功能,走出目前所面临的困境[19]。近年来,国内对“三剑客”尤其是赛义德的理论研究热情依然不减:赵一凡分析了赛义德发起后殖民文化批判的三重背景条件:欧洲式学养、大都会胸襟以及挥之不去的难民情结[20];王富首次从狭义和广义两个层面界定赛义德现象,全面系统地探究赛义德现象的表征、兴起根源和学理依据、深层语境、接受者解析及价值意义,并将赛义德思想的接受史和效果史,即狭义的赛义德现象置于当代复杂的政治、思想学术和社会文化背景下进行考察和解读,将之与其同质性、共振性效应的事件结合起来,从而深化对这一现象的认识并勾画广义的赛义德现象[21];温华借用汤林森提出的当前的“文化帝国主义”理论主要涉及四个层面的内容为框架,比较了著名学者汤林森和赛义德关于这一概念截然不同的诠释,提升了人们对于赛义德视域中的“文化帝国主义”这一术语的认识[22];张跣则对赛义德关于知识分子的立场、责任和功能的问题做了阐释,提到流亡知识分子理论带有某种“二律背反”的特征[23]。生安锋关注巴巴最近的作品里涉及的边界状态、流散和世界主义等新的概念,认为巴巴的“散居理论不注重地理概念或者说地理的稳定性中文,而是从文化上关注一种所谓的“无家”(unhomely)状态”[24]。都岚岚对斯皮瓦克的演讲进行梳理的同时,对当下热点问题,诸如对文学想象如何催生民族主义、妇女作为民族文化的承载者如何使民族主义合法化、文学想象在当代的任务、以及语言与民族主义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论述[25]。
第三,对后殖民主义理论进行了学脉谱系追溯,阐释了与相关批评话语的关系。纵观后殖民批评家的理论背景,王宁给出过翔实的概括:“他们从德里达那里获取了解构主义的理论与方法,从巴赫金那里获取了对话诗学,从葛兰西那里则获取了霸权的概念,从福柯那里提取了基于权力和知识的写作,等等。”[26]罗钢单独介绍过后殖民理论源头之一的杰姆逊的观点,并讨论了简穆罕默德所谓的“统治”与“霸权”阶段,与人们通常所说的“殖民”与“后殖民”时期的对应关系。[27]刘象愚论述了第三世界批评的先驱——法农同后殖民主义的关系,评价其代表作《黑皮肤,白面具》以及《地球上不幸的人们》等是后殖民主义的开拓性著作。“法农所提出的问题跨越了许多政治和文化领域,在目前的后殖民主义思潮中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28]还有一些学者指出了其他非洲殖民主义批评家如塞舌尔和阿切比与后殖民话语的学缘关系,在此不做综述。值得一提的是,长期被忽略的以美国学者阿里夫·德里克为代表的,对后殖民理论进行批判和反思的声音,最近也有学者进行了关注。王旭峰就对阿里夫·德里克在分析当代后殖民理论时所拥有的历史化视角表示欣赏。他认为,“一种真正的批判理论,永远不能摆脱历史意识。不考虑后殖民性及其理论的历史定位……后殖民理论必然流于空疏无力。”[29]
第四,对后殖民主理论的意义和局限性做了探讨。由于后殖民理论在挑战西方霸权地位、倡导第一/第三世界平等对话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国内学者在接纳它时,首先肯定了其积极意义:后殖民理论从“从“他者”(东方)的视角来批判由来已久的政治上和文化上的“欧洲中心论”或“西方中心论”,强调说从边缘向中心运动,最后旨在消除所谓“中心”意识[15]。然而与此同时,人们也敏锐地看到了后殖民话语内部的矛盾与缺陷。质疑主要集中在三点上:批判主体的非代表性,话语合理性以及文化决定论。[30]对于主体和话语的问题,正如王宁所说:“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两难:既然他们生活在西方,就不得不用英语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去写自己的切身经验,以便首先通过被西方人认同的手段来达到自己成功的目的;但是,他们既然身居一个有着多元文化主义特征的社会,就不得不以其独特的方式站在东方或第三世界的立场去说话。因此他们的政治倾向性往往显得异常复杂和摇摆不定,他们对第一世界的文化霸权的批判也就无法代表东方或第三世界知识分子的利益。”西方占主导地位的后殖民理论家们“并不是用东方文化理论去解构西方,而是借助西方思想家的学说武器来完成自己的批判,这种话语世界本身就反证了西方文化的支配地位。”[31]有学者甚至一针见血地评判,指出后殖民主义就是一种立足于西方文化传统内部的理论反思。[32]而所谓的文化决定论,是指许多后殖民主义者在阐释自己的理论时,只将目光片面地局限在文化一角。刘康、金衡山认为,“文化主义是指把大部分的社会问题归结为由文化因素影响和决定的一种思想方法。后殖民主义批评基本放弃了社会政治层面上的实践,把现实社会中的种种问题转化、约减成一个文化问题。”“这构成了后殖民批评的乌托邦色彩。”[33]
(二)后殖民理论与中国的文化实践
中国的后殖民主义研究,除理论的评介之外,主流的研究方向有二:其一是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下对本土主义或本土化实践的热议;其二是后殖民理论视域中的文学研究。
首先是本土主义的批评与反批评。
自后殖民理论登陆之日起,中国的后殖民研究者就自觉不自觉得将其运用到中国的文化、文艺批评当中。尽管有学者认为,这个舶来的“异域品种”并不适合中国的文化土壤。然而,西方的后殖民理论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和可操作性。尤其它还带有某种本土化倾向和民族主义立场,恰与20世纪90年代乃至当下“崇尚国学”、“恢复传统”的文化呼声里应外合,这对想要进行一场文化战争却苦于没有武器的中国文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最初沦为炮轰对象的就是张艺谋等第五代导演的那些描写所谓华夏旧日风情的作品。有学者这样比较过,张艺谋电影在西方的大获全胜同康拉德《黑暗的心》有着相似的成功逻辑,这些作品“均力图把其所涉猎的题材置放在史前的审美意识及心理结构中转换为一种神话与梦幻……但是就殖民主义文学批判与后殖民主义文学批判来看,这种史前的审美意识实际上是把荒蛮与丑陋展览给现代与后现代文明人来猎奇”[34]。有人很早就表现出这样的焦虑,评价张艺谋就是执迷于表现一个隐秘和边缘化的东方,以此来迎合西方人的口味,满足他们的“他性”消费欲望。[35]部分学人把议题扩大,甚至将整个20世纪的中国文学文化状况都置于后殖民主义理论的视域下重申。张颐武就认为,五四先驱诸如鲁迅、胡适等盲目接受西方文论,使中国本土文化付出了极大代价,而20世纪50年代以来,现实主义也成了文学阐释的唯一价值准则。[8]冯骥才也在文章里说,“鲁迅在他那个时代并没有看到西方人的国民性分析里所潜伏着的西方霸权话语……他那些非常出色的小说却不自觉地把国民性话语中所包藏的西方中心主义严严实实地掩盖了。”[36]这些无不反映了中国文人对中国文论“失语”状态的焦虑。
针对这种担忧,有人提出立足于本土话语进行话语重建的主张,或者回应式地构建所谓的“西方主义”话语。张法等人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还提出了建立“中华性”的构想,由此引来学界的激烈争论。反对的声音表明,这种本土化实践是在悖论式地挪用后殖民主义理论,“这样的术语表达自己的文化认同诉求时,他们实际上在确立一种新的东方/西方的二元对立,延续并强化着一种本质主义的文化与族性观念,而这正是西方后殖民批评所要解构的。”[37]王宁称这种操用是在东方大陆语境下的“变体”。中国人意识形态化的思维惯性,将后殖民主义理论改造成新的文化民族主义。李夫生的《我国后殖民批评中的几个理论迷误》和赵稀方的《中国后殖民批评的歧途》等相关文章也对后殖民理论的误读现象进行了犀利地辨析。
近年来国内的后殖民批评阵地上,反对偏激的文化民族主义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但我们却能从中听出别样的思考。可以说,更加趋于理性和柔和,并且能建设性地提出应对文化保守主义的策略。廖建林、李松乐观地预见到合理的本土化批评实践存在着多条可能途径,
他们倡议在多元文化观的基础上建立平等的中西对话关系,尝试跨语际实践,也可从“本土中的全球化”中获得有益的启示。[38]王宁的新近著述中也提到了“全球本土化”,并借助这一概念重谈中国“非边缘化”和“重返中心”的理想,认为新儒学应该能够承担起这样的重任,成为东方语境下全球本土化的后殖民话语。[39]对于这番话语,笔者认为并不能将其看做20世纪90年代“中华性”构想的复燃。此时的儒学重建已经有了新的意义。所谓的“新儒学”是对传统儒学的批判、扬弃和改造。它可以成为我们在多元文化共存之格局中同西方平等对话的有代表性的话语力量。
其次是后殖民理论同文学研究的结合。
文学文本的分析是后殖民分析的基础。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是后殖民文学研究的切入点,赛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的第一章中便对这篇小说做了细致的文本分析,这也使得这部作品遭到了多数后殖民批评家的诟病。然而,最近国内有人对将《黑暗的心》纳入典型的后殖民文本的公允性提出了质疑。从后殖民的理论范畴来看,后殖民主义理论不能随意套用,这会抹杀或篡改康拉德这样一位有着深刻反殖民意识的现代主义作家的真实意图或创作思想。[40]
从文献上看,后殖民视野中解读经典的著述并不多,其中观点较有启发性的如下:李增、王云从乔伊斯《都柏林人》中的“死者”入手,参悟这位充满政治关怀的爱尔兰作家是如何从地理维度和语言谱系两个方面来探索“民族性”问题的[41];李伟民从前殖民与后殖民两种角度解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同样看到了其中暗含的压迫与反压迫的斗争,但前者突出的是阶级、民族之间的斗争,后者突出的是话语状态[42];同样一部作品,有人则通过对“他者”概念的凸显,洞悉到莎士比亚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英国殖民扩张过程的本质,他对普洛斯帕罗和爱丽尔、凯力班的描写已触及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对领土所有权和话语权的争夺、殖民者对被殖民的他者的依赖等基本关系。[43]除以上所述,部分论者的研究兴趣也触及如后殖民女性主义在艾丽斯·沃克小说主题中的构建,库切与“白色写作”,对《鲁滨逊漂流续记》、《简爱》等西方经典的重读等领域。
从宏观上把握后殖民文学研究状况也是近来兴起的热点之一。从杰姆逊、斯皮瓦克、赛义德和维斯瓦纳坦的主流后殖民文学理论,到艾哈默德、奥康纳和乔西等提出的后殖民底色上的全球、跨文化的文学研究新思路,陶家俊从更广阔的批评视野考察了后殖民文学研究范式的嬗变,认为这征兆了21世纪初后殖民文学理论的转向[44];任一鸣于2008年在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了专著《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书中概观了亚洲、非洲和加勒比地区后殖民文学的发展,论述了后殖民文学的重要主题如“寻根”与流放,讨论了后殖民时代的语言窘境,回顾了后殖民女性主义的形成,分析了后殖民文学中的宗教关怀、文学形式等方面的特征,具有独特的学术意义和价值。罗世平的《凝视:后殖民主义文学折射》和赵稀方的《后殖民文学》或总结了主流后殖民主义的文学观,或比较了赛义德、博尔默等后殖民理论家的后殖民文学论述角度的异同,希望国内学者打破只讨论后殖民地文学的局限,重视帝国文学和殖民地文学的“对位阅读”,以拓展研究思路。
四、结语
笔者对近十几年中国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做了粗浅的梳理,认为就当下的研究状况来看,后殖民主义理论在中国的旅行还远没有结束。已有的成果仍要充实,研究的空白尚需弥补。例如,在检索文献中我们遗憾地看到,眼下国内对后殖民理论同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关系的研究极少。现有成果中,除了罗钢、裴亚莉的《种族、性别与文本的政治——后殖民女性主义的理论与批评实践》,李小林的《后殖民主义视野中的女性主义批评》,姜飞、冯宪光的《马克思主义与后殖民主义批评》,罗钢的《资本逻辑与历史差异——关于后殖民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一些思考》之外,鲜有突出的成果。另外,后殖民视角的艺术研究也只集中在影评和少数关于绘画的评论上,对音乐、建筑等其他领域的后殖民批评还未实现零的突破。事实上,展望未来,中国后殖民研究的还有很多地方值得推进,比如全球化背景下如何处理民族性与世界性、现代性与中华性的关系,后殖民理论向其他学科领域例如教育学、媒体学、语言学等方向的延伸等问题。通过这些理论和实践空间的挖掘,一方面能进一步验证后殖民理论在中国语境下的可操作性,还可加深对后殖民理论的借鉴意义的认识,希望它不仅为我们的文艺批评注入活力,更重要的是,对中国自身的理论话语建构有更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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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Said EW.Culture and Im perialism.New York:Random House,19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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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张宽.欧美人眼中的“非我族类”.读书,1993(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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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Since the end of 1980s,the post-colonialist theory has been studied by scholars in Chinese contexts,in which the specific politic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endowed Chinese post-colonialist criticis m with a nationalistmark,whilemore rational and comprehensive studies on post-colonialist theory has been enhanced in China since the mid-1990s.This thesis gives a profile about the development of post-colonialist criticism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oretical introduction and practice.Meanwhile,defects have also been pointed out,ai ming at deepening and diversifying the academic research in the future.
Key words Post-colonialist theory;Chinese discourse;Cultural nationalism
(责任编辑:连丽霞)
The Chinese D iscourse on Post-colon ialist Theory
Hu Youzhen Mei Ran
2010-04-06
胡友珍,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教授,邮编:100193;梅 然,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外语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