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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集体记忆和社会认同①:

2010-08-15薛亚利

关键词:庆典集体记忆

薛亚利

庆典集体记忆和社会认同①:

薛亚利

社会认同本质上是一种集体观念,而现代生活中的各类庆典提供了考察其实在性的经验领域。庆典与社会认同有关,而集体记忆是连接两者的中间力量。庆典和集体记忆紧密相关:通过凸显文化符号、与历史的勾连能力以及对当前现实的诠释,庆典既可以复活旧的集体记忆,也可以制造新的集体记忆;而集体记忆又和社会认同紧密相关,通过制造共识和辐射话语力量,集体记忆能有力地推进社会认同。

庆典;集体记忆;社会认同

近几年,中国密集地举办各类大型庆典活动,如2007年上海举办的特奥会(国际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2008年北京奥运会(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和残奥会(国际残疾人奥林匹克运动会)、2009年山东全运会(第十一届全国运动会)、2009年国庆大典,以及2010年上海世博会(世界博览会),这些庆典活动,有些是专业性的运动赛事,而有些却纯粹是纪念性或展示性的,如国庆和世博会。这些大型的国际性或全国性的活动,对中国民众的日常生活究竟有何影响?很难想象它们正在以难以觉察的方式促进民众的社会认同。

社会认同已成为最近几年的学术热点,而对社会认同的探索,无疑契合了中国社会的现实需求。改革开放30年以来,中国社会的转型已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伴随社会变革,人们的观念也随之变化,在如何判断个体与变化社会的关系上,却难有定论,但社会认同之所以重要,乃是因为它是个体融入社会生活确立安全感和道德感的重要来源[1]38,这也是社会认同成为重要学术选题的根本原因。

一、社会认同的本质及其实在性

(一)本质上的集体观念

社会认同(social identity)属集体观念的范畴,“社会认同在本质上是一种集体观念”[2]184,然而,作为集体观念的实在性却被悬置处理。社会认同最早由Tajfel于1978年提出,他认为社会认同是“个体认识到他属于特定的社会群体,同时也认识到作为群体成员带给他的情感和价值意义”[3],他在提出社会认同概念之初,就发现了社会认同中的情感和价值要素,但这两个要素并没有被更好地阐释。

国内学者对社会认同的研究,也有类似情况。有研究者对社会认同作了具体的类型划分,认为现实中的社会认同大致有三种类型,分别是福利渗透、意义系统和社会组织;然而,尽管意义系统被作为社会认同的一个独立类型,但其概念认定依然显得笼统。就社会认同的这三个类型而言,福利渗透可大致看作社会成员的物质生活水平及质量;社会组织可大致看作是社会成员的制度和组织特征;意义系统的类型,由象征符号构成,如知识、道德、法律、归因机制和价值取向等,一般通过传媒、教育、人际互动等途径发挥作用[2]184。就是否提供能考量的经验依据而言,前两者的概念指向都比较明确,但意义系统的社会认同却缺乏明确定位,看起来它和广泛的知识、道德、法律、归因机制、价值取向、传媒、教育和人际互动有关,但这个意义系统所指过于空泛,由于无所不包也就一无所涉。方文认为通过社会认同事件可以作为新的研究路径,用以反观认同的群体资格如文化/族群认同、公民认同/国家认同/政党认同等,这个提法非常中肯,但他把重点放在认同的群体资格分析上,究竟哪些事件具有社会认同价值,遗憾的是,方文并没有对社会认同事件进行经验分析[4]。

(二)社会认同的实在性

社会认同,作为一种集体观念,从来都不是无源之水和无根之木,它来源于可以被个人感知的集体活动。社会认同的核心是其价值观和道德感,在对信仰及神圣事物如图腾的起源问题上,涂尔干认为它们是来源于一种集体欢腾——原始宗教活动,正是在集体活动中,个人才能感受到一种来自集体的情感和力量,这种情感和力量与个体活动中的情感和力量完全不同,前者带有欢腾、激情和狂乱等特点,而后者带有平静、自控和守约的特点。[5]275-300在文明的进阶中,原始宗教逐步发展成为带有明显规则和秩序的宗教仪式活动,正是这种宗教仪式活动给个人提供了精神价值和道德方向,这些显示了社会认同的根源具有实在性。

但是,集体活动并不能直接产生社会认同,它须借助集体记忆的力量才能实现向社会认同的转化。由于集体活动具有暂时性,那么如何让源于其中的集体观念,成为一种具有持续影响个体的凝聚力量,即成为一种能具有持续凝聚力的社会认同呢?在涂尔干的进一步解释中,他认为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确保集体活动的周期性,如定期聚会,来保证集体活动的常规效力[5]280;二是让集体活动中使用标志符号得以事后保留,以此来延长集体活动的持续影响[5]301,其实这两种办法,都是在集体活动间歇时间段内维持一种有关集体活动的记忆,即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但涂尔干并没有对集体记忆进行阐释。

恰恰是涂尔干学派的第二代成员——莫里斯·哈布瓦赫发现了集体记忆的重要性,肯定了群体活动对个体记忆的优先性,只有当个体记忆是一种关涉集体活动的记忆时才能被真正理解和持续存在,否则就会被逐步淡化乃至彻底遗忘,因此,他认为“只有把记忆定位在相应的群体思想中时,我们才能理解发生在个体思想中的每一段记忆。而且,除非我们把个体和他同时所属的多个群体都联系起来,否则我们就无法争取理解这些记忆所具有的相对强度,以及它们在个体思想当中联合起来的方式”[6]93-94。哈布瓦赫对记忆的群体活动定位,对社会认同实在性研究意义重大,因为从社会认同的角度来看集体记忆,前者只有在后者中才能发生意义的维持及其传递,因此有关集体记忆的经验考察,也可以用来考察社会认同的实在性。在哈布瓦赫看来,尽管集体记忆中包含着种种细微之处,但它依然是可从经验上加以考察的,如地理地点和趣味活动等,这些客观存在物都是唤起集体记忆的外在刺激物,那么关涉集体记忆的地理地点和趣味活动,也是考察作为集体观念的社会认同的经验凭据。哈布瓦赫对集体记忆研究,回答了一个重大问题,即在宗教仪式活动中所激发的精神价值何以在日常生活中加以贯彻和延续。正是对该理论迷思的解答,填补了涂尔干有关集体意识理论中的一个空缺,这也是他日后声名确立的一个原因。

(三)庆典的认同价值

对于考察的社会认同的实在性而言,各类庆典(ceremony)无疑具有经验依据作用,这是因为庆典从本质来说也是一种集体活动,与偶发的集体活动相比,庆典只是更加依赖仪式程序来展示文化内涵或象征文化意义而已。但庆典中却包含有属于社会记忆的丰富素材[7]73,因而庆典具有能反映一个国家/社会的变化历程的潜力,而且能以最直观的方式给出有关当前社会的基本判断和认识。拉加(Ananda Rajah)通过对新加坡的庆典的研究,显示出庆典的变化其实是它背后的重要力量——国家/社会的变化过程[8],拉加对新加坡国庆庆典的解释,与新加坡作为一个摆脱殖民统治的国家的独立进程相结合。新加坡的国庆庆典经历了从简到繁的历史变化,拉加认为从表面看起来国家的庆典是一个文化传统,但其实作为传统面目出现庆典却是被制造出来的,作为文化的传统形象只是表象,因为它是被日益成熟的国家通过对历次庆典中权力意指的倒转(inversion)和文化象征的翻新(innovative symbolis m)等一系列的技术性改造而最终实现的。前者如庆典中权力意指的多层展示,一场庆典中既包含旧有殖民势力的权力展示同时也有象征国家独立的权力展示;后者如庆典中出现的武装力量,其符号意蕴从早期象征国家的独立力量转变为纯粹的仪式演示。因而,在拉加看来,庆典虽然是文化现象,但却是国家主权形象确立的最高象征,庆典是对传统改造的产物。

拉加对新加坡国庆庆典的研究,显示了庆典蕴含的社会认同价值,但他并没有对庆典的认同价值进行挖掘,更无力阐释庆典到底是如何促进社会认同的,这是因为他没有认识到集体记忆在两者之间的桥介作用。拉加的研究目的,是说明涂尔干的集体团结和韦伯的科层理性理论在解释庆典问题上的阐释力上能够互补,他多次强调“涂尔干的功能要通过韦伯的方法实现”[8]147-149,毫无疑问,拉加的研究在对理解现代庆典不仅仅是对传统的延续更是对传统的改造上非常有用,但拉加的分析视角过于聚焦庆典的组织能动性,从而忽视了关于庆典的诸多重要分析维度,从而也导致拉加的庆典研究存在一些不足。首先,他对庆典中传统的客观性认识不足,正是如此,他难以发现集体记忆的价值。传统作为文化遗产的存在,并不能被任意改造,庆典中的传统即使被改造也只是局限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其实,往往是在对传统有所尊重的前提下,针对传统的某些改造才能被真正接受,而那些被尊重的传统会以某种形式存在,如集体记忆。因此,我们可以明白,拉加即使发现了涂尔干的团结理论在解释现代庆典中的局限性,却难以意识到涂尔干第二代成员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的集体记忆对涂尔干理论的补充作用。其次,拉加没有意识到庆典社会认同的价值。对庆典的分析,不应仅仅局限在国家和庆典的二元分析之间,还要考虑到国家和庆典所共同面向的受众——最广泛的社会群体,一场庆典的举办的真正受众并不是国家或庆典本身,作为一种现代形式的大规模的集体活动,它的受众是最广泛的社会群体,庆典的作用,就是在异质性高的社会群体中创造出共识程度最高的记忆及认同。再次,拉加没有把庆典放入现代性的语境,没有考虑到现代资本逻辑及市场经济对庆典的威胁,前者以其更替的消费观念不断侵蚀着庆典的神圣性和严肃性。最后,拉加对庆典中的国家改造能力的认识有理想化之嫌。拉加对新加坡的国庆庆典分析时,他立论庆典作为一种传统其实是权力再造之物,这在暗示庆典是国家力量对传统文化的成功改造甚至是功利利用。显然,这种改造既夸大了国家的组织能动性,又简化了国家对传统改造的复杂过程,要知道传统的改造并不容易,民众对传统文化习俗的惯性坚持及怀旧心理,都是国家改造传统的重大障碍。

但拉加对庆典的研究,无疑肯定了现代庆典的社会团结价值,他对庆典的阐释不足无疑引出了更好的问题,即庆典作为一种现代形式的集体活动,它到底是通过何种手段来推进社会认同?集体记忆在庆典中到底有何具体作用表现集体记忆是如何在尊重传统的前提下又对其加以改造的,庆典对社会认同的作用又有何局限性?对这些问题的追讨,不但能深入挖掘庆典与集体记忆和社会认同之间的复杂关系,同时也对现代庆典的认同价值有一个更为客观理性的认识。

二、庆典和集体记忆

在社会变迁的时间跨度中,如昙花一现的各种庆典,与社会认同到底有何关系?然而,通过集体记忆我们可以看到庆典的认同动力作用,不过,庆典中的这种集体记忆有灵活多样的表现形式,这种灵活多样的背后既有传统的延续也有传统的改造,具体如凸显文化符号、呈现历史延续性和强化现实感与合法性等:

(一)凸显文化符号

在庆典中,最为明显也最容易辨识的就是极具文化特色的符号,它们多在事后保留甚至流行。这种庆典中凸显的文化符号,也是集体记忆中的鲜亮符号。

这两年在中国举办的大型活动中的庆典仪式中,出现了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符号,这些体现着中国传统文化渊源和多民族团结的观念。如2007年上海国际特奥会开幕式中的猴子——孙悟空,这只猴子不是野性的猴子,而是取自中国传统文学经典作品《西游记》的灵性猴子,孙悟空的形象在中国早已深入人心,由于20世纪80年代拍摄电视剧及此后的常年高播放率,早已让它从一个虚幻的文学形象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实体形象,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典型符号,特奥会上孙悟空的形象出现,无疑通过这一文化符号向世界和国人展示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在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它引人关注之一就是“五环”标志的中国特色设计——福娃,五个福娃的金木水火土的属性,暗含着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9],同时,这些福娃又有多民族团结的意蕴,鱼——福娃贝贝代表中国的东部沿海地区,熊猫——福娃晶晶代表中国的四川地区,火——福娃欢欢代表甘肃地区,特别以壁画而闻名于世的敦煌文化,藏羚羊——福娃迎迎代表以西藏为代表的高原地区,燕子——福娃妮妮以老北京特色的沙燕风筝来代表北京,福娃俨然是现代中国的一幅地理图像,五环的环环相连和福娃的手臂相牵,这毫无疑问蕴意了中国的地域团结,考虑到地域差异和民族多样性直接相关,那么,福娃的背后传达的依然是多民族人们大团结的观念;如果说福娃背后的民族团结观念还不够清晰的话,2009年的国庆典礼中出现的民族团结柱,则清晰地展现了民族大团结的观念,单说这些高大柱子的名称“民族团结柱”和数量“56根”就已说明了这一点,不过,“民族团结柱”确实名副其实,每根柱子上雕刻着民族青年男女,身穿民族盛装和跳着民族舞蹈,而且柱体的底纹也是该民族的图腾纹样。的确,这些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的民族团结柱,在国庆典礼中,有着典型的符号象征意义,它向公众传达了一种历久弥新的民族团结观念:即处在社会转型特殊阶段的现代中国,依旧保持着56个民族的大团结。的确,民族团结柱作为一种新生符号,见证了一种跨历史和超地域的集体记忆——民族团结,它象征着中国社会的一种基本认同。

(二)呈现历史延续性

庆典能够被记忆,除了其有鲜明的符号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它能呈现历史延续而且还有丰富的记忆线索。庆典具有历史回溯性,它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庆典能不断回溯到历史起点上;另一方面,庆典内含对从起点到目前这个“历史过程”的形象展现,2009年的国庆阅兵大典,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纪念性庆典,其对历史的回溯,典型地体现在它对历史起点的反复强调。2009的这次国庆大典,当然历次国庆活动也是永远都会回归到一个历史起点上,即1949年的开国大典上,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高声宣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这句宣言成为此后历届国庆典礼的历史潜台词,而2009年国庆典礼上胡锦涛主席的中山着装,无疑在提醒着当前中国和新中国成立那一刻的联系;另一方面,庆典会用具体的符号将复杂的历史过程具象化,对从起点到当前这段历史过程的进行简化说明,在这点上,庆典再现了历史的“脉络”,它形象地再现了历史的延续性。2009年的国庆阅兵典礼中,抬着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和胡锦涛的巨幅画像游行方阵,依次从天安门广场经过,这种人物肖像的游行顺序,其实象征着新中国历史推进和更替,2009年的国庆阅兵是对一个国家的历史叙述,从起点到目前,生动地展现了历史进步的延续性。

由此来看,庆典绝对不是简单的应时之作,它含有丰富的文化符号和历史线索。如果说文化符号只是说明了庆典是如何被静态记忆的,那么庆典中内含的历史脉络则说了它是如何被动态地记忆的,这就说明作为集体活动的庆典,它不仅仅是一种集体活动的实践形式,而且还是集体记忆的一种现实表达。

(三)强化现实感和合法性

如果说庆典呈现的历史延续性是体现了旧的集体记忆的话,那么它还可以制造新的记忆,即通过强化现实感和合法性来实现。

庆典能强化现实感和合法性,而且只有通过后者,庆典提供了新的集体记忆的题材。庆典能制造新的集体记忆,这来自庆典演示的两个特征,一是庆典是对现实社会的模拟,二是庆典也是对现实社会的解释。对社会境况的模拟,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上,汉字组阵的演示如此深得人心,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汉字是中国久远的文字象征,而且因为汉字是我们当前正在使用且富有生命力的文字;再如在2009年的国庆阅兵庆典中,各个兵种的军姿方阵和武器展示方阵,无疑是对当前中国军事实力的集中展示;可以肯定的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上,那些带有中国和上海的标志性物品,类似于标识上海的东方明珠建筑图样的出现并不意外,因为它直接来自于现实生活。庆典是通过仪式或符号语言来描述当今的社会,从而让参观者感受到现实社会,只不过是形式化或艺术化了而已。

另一方面,庆典可以对现实社会进行解释,最为核心的一点是对当前现实的历史定位和合法性的赋予。庆典能呈现的历史延续性,这点已无需赘言,但这种历史延续性的背后却蕴含着对当前的某种判断和认可,即合法性的赋予。庆典中的历史回溯,并不仅仅为了说明历史的延续性,它也是为了解释当今的社会现实。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北京上空燃放的一连串“脚印”烟火,仿佛就是历史的天空,这些“脚印”象征着新中国的前进步伐,从建国一路逐步走向复兴之际,这种庆典的展示暗示了中国已达到某种程度的自信和强大,绚烂的烟火可以将这种民族复兴的情感传递给关注庆典的每个个体,让他们感受到作为国民的自豪和满足,这些庆典中的繁华景象是一个社会生机及政府能力的见证,它蕴含着当前社会及国家政权的合法性。当然,关于“脚印”烟火的符号解释,只是符号的抽象演绎,但有关庆典的历史脉络无疑确实具有赋予现实合法性的作用,这种作用就是对当前现实在一脉相承的历史过程中的定位。还以国庆阅兵中游行方阵中的国家领导人的巨幅画像为例,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毛、邓、江和胡的巨幅画像对应着中国不同的发展阶段:毛时代是中国社会主义的建立时期,邓时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改革探索时期,江时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确立时期,胡时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壮大时期,巨幅画像的依次巡走,象征着中国的进步和业绩。在对中国社会的建设宏大事业上,各个最高领导人的交替其实就是中国社会发展的连续性,同时又蕴含着当前中国依然具备发展能力,这就是肯定当前的一切,庆典中的社会现实被赋予了高度的合法性。

总之,庆典体现了其集体记忆的功能,它本身就是一种集体记忆的表达形式,它不但通过凸显文化符号和呈现历史延续性来展现已有的集体记忆,而且还可以通过强化现实感和合法性来制造新型的集体记忆。然而,必须说明的一点,庆典能制造出的新的集体记忆,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它既建立在对当前现实的模拟反映上,也建立在与以往历史的衔接上,庆典通过提供和当前现实有关历史线索,来对当前现实进行定位和解释,也正是庆典富含历史线索,才赋予它真正的集体记忆功能,从而避免了庆典的主观虚妄和怪诞。

三、集体记忆与社会认同

集体记忆,到底如何有效增进社会认同?社会认同最为关键之处,就是个体如何看待自己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以及会使用何种话语去表述。从这一点来看,集体记忆,无疑能制造最广泛的社会认同,一方面,庆典拥有最高的关注度,作为一种经历它被最广泛的人群所拥有和记忆;另一方面,庆典能通过符号语言来强化主流话语及其叙述。

(一)制造社会共识

一场大的庆典,可以营造最广泛的社会共识。庆典带来的社会共识,表现在两个方面:从大场景来,社会成员的普遍关注,它让社会在一个时间点强力凝聚,关于这一点并不难理解,由于现代媒体传播技术的发达如电视的普及和网络的流行,在一场庆典中,出现“万人空巷”和“集体关注”的现象并不让人惊诧。2009年的北京国庆阅兵仪式就是实例,它拥有如此高的收视率,公众对这场大庆典充满心理期待。事实上,人们大多是在等候着观看这场庆典,无论是现场的还是媒体传播的。从小情景来看,庆典作为一种社会经历,被社会成员普遍地拥有和记忆,观看庆典其实是一项集体活动,和谁一起观看庆典?由单位组织还是由亲友陪伴;在什么地方看的庆典?在公共空间如广场、街面还是家里;观看庆典时有何讨论和对话?是庆典中的烟火、游行或主持人讲话等;观看庆典时有哪些感受?异常激动和心灵震撼、还是平淡不惊和心情放松等,这些与庆典有关的活动及言论感受,并不会随庆典的结束而消失,它成为一种新的集体记忆被保留下来,它成为最广泛的公共议题,不断地被翻检出来讨论,最终将作为一种社会记忆被继承下来。

庆典能制造共识,在现代社会中显得尤为重大。现代社会中一般有着多元的分化,这种分化可能是由职业区隔所导致;也可能是来源于代际更替,如时下流行的“70一代”、“80一代”和“90一代”等。无论是哪种分化,这种分化的结果,都会使社会成员的群体归属具有相对的狭隘性,中产阶级热衷的问题不一定是底层阶级所操心的问题,“80一代”和“70一代”的社会经历存在较大差异。如果再考虑到各种组织的划分,整个社会无疑是碎片化的,即使有制度机制来衔接,但对单个社会成员来看,他日常生活的展开还是局限在既定的小群体范围之内。即使制度框架和文化积淀是社会团结的无形纽带,但它们毕竟是抽象规则或庞杂的知识,如何能让全体社会成员对其有一个形象认知?正是庆典,给制度框架和文化积淀提供了一个可被感知的展示平台,让其在庆典的繁华景象中变成社会共识和集体记忆,转化成为最基本也是最广泛的社会认同。

(二)辐射话语力量

庆典,尽管其形式化特征最为突出,但就对增进社会认同而言,庆典中使用的话语却有着难以觉察的影响力,通过庆典的记忆效能,它能形成一种对公众具有辐射效应的话语力量。这可从两个方面加以考察:一方面庆典话语的特殊影响力;另一方面是它对庆典主题的诠释效能。

与日常话语相比较,庆典话语要更加具有感染力。首先,庆典话语比较简洁,容易让人记忆;其次,庆典话语表述明晰,不存疑惑;再次,庆典话语表述的指涉是社会共同体,包容社会每个成员,让人亲近。总之,庆典语言不具备日常语言的弊病,“对于日常语言来说,其予以范围和音调、语域的灵活性,生成可限定、可具讽刺味道、可收回之陈述的可能性,动词的条件和虚拟时态,语言可被用来说谎、隐瞒和对不在场的事物发表设想的功能,所有这些资源,从一个角度看,是一种交流上的缺陷。”[7]67庆典作为一种集体活动,它的话语表述能够克服日常语言的局限性,“仪式的姿势、手势和动作有限资源,使交流失去了许多阐释上的疑惑”[7]67。庆典语言的感染力异常强大,很多庆典是因为其话语而被清晰记忆,如开国大典,那句“中华人民共和国站立起来了”的宣言经常被指代整个建国大典,这并不夸张,这句简洁清晰和极大包容的话语,不但会深入亲临现场的观众心中,也会深入每个中国人的心中,这句话既能跨越地域也能超越时空,成为每个中国人自我认同的一个历史来源。同样,2009年胡锦涛主席在国庆阅兵典礼上,关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使命宣言,也激荡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中。

庆典话语的主题的诠释效能,不仅仅是诠释庆典本身意义,而且诠释庆典背后的社会期待。可以想象,缺乏话语表述的庆典,无疑是场哑剧,我们既不知道庆典要表达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举办一个庆典。的确,一场大庆典,有着复杂的构成,众多的人员和繁琐的物资等,这也就说明了它必须借助于话语阐释,才能让庆典作为一个意义对象被理解和记忆,“在纪念仪式中被记忆的究竟是什么?答案部分在于,一个社群被提请注意其由支配话语(master narrative)表现并在其中讲述的认同特征。……它的支配性话语并不仅仅是讲故事和加以回味;它是对崇拜对象的扮演”[7]81。庆典作为对崇拜对象的扮演,这又显示出庆典的话语还有深意,它在阐述庆典意义的同时,也在表述一种社会期待。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上“和”字的动态大场景,它并不仅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神韵的灵动再现,更是当前社会发展态势的需求,改革开放的中国60年内的大变动,国内的社会转型和群体分化以及相伴的价值变迁和认同危机等,这些都让中国社会对和谐社会关系有着强烈的需求和期待;庆典中出现的“和”字无疑也印证了当前有关“和谐社会”的建设目标。其实,上面对“和”符号解读,是一种国内视野,如果放宽视野,这个“和”表达的意思可能更为丰富,但从“和”庆典场景来看,绚丽的烟火、明艳的光照、群体的参与等,凭借传统人力和现代科技,“和”的场景已是充满成就的“盛世景象”,这种庆典用华丽的艺术语言再现了新中国的巨大发展,这个庆典同步在全世界众多国家播放,它无疑展示了中国的实力、发展态势和复兴迹象,而这又印证了当前有关中国发展盛行的话语如复兴、自强、和谐等。2009年北京阅兵庆典上,胡锦涛主席讲话的结语:“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与时俱进,锐意进取,继续朝着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奋勇前进,继续以自己的辛勤劳动和不懈奋斗为人类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中国人民万岁!”这些有力的讲话,无疑是直接讲述了庆典背后的社会期待,同时也将这种社会期待传递给全体社会成员。

总之,庆典中的话语有着非凡的感染力,凭借其独特之处,它的影响力不会只停留在庆典举办之时,而是在庆典结束之后持续存在,作为重要的话语提示,驻留在集体记忆之中,无疑有力增强了社会认同。

四、庆典的现代困境

(一)庆典的现实性问题

庆典作为一种人为的仪式演示,它并不能全面地反映现实生活,甚至会掩盖和掩饰一些社会问题。虽然,庆典是考察社会认同实在性的现实依据,但庆典的现实性和社会认同的实在性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尽管他们之间有联系。庆典的现实性指的是它作为反映现实的一种手段,对社会真实的再现程度;而社会认同的实在性,则指得是社会认同作为一种集体观念,并不是抽象之物或泛化知识的表现,它具有可考察的经验领域。

庆典是用仪式和符号语言来再现社会现实,带有一定人为性。尽管庆典具有历史脉络可循,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历史延续性呈现出一种人为的结果,这里不是要否认庆典的客观性,而是要说明庆典的客观呈现具有一个主观调控的灵活空间。就庆典而言,它多呈现现实中善的、向上的和前进的一面,而恶的、向下的和倒退的一面却被掩盖。作为一种价值信念和道德上的引领,庆典在这种表达无可厚非,但事实是,庆典无力反映现实的复杂,这也是庆典被人指责虚伪和浮华的原因之一,因为有些庆典看起来和现实问题尤其是生存困境毫不相关。

庆典无力反映现实的复杂,说到底,并不是庆典的问题,而是社会本身的问题。对比不同发展阶段的社会中的集体活动,可以说明这一点,原始社会中的集体活动反映其简单水平的社会关系及情感,而现代的集体活动则面临困境,因为其存在复杂水平的社会关系和情感。集体活动是社会认同的一种表现,涂尔干认为“作为一个事实,它们(原始宗教活动)表面上的功能是强化信徒与神之间的依附关系;但既然神不过是对社会的形象表达,那么与此同时,实际上强化的就是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体对其社会的依附关系”[4]297;同时涂尔干驳斥了一种盛行的原始宗教观点,即认为它起源实践活动中的虚弱、无助、恐惧和苦难感受,他认为原始社会中的人们并不具有如此复杂的社会灵魂,“当时的社会灵魂只是由少量的观念和情感构成的,它很容易完整地体现在个体意识中”[7]275。的确,有关虚弱、无助、恐惧和苦难更多是现代人的感受,社会变革、城乡视野、社会流动和职业转换等现代生活,既让个体的谋生变得越来越个性化,也让个体对社会整体有着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庆典的繁华景象所造就的集体记忆和认同力量既弥足珍贵又力不从心,毕竟,庆典所能呈现的、现实既存的和人们所期望的三者的差距实在太大。

庆典的现实性问题,它至少可以给出两个启示,一是针对社会认同而言,改进现实才是更为基础性的实践领域;另一个启示,针对旨在加强社会认同的庆典选择上,那些聚集更多集体记忆的传统庆典值得恢复。

(二)庆典的示范性问题

庆典集中展示一个社会中的精神价值,对日常生活来说具有示范性,然而,现代社会却天生具有侵蚀和削弱庆典这种示范性的能力。

庆典对精神价值的华彩展示,对于世俗的日常生活而言,无疑具有提示、示范和导向的作用,但现代社会靠资本和市场机制而运作,因此,资本和市场的流动逻辑与庆典精神价值的固存逻辑之间明显存在冲突,“市场的暂时性以及市场上流通商品的暂时性,生成量化时间体验,它朝着单一方向流动;这是一种每一个时刻都由于被承继而不同于下一个时刻的体验,处在新旧交替、早晚更新、时代沿革的环境中。所以,市场的暂时性否定了可做定性区分的诸时间即世俗时间和宗教时间并存的可能性。在这个体系的作用下,人们普遍不再相信有作为原型的示范生活方式的可能性”[7]74。2008北京奥运会的会标“福娃”,与2009年国庆烟火晚上的“民族团结柱”,它们都是作为庆典的文化符码得以诞生,但它们未能因此而被强烈推崇,难以被真正神圣化[7]44,福娃的商品化和时尚化,说明了它依旧是凡俗事物,冲淡了“五个娃娃”的地域团结和民族团结的理念,遗忘了它们的“五行”属性。作为北京一大旅游景点的天安门广场,56个民族团结柱显然过多地占用广场空间,游客的意见而非这个柱体的意义成为判断去留的重要依据,最终这些充满民族色彩的56个柱子被整体撤出广场,作为结局它们也被存放在原来的生产地。的确,作为两个重大庆典的重要文化符号,它们的命运似乎说明了,现代社会中的庆典处在一个具有威胁性也是挑战性的社会环境中,资本和市场的强大作用力会倾向于消解庆典的文化蕴意和认同力量。

现代社会对庆典示范性的威胁,在一些后现代理论家的眼中已成为现实。受涂尔干思想影响的布希亚,将象征体系应用到现代社会泛化的市场消费的解读上,他将现代社会视为一个由消费主导的社会,而这种消费不仅仅指对具有使用价值的物品的物质消费,而且还包括具有符号和象征价值的精神消费,在他宽泛的消费领域中,各种庆典无疑也囊括其中。在他看来,这些消费都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模拟或拟像,各种消费现象都成为了一种符码;但这些符码的模拟或拟像却是有问题的,类似于涂尔干对工业社会的失范定义,布希亚认为这种消费的模拟或拟像也是现代社会病态的一种反映[10]120,所谓的病态就是世界陷入“迷狂”,社会系统失控和公众缺乏意义[10]140-142。从布希亚的分析来看,“迷狂”就意味着庆典的文化蕴意和认同动力被资本和市场逻辑彻底摧毁。

其实,布希亚对现代社会中消费入侵文化领域的研究过于悲观了,既没有看到社会认同对庆典的现实需要,也没有看到现代社会为庆典提供的有利环境。现代社会的认同危机具有对庆典的现实需求,那些曾经是维持个体认同的因素式微,如个体生命周期的时间观被模糊的代际观所替代,社会流动造成时空观念的抽象化,给个体提供心理支持的生命仪式活动如出生、婚配和死亡有关的仪式相对缺乏,与亲缘群体的亲密联系不断疏远等[11]。同时,庆典在现代社会中依然活跃,“周期性庆典并非传统社会的专利”[7]73,的确,现代社会不断需要庆典,而且大大提高了庆典的举办能力,很多宏大绚丽的庆典背后有着强大物力、人力和科技的支持,如2009年国庆阅兵仪式中的人体LED方阵,天安门广场上用于燃放烟火的56根民族团结柱和网幕焰火图(通过烟火燃放依次呈现“锦绣山河、”“美好家园”和“雪域天路”的瞬间图景),就是借助了声讯、特制灯具和电脑技术等,有新型科技力量支持的庆典更加具有感染力。现代社会所发展出来的组织水平和科技水平,更为高效的管理制度,再加上电视媒体和网络视频的高速传播效应,无疑也会提高现代庆典的规模和影响力,从而也大大提高了庆典的集体记忆能力及其社会认同的潜力。

五、结语

庆典的研究,不止有理论意义,还有现实意义。在众多的社会现象中,这些繁华乍现的庆典,对其意义空间的解读,意味着一个重大的理论探讨,它不仅仅意味着对社会认同实在性的考察和发现,而且也是对现代社会中集体意识的重新找寻:庆典如同原始的集体活动,孕育着社会认同的观念种子,“至关重要的是,它(集体活动)首先是一个观念的体系,个体作为社会的成员,要通过它向自己表现这个社会,表现他们与社会之间模糊而密切的关系。这才是它的基本功能,这种表现虽然是隐喻性和符号性的,但它却不是不可信的”[7]296。

中国这几年密集的庆典现象,究竟能给中国社会带来什么?针对庆典的研究,就当前追求和谐和认同的中国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归根结底,庆典依然是现代社会中对社会团结的需求的一种形象表达,庆典能够为现实生活赋意,“它们(庆典)确实仍在为一个社群的期望制造和提供形式——希望有意识地重复过去,在周期性庆典中找意义”[7]73。因此,不能忽视当前社会上正在上演的各种庆典,它们带着潜在的力量,通过社会成员的集体记忆如文化符号、与以往历史的勾连能力,及其对当前现实的某种诠释,作为一种隐性的精神性纽带,既穿越时空又指向未来,事实上积极地促进了社会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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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In essence,social identity is a kind of collective concept and its reality of experience can be observed through ceremonies.Collective memory links connecting ceremony and social identity.By using highlighting cultural symbols,the continuation of history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n realities of the moment,ceremony not only can revive but also produce collective memory;it is by creating consensus and beaming narrative,collective memory can effectively promote social identity.

Key words Ceremony;Collective memory;Social identity

(责任编辑:谢元媛)

Ceremony:Collective M emory and Social Identity

Xue Yali

2010-03-08

薛亚利,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邮编:200020。

① 本研究受到上海社会科学院重点学科“社会转型与社会发展”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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