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公民身份的问题
2010-08-15张昌林
张昌林
自由主义公民身份的问题
张昌林
强调消极自由最大化和个人权利排他性占有的自由主义公民身份所带来的某些利益或好处是无可否认的,但与此同时也造成了诸多严重的政治和社会问题,如孤立原子主义与激进个人主义、政治市场化与公民消费者化、弱势民主与温和专制主义等等。因此,在公民身份议题回归的背景下,需要对自由主义的理论类型进行认真的分析和清理,并探寻适合当今和未来的公民身份替代模式。
自由主义公民身份;激进个人主义;政治市场化;公民消费者化;弱势民主;温和专制主义
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社会问题的影响和学术理论上的论争,曾经一度沉寂的公民身份又重新成为一个流行的热门话题和专业术语,似乎越来越多的问题都可以诉诸于公民身份而得以分析和解决,由此形成了金里卡和诺曼所宣称的“公民身份的回归”[1]现象。但需要指出的是,公民身份本身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概念,有着不同的理论类型和解释传统,比如共和主义、自由主义等。因此,对公民身份回归于何种类型和传统,不同学者持有明显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看法。
在不少理论家看来,后起的自由主义公民身份更注重消极自由的最大化和个人权利的持有,强调国家必须尽可能地减少对公民责任的要求和对个人生活的干预,并通过对个人自由和权利的保护来维系个人与国家之间较为松散的关系。因而远较历史悠久、强调公民参与和美德被克拉克[2]称之为深度的(deep)或被佛克称之为厚实的(thick)共和主义传统优越[3]。客观地说,私性的或浅薄的(thin)自由主义公民身份的好处是不可轻视的,它赋予几乎所有人基本的人类权益,比如自由、权利、安全与富足等,这对于人类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收获[4]。
这样一幅自由主义公民身份的图景,至少作为许多可能中的一种,对很多人来说,无疑是极富吸引力的,也无疑是人类发展、进步的巨大动力之源。但同样无可置疑的是,自由主义公民身份同时也面临着诸多疑难和危机,引发了诸多严重的政治和社会问题,诸如“自由主义公民的极端个人主义和物质主义倾向,即使在相对平等的自由主义社会中也依然相当严重的不平等,多元主义政治的涣散趋势,以及自由主义国家的渗透性、无力性和中立性”[5]177等等。对于自由主义公民身份的问题,本文主要从孤立原子主义与激进个人主义、政治市场化与公民消费者化、弱势民主与温和专制主义这三个方面展开分析和探讨,以期为探寻适应当今和未来的公民身份模式奠定某些思想基础。
一、孤立原子主义与激进个人主义
自由主义者不赞成亚里士多德把人视为天生的政治动物的观点。相反,在他们看来,人并非天生就是政治动物,人们从事政治活动,只是为了使自己成其为人的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相应地,公民身份不过是人们为了维护其独立的人性而采用的一种人为角色。马克思说得好:“正在讨论的自由,指的是把一个人看成孤立的原子,而且退缩到自己的领域……任何一种所谓的人权都没有超出利己主义的人……即作为封闭于自身、私人利益、私人任性,同时脱离社会整体的个人的人。”[6]
原子主义,按照本杰明·巴伯的说法就是,作为物质性的生命体,人们是孤立的、完整的、自足与单一的原子,人们的观点和看法首先来自于单独的个体[7]38。只有个人才是真实的,而人类只是作为一种抽象的观念而存在。根据这种观点,人的孤独存在从文艺复兴时期起就不再像过去那样被视为一种痛苦和灾难,相反,逐渐地被解释成一种解放,一种值得向往的生活方式和自由主义的一个天赋特征。在孤独的天堂中,“人们之间的交流与共享逐渐意味着干涉,流放也转变成个人的私事。宗族主义的血缘关系、封建制度的各种联系以及古典城邦中的公民身份都被认为是枷锁和镣铐,而且共同体本身也逐渐被理解为奴役和束缚。”[7]85公民身份转变为抽象的法律术语,与建立在共同利益基础上的共同体已无瓜葛。
而这种孤立的原子主义正是为人所诟病的激进个人主义的前设理论基础。巴伯指出,“自由主义民主的政治立场是某种可以推导出其最后政治结论的激进个人主义形式的逻辑。它是戴着某种社会面具的原子论。那种面具使得自由主义民主特别依赖于各种利益学说和理性选择模式,同时在政治环境中使得它与对人性更为社会化的理解相分离。”[7]83就是说,原子主义导致了个人主义,在其极端的表现形式中,人们只为自身的利益而存在,同类、公正和责任不再是关注的对象,我们的世界成为一个个孤立的个体的集合。“在这个世界中,没有兄弟般的友爱之情,没有公共意愿,没有无私行为,没有亲密关系,没有特殊的身份认同,没有捐赠关系,没有公正无私的义务,没有社会同情,没有爱和信任,也没有完全无私的责任心。”[7]87人类这种高级动物生活在孤独状态之中,根据自己的欲望、动机和需要采取行动,而他人和社会利益则不在考量之中。
欧菲尔德认为,在自由主义公民身份的概念中,个人是至高无上和自主的,但这不是体现在他们以实质和相关方式充分地控制自己生活的意义上,而是在他们应当如此的意义上。作为公民,他们可以选择在公共或者更狭隘的政治领域行动或者不行动,就是说,可以选择是否承担比对家庭和朋友的责任更为宽泛的责任。除了公民与公民之间相互尊重为至高无上和自主的公民身份特征之外,公民的身份没有被强加任何个人责任。任何形式的公共介入,任何政治行动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只要社会或国家允许,公民会尽可能地寻求孤立,尽可能地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私人王国中享受他们的身份所带来的特权和自由。因此,这种公民身份概念除了契约之外,不会产生社会联系。它不会产生也不会维持社会统一和团结,或任何意义上的共同目的。除了熟悉的面孔组成的直接网络外,世界是由陌生人组成的。[8]
这样一种图景被桑德尔称为“无约束的自我”(the Unencumbered Self)。这种自我被认为优于并独立于任何目的和目标,不受自然的限制,免于社会角色的束缚。人类主体被设置为至高无上的模型,是人类道德意义惟一的创造者。作为纯粹实践理性的参与者,或作为原初状态中的立约人,我们可以自由地建构正义原则,而不受既定价值秩序的限制。并且,作为现实的个人的自我,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我们的目的和目标,而不受秩序、习惯、传统或者继承而来的地位的限制。[9]342桑德尔讽刺说,这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允诺,但是独立的自我是以牺牲信念、忠诚、义务、责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依附感和归属感为代价的。而如果不具有诸如此类的构成性归属感,那么他就必然过于单薄,单薄得难以获得其日常生活意义上的各种价值;他只能是一个完全没有品格、没有道德深度的人,难以成为自由而理性的行动者。
自我不能无拘无束,相应地,权利也不能优先于善。在康德和罗尔斯看来,权利的优先性既反功利主义,又反目的论,由此可以确保权利不服从社会利益的算计,并以权利作为王牌来反抗各种强加于整个社会的某种特殊善观念的政策[9]335-337。但桑德尔认为,权利与善息息相关,正义是不能独立于善之外的,那些认为权利问题应该对各种实质性的道德学说和宗教学说保持中立的自由主义者与那些认为权利应该基于普遍盛行的社会价值的共同体主义者一样,都犯了一个相似的错误:两者都试图回避对该权利所促进的目的做出判断。在桑德尔看来,更为可信的是,权利及其证明依赖于其所服务的那些目的的道德重要性[10]。
泰勒将孤立的原子主义以及由此导致的激进个人主义视为现代性之隐忧的第一个来源。他认为,由于世界的去魅(disenchantment),现代自由和作为现代文明主要成果的个人主义得以产生,但与此同时人们失去了其行为中的更大社会和宇宙视野,也丧失了生命中的英雄维度和崇高目标感,而致力于寻求托克维尔所谓的“渺小和粗鄙的快乐,”或追逐尼采所谓的最后之人所迷恋的“可怜的舒适”,而这有导致个人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内心的孤独中的危险。换言之,个人主义的黑暗面就是以自我为中心,这使我们的生活既平庸又狭隘,使我们的生活缺乏意义,缺少对他人及社会的关心[11]4-5。贝拉(Bellah)等人则担心,个人主义或许已患上不治之症,它或许正在破坏那些在托克维尔看来可用以缓和其破坏性潜力的社会外壳,或许正在威胁自由本身的生存[12]。
总之,建立在孤独个人基础上的政治是一种原子式的个人政治,个人自由和私人利益的保护是其全部议程。在此情况下,自由主义政体允许其公民自我选择要成为何种公民,包括“决定断然放弃一切政治活动,而选择退避到一个仅仅由家人、朋友、市场交易以及自娱自乐的活动所构成的完全私人的世界,一个对所有不是从这些狭隘的领域中产生出来的公共物品完全冷漠的世界。”[5]186
二、政治市场化与公民消费者化
建立在孤独个人基础上、服务于私人利益的政治必然是一种类似于市场的政治,在市场化的政治生活中,公民作为贪婪自利的“消费者”,来挑选自己喜爱的“商品”。巴伯认为,当人们把自利的原子作为其天赋的消极自由的追求目标时,当人们为进入社会关系、为与他人发生冲突而寻求某种解释、合法化与正当性理由时,政治不过是在审慎地为经济人,即仅仅追求物质幸福和人身安全的人服务[7]21。行为主义学派的政治学家哈罗德·拉斯韦尔的早期代表作《政治学:谁得到什么?何时得到?如何得到?》就突出表达了政治的这种市场品格[13]。
按照这种观点,公民本质上是消费者、竞争者,在政治市场中相互争夺空间、资源和权力。公民间缺乏关爱与同情,维系他们关系的仅有纽带是建基在相关各方私利基础上的契约性协议[14]。他们在竞争性的政党政治中进行投票,选择领导人和政纲,以达成最有利于自己的交易。如果政治市场没有提供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或者作为消费者的公民觉得将自己的时间、精力投资于其他方面更为可取,那么他们完全可以毫无顾虑地远离投票箱而丢开政治活动。他们甚至可能会认为,一张选票的作用毕竟是微乎其微的,既然如此,为了一张选票而劳神费时地去研究问题、衡量比较候选人是得不偿失的[15]。就是说,对他们而言,对公共事务基本上保持不闻不问的态度不失为一种明智和理性的选择。但在共和主义看来,“政治交换的市场理论将公民化约为‘消费者’和‘顾客’,这种理论与其说是无道德感的——尽管它们确实也是无道德感的——不如说是浅薄的”[16]。作为“消费者”的公民并非真正的公民,事实上只是名义上的公民。
相应地,政治的目的不再是保障公共利益和福祉,而被当作保护或提供私人利益的工具性媒介。自由主义者更多地关注个人利益和自由,对他们来说,好的政治只能是一种市场般的媒介,通过这个媒介,有着各种不同利益和动机的个人和团体最大限度地追求他们各自的特定偏好与私利[17]。不过,在共和主义者看来,由于沉湎于自由市场讨价还价似的机制,除了自私自利的交易和物质主义的享乐和追求外,这种政治难以产生任何种类的公共思考和公共目的,难以制定出合理、健全的公民身份制度,从而必然导致人们忽视公民之间的联系、友谊及和谐,轻视公共生活的参与及共享。
具体而言,政治的市场化和公民的消费者化必然造成下述诸多严重后果。首先是公共物品的私有化。由于人们过于关注个人私利,而对公共事务和公共利益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越来越多的公共事务被移交到私人部门。正如巴伯所言,“如果政治能够被重新界定为私人利益的公共表达,那么公共物品也就能够被重新阐释为私人财产。这种公共物品私有化的普遍倾向在自由主义思想中根深蒂固,尽管它最终腐蚀了大部分自由主义的和间接的民主形式。”①引自参考文献[7]“1984年版序言”第3页。
其次,政治的市场化造成了工具主义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的主导性。泰勒指出,“工具主义理性指的是一种我们在计算最经济地将手段应用于目的时所凭靠的合理性。最大的收益、最佳的支出收获比率,是工具主义理性成功的度量尺度。”[11]5现代世界的去魅极大地拓宽了工具主义理性的范围,人们不再相信有一个神圣结构,不再听命于上帝的意志和满足于既有的社会秩序,而是自己重新设计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制度,以期实现个人的幸福安康。由此,我们周围的上帝创造物被工具化了,失去了它们在存在之链中获得的地位和意义,成为我们私人计划中任意加工制作的原料或工具。但是,由于工具主义理性以“成本—收益”为标准来衡量人们的行为,这不仅使规范我们生活的那些独立目的为产出最大化的要求所遮蔽,助长了我们生活的狭隘化和平庸化,而且产生了许许多多令人忧虑的事情。例如,为了经济增长的需要而牺牲社会的公平,为了现世的幸福而向大自然进行无节制的索取,甚至对潜在的生态灾难也无动于衷。吉登斯将此视为现代性的严重后果之一。这种“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18]4。在现代性的条件下,人类在技术方面无疑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由于工具主义理性的影响,物质环境面临着大规模毁灭的潜在危险。
第三,政治的市场化还导致自由主义对国家中立性的承诺。康德较早地提出过中立国家学说,认为国家不能从事道德的教化和强制实施,不能促进某种特殊的善观念。在此基础上,罗尔斯坚持国家不得做任何意在袒护或促进任何特殊完备性学说的事情,不得做任何使个体更可能接受此一特殊观念而非彼一特殊观念的事情[19]。德沃金主张自由主义国家必须在美好生活的问题上保持中立,政治决策必须尽可能地独立于任何特殊的美好生活观念,或独立于赋予生活以价值的东西[20]。阿克曼指出,根据中立性原则,如果掌权者为了要证成一种社会安排的理由而宣称他的善观念比其任何一个同伴所坚持的善观念都更好,或者不管持有何种善观念,他的地位在本质上都有高于他的一个或多个同胞,那么它就不是一种好理由[21]。诺齐克坚持认为公民忠诚的国家和政府必须在公民中间谨慎地保持中立[22]。总之,在上述思想家看来,由于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所谓的公共利益或共同善,相反,有关善或幸福的主张总是因人而异,国家在各种各样的主张面前保持中立是明智的。反过来说,即便存在有关公共利益或共同善的正确认识,国家将这种认识强加于公民,这也是对个人自由这种最高价值的侵犯。
中立性这种超然的价值对于自由主义如何构思公民公众、公民身份和民主政体具有核心作用。但是,很多学者认为,无论中立性的理想多么美好和可欲,但在理论和实践中都难以做到。爱丽丝·杨把中立性和无偏袒性称为“公正的神话”,她批评说,在每种情况下,无偏袒的价值都减损了弱势群体但绝非优势群体的特性。公民身份的价值、公私价值的权衡以及我们思考公正由何构成,都由价值中立、普世的和标准化的方式表达,而实际并非如此。这些中立的、普世的范畴通常带进一些隐含的对优势群体有利的价值,但是并非所有的社会群体都拥有充分和平等的机会做到这一点[23]。舒克指出,单单对国家角色的争论即可证明国家的中立性是不可能的。中立性要求国家“扮演一个克制得多、驯服得多的角色,其作用只是要方便个人去追求实现他们自己的计划或梦想。但是,正是在自由主义国家应该克制到怎样的程度这个问题上,一直存在着,并且至今依然存在着激烈的争论。”[5]192有人坚持守夜人式的国家,将国家的任务严格限定在执行法律上;有人赞同干涉主义的国家角色,认为国家需要提供某些公共物品;有人则提倡平等主义的观点,认为为了确保个人具有同等的尊严、机会,国家适度地对财富进行转移、调节是正当的。由于存在着这样的分歧,国家针对学校课程设置、税收、福利改革、收入分配等方面所采取的政策总是被指责为偏袒了某一方,而牺牲了另一方。社会越是多元化,围绕政策的争论就越多越激烈,使得“自由主义的公民最终会认识到,作为国家存在理由的原则性的中立不过是一种虚饰和错觉,从而认为,政治无非是那些主导性的利益群体之间的一系列的权力游戏,无非是游戏中的输家可能不得不服从但并不具有正当性的一系列决定。”[5]192-193内格尔认为,罗尔斯试图通过原初状态的假设来建构正义原则的中立性是无法奏效的,因为“任何一种要求在各方之间达成一致的假设的选择情境都将为选择的根据施加强大的限制,并且这些限制只有根据一种善观念才能够被证明是正当的。这只是其中没有中立性的众多情况中的一个,因为中立性需要与任何其他立场一样多的证成。”[24]高尔斯顿认为,每一种实质性的人类善学说都将对中立国家的界限施加不可抵制的压力,每种政体都体现了一种最低限度之上的善观念,这种观念服务于按等级排序的个体生活方式和相互竞争的正当行为原则[25]。因为上述种种原因,有理论家正确地指出,虽然很多政治理论可以努力尽可能做到中立,但没有任何政治理论可以是中立的[26]。
三、弱势民主与温和专制主义
立基于激进个人主义、政治市场化和国家中立性之上的民主,必然是一种弱势的民主。巴伯指出,在这种民主状态下,孤独自利的个人与作为临时性权力工具服务于这些个人的玩世不恭的政府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作为动物管理的政治。在自由主义民主这种动物园中,“充满了所描述的各种动物和家畜: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狮子,高贵的狐狸,胆怯的绵羊和卑鄙的冷血动物,缺乏同情心的野猪和处于管理者地位的鲸鱼,狡猾阴险的狸猫,机灵的郊狼,品性卑鄙(通常批着羊皮)的狼,最后,在汉密尔顿令人恐惧的想象中,人本身也是一种重要的野兽。”[7]22根据这种政治动物学的观点,人性是恶的,人们不可能与其同类和谐相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为公民个人准备好坚固的牢笼。
自由主义民主之所以为弱势民主,在巴伯看来,是与某种前设概念的理论前提预设、认识论和政治心理学密不可分的。首先,自由主义民主的前设概念结构体系,深受牛顿式的惯性参照系①按照巴伯的理解,惯性参照系是指与被制定出来的理论发展状况相对照的参考结构,同时在一种假定的哲学路线被发现失败或者夭折的时候,它是一种理论家由此建构其论点并且能够进行稳妥的回归的开始或者静止位置。它也是一种概念网络,根据这种概念结构的固定坐标,在理论中的每一种思想的位置和运动矢量都能够被测量到。(参见参考文献[7]第32页)的影响。这一惯性参照系由一个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和原子主义、不可分割性、可通约性、相互排他性和作为一种心理状态的感觉主义等几个推论组成。由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及其推论出发,可以揭示出自由主义民主的许多核心特征:“原子主义可以被认为是个人主义的前设理论基础,不可分割性可以被认为是享乐主义心理学的前设理论基础,可通约性可以被认为是平等的前设理论基础,相互排他性可以被认为是权力和冲突学说的前设理论基础,感觉主义可以被认为是情感主义、功利主义和具有显著特征的利益学说的前设理论基础。”[7]39其次,在认识论上,自由主义民主依赖于笛卡尔式的假设:存在着民主可以认知的独立根基,即某种不变的第一前提或永恒的客观存在,据此可推导出政治生活的各种价值、准则和目的。对确定性的独立根基的追求,促使自由主义采取了还原论的、演进的、二元的、纯理论的和唯我论的探究方式,通过自然状态、社会契约、自然权利等理论基石的预设,重构了政治学的理论大厦。[7]55-60再次,在政治心理学上,自由主义民主依赖于关于人性的假设,从孤立的原子主义推演出麦克弗森称之为占有性的或攫取性的个人主义。巴伯认为,无论是自由主义民主的前设观念体系,还是其认识论和心理学,都是形而上学的,存在诸多谬误,而它对这种谬论的依赖导致了它在理论上的肤浅空洞[7]76-83。
由于建立在如此脆弱的理论基础之上,自由主义民主不可能形成公民身份、政治参与、公共利益和公民美德等诸如此类的政治观念和坚实理论。正如巴伯所批评的那样,“我们所谓的弱势民主既不承认参与的乐趣也不认可公民交往的友谊,既不承认持续政治行为中的自主与自我管理,也不认可可以扩大公民彼此间共享的公共善——共同协商、抉择和行动。弱势民主没有注意到人们之间的相互依赖实质上是所有政治生活的基础,它最多是一种静态的利益政治,而从来不是一种具有发明和创建的政治;它是一种设想人们处于最坏状态的政治,而不是设想人们可能处于最佳状态的政治。”[7]26
与这种处于静态和最坏状态的后果相比,更为严重的是弱势民主所导致的极权主义诱惑。巴伯认为,政治比自然更排斥真空,如果公民们热衷于私人事务,而对政治参与漠不关心,极有可能的是,法官、官僚甚至暴徒、恶棍都会闯入政治领域。事实也确实如此,由于对孤立的原子主义的信奉以及对政治生活的怀疑,个人主义拒斥社会交往、政治参与、公共利益和公民美德的重要性,这不仅促使极权主义的诱惑“在怀疑主义所遗留下的政治真空中茁壮成长,而且在激进个人主义所遗留下的精神真空中枝繁叶茂。”[7]133吉登斯同样告诫人们,专制主义并非主要是前现代国家的特征,极权的可能性也包含在现代性的制度特性之中。这种“极权主义与传统的专制不同,但它的结果却更加恐怖。”[19]7
泰勒也注意到了这一令现代社会忧虑的问题。他认为,这一令人恐惧的问题是个人主义和工具主义理性盛行所导致的严重政治后果。由于孤立的个人主义的盛行,几乎没有人愿意主动地参与公共生活的管理,而宁愿留在家里享受私人生活的满足,“这就为一种新的、形式特别现代的专制主义的危险敞开了大门。”[11]11泰勒担心的是,或许这种对公共领域的疏离和随之发生的对政治控制的丧失,正发生在我们高度集权化和官僚化的政治世界里。
实际上,巴伯和泰勒等人所忧虑的问题早已为托克维尔、阿伦特等人所预言或觉察到。在一个多世纪以前,托克维尔就指出:“如果我们今天的民主国家出现了专制,它将具有另一种性质:它的范围将会很大,但它的方法将会特别温和;它只使人消沉,而不直接折磨人。”[27]868它虽然不像过去的暴君那样可以滥用权力,蛮横地夺去一个公民的财产或生命,但是在文明和平等的时代,统治者们却可能比古代的任何一个统治者更容易把一切公权集中在自己一个人手里,使其习以为常和无孔不入地深入到私人利害领域。具体地说,托克维尔所谓的“温和”专制主义有如下几个新特点。第一,每个人都彼此相同而平等,他们对私人享乐的追求乐此不疲,但对他人和公益事业漠不关心。他们离群索居,只为了自己而生存,如果说他们还关心自己的家庭,那么祖国已远离他们的视野。第二,在这群人之上,耸立着一个权力极大的监护性当局,负责保证他们的享乐并照管其一生的幸福。这个当局拥有绝对的权威,对其管制的人民实行无微不至的、极其认真的关怀,而且往往还表现得十分和善。它看似父权,但倾向于把人永远看成孩子;它喜欢人们享乐,愿意为人们造福,但倾向于包办一切,甚至包括代替他们思考和行动。
民主国家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温和的”专制。因为它虽有自由的外貌,甚至经由民选、在人民主权的幌子下建立起来,但实则在实行温和、平稳和严明的奴役;它的大包大揽使得公民终日无所事事,很少有机会和不太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以致逐渐丧失独立思考、独自感受和自主行动的能力;它虽不实行暴政,但限制和压制人,使公民的精神之火慢慢熄灭,心灵之光逐渐黯淡,最后使全体人民变成一群胆小而会干活的畜牲,而政府则成了牧人。托克维尔指出,这种专制怪物早晚会由于统治者的腐败和被统治者的低能而垮台,但是处于奴隶状态的人们难以创造出更自由的制度,因此极有可能的是,刚刚摆脱从属地位后,不久又伏在另一个独夫的脚下[27]870-872。
托克维尔的预言在阿伦特时代就部分地变成了现实。阿伦特指出,自托克维尔以来,我们一直都是根据平等的原则对顺从主义加以责难的,但是顺从主义已经成为内在于大众社会的典型特征。大众社会那种欲将一切削平的要求,使得“社会期待着它的每一个成员表现出一种特定的行为,它要求其成员遵循无以数计的各类规则,目的是让他们守规矩,排除一切自发的行为和杰出的成就。这些规则倾向于将社会成员‘标准化’。”顺从主义的发展使得整齐划一的行为取代了公民以实现公民个人卓异为目的的行动,成为人类关系的最主要的形式,社会日益变得平庸化。同时,匿名性的科层制取代了古代个人统治和近代开明专制统治,成为当今最具有社会特性的统治形式。不过,匿名性的科层制并不因为失去了人格特征而意味着无人统治,相反,“在某些特定的情势下,它甚至有可能成为最残酷、最暴虐的统治形式。”[28]
总之,自由主义公民身份曾经遭受并正在遭受着相当普遍而深刻的质疑和批判。这种质疑和批判直指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比如个人的至上性、契约国家的中立性和权利的优先性和普遍性[29],痛斥自由主义原则所导致的严重政治和社会弊病,比如激进的个人主义、政治的市场化、公民的消费者化、弱势民主与温和的专制主义等等。这预示着,在公民身份议题复兴的背景下,努力探寻适应当今和未来的公民身份替代模式已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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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earch on Problem s Existed in the L iberal C itizenship
Zhang Changlin
Liberal citizenship which emphasizes the maximization of negative liberty and exclusive possession of individual rights has some undeniable benefits and interests.However,it has caused many serious political and social problems,for example isolated atomis m and radical individualis m,themarketization of politics and the citizensof consumers,thin democracy andmild despotis m,etc.Under the background of renaissance of citizenship issues,it is necessary to seriously analyse and systematically list out the types of liberal theory and search for the alternative citizenship mode suitable for the situation of today and of the future.
Liberal citizenship;Radical individualism;Themarketization of politics;The citizensof consumers;Thin democracy;Mild despotis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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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连丽霞)
2010-03-16
2008年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共和主义论域中的公民身份及政治参与研究》(08CZZZ01); 2008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协商民主、票决民主及其关系之研究》(08CZZ009)。
张昌林,枣庄学院政法系副教授,邮编:277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