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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解放真能导致人类解放吗?*
——评阿格尼丝·赫勒的后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论

2010-04-12

山东社会科学 2010年2期
关键词:赫勒阶级马克思

颜 岩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湖北武汉 430073)

阶级解放真能导致人类解放吗?*
——评阿格尼丝·赫勒的后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论

颜 岩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湖北武汉 430073)

从反对历史哲学的宏大叙事出发,赫勒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将人类解放视为一个客观历史过程的做法排斥了人类主体的能动性,是一种历史命定论。通过阐发一种民主的自由理论,重新解释马克思的阶级概念,她力图“恢复”马克思人类解放论的主体向度,为当前激进政治提供理论依据。赫勒的激进民主理论带有明显的后马克思主义特征,是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

赫勒;人类解放;阶级;自由;后马克思主义

无产阶级的解放将导致全人类的解放,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该思想初见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在文中是这样说的,“无产阶级宣告迄今为止的世界制度的解体……,它就是这个世界制度的实际解体”,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卷,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15页。因此,无产阶级是实现人类解放的心脏和物质武器。在《共产党宣言》中,当论及无产阶级历史使命时,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指出,无产阶级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它大公无私、富有远见、革命彻底,是一切被剥削被压迫阶级根本利益的代表。无产阶级的阶级地位决定了它只有彻底消灭一切剥削制度,解放全人类,才能实现自身的解放。总之,在马克思那里,无产阶级的解放和全人类的解放是完全同一的。近年来,随着“后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兴起,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遭到普遍质疑。在众多批判声中,当代著名哲学家赫勒 (Agnes Heller)的人类解放论值得我们关注。从反对历史哲学的宏大叙事出发,赫勒反对传统马克思主义将人类解放视为客观历史过程的做法,认为它排斥了人类主体的能动性,是一种历史命定论。由此出发,她力图“恢复”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中的主体向度,以期指导当前的激进政治行动。本文认为,赫勒对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的阐释带有明显的后马克思主义倾向,她的激进民主理论不过是一种乌托邦幻想,只有马克思主义才为我们指明了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

一、一种民主的自由理论

在对自由的理解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有一定差异,但两人的基本立场却是一致的:即认为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自由是历史发展的产物,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资本主义社会只有虚伪的自由,社会主义社会才有真正的自由。马克思主义的自由概念其实暗含两个前提,一是从生产关系角度看,阶级解放是自由社会的前提;二是从生产力角度看,物质产品极大丰富是自由社会的前提。这两个因素缺一不可,任何片面强调其中一个因素的做法必将得出错误的结论。从理论渊源看,赫勒传承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马恩对立说”,在她眼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是不一样的。长期以来,传统马克思主义中流行的乃是恩格斯的理论,人类解放论也是如此。在这里,人类解放被视为一个可以离开人们的意愿自动发生的客观历史过程,似乎我们正在车站旁等待一趟通往共产主义的列车到来,人们无需做些什么,只要登上该列车,便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往共产主义这一人类美好社会。在赫勒看来,这种盲目乐观的观点必然会陷入目的论,其实质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毫无分别。从后现代主义的偶然论出发,她认为列车究竟奔向何方,是我们现在无法确定的,谁能保证列车的终点不是奥斯维辛或古拉格呢?我们认为,赫勒在这里对恩格斯的批判是不正确的,她根本没有弄清楚恩格斯思想与他之后马克思主义发展之间的关系。其实,她所批判的那些并不属于恩格斯,而是第二国际理论家和前苏联理论家们的“杰作”。恩格斯在晚年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通信中,曾对历史发展过程与人类主体能动性的关系进行过大量论述,这足以证明他不是赫勒意义上的宿命论者。

那么,暂且抛开恩格斯不论,马克思的自由概念是怎样的呢?赫勒认为,马克思的自由概念首先是在人类解放 (注意不是阶级解放)意义上说的。如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部文献中,马克思分析的重点并不是劳动的异化,而是人类不自由的生存状态。自由有质和量的区别,在这个问题上,赫勒是重质不重量。在她看来,任何标志数量的范畴均不适用于自由概念。首先,自由无复数,复数的自由是幻象,不是真正的自由;其次,自由不能或多或少地存在,要么绝对地存在,要么绝对地不存在。拿资本主义社会来说,尽管资本家比工人拥有更多的财富和权力,即在行动上表现出更多的“自由”,但却并不能说资本家比工人更自由,从质上看,两者毫无差别。对此,赫勒作了进一步的说明:(1)自由不代表自发活动 (voluntary action)。马克思曾多次强调史前时期人类活动的自发特性,如他对人类主体性的强调,对人类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创造自身历史的强调,等等,但马克思从未说过这种自发活动就是自由;(2)自由不代表政治自由。原因在于政治活动总是在国家的范围内运作,而单就国家的存在而言,就使人们处于一种不自由状态,人类解放不可能由政治解放引出,两者是相对立的,后者只能提供复数形式的“自由”;(3)自由不代表国家或其他人类共同体的“独立”。即使不存在一个国家 (共同体)对其他国家 (共同体)的压迫,各个国家 (共同体)之间平等、独立,也不意味着马克思人类自由的愿望已经实现,因为马克思的人类概念并不包含不同的国家和文化,它指的是作为生产者的自由个人在全球范围内的联合,因此,对马克思来说,自由的现实化意味着个体的自由,而不是国家(文化)的自由;(4)自由不是对必然的认识。赫勒认为,正是恩格斯把这一黑格尔对自由的理解引入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按照这一解释,只要人们认识了必然,就能够使我们自发的活动处于自由状态。而在赫勒看来,只有自由的活动才能引出真正的自由,认识必然并不代表获得自由,以无产阶级的自我解放为例,这仅是一种对必然的认识,但人类并未因此获得自由。①Agnes Heller,“Marx and the‘Liberation of Humankind’”,Philosophy Social Criticism,1982,(9),pp.359-360.我们发现,赫勒对马克思自由概念的理解与阿伦特 (Hannah Arendt)颇为相似,在《人的条件》一书中,阿伦特这样写道:“劳动的解放以及与之相伴的劳动阶级的解放,不再受到压迫和剥削,当然意味着人类社会朝着非暴力的方向的极大地进展,但却不一定意味着人类社会向自由方向的进步。”②汉娜·阿伦特:《人的条件》,竺乾威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12页。其实,两位女性哲学家得出相似的见解并不令人感到惊讶,这与她们相似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③在 《黑暗时代的女性:阿格尼丝·赫勒与汉娜·阿伦特》一文中,马丁·杰伊通过对两位从未谋面的女性进行细致比较,发现两人有许多相似的经历:(1)两人都因为犹太人身份而遭到歧视和迫害;(2)在奥斯维辛丧失至亲和好友;(3)无法在本国驻留,都有被放逐经历,一个去了澳洲,一个去了巴黎,最终都移至美国纽约定居;(4)老师都是重要的思想家,赫勒的老师是卢卡奇,阿伦特的老师是海德格尔;(5)都有一个在学术上、感情上支持她们的丈夫;(6)信赖一个共同的典型人物——罗莎·卢森堡。参见 John Burnheim(ed.),The social philosophy of Agnes Heller.Amsterdam:Rodopi,1994,pp.41-55。概言之,赫勒认为马克思的自由概念强调了三点:(1)自由在性质上是排他的、绝对的;(2)自由是关于个体的;(3)自由排斥一切必然与限制。归结为一点就是自由意味着每一个体能力的全面发展。④Agnes Heller,“Marx and the‘Liberation of Humankind’”,Philosophy Social Criticism,1982,(9),p.360.我们认为,赫勒对马克思自由概念的理解是片面的,她没有看到,马克思同时认为自由是一个社会范畴,个体一定是社会关系内的人,任何个体离开社会空谈自由只能是资产阶级的抽象自由观,这也解释了赫勒为什么会认为马克思的自由观与自由主义理论家穆勒(John StuartMill)的自由观是一致的。

赫勒还进一步分析了自由的实现机制。当前社会阻碍自由实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马克思主义试图在生产方式中寻找答案。马克思曾花费大量精力证明资本主义制造业可以解决物质匮乏问题,在他看来,阻碍生产发展的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生产力本身是不受限的,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人类的物质匮乏状况将逐步消失,阻碍自由实现的障碍也将不复存在。换句话说,丰裕是实现自由的根本条件。在产品丰裕的情况下,生产不再是一个似自然的过程,人类将彻底掌握社会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代谢,这就是真正的自由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受休谟主义影响,赫勒对人类历史进步持普遍怀疑态度,在她看来,人类发展能力与社会—自然资源之间存在一条无法弥合的鸿沟,匮乏将成为人类永恒的状况,这就必然会得出自由根本无法实现的结论。

赫勒认为,马克思思想中有两种自由概念:一种是排除一切权威和必然的自由,另一种是个体能力的全面发展。马克思的自由观是以物质丰裕为前提的,与人们的需要结构有关,如果亟待满足的需要多于满足它们的手段,那么无论社会财富积累的量有多大,还是会出现匮乏,反之,如果相对需要满足的手段来说,已无尚未满足的需要,那么尽管社会财富的积累可能并不多,还是会出现丰裕。问题在于,自然资源是有限的,人们的需要是无限的,这种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必将导致匮乏。如果赫勒上面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丰裕社会永远也不会出现,人类自由也永远不会实现。也就是说,马克思自由观的前提条件在本体论上是缺失的。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承认相对丰裕的存在,情况又会怎样呢?这就必然要有一个前提,即承认我们的需要结构受规范权力的制约,而这就意味着新权威的出现。可见,承认相对丰裕也不能引出真正的自由。就这样,赫勒将马克思主义通往自由的道路紧紧封死了。尽管赫勒否定了自由在现实中实现的可能性,但却和康德一样,认为道德领域的自由仍向人们敞开大门。她相信,自由的实现有赖于道德权威 (原则)的普遍化,也就是说,当且仅当人们意识到道德原则的有效性范围时,自由才是可能的。赫勒将这种以道德原则为前提的自由称为民主的自由。“民主的自由概念并不与外在道德权威的存在和接受相抵触。它并不是拒斥所有在这里讨论的权威,而是对权威的性质、权威得以产生、观察、检验的过程加以拒绝。”①Agnes Heller,“Marx and the‘Liberation of Humankind’”,Philosophy Social Criticism,1982,(9),p.367.在民主的自由理论框架下,丰裕不再是必需的,自由仅意味着民主的普遍化和激进化。赫勒还认为,民主的自由应该建立在以共同认定的原则为基础的理性辩论之上,也就是说,人们越能平等参与政策制定的过程,就越自由。按照这种观点,人类解放就不再是瞬间的暴力革命,而是争取平等政策制定权的漫长过程。如果人人依据一定的规范和准则,在政策制定过程中享有平等的权利,那么人类将获得最终的解放和真正的自由。回到本文标题中的问题,阶级解放一定能带来人类解放吗?赫勒显然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那么,如何评价赫勒的民主自由理论呢?我们认为,该理论显然偏离了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尤其是放弃了生产力这一衡量社会进步和社会发展的最终标尺。赫勒反复强调民主对自由的重要性,似乎马克思的自由理论不讲民主,这是不对的,我们前面曾提到马克思自由概念暗含两个前提,其中一个是生产关系的前提,马克思看到,无论生产力怎样发展,如果阶级不能实现解放,人对人的剥削依然存在,那么共产主义制度就不可能实现,我们不禁要问,难道生产关系的调整不包含民主制度的变革吗?难道一个极权、专制的社会是马克思意义上的共产主义社会吗?因此,赫勒从生产力角度对马克思自由理论的批判恰恰说明她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她企图离开阶级解放寻求纯粹的人类解放,只能是一种乌托邦幻想。

二、阶级:一个残余的乡愁?

要真正理解赫勒的后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论,我们还有必要对她的阶级理论进行一番审视。众所周知,对马克思阶级理论进行批判和质疑是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共性。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一致认为,马克思的阶级理论主要反映的是十九世纪中叶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状况,但对于我们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却提供不了多少助益。从后现代主义的偶然性逻辑出发,他们更喜欢强调主体的碎片化和斗争的分散化,他们不相信仅凭社会代理人便可以实现人类解放的规划,对工人阶级的革命主体地位提出了质疑。赫勒转向后马克思主义之后,也将批判的锋芒指向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如果说在《历史理论》(1982)中,她从总体上批判了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后马克思主义的图景,那么在《阶级、现代性、民主》(1983)一文中,她则对马克思的阶级、民主、国家等概念进行了具体解构。

首先要指出的是,赫勒并不否认阶级概念本身具有的价值,不过她认为阶级概念代表着残余的乡愁,主张对马克思的阶级概念进行修正。她给阶级下的定义是:“社会阶级是一个人类社会总体,通过目的性活动本质上能够自觉引发社会变革,满足自身利益和需要。”②Ferenc Feher and Agnes Heller,Eastern Left,W estern Lef:totalitarianism,freedom and democracy,Cambridge:Polity Press,1986,p.202.赫勒对阶级概念的理解深受奥索斯基 (Stanist aw Ossowski)和韦伯 (MaxWeber)的影响,前者强调了阶级的二元对抗特性,后者将阶级划分为政治阶级 (political classes)和社会—经济阶级 (socio-economic classes)。我们知道,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曾区分了两种阶级:自在阶级和自为阶级。前者主要指那些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扩张而产生的劳动者,由于其阶级角色由社会体制决定,所以是自在的;后者主要指那些具有一定阶级意识,可能引发阶级行动的劳动者,由于他们对自身所处阶级关系有明确认识,所以是自为的。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工人阶级的最终形成依赖于自在阶级向自为阶级的转化,即阶级意识的获得。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曾对此观点提出过质疑,依他之见,阶级意识无法自动获得,必须经过复杂的中介。赫勒接着他老师的思路往下走,在她看来,马克思并没有给我们提供自在阶级向自为阶级转变的现实论证,而仅是从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基本原理出发,认定阶级结构与阶级形成之间存在某种必然联系,认定工业生产力的发展必将导致工人阶级具备革命的阶级意识,因此在马克思那里工人阶级的革命主体地位是天然的、不容置疑的。从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赫勒认为工人阶级的革命主体地位将受到自身目标及其他可能性事件的影响,因此工人阶级并非是一个“普遍阶级”,也不必然是人类解放的代理人。与反马克思主义的资产阶级学者不同,赫勒的阶级概念强调历史的冲突特性,主张以一种激进行动变革社会,这与马克思的阶级理论有相似之处,但我们应看到,赫勒眼里的激进行动并不是一种革命的实践活动,而是一种激进的民主运动,这与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是完全不同的。

从韦伯对阶级的划分出发,赫勒认为政治阶级与社会—经济阶级是两个相互独立的实体,尽管两者都暗含一种二分关系,本质和内涵却不同。对政治阶级而言,其成员具有一定的政治自主性和独立性,经济基础可以不同,也就是说,一定的经济状况并不必然对应于一定的政治状况;而对社会—经济阶级而言,其成员的政治状况并不妨碍他们在经济上成为根本对立的阶级。按照赫勒的这一理论逻辑,必然会引出如下结论:资本家与工人的经济基础虽然不同,但在政治上却可以是一致的,而具有相近政治状况的工人阶级,在经济利益上却可以不一致甚至发生冲突。接着,赫勒从特征上对政治阶级和社会—经济阶级做了三点区分:首先,尽管政治阶级内含层级隶属关系,本质上并不必然是一种经济类型;其次,政治特权与经济主体接合困难;最后,政治阶级的政治特征表现为权力的直接实施。从上述观点出发,赫勒坚决反对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根本对立阶级的说法,依她之见,社会再生产已溢出社会—经济阶级的范畴,它将消除社会空间,使两大对立阶级由开放阶级转为闭合阶级。与卢卡奇一样,赫勒坚决反对“输入意识”,她将阶级意识分为认同意识 (identity consciousness)和渴望意识 (aspiration consciousness)。前者用来重新界定阶级归属,如一个破产的资产阶级尽管在经济上失去统治地位,但仍旧是资产阶级,因为他对该阶级仍保持认同。同样,当一个工人不再对自身所属的阶级表示认同时,尽管他仍然是工人,也不能算作是工人阶级。赫勒对认同意识的强调无非是要表明,当前社会的阶级并不必然受经济状况决定,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政治的阶级理论是有问题的。对于渴望意识,赫勒认为它:(1)近乎一种个体漠视的“无”;(2)包含一种对阶级既定现状的积极认同;(3)包含一种对灵活性的渴望,为抛弃现有生活方式和生存状况而不关心他人命运;(4)由集体来决定集体状况的改变,并将之作为激进行动的前提。①Ferenc Feher and Agnes Heller,Eastern Left,W estern Lef:totalitarianism,freedom and democracy,Cambridge:Polity Press,1986,p.217.赫勒引入渴望意识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反对“输入意识”,强调主体的能动性。在她看来,“输入意识”与渴望意识最本质的差别就在于前者压制了阶级成员的自我意识。从赫勒对阶级的界定可以看出,她反对一切对阶级的客体主义阐释。难能可贵的是,她还能辩证地看待阶级对立,从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出发,认为对立的两极可以相互转化,在她眼里,阶级不仅仅是一个内含压迫的负性概念,它还包含积极的意义,正如我们常说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与卢卡奇一样,赫勒非常重视阶级立场与阶级行动之间的内在关联,与柯亨 (G.A.Cohen)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结构主义解读不同,她坚持从功能主义的角度理解阶级:(1)阶级不是固定的,而是一个不断形成的过程,这一点与汤普森 (E.Thompson)对阶级的界定是一致的;(2)从来没有哪个历史阶段或总体的社会可以用阶级概念完全说明;(3)尽管阶级的概念具有重要的解释价值,却不具备结构主义者认定的那种普遍价值。综上所述,赫勒并不反对阶级概念本身,而是反对一种封闭的、普遍的、固定的阶级概念。因为这种概念将开放的阶级“石化”,消除了一切可能的社会反抗空间。但同时,她又认为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遍阶级,也不存在可以揭示一切社会现象普遍基础的社会集体,甚至认为马克思的阶级概念是一个神话,这就偏离了正确轨道,堕入后马克思主义迷雾中去了。

三、政治阶级的消亡与激进的民主规划

回到本文的论题,我们认为赫勒的人类解放论有三个基点:一是民主的兴起,二是政治阶级的消亡,三是工业冲突与政治冲突的分离。围绕这三点她得出一系列结论:随着资本主义社会民主的不断发展和完善,政治革命的目标已由民主变革完成,随着政治阶级的消亡,政治革命将不复存在,人类解放将不再是某个阶级的事情,手段也不再是暴力革命。这些结论我们是不能认同的,按照马克思的理解,政治革命是消除阶级的必要手段。从韦伯对阶级的划分出发,赫勒认为政治革命只能消灭政治阶级,却不能消灭社会—经济阶级。从更为广阔的背景看,她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样,坚持西方社会与东方社会的二分,认为在不具备民主基础的东方社会,革命是最好的手段,而在富有民主传统的西方社会,民主变革是最佳的方式。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赫勒为什么会主张以激进行动取代社会革命,为此,她还专门制定出一套激进方案,试图将非雅各宾、非布尔什维克的政治激进主义与工人所有权的总体化自我管理运动结合起来。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卡斯托里亚迪斯(Cornelius Castoriadis)的影子。工人阶级的自我管理是卡斯托里亚迪斯早期理论活动的主题,他的基本观点是,无论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出现了官僚化的倾向,社会正日益分裂为两大对立的群体:命令制定者与命令执行者。解放必须是工人的自我解放,社会主义社会的管理必须是工人的自我管理。赫勒将卡斯托里亚迪斯的上述观点与自己的阶级理论有机融合在一起,首先,激进行动的目标不是集体压制,而是通过一种总体的自我管理运动确保工人所有权,实现财产的普遍化;其次,激进方案坚持一种动态的工业发展模式,在考虑生态限制的前提下改变技术模式,以减少工人对工作的不满;再次,一种新的渴望意识在激进方案中发挥着核心作用;最后,社会—经济阶级是开放的阶级,它坚持一种多元的生活方式。①Ferenc Feher and Agnes Heller,Eastern Left,W estern Lef:totalitarianism,freedom and democracy,Cambridge:Polity Press,1986,pp.224-225.总之,赫勒的激进策略直接指向一种激进的行动,她甚至声称,政治阶级消失之后不再有任何革命,如果有也只能是反解放的。我们认为,赫勒对阶级的划分本身就有问题,在马克思那里,阶级既是一个政治概念,同时又是一个经济概念,而赫勒却将阶级的两种属性强行分开,使其成为两种相互独立的实体,并由此出发反对马克思的阶级革命理论,这显然是非法的,不过,她对阶级概念开放性质的强调,对官僚主义及传统工业扩展模式的批判对我们仍有启发意义。

既然人类解放不再依赖于革命,那就只能通过民主实现了,这正是赫勒要得出的结论。在这里,民主指的是一种激进民主,它承认主体的偶然性和碎片化,认为没有哪一种政治主体拥有先验的特权并必然成为革命的领导者,一切都是偶然的,未来是不确定的,人们只能依据当前的情况决定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赫勒的激进民主包括三个要素:公众认可的多元论、形式自由的公民以及政治平等扩大的趋势。②Ferenc Feher and Agnes Heller,Eastern Left,W estern Lef:totalitarianism,freedom and democracy,Cambridge:Polity Press,1986,p.201.具体说来又包括:以工人所有权为形式的总体化自我管理;国家权力的分散、缩减为再分配的机构;工厂中民主关系与工作状况的技术改善要满足人类的个体发展;阶级关系被利益冲突群体取代,等等。无论哪一条哪一点,我们都看不到经济关系的影子,可见,赫勒的激进民主是一种脱离生产力发展进程的政治民主,她的这些设想在当代资本主义制度内根本无法实现,资本的逻辑必将导致民主变革走向形式化,她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最终使她远离了正确的航线。

那么,如何看待赫勒的人类解放论呢?首先,单从理论性质上看,它无疑是一种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甚至可以说与拉克劳与墨菲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如出一辙,我们必须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对之进行批判。但拉克劳对后马克思主义的如下声称却值得我们关注:“确定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性范围就是重建与这一传统之间的具有活力的对话,就是赋予这一传统以某种当代性——这种当代性和正统的辩护者归之于马克思主义的超越时间的永恒性形成鲜明对照。在这个意义上,‘后马克思主义’并不完全外在于马克思主义。”③拉克劳:《政治与现代性的局限》,载周凡等主编:《后马克思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7年版,第 86页。也就是说,后马克思主义的目的是要在当代重新确立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坐标,因此,对我们发展马克思主义是有借鉴意义的。就赫勒的人类解放论而言,至少它试图避免传统马克思主义重客体轻主体、重科学轻价值的倾向;对阶级开放性的强调,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反映了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激进民主理论则从另一个角度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议会民主道路的理论;对历史宏大叙事的拒斥,对偶然性的强调,也有利于消解现代理论和启蒙主义过于乐观化的负性心理。我们认为,后马克思主义最大的价值就在于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子,通过它我们可以观察到更为广阔的人类生活空间。

A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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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0]02—0012—05

2009-12-25

颜 岩(1978-),男,河南济源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讲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 2008年度青年基金项目“从批判的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阿格尼丝·赫勒哲学思想研究”

(项目编号 :08JC710015)。

(责任编辑:周文升 wszhou6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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