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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代几种重要词选论东坡词的影响力

2010-03-12王秀珊

关键词:词选端木朱氏

王秀珊

(辅仁大学 中文系,台湾 台北)

一、前言

东坡词因其人的士大夫典范性与其词的特殊艺术性,在历代词评中一直是众家评论的焦点,及至清代,四库群臣纵观词史发展,提出对东坡词的评价,或可说是一具有总结性的评论: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导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至今日,尚与《花间》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废。①

就整体词史发展脉络而言,东坡词常被视为词坛别格,其影响被定位在开启新变的方面,是一不争的事实,不过,东坡词的影响性除了开启南宋豪放一派词风的成就之外,另有其他面向亦值得深入探讨。

东坡此词之所以能成为历代最受喜爱的经典名篇,自因其超越时代的特殊意义和艺术成就所致,特别是在号称词学复兴与总结的清代,被视为别格,亦非浙、常两派所推尊之中心人物的东坡,④亦能不受各家词派理论之限制,而夺得第一,其原因应当更能呈现出东坡在词史上之特殊影响力,值得进一步了解。郁、王于文中提及,在清代东坡此词的评点次数较低,但仍得到第一名,原因如下:

《念奴娇·赤壁怀古》在清代能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宋词经典名篇,更大程度上得力于清人的追和与它在普通大众读者心目中的地位。在创作领域,东坡的这首赤壁词共被追和46次,虽不及元明时期的追和数量,但也远远地超出清代第二宋词名篇《声声慢·冷冷清清》15次的追和数,仍高居唱和榜首位。从入选选本情况来看,本文抽样清代词选中共入选14种,仅亚于史达祖《双双燕》,居第二位。因此,通过选本这一传播媒介,东坡赤壁词在普通大众读者中所具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当然,相对于在前代的影响力,《念奴娇·赤壁怀古》在清代虽仍名列第一,但相对来说,它那耀人眼目的光芒不及宋尤其是明。⑤

因为清人的追和与词选入选之次数,使《念奴娇》一词,仍能于清代读者中,仍具有广泛的影响力,所论甚符合东坡其人其词在历史上的整体地位。不过,有一点或可加以讨论的是,其文中将读者分为批评型、创作型和普通大众读者等三类型,且在古代资料中各自有对应的统计数据:批评型读者以评点为主,创作型读者以唱和为主,普通大众型读者的反应则以词选为传播媒介。如此之分类与对应项目大致符合历代词史发展概况,唯就清代重要的几部词选而言,大多自欲推行某词派或选词者的理论主张而来,其对象往往包括批评型与创作型的精英读者,而非以普通大众读者为主。

所谓的三种读者类型,其中又可进一步将批评型与创作型的精英读者归为一类,乃是和普通大众读者相对的一种类型。对于词选所针对之读者类型的不同定位,将反应出其词选和入选者在不同层面的影响力。若就精英读者而言,在文学性之外,则往往又与士大夫群体的审美倾向、价值判断和文化认同有关;若以普通大众读者为对象,往往会呈现出一作家在历史上层面更为广泛的影响力,在文学成就、士大夫文化之外,往往还包含许多非文学性因素,如一作家的知名度、在民间积淀的形象和评断、作品的传播程度及其途径等复杂面向。由于东坡其人具有极高知名度,是古代少见的全才文人,有多方面的成就,又是士大夫关于生死出处的人格典范之一,其词并富有新变性,其影响层面可谓是颇为广泛。为能进一步说明东坡词在清代词选中的影响力及其所作用的层次面向为何,本文欲以清代几种重要词选对东坡词之取舍状况为讨论对象,期以微观此中所透露的词学批评意义,与郁、王所论之宏观数据作一参照,或有可互为补充说明之处。

二、东坡词在清代重要几部词选中之入选状况概论

龙榆生曾指出清代主要词派之词选的产生背景与选词标准,云:清初词人,未脱明旧习。自浙常二派出,而词学遂号中兴;风气转移,乃在一二选本之力;选词标准,亦遂与前代殊途。伶工之词,至是乃为士大夫所摈斥;思欲兴起绝学,不得不别树标帜,先之以尊体,继之以开宗,壁垒一新,而旗鼓重振。自朱彝尊《词综》、张惠言《词选》、周济《宋四家词选》,乃至近代朱强邨先生之《宋词三百首》,盖无不各出手眼,而思以扶持绝学,弘开宗派为己任。⑥

上文指出,自浙派朱彝尊、常派张惠言、周济至晚清四大家之一的朱祖谋,他们所录之词选乃是一种颇能具现其流派理论的重要批评形式,所选各具手眼,主要是与伶工之词相对,突出士大夫的审美倾向,具有理论色彩。其所谓明代旧习,应是指明代崇尚《草堂诗余》,而有审美宗尚与之相近的一系列词选出现,影响明代词坛宗尚言情艳婉之风。虽然明代编词选者亦多为文人士大夫,但其针对的读者群类型与清代并不相同。南宋《草堂诗余》乃是书坊以销售为主,为大众读者所编的词选;明代的《草堂诗余》系列则是在销售之外,另有突显其主情宗尚,较喜《草堂》之浅俗或《花间》之香艳的时代审美倾向,被称为是明人的“花草”崇拜。⑦相对于此,清代文士为反拨明代词风,遂提出符合其论词主张的词选,这也是清代词选盛行的一种背景因素。

如龙榆生所言,词选为清代士大夫提尊词体与开立宗派之重要载体,则在清代浙派推姜张、常派先宗温韦、后重清真、梦窗的主流词论与词选中,东坡词为何能突破重围,以《念奴娇》一词夺得清代最受喜爱之第一宋词?其背后所突显出的审美倾向与清代重要词选之间的关系究竟为何?若能详究东坡词在龙榆生所言之选本中的入选状况,或能更加了解东坡词对清代词学的影响面向。故本文拟将以此四部词选为主:朱彝尊《词综》、张惠言《词选》、周济《宋四家词选》、朱祖谋《宋词三百首》,佐以相关的选本作为对照比较,考察其中对东坡词的选录状况。

此外,东坡词之入选状况所呈现出的参照作用,王水照已曾指出,其言陈维崧于《今词苑.序》中张扬苏辛,而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反对南唐、北宋词风,并极力赞扬姜夔。就《词综》所选宋词376家,1387首词作中,录有周密词54首、吴文英45首、张炎38首、周邦彦37首、辛弃疾35首,“而苏轼是著名词人中录词最少的一个(15首)。根据其录苏词的情况,可以推测朱彝尊等的审美标准是继承了南宋末年张炎等人的衣钵”。⑧王水照经由比较陈、朱两人对东坡词的论述和取舍,证明东坡词确实具有对不同词风宗尚之参照作用。虽然阳羡派以苏辛为典范,但因其无具体关于宋词的选本,且其在清代终究未能延续其词论宗尚的影响,是故本文主要著眼在清代词学发展中,足以代表其一派理论的几部重要词选,未能将阳羡一派包含在内。

本文将东坡在上述几部清代重要词选及相关参照词选中的入选状况,制作成一简表如下,以利下文讨论。

表1 清代几种重要词选之东坡词选录状况统计表

续表1

在此表中可以看到,除了《宋词赏心录》不选以及《续词选》为补选性质,无法重复选录之外,东坡的三首咏物词皆被其他选本所录,呈现出清代词学普遍接受东坡词风中的某种特殊面向。此面向与咏物主题以及较为婉约低回的词风有关,既符合浙派推重姜张的醇雅风格,也呼应常派与晚清词论中所著重有寄托入,无寄托出与讲重、拙、大的宗尚,可谓表现出清代词学不同流派中较为共同的词论走向。其实,东坡的咏物词自宋至清皆有论者言词中寄寓著忠爱之思,尤以《水调歌头》⑩、《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贺新郎·乳燕飞华屋》等咏物词,最常成为讨论焦点。

不过,东坡是否在这些词中寄寓其忠爱之思,向来亦存在争议,如《贺新郎》有为营妓秀兰所作之本事;《水调歌头》本即东坡怀弟之作;《卜算子》则自宋即有东坡为爱慕他而终不能如愿的某女所作之说,此说于明代更因主情思潮的影响而蔚为风行,只是后来大多受到清人的反驳。这反映出清人论东坡的咏物词,在词言情的本色体性之外,更看重的是自屈原以美人香草喻托君臣之思,乃有所寄托的评论眼光,故主张其中有忠爱之思者蔚为主流。如此评论视角,除了呼应诗学中的言志传统,更与东坡其人的身世际遇和性情怀抱有关;易言之,即东坡其人具备令后世读者足以生发其中有忠爱之思的联想空间。是故,相较东坡其他著名的咏物词,如咏杨花的《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咏梅花的《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等,因为在词序或相关资料中注明了其创作之原由,所以略为约束了评者加以联想阐释的空间。

另一方面,若仅以浙派朱彝尊《词综》、常派张惠言《词选》、周济《宋四家词选》,以及晚清四大家之朱祖谋《宋词三百首》等四部代表主要词学流派的词选而言,最受青睐的仍是东坡这三首咏物词,各有5次。相对地,东坡两首代表作《念奴娇》与《水调歌头》的入选次数,明显不如以七本词选共同计算的多,各只有2次入选,《洞仙歌》则有3次,两者排名甚至落于其后。

这两首词向来被视为是最能突出东坡其人风神的代表作,自宋至清确实持续散发出其在士大夫群体和民间大众中的魅力,如《水调歌头》在众人心中形塑出东坡其人犹如天上仙人、浩落光明的生动形象;《念奴娇》亦呈现出其忧患失落,却仍融合儒、道、释思想,以自我调解的性情志意。然而,这两首词的艺术风格却较不符合清代主流词论的宗尚,必须依赖后进者或非主流者,前者如《词洁》、《续词选》,后者如《宋词赏心录》,于选词时对前行者加以补充或修正,而得到拔擢,拉近与其三首咏物词的排行距离。这一种补充与修正的眼光,所特别阐扬出的东坡词风面向,即是东坡其人其词中直接呈现出其鲜明的个人性情与士大夫怀抱的面向;因此,此两首代表东坡面目的词作与前三首咏物词,固然皆能使人同时联想至或忠爱缠绵、或旷达不凡的东坡其人,但却在词作的风格艺术上形成强烈对比,使得东坡此类士大夫之词在强调要眇低回以抒情的词体中显得突出。由此亦微妙点出在清代词学中,除了具有咏物一类词风可代表的主流审美宗尚外,后进者或非主流者欲借东坡两首代表作所补强的另一面向,即是发扬其中主体精神,突出创作主体的影响力。整体而言,东坡词在清代词学不同流派中的定位与影响力,往往在此两种面向中相对角力著,呈现出诗学传统与词体本色的冲突与融合。

关于此两首词的入选状况与上述所言之影响力,下文将进一步加以讨论。

三、东坡词入选状况及其词学批评意义

(一)《词综》与《词洁》

朱彝尊(1629-1709),于康熙十七年(1678)编成《词综》,编选的目的是为了反拨明人崇尚《花间》、《草堂诗余》等靡艳俗丽词风,皆以“雅”为目,表现出崇尚南宋姜张“醇雅”词风的审美主张。

朱氏《词综》所选东坡词共15首,第一类是较为明显倾向婉约一类风格的,有8首:《行香子·携手江村》、《贺新郎·乳燕飞华屋》、《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江城子·天涯流落》、《蝶恋花·春事阑珊芳草歇》、《如梦令·为向东坡传语》、《昭君怨·谁作桓伊三弄》。第二类是与婉约相对的豪放风格,如常被视为东坡词代表作之一的《念奴娇·大江东去》以及《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点绛唇·不用悲秋》,共3首。第三类则较难归类,或可说是综合两者特色的风格,有《醉翁操·琅然》、《哨遍·睡起画堂》、《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等4首。

自此选目中可见朱氏眼中的东坡风貌,有上述三种风格倾向,其中值得讨论之处有二。

首先,整体而论朱氏所选东坡词,有后世称开豪放先声的《念奴娇》及类似风格之词作,并非孤例,可见其选词并不排斥此类风格。这一点体现于翠玲所指出的,《词综》在推崇南宋雅词之外,对于各家词人词作另有以文献整理之目的,故亦有存人、存词的考虑,是《词综》被称为博综贯通的一种整体架构。是故,综观朱氏此选中的东坡词作,可以看到有关羁旅宦游、聚合离别等主题,其中寄寓其感慨与体悟,风格昂扬者有《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点绛唇·不用悲秋》、《哨遍·睡起画堂》、《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等5首;风格低回者有《行香子·携手江村》、《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江城子·天涯流落》、《蝶恋花·春事阑珊芳草歇》、《如梦令·为向东坡传语》、《昭君怨·谁作桓伊三弄》等6首。这一类人生感悟之词,在15首中即占了11首,可见朱氏颇为认同东坡于词中所抒发之主题情思与多元风格。东坡这一类羁旅离别之主题词作与或昂扬、或低回的风格,即如孙克强所言,呼应了朱彝尊前半生游食寄居之布衣时期的经历感受,也较近于其对词所主张的南宋姜张词风,形成浙西派词家推崇南宋词的背景因素。在其所选东坡词中,可以看到朱氏在东坡多元词风中,所投射出其个人的审美倾向和情感作用。

再者,朱氏对东坡词的去取中,有一特别之处。朱氏既能包容东坡豪放一类的词风,亦能欣赏东坡词中所呈现之人生感慨与体悟,但对于被视为中秋词第一,又颇能呈现东坡其人性情胸襟之《水调歌头》一词,却加以舍弃。

对于这首词的取舍即呈现出《词综》与《词洁》的选政之间有所相对差异。于翠玲曾指出两者之间的不同,其云:

《词洁》是与《词综》大体同时出现的一个很有特色的选本。其评点对《词综》有所参照,又不苟同于浙派的观点。但是,这个选本并没有被《四库全书总目》收录,或许这一选本在乾隆朝已经没有影响;或许这一选本对浙派词人以及词谱一类书多有批评,与乾隆朝主流词论不合;或许这一选本在文献考证方面没有特色,而《四库全书总目》对于评点本多有批评。结果是这一选本在后世影响甚微,几乎被《词综》淹没了,如胡念贻所指出的:“《词洁》流传不广,世所知者,清冯金伯《词苑萃编》采录其评语十余则外,罕见其书。”

虽然《词洁》流传不广,看似没有得到太大回响,也被视为是延续浙派理论的一部词选,不过,由于其评语被采录,得以将其对某些词家和词作的意见流传下来,特别是对苏、辛等人的批评,不同于时俗,亦颇具有洞见,仍能突现出在当代《词综》之外,看东坡词的另一种视角,亦颇能与后来的其他选本之东坡词论有所呼应。故本文认为其值得与《词综》作一比较讨论。

了解《词综》所选之东坡词概况后,再看《词洁》之选目。《词洁》所选同于《词综》者11首,多于《词综》者有13首,而删去《词综》朱氏所增选6首中之4首。《词洁》所选24首东坡词中,既有一定选目继承自朱氏之眼光,即同于朱氏之11首,近于半数,但是对于朱氏的观点亦有修正,如其删去了朱氏所选的4首词,可见其确实有所取舍。

其修正的观点具体实践在两者所选的东坡词之差异中。先著等对朱氏舍弃不选的名作《水调歌头》提出批评:“录坡公词若是并汰此作,是无眉目矣。亦恐词家疆域狭隘,后来作者,惟堕入纤秾一队,不可救药也。”可见先著等人与朱氏的不同,或在于前者对东坡其人情性的重视,因为重视东坡作为一创作主体所具有人文合一之特色风格之外,故能展现出较为开阔融通的审美观,相对之下,朱氏虽能包容一词家具代表性的不同词风,但所选之词作仍以符合其审美宗尚为主,未能兼顾词对创作主体精神气格之呈现与涵养。再者,先著等人又进一步为此词之入选提出如下的看法:

凡兴象高,即不为字而碍。此词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笔。惟后半“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等字,苛求者未免指此为累。然再三读去,抟捖运动,何损其佳。少陵咏怀古迹诗云“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未尝以风尘、天地、西南、东北等字窒塞,有伤是诗之妙。诗家最上一乘,固有以神行者矣,于词何独不然。题为中秋对月怀子由,宜其怀抱俯仰,浩落如是。

其以此词之构思立意和笔法下字为“天仙化人之笔”,浑然出奇,即使被人指摘有重复的字眼和过于简直的语句,但整体词作读来,“抟捖运动,何损其佳”,并以杜诗为例证说明诗句之妙,主要在于神韵与兴象之高,如此“即不为字而碍”。除了突出东坡的性情襟怀之外,更肯定此词在艺术上的成就,使此词得以在强调词作格律与风格艺术的浙派眼光中有所立足之处。另如其评《念奴娇》一词,亦对《词综》对此词在用韵、下字和格律上的批评,提出反驳:

坡公才高思敏,有韵之言,多缘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词脍炙千古,点检将来,不无字句小疵;然不失为大家。《词综》从《容斋随笔》改本,以“周郎”、“公瑾”伤重,“浪声沉”较“淘尽”为雅。予谓“浪淘”字虽粗,然“声沉”之下不能接“千古风流人物”六字。盖此句之意“尽”字,不在“淘”、“沉”二字分别。至于赤壁之役,应属“周郎”,“孙吴”二字反失之泛。惟“了”字上下皆不属,应是凑字。“谈笑”句甚率,其他句法伸缩,前人已经备论。此仍从旧本,正欲其瑕瑜不掩,无失此公本来面目耳。

可见先著等不愿拘泥于音律而不顾词意,虽然指出此词中有过率之句,但却更能欣赏此词之整体立意和创作主体之精神。又参照其在卷一评苏轼《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一词云:“坡公韵高,故浅浅语亦觉不凡”,亦是出于同一审美眼光,即以人文合一的视角赞许东坡人格和词作境界。这也是先著等之所以选录朱氏未选之《水调歌头》的原因,呼应其所以取名为“词洁”,十分强调词自宋代以来之所以为词,乃因其符合时代应然之发展,“穷巧极妍,而趋于新”,仍自有其“真”的立意。《词洁》之所以同时收录东坡《水调歌头》和《念奴娇》两词,或正在于重视词中具现东坡其人性情怀抱之真,而自其真所形成之特殊词风也应得到收录的理由。

即使是被朱氏所选录的《念奴娇》一词,也受到格律不够严密的批评,可以发现,在著重南宋姜张词风的选家眼光中,东坡突现其人自我和创作个性之词作,特别是《水调歌头》和《念奴娇》两词,往往因格律或风格等不同审美倾向,而导致不同取舍的选录状况。

(二)《词选》、《续词选》及《宋四家词选》

常派词论自张惠言到周济,经历一番发展开拓的历程,这一点亦可自其对东坡词的选录状况中看出。

张惠言论词,以为词的抒情作用与审美风格须近于诗骚的微言比兴之义,强调词低回要眇以言情的体貌,寄托“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虽然张氏最为推崇的是温庭筠“深美闳约”的词风,但对宋词仍举出文质兼备的八词家,东坡即其一。在其所选录唐五代、宋词44家,共116首之《词选》中,东坡词选有4首,与其他七家相较,相差不远,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向来与之并称的辛弃疾较之多2首。看张氏所选之东坡词,应可映照出符合其选编目的和审美宗尚其眼中的东坡风貌。

张氏所选东坡词如下:《贺新郎·乳燕飞华屋》、《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洞仙歌·冰肌玉骨》、《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东坡两首突现其人性情胸襟的代表名作《水调歌头》和《念奴娇》,皆未被选录;张氏所选呈现的东坡面向较为单一,4首皆为婉约风格取向,其中3首词的主题与作法都是咏物词,是兴盛于南宋,易引起兴寄联想的一类词作,可见张氏论词的倾向。相对于上文所论之《词综》的选目,张氏的选政确实较为单一纯粹,主要原因或是《词选》本为课堂教材,与朱氏另有存词存人的考虑不同,选阵与选目的规模自然也不能相比,不过,也因其严守选政而能自成一家之说。

张惠言《词选》一书在嘉道时期蔚然风行,因其所选词作不多,而不免招致其选政过严的批评。或因此,其外孙董毅另作《续词选》,虽是秉持著张氏选心进行续选,但在所补选的词作中,仍有著略与张氏不同的微妙变化;若将两者进行对照即可知,此微妙不同也在其所选的东坡词中亦呈现出来。

董毅另选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蝶恋花·春事阑珊芳草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虽然只有3首,但显然较张氏所选具有更多层面。首先,除了《蝶恋花·春事阑珊芳草歇》一词仍合于张氏选政,就董氏所选《念奴娇》、《水调歌头》两词而言,实已突破张氏严守婉约的选政,而有倾向豪放风格、突出东坡其人面目的不同面向。

董毅为何作出如此选择?究其原由,主要在于张氏和董氏对东坡这两首名作的认知不同,特别是《水调歌头》一词。对于张氏而言,未加以选录此两首词作,主要应是其不合微言比兴的审美要求;不过,董氏却在《水调歌头》中看到“忠爱之言,恻然动人。神宗读“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以为终是爱君,宜矣”。由董氏观之,此词仍符合张氏选心,故加选录。可见即使两人秉持同一选心,但对相同词作却未必于词作意涵或审美风格上有共同的认知,而这一点歧异常出现在对东坡某些较不同于词体本色,且具个人特色的词作之阐释中。

对于常派词论而言,东坡《念奴娇》一词更成为其选本中较为纯粹之豪放词风的审美接受指标,反而辛弃疾其人际遇和其时代的背景,胜过东坡所具之士大夫典范的影响力,这一点对比张选与董选所录之苏、辛词即可见。

张氏选辛词6首如下:《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贺新郎·绿树听啼鴂》、《凤尾龙香拨》、《永遇乐·千古江山》、《祝英台近·宝钗分》、《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永遇乐·千古江山》一词,乃辛词豪放风格之代表作,显然与其主温婉寄托之选心相对不同,可见在张氏眼中肯定辛之豪放,在有限的6首词中占一席之地,但显然并不因此而接受东坡与之相近的风格。值得注意的是,张氏《词选》中另有倾向豪放词之选,即南宋张孝祥《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关塞》和金人吴激《青衫湿·南朝千古伤心地》,前者和辛弃疾一样,冀望收复中原,后者则使金被留,被迫仕金。此外,朱敦儒《好事近》咏渔父之5首隐逸词,或亦可归属于广义豪放风格之中。三者皆有宋朝南渡之家国感慨、身世悲哀,张氏对豪放词的选录亦集中在南渡之后的词家与词作,应是与这些词作呼应词人心志和时代背景有关。因为辛词中所明言之复兴家国的壮志和其未能实现的生平际遇,既符合儒家诗言志之传统,又于所言志意之下潜藏悲凉之意,故仍在张氏所认可的“贤人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志”之范围内。由此相对而言东坡《念奴娇》一词,虽极能呈现东坡其人徘徊于儒家入世情志和道家出世旷达之思,代表其人之胸襟识见,但因其时代政治背景不若稼轩之具有鲜明的家国意识,终不能如稼轩之具体呈现其英雄自顾之志,及不免无用武之地的沉著痛快。

再看董毅补选辛词2首,即《念奴娇·野棠花落》、《满江红·敲碎离愁》,皆为婉约之作,也许是因为稼轩具有代表性的豪放词已被张氏选录,但亦可见董氏对辛词之体认并未偏离张氏的主要选政,若由此看他补入东坡《念奴娇》一词,以及以忠爱言《水调歌头》的评论,便可知董氏对东坡的看法与张氏略有不同,他愿意接受东坡具有其人特色的词作,包容东坡不同的风格面向。董氏的这一点改异,在词作艺术性之外,更多是东坡其人之人格精神的影响所致。

或由于《念奴娇》一词是直接联系东坡其人之形象,在后世之阅读感发上较少家国易代之际的联想,故此词较辛弃疾之豪放词更容易成为词家选政倾向于婉约或豪放之间的分判标准,成为较具纯粹审美风格意义的指标。不过,自另一方面而言,可以看出词史上豪放一派的宗主地位,显然是由辛弃疾取代东坡;虽然后世言及豪放往往苏辛并称,但究南宋豪放词派之发展脉络而言,辛弃疾的影响远远胜过东坡,除了先天的时代背景所导致辛词之思想和风格,较为贴近后世易代臣民的心境之外,后天的创作实践中,辛词之全力为词和有辙可循,更是其较东坡能在后人摹习门径中取得正宗地位的主要原因。《念奴娇》所具有的豪放审美指标意义,以及苏辛在豪放一脉宗主的地位进退,完全体现在周济《宋四家词选》之中。

周济(1781-1839)在《宋四家词选》之前,另编有《词辨》一选,两者分别标志著其词学理论的两阶段发展,虽则宗尚和体系不尽相同,但彼此之间仍具有一定词学观的因袭性,如两者最重要的核心思想,同是以融合诗学传统之审美要求于词体抒情委曲的本色风貌中。就其要而言,《宋四家词选》已能呈现出周济整体的词学观和对后世的影响,亦能与前行之《词选》、《续词选》作一对应观照,作为常派理论延续至晚清四大家的桥梁。

在早期《词辨》中,周济以将东坡划入正变相对的变之卷,且对照其中所选苏、辛词作,苏被录有2首:《卜算子》与《贺新凉》,而辛有10首,除《水龙吟·楚天千里》、《永遇乐·千古江山》之外,皆是倾向婉约之作。如此结果对照时隔二十年所编之《宋四家词选》,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在原有两首东坡词之外,增录《水龙吟》一首,而所录之辛弃疾词则更多,有24首,较《词辨》多了14首;在其理论体系中,更明言“退苏进辛”,将东坡归于辛弃疾一系之下。周氏分判苏、辛两人之高下的原由主要有二,第一是东坡词不易学;第二则在于稼轩“沉著痛快,有辙可循”,由北开南,成为南宋豪放词派宗主,更重要的是,其于豪放之外又有“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之风格,将其家国志意与身世感慨一寄于词之低回蕴藉中。故其选稼轩24首词中,亦不乏豪放风格之作,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等;而所录3首东坡词全为《词选》中所选之3首咏物词,未见新意且不及东坡豪放词作。

在其所选苏、辛词之对照下即可见,周济此选亦如张惠言一般,其主要选政仍是婉约蕴藉,意在言外的本色风格,对于豪放风格只接受南宋富有身世家国之感的辛派一脉,特别是以辛词为主。其对苏辛豪放的不同评判选择,也呼应张氏所选与其词论,甚至较之更加严格。以周济的话说,他对苏辛差异的看法是:“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相对地,却能欣赏稼轩“变温婉,成悲凉”的豪放。是故,稼轩《永遇乐·千古江山》的豪放言志可以被常派讲寄托的理论体系接受,至于东坡的豪放便相对地离其审美宗尚为远。

周济所持结合稼轩其人身世与家国之感的评论,亦符合其论词讲“词亦有史”、“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的眼光。至于东坡词中所透露的其人性情胸襟和身世之感,则因其或有“粗豪”,或用情未能蕴藉而被常派舍弃。由此可见,一旦必须在突显其人性情胸襟,或是著重词作风格审美之两者中进行选择时,常派较浙派是倾向于后者,且严加选择的。而东坡词往往因其人其词的士大夫色彩浓厚,在此相对选择中遂成为一明显的标的。随著清代渐趋向积弱不振,以及词学发展的进程,常派倾向宗尚词作重寄托之艺术风格与联想空间的词论,在后来的晚清四大家之词论中得到修正,即于常派词论基础上,更加突出词人之人格精神,使东坡《念奴娇》和《水调歌头》两词的入选状况又有了另一番局面。

(三)《宋词三百首》与《宋词赏心录》

在同治之后的晚清时期,接续常派词学理论而领导词坛风尚的,是以王鹏运为首之晚清四大家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士词人。晚清四家主要的活动时期正当同光年间,故其词学观因著当时动荡不安的局势,于论词或创作时不免受到常派寄托说的影响,将难以直言的身世际遇和家国之感慨寓托于低回要眇的词情与风格中。

况周颐曾自言其论词与周济颇有相近之处,而其以“重”、“拙”、“大”论词的观点,也与周济寄托说之理论体系有所关联。朱祖谋(1857-1931)更于《半塘定稿序》中指出王鹏运之词:“导源碧山,复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与周止庵氏说,契若针芥”,而朱祖谋学词和文廷式之词,又受到王氏的引导,可见常派词论的影响。端木采(1816-1887),其年辈早于王、朱、况等人,但与之皆有著深厚的交谊,为其师长辈的好友,以“重、拙、大”论词之说,即是始于端木氏,其后经由王、况的发扬,而广为人知,更是《蕙风词话》的核心概念。可见晚清四大家及其相关词人,直接或间接多少受到常派词论,特别是周济的影响,彼此之间亦多有交流。即使如此,就晚清四大家与相关词人对东坡词的评价中,仍可见到其在常派影响之下,各有其融合继承于前人之处,并进而发扬一己审美眼光的特色。

朱祖谋(1857-1931)《宋词三百首》初编本正式刊行于1924年,重编本刊于1934年,此后即成为词学一大经典,虽然是成书于民国之后,但其所选词仍应能反映晚清当时词坛的主流风尚。另一选本是端木采《宋词赏心录》,其虽早在光绪十四年(1888)成书,但因缘际会使其出版面世时间延至1933年。本文将两选本作一对照比较的主要原因在于,两人虽皆与晚清名家有著密切关系,且亦与众人在词学观上多所交流,但观两人所选宋词却有所不同,值得深入探究。以下分述之。

据张晖对《宋词三百首》的研究统计指出,朱氏初编本采东坡词12首,与贺铸并列第六,重编本则删去《念奴娇·大江东去》和《木兰花慢·霜余已失长淮阔》两词,以10首词作之数与晏殊并列第八,而辛弃疾和贺铸则分以12首和11首居第六、第七。第三编则未改动上述重编中东坡和辛、贺的词作数目,名次亦未变。在朱氏所选东坡10首词作中,与清代相关选本相较,可以看到朱氏所选多有一己之见:《永遇乐·明月如霜》、《青玉案·三年枕上吴中路》、《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江城子·十年两茫茫》等5首,其中除《词洁》亦选《永遇乐》一词外,皆是上述清代其他选本所未见,且所选亦存在多种风格倾向,但不论是《定风波》的清旷自适、《临江仙》自我省思的沉痛放逸,或是《江城子》悼念亡妻的娓娓自述、《青玉案》临别寄语的清新婉约,或是融合两者风格的《永遇乐》,皆是颇具东坡自我面目,抒发其人生感怀之作。或可言,在朱氏所选东坡10首词中,除有5首与前人所见略同的经典词作外,其他5首则是其所见之东坡面目,以其士大夫怀抱与独特旷达的人生感悟为胜,此即呼应况周颐于此选序中所指出的,朱氏此选乃“大要求之体格、神致,以浑成为主旨”,而此浑成之境“为学人必赴之境程”,更进于浑成者,更“关系学力者也”。著重词中所具其人之性情学力,这一点也可说是晚清诸大家词人评论东坡词的主要著眼处。

张晖指出,自朱氏在重编本所增删的选目中,可以看到朱氏选词的原则,第一是符合王鹏运提倡之“重、拙、大”说,推崇吴、周等人之作,不取过于豪放或情感太过直露之词;第二,注重格律。由此两个原则,张晖推断,东坡《念奴娇》一词既有情感过于直露之处,又在格律上有所争议,故极注重音律而被称为“律博士”的朱祖谋,恐亦因此而在重编本时将之删去。不过,值得讨论的是,同是注重格律的两种选本,《词综》不收《水调歌头》,而《宋词三百首》收之;相反地,前者收录《念奴娇》,而后者不收。此一差异值得讨论。

《念奴娇》一词呈现出东坡与自我、大自然和历史对话的心绪转折,其人之心志投射在词中的周郎之上,是一有志之士的落寞感悟,颇为符合朱彝尊前半生经历,也是其所能接受欣赏的怀古咏怀之作,词风豪放跌宕。《水调歌头》虽是怀弟之作,风格较接近清旷,但向来被视为其中具有忠君爱国的意涵,也颇接近朱祖谋所选的其他东坡词中共同呈现的,徘徊于去留之间,有所省思感悟,终不忍离去的士大夫面貌。在《词综》与《宋词三百首》于此二词的不同选择中,或可间接显示出东坡在他们眼中的不同特色。更值得注意的是,东坡此二词虽同为其著名代表作,但在后世各有宗尚的词论家眼中,显然并非可以“豪放”简单归为同一风格类型,其中更牵涉到东坡对古代文人士大夫群体的影响。

虽然朱氏删去东坡《念奴娇》一词,但仍选录另一首颇具东坡其人性情胸襟与际遇感怀的《水调歌头》,在此两首词作的取舍中,或可解释为他们倡导东坡词的主要原因,应是在晚清国势危殆的时代风会之下,相较于东坡词的艺术成就,其词中富涵其人之人格精神、士大夫典型性和文化影响力,更是他们所看重的,以其能感动发扬士大夫情志,遂使之成为学人文士论词所标举的一种趋向,欲借之自振起其情志,或寄寓其忠爱之怀抱。

朱祖谋有两首词运用东坡《水调歌头》的语句和情境,表现其宦游离别的感慨,如《夜飞鹊·乙卯中秋》:“乘风汗漫,问琼楼,何似人间。……广寒殿阕,怕常娥、不许流连。共孤光谁与,不成把盏,凄凉北望”、《洞仙歌·年年明月》:“算姮娥识我,不为闲愁,飞动意,把盏凄凉北向。……。须信是、琼楼不胜寒,犹自有愁人,白头吟望”。除了融合《水调歌头》引人生忠爱之思的“琼楼高寒”句外,词中尚引用东坡贬黄州之后所作的另一首中秋词《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中,同样使人联想至志意缱绻不能忘朝廷的语句,“把盏凄凉北望”。这也是因为东坡其人的际遇和环绕《水调歌头》的“忠爱”之说,使得后世文士在词中化用东坡词句时,得以借其生平际遇和学力襟抱,反映出一己情志,而非如模拟其他词家一般,仅模拟其词风特色而已。冯煦论朱祖谋与东坡性情与际遇的相似之处,云:“噫,东坡往矣!前辈早登鹤禁,晚栖虎阜,沉冥自放,聊乞玉局之祠;峭直不阿,几蹈乌台之案。其于东坡,若合符契。今乐府一刻,殆亦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乎!”

可见政治上的挫败带来文士对东坡其人其词有超越审美风格之上的文化精神认同。是故,东坡成为由学问与性情相统一之后,突出胸襟气度的学人之词的典范代表,或可谓晚清文士认同东坡在词中是一呈现士大夫性情才学和出处典范的代表。是故,在往往综合多家风格于一身的晚清诸大家词中,东坡突出主体性情胸襟的风格特色,亦常见于诸家风格之中。

由此在极为崇尚梦窗词风的晚清词坛和朱氏选本中,东坡以其人其词之浓厚士大夫色彩,成为学人之词在词法和词体本色之外,代表著呈现士大夫性情襟抱和学养的另一种艺术造诣。况周颐于《蕙风词话》中,更是突出苏辛词之襟抱和才情学力,将两者与梦窗词视为“同源而异流”。晚清词家对词人性情学养的重视,既借苏、辛其人其词以提升词体,亦以他们所推崇的梦窗与苏、辛的共同处,作为肯定苏辛词之成就。可见东坡在词中创造一士大夫言志的抒情传统,安慰后世无数于政治上失志的文人。故而,虽然朱氏有所谓东坡与清真、梦窗三足鼎立的论点,但详究其实,朱氏所看重于东坡词者,更在于其词中之精神气格,而非如其赞赏周、吴一般,著眼在其词作艺术造诣上。如夏敬观曾直言:“梦窗与东坡实不同源,东坡以诗为词者也。稼轩学东坡,梦窗学清真,东坡、清真不同源也。以二派相互调剂则可,谓之同源则不可。”

其所言确实是词史发展上对苏辛与梦窗之间风格差异的一般认知,但他反驳况氏之说后,又言“以二派相互调剂则可”,其实亦间接指出况氏尝试调济苏辛和梦窗两派以论词的用心,即苏辛相对于梦窗,乃是在词之本色体貌中,期许词家能更加突现出一己之性情、襟抱、学问,而非只是讲究寄托出入的技巧和审美风格,忽略了最重要的士大夫主体精神。这也是夏敬观认为东坡词最难学之处:

学辛者得其豪放者易,得其秾丽者罕。苏则纯乎士大夫吐属,豪而不纵,是清丽,非徒秾丽也。

言下所指,乃辛之易学处,在其豪放,而非秾丽,故其秾丽罕有人得之,然而,即使如此,东坡词却仍是更难学的,主要在其“士大夫之吐属”,祇能凭各人之情性胸襟和才学修养而近之。夏氏认为这一点比秾丽更难达致,突出了东坡词具有的士大夫典型意义,以及对其词风定位的影响,东坡词遂成为士大夫之词的最重要代表,这一点体现在上述清代重要选本对其两首名作的取舍和评论中,也可视为是其人其词影响后世词学的一大层面。

在了解朱祖谋《宋词三百首》对东坡词之取舍标准后,其次,再以端木采《宋词赏心录》中的东坡词采择状况为讨论对象,或可以之为同受常派词论影响之朱氏选本的对照比较。

端木采(1816-1892)字子畴,江苏江宁(今南京)人,官至内阁侍读。据况周颐所言,端木采对其尖艳之作多有批评,在以言儿女之情为主的七夕词中,他都认为“六朝以来,多写作儿女情态,慢神甚矣”,因而以《齐天乐》一词咏《诗经》《七月》农作事功,劝戒文士忏除绮语。可见端木氏不认同词为艳科的既定认知,乃以注重教化功能的诗学观论词。至于端木采《宋词赏心录》一书之所由来,据唐圭璋言:“吾乡端木子畴先生,年辈又长于王氏,而其所以教王氏者,亦是止庵一脉。止庵教人学词,自碧山入手,先生之词曰《碧瀣词》,即笃嗜碧山者。王氏之词,亦导源于碧山。先生尝手书《宋词赏心录》以贻王氏。先生有作,王氏见即怀之,可见王氏倾倒先生之深。”

可见,端木采与王鹏运交谊之深,平时在词学之讨论上亦应多所交流,故此书后来为王鹏运所藏。77虽然上述引文指出端木氏论词宗尚碧山词与周济词论,然而,其实在其《碧瀣词.自叙》中,另言其父笃嗜词而酷好白石,并“极严词曲两戒之辨”,孙克强认为上述这些意见不无影响论词颇有一己之见的端木采,而此特色或可见于端木采选本中所呈现的风格倾向。

其所录宋人十七家,十九首,篇幅虽小,但含意甚远。即如唐圭璋所言:“此册所录共十七家词,仅十九首,然已兼包周氏四家,戈氏七家之所选,具见拙重大之旨。大辂椎轮,此其权舆欤?究其所录,大氐伤怀念远,感深君国之作。一种顿挫往复、沉郁悲凉之致,与近日朱古老所选三百首,消息相通,一脉绵延,足资印证。而十七家中,录及文正、武穆,尤见孤臣微涕之微意,千古如出一辙。”

端木采虽仅选宋词十九首,以为自娱和与同好分享之用,但其选心中所蕴涵的词学观和审美眼光,却是自成体系的。如上文所言,虽然数目不多,但端木采之选域仍涵盖周济和戈载所选的词家范围,是故仍有其综观宋词历史发展的选录眼光。况且,在十九首极为有限的选目中,尚收录范仲淹和岳飞的词作,可见端木采当晚清积弱,朝内争斗不断又受列强眈视之际,确是一有心人。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唐圭璋言端木采此选与朱祖谋《宋词三百首》“消息相通,一脉绵延”,不过就两者对东坡词的选录状况而言,却略有不同,在《念奴娇》一词的选录状况中呈现出相对的差异。

端木氏在19首的数量限制中,于东坡选其《水调歌头》、《念奴娇》2首,在其他十六家中,仅有姜夔以《暗香》、《疏影》与之并列第一,近于全选十分之一的比例。其所占比例与选目可说不仅与周济形成强烈对比,和朱祖谋《宋词三百首》中所选之10首,虽在比例上相近,但亦有取舍相对不同之选目,特别是《念奴娇》一词。

就端木氏之选与《词综》、《词选》、《宋词三百首》所同者有六家7首: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姜夔《暗香·旧时月色》、《疏影·苔枝缀影》,王沂孙《齐天乐·一襟余恨》,张炎《高阳台·接叶巢莺》,可见其选确实有跨越浙、常的性质。

首先与《词综》相较,朱彝尊最为推崇姜夔,端木氏亦选姜词为最多,但朱选接受东坡豪放词风《念奴娇》一词,却在其所收15首东坡词中,未录东坡词中极具代表性的《水调歌头》;对此两词的不同取舍,显示出两人论词眼光的相对不同之处。

又就其所选与《词选》不同者而论,可分两种情况,一是选取词家相同,但词作不同,有东坡、周邦彦、辛弃疾、史达祖。二是端木氏所选词家并未见于张氏《词选》所录中,有岳飞、陆游、高观国、吴文英、周密、陈允平。先就第二种情况而言,呈现两种风格倾向,端木氏所选岳飞和陆游之词,虽非如典型豪放之作直抒胸臆,但其于词中言由功名壮志之心所生的感慨,仍较为接近东坡突出士大夫情怀的风格;而高、吴、周、陈之作,多言聚散离合的相思情景或客途之感,近于姜夔较为凄清的词风。由此或即呼应端木氏此选以东坡、白石并列为首的选阵,其选应是以此两种词风为准则。据此回视其与张氏所选不同之第一种情况,张氏所选东坡词4首和端木氏所选2首,不仅词作完全不同,风格亦有婉约与豪放的相对差异。此外,端木氏所选周邦彦《齐天乐》、辛弃疾《百字令》、史达祖《寿楼春》亦不在《词选》所录上言诸家之选中,且其所选诸家之词亦多倾向姜夔词风,而非诸家本来各有著名于世的风格特色之作。可见,端木氏此选乃自出机杼之作,并重苏、姜两家之词风,不过,虽然如此,在苏、姜之间,端木氏仍有其不同权衡。虽然苏之清旷与姜之清空有近似处,不过,就端木氏所选词中以近于姜者多,标举东坡似乎是于相近的审美风格之外,尚有突出词家人格和性情襟抱的考虑。

与朱祖谋《宋词三百首》相较,这一点说明可再以辛弃疾作一对照。端木采《宋词赏心录》在所选宋词十九首中录东坡《水调歌头》和《念奴娇》两首,但选辛词却只取《念奴娇·野棠花落》一首,偏向较为婉约蕴藉的风格,而未取一首辛词中具有代表性的豪放词,如朱彝尊、先著、张惠言、周济、朱祖谋等皆选之《永遇乐·千古江山》,或是上述诸家除张惠言(和董毅)之外皆选的,可谓稼轩豪放词另一代表作之《水龙吟·楚天千里秋清》。恰与朱祖谋相反的是,端木采对豪放词的采择,乃是舍辛《永遇乐·千古江山》而选东坡《念奴娇》。吴梅跋此选即指出:“观稼轩词录“野棠花落”一首,而不录“更能消几番风雨”;梦窗词录“云气楼台”一首,而不录《唐多令》、《忆旧游》;草窗词录“烟水阔”一首,而不录《曲游春》、《大圣乐》;知畴老胸中别具炉锤,不随声附和也。惜古微丈已归道山,不及见此册矣。”

这一点“不随声附和”之处,或与其人性情遭际和时代背景相关,如陈作霖《端木侍读传》中描绘端木氏为“性兀傲,不与时俗谐,独居京师,自甘冷僻,布衣蔬食”之人物,且“最恶权贵人,意所不惬,必面斥之”;因其个人身世之感而追慕东坡,体现在端木氏词集中提及东坡与其他宋代词家的笔意差异中。写东坡时倾向颂咏其人,在东坡生日时作《水调歌头》词,言其“天与宰衡材”、“韩范许同侪”,而一己对东坡是“异代执鞭慕,酾酒有余哀”;而对其他词家则以追步原作之词境或用其词牌意为主,并在词序中言明,如“夏夜深坐凉月满阶林影在地用疏影调写之”(《疏影》中庭地白)、“次屯田均”(《戚氏》已凉天)、“人日苦寒和石帚调”(《一萼红》喜春来)等。86这或是使其在选目极有限的状况下,对豪放词之选录进苏退辛的原因。

综言之,虽然端木氏此选被认为“获重、拙、大之旨”,似乎仍是不离晚清以降以周济词论为主的脉络,然而,就其所选宋词而言,乃较近于谭献所言其《齐天乐·一声弹指分今昔》、《冷云低幕帘栊影》二词所呈现“遒峻”之词风,这在其所选宋词以苏、姜为冠的选阵中即可见到。

就端木氏与朱氏两选之不同处而言,两者的选阵呈现出相对的态势,朱氏以梦窗之婉丽为主,而端木氏以白石之遒峻为主,且吴梅提到端木氏所选之稼轩词《百字令·野棠花落》一词,朱氏初编时未选之,于重编本方补入;至于端木氏所选梦窗《满江红·云气楼台》一词,则不在朱氏所选数目最多之25首梦窗词中;由此或可对照出,端木氏与朱氏宗尚之词风,确有相对之处。

或可借吴梅所言,为两者之不同处作一小结,即其言朱氏“得半塘翁词学,平生所诣,接步梦窗”,故其“所尚在周、吴二家”。端木氏之选,可谓是以其与世相异的选政展现另一种审美观点,显然与周济以来词坛推崇梦窗词的现象有著相对审美倾向,其选之用心,除了寄寓身世家国之感外,或另有给予学词后进于宗尚周、吴之外的另一种选择,以免除如吴梅所言,学梦窗“往往不得其精,而语意反觉晦涩”之弊。端木氏其选虽然影响不如朱氏之选,但确为晚清词论留下与主流意见形成对照性的一面看法,亦即透过对东坡其人其词之性情襟抱的标举,融合浙派所推崇的姜、张词风,对浙派末流有所矫正,而对周济之后,过于推崇梦窗词之晦涩弊端亦有洞见。

四、东坡词之影响力的两层面

在清代词学视野下的东坡词影响力呈现出两层面。第一层面,是其三首咏物词通过主要词派的考验,不断入选,毫无疑问符合其论词宗尚,或可说是以其词作艺术风格为主的影响。由此三首咏物词观察清代主要词派的论词宗尚,亦能符应词学批评史上浙、常合流的发展脉络,即以南宋姜夔醇雅、吴文英秾丽之词风为主,佐以北宋真挚深厚之情感襟抱和浑成的艺术风格,调合其或过于凝涩、或过于空疏的弊端。

若自东坡两首代表作而言,两词在清代主要词派中,因其与主流词论宗尚不同的词风,而使其各有被接受与被舍去的原因,接受状况较为复杂。

综言之,接受《念奴娇》一词者,主要原因有二,第一是著眼在其词之豪放风格的代表性与艺术风格之审美意义,如浙派代表朱彝尊;第二则是其所突出的东坡其人之特色,呈现士大夫典范在进退出处、人生感怀之际所具有的士大夫人格精神和文化认同。清代主要词派,如常派张惠言和晚清朱祖谋之所以舍去此词者,主要是针对第一点,无法将其豪放风格纳入其主婉约低回的选政中,或是无法接受其于格律上的不完美。对于第二点,相对于东坡的士大夫典范性,舍去此词者选择接受另一种寄寓家国身世之感的辛派一脉词人之豪放词。这一方面是由于时代风会召唤其所需要之词作精神,另一方面也是此类选家在词作风格艺术上的考虑,这两项因素使选家舍去《念奴娇》一词,在周济“退苏进辛”的选择与论述中亦具体呈现。舍去此词者,自张惠言、周济至朱祖谋,隐然形成一常派支流,可以看出在常派主寄托和低回要眇的一脉论点中,《念奴娇》一词因其偏向豪放的风格,是不受到选政较严者青睐的。

至于接受《水调歌头》一词者,也分有东坡其人其词的两种考虑。首先,此词除了体现东坡其人旷达脱俗之性情襟怀外,更自宋代便流传其中寓有忠爱缠绵之思的说法,对于清代讲究寄托或是注重词人襟抱的论者而言,东坡此词的双重性阐释面向都使其易于被接受。就此词的艺术性而言,也有其构思非凡、笔力抟圆流转受人赞赏之处。然而,相对地,不选录此词者有浙派先进朱彝尊、常派开山之祖张惠言和后进周济,皆为浙常中词论大家,且主要是为了此词之格律或艺术风格不符其宗尚;较之《念奴娇》,显然更不受主流词论所欣赏。此词之所以能和《念奴娇》一同并列,主要来自于后世对各派主张之修正补充而入选。譬如先著、程洪《词洁》、董毅《续词选》,以及端木采《宋词赏心录》、朱祖谋《宋词三百首》,而究其原由,显然是因为此词中所呈现东坡其人之忠爱或逸怀浩气所致。

综上所述,除了《念奴娇》一词可视为选家于录词时,是否接受豪放词之纯粹审美指标外,东坡两首代表作在清代几种重要词选中,就其风格而言,较不能被代表主流词论的词选接受,特别是在选政较为单一严格的选本中,更常被同时舍去,如张惠言与周济之选。两者被接受的原因,则常因其词中所呈现其人性情襟抱的士大夫典范性,而得到肯定赞誉,成为提高词境的精神指标。相较于其入选最多的三首咏物词而言,此两首代表其人精神面目的名作,更加突显东坡其人其词在士大夫群体中,以其人格典范和人文合一的文学成就,形成对文人士大夫所具有的极大影响力。

[注释]

①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东坡词题要》,台北:艺文印书馆,1989年,卷一九八,页4144。

②郁玉英、王兆鹏:《宋词第一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经典化探析》,《齐鲁学刊》,2009年第6期,页115-121。

③郁玉英、王兆鹏:《清人词学视野中的宋词经典》,《江海学刊》,2009年1月,页201-207。

④同前注,页207。

⑤郁玉英、王兆鹏:《宋词第一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经典化探析》,页117。

⑥龙榆生:《选词标准论》,见《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页73。

⑦见萧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页234-237。

⑧王水照:《清人对苏轼词的接受及其词史地位的评定》,《苏轼研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页292。

⑨自《念奴娇》到《哨遍》此编号之8首词,乃是定量分析所得出之“清代百首宋词经典名篇统计表”中,名列在榜上的8首东坡词,名次分别是:1、7、11、27、41、67、95、100。将其结果列于本文统计表中,以资参照。此表见郁玉英、王兆鹏:《清人词学视野中的宋词经典》,页202。在本文此表中,前有“※”之未编号的词作,即是未进入郁、王所统计之清代前百大的东坡词作,以此加以区隔。

⑩据路成文所言:“《水调歌头》本怀人之作,从字面看全系咏月,可以看作一首借咏月以怀人的咏物词。”见氏著:《宋代咏物词史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页88。传说神宗读此词至“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而明白东坡“终是爱君”,见清.沈雄:《古今词话.词辨》,卷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册1,页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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