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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者

2009-12-31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狐狸精

周 桐

女人对着镜子涂口红,擦胭脂,擦了又抹,抹了又擦,来回好几次,总不满意。

心一急,脾气便马上来了。她狠狠地将脂粉盒一掷,盒子不偏不倚,落在梳妆台玻璃压着相片的位置上。许是力太大的缘故吧,玻璃即时现出一条小小的裂痕。

女人马上俯下头来,察视那裂痕。裂痕下躺着的是一幅三时半乘五时的黑白照:老庞抱着才三岁大的女儿,她则傻愣愣地立在他的身边,双手不知怎样放才好。

这照片勾起了她的无限辛酸与回忆。四年前,老庞曾提出将这古老的梳妆台连同房内的大床一并换掉,她就是为了梳妆台下压着的这张黑白照,其实也为了舍不得花钱吧,她以保留与玻璃黏成一块的照片为理由,不肯依他的话。

这黑白照片,是她那艰辛的人生历程的一个印记。那时候三口子穷得发慌,整日为糊口奔忙,哪有时间和心思花在拍照上!那张在公园偶遇老友顺手拍下的照片,也是绮玲幼时的惟一生活照了。

她不肯换床换台,第二年,阿庞便将女主人换掉。

应该说,翌年阿庞自己搬了出去,另置新居新床新梳妆台,当然也换了另一个女人了。

女人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这场噩梦的来龙去脉。事情好像是一夜间发生似的。说起来,到现在还有亲友责怪她,说她笨得无以复加,男人发达后出外玩女人是普通不过的事,况且她与阿庞同龄,四十岁的男人是一枝花,四十岁的女人呢?……再说绮玲又不是男孩子,谁个男人不想有儿子?难怪他会起异心。

一想起儿子的问题,女人的心就格外烦乱起来。一些消息灵通的亲友告诉她,阿庞这两年的景况越来越风光,“狐狸精”在他左右,俨然以庞太身份自居。年头她在报上看到一张海鲜酒家的开张照,无意中看到阿庞身边站着个大肚婆,她惊惧之余仔细多看两眼,差点没昏了过去。原来大肚婆正是“狐狸精”。自此几个月来,她三朝两日做噩梦,梦见负心的阿庞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女人看看腕表,从胡思中惊醒过来。已经八点半了,妆还没化好,她不免有点慌忙起来。她对着镜子暗咒,化妆本来非她所长,她是干实在活的女人,那凌晨四点钟摸黑起床走半小时路到庞记茶室生火切肉的日子,凭的全是一身的精力和干劲。学着把面前这些劳什子涂在脸上,是五年前的事,他们的店子第二次获补搬迁,阿庞将业主赔的那笔钱连同他们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和人合资开了一间高级饭店。开张那一天,阿庞说她像“丫乌”,一定要她打扮打扮,以免失礼。她到后来才知道这是丈夫嫌厌她的信号,但知道已经太迟了。

时间开始紧逼。虽说八时入席,但到了八时四十五分了。女人在一刻间决定将眼部的化妆抹去,重新涂上口红,再用唇笔描上唇形,又修了修那涂得不甚高明的鼻影,将脸颊上端部分的胭脂抹得淡一些……做了足足十五分钟,她看看镜中的自己,胭红的颧骨使眼角的鱼尾纹显得格外抢眼,玫瑰色的口红使人特别留意到唇角的下垂……连今天花时间到理发室梳的那只髻,现在从镜中看起来活像一只阿婆髻。要不是因为“狐狸精”,她今晚赴宴就不用做这场“戏”,但隆而重之的打扮竟落得这样的效果,女人不禁悲哀起来。

顷刻间她生出不赴宴的念头。但这是不可能的。刚才七点钟,三婆还来了电话,让她一定要到;她明白若不是“狐狸精”也有份赴宴,三婆是不会这样着紧她的到与不到的,老人家在电话中再三保证说“狐狸精”已向女家人声明,不会出席宴会,因此绝不会出现负心人挽着“狐狸精”的手,与糟糠妻狭路相逢的尴尬场面。

三婆娶孙媳,“狐狸精”竟是入门孙媳的姑姐,凭这样的瓜葛,女人已没有兴趣喝这杯酒了。但三婆与她的交情不比寻常,当年她与阿庞顶下那个街坊茶室,短了的两万块,就是她开口向老街坊三婆借来的。虽说要付她利息,但到底是一个天大的情面,得人恩典千年记,她与阿庞不同,她是个长情的人,这次喜宴无论如何都得去。

女人在九点正出门,乘计程车到达酒家时已九点十五分。

宾客已经据桌围坐,连主人家也已全部入席了。女人下意识地四周张望,心里扑通扑通的,有些慌乱起来。她左右观看,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头,看不见她心里要找却又不想见的人。

一名侍应走过来问她:“这位女士还未找到位子?那边桌有个空位。”他用手指了指靠近主家席的一张桌子。女人连忙摇头,朝相反的方向急急走开。她好不容易才在靠近洗手间入口处的角落找到一张尚有三两个空位的桌子。坐下之后,她深深地吁一口气,要她坐到那主家席的邻座去,只要她见到“狐狸精”的背影,她都会气得发抖。

酒筵开始了,侍应从她身旁端上乳猪拼盘,请客人起筷。

一个女客匆匆忙忙地走过来,边走边四处张望。来到女人的身边,她低声问同桌的其他人位子是否空的,便坐了下来。

侍应给她倒了汽水,女客随大家一声“起筷”,便伸出筷子夹乳猪。

她夹菜的手上佩戴的那只闪闪生光的巨型钻戒吸引了女人的注意,顺着戴戒指的手看上去,女人差点没叫出来。女客也察觉到她注意她,向她望了一眼,筷上的乳猪肉跌到桌上。

女人心里震动非常。她故意地拖拖沓沓,在最迟的时间到会,目的就是不想见到这个人。料不到这天杀的比她到得更迟,更坐到她的身旁来……

“庞太……庞太,为何不应我?”

女人这时候才省悟身后有人声呼唤,怯怯地回过头来。

一个约莫六十出头的摩登阿婆从她身后擦过,然后坐到她的对面。老女人向着她展露笑容,一张黑黑的脸上突出一个血红的唇印。女人的心里正在捣鼓,又觉得她形象滑稽,便马马虎虎地对她报以勉强的一笑。“狐狸精”就坐在她身边,这足以使她阵脚大乱,如坐针毡。

“你最近好像清减了不少,是太过激气之故吧?”老女人对着她说。

女人心里暗吃一惊,这老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和老庞曾做过几年茶室生意,认识了不少街边三姑六婆,这些人说话口没遮拦,在崩口人面前,毫不忌讳地讲崩口碗。女人怀疑她要毫不避忌地拿阿庞的事来做话题。她在心慌意乱之余,立定主意,绝不与这类八婆搭讪半句。

拼盘还没吃到一半,便给侍应拿下了,跟着端上来两个热荤。

老女人禁不住咕噜两句,骂完侍应,又骂酒家老板:

“收了人家的酒席钱,竟然不让人吃东西,你说怎会有这个道理!此地做饮食生意的没有多少个是好人,越发达越坏。就像你阿庞吧,有了新便忘了旧。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对付这种男人,得要有点方法才成。最重要的一招是不摊牌。不要以为大兴问罪之师管用,你一吵,他就知道你摊牌了。这样连个名分都保不住,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女人惊栗之余复觉无地自容。在“狐狸精”面前这样揭她的疮疤,这八婆的消息介乎灵通与不灵通之间,这种耳目闭塞的饶舌女人是最难应付的。女人暗暗咒她,过两年下地狱,定要给牛头马面拔舌头……她

感到这场面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但现在就离去,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向“狐狸精”投降?

想到此,女人的心情就像倒翻了五昧架一样,一时间没法拿得准一个方向。她恨不得揪起面前的盘菜泼到老家伙的脸上,然后站起身清清脆脆地掴“狐狸精”两巴掌……她心里确是这么想,可是她知道自己办不到。此刻她的舌头在打结,脑袋里纷纷乱,想开口骂,喉头却发不出声来……

她甚至觉得颈部无力,无法支撑她抬起头来。她恨不得脚下有个地洞……

狐狸精现在一定泛起一丝胜利者的得意笑容了吧?女人顿觉一阵心绞痛。

“庞太,依我看,你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八婆似乎意犹未尽,非要深挖她的痛处不可。“今时今日,城里谁不知道阿庞另结新欢?女人老了,在男人眼中也就不值钱了,这种环境,还争什么?要争的就是钱呀。阿庞丢下你们母女俩不顾,你……”

女人顿觉眼前的东西一片模糊,她再也按捺不住,也来不及挽起皮包,就往洗手间冲去……

洗手间内幸而无人,不过有没有人她大概也看不清楚了,女人躲在厕格里恸哭,像久蓄河水的堤闸打开一样,一泻不可收拾。她耳朵还听得到八婆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勾起了她多年前的辛酸回忆,当然还有这几年来的屈屈不平。试想想“狐狸精”今天戴巨钻住高厦,该死的阿庞这几年的好风光、好处都让她尽占去了。她替丈夫捱生捱死打天下,笨得除了一间两房一厅的旧屋之外,便一无所有。男人每月付给她五千元家用,还是用银行户口过账给她的,连个见面也省了,到最近女儿出国读书,他才多给三两千……自己捱过来让人享受,真命苦啊……

女人在厕格里不知哭了多少时候,到最后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想起脸上有化妆,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

她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更后悔今晚来赴宴。她不晓得如何收拾残局。

走出厕格,她用厕纸把脸上一塌糊涂的化妆抹去,洗了个脸,整理一下有点松乱的发髻。她又想起皮包似留在座位上,得马上回去拿回来,要走也要拿它一起走。

女人担心别人看出她眼睛的红肿,也担忧“狐狸精”特别留意她,于是便低着头侧着脸回到座位上。

她拿回自己的皮包,但邻座却是空的。

座中宾客正兴高采烈地谈论,没有人留意她已经回来了。

侍应俯着身子移开桌上乳鸽,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鲳鱼。女人本来打算拿了皮包便离去,但此际看到热腾腾的鱼,她似乎又有了吃的欲望。也许是哭了一场觉得肚饿吧,又或许是不见了某人的影子,众人又忙着讨论,不以她为话题,她略有吃的心情。况且宴会已到尾声……

女人决定只吃不听,不理席上诸色人等的言论。众人谈得十分兴奋,以至女人连吃了两箸鱼,也未有人伸出筷来。

和适才热闹的情形正好相反,女人顿觉好奇起来。

“黄太,你刚才是说得过火一点,人家差点没哭呢?”一个中年汉子兴致勃勃道。

女人登时一愣:怎么又来了?为何总不放过我?刚咽下去的鱼块,即时卡在喉头。

“听说她生了女儿不到两个月,阿庞就姘上另一个女人。”

“唔,那女人才够骚呢,据说只有二十多岁,身材棒到不得了。”

“真作孽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个才几个月大的女儿。你们别看她住得风光,那间复式高层是分期付款置的,首期才付了一成。”

“哎哟,连人家这样的事你也知道,你一定是躲到别人的床底下偷听回来的……”

众人一阵哄笑。女人听得呆了。

“她手上那颗大钻戒你以为是真的吗?我猜九成是苏联制造。你想老庞会舍得花那笔钱?”

顷刻间,女人明白了一切。

散席后,一个女人倒在桌上,不醒人事。一位老太婆走过来看了看她,惊呼道:“怎么会是阿琼,我和她相识二十年,从没见过她喝酒。”

侍应走过来对老人家说:“这位女士很奇怪,到炒饭上台才叫斟酒,一斟就是一大杯。

老太婆看见醉酒女人嘴角绽起一丝掩抑不住的笑,摇了摇头道:“真是莫名其妙。”

选自澳门基金会《澳门短篇小说选》

责编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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