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狐狸精
2016-11-02郎生
郎生,云南人。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进藏,在拉萨《西藏文学》杂志任编辑。1989年至今,在昆明某报任编辑、记者。已出版长篇小说《雪域历》、散文集《直接体验》等作品。
蒲老先生的豆棚瓜架,就搭在路旁宅边。一早他便在晨雾中起身,大梦未醒般来到这里,后面跟着一群狐精鬼怪什么的。不过,那都是林城原先的幻觉了。现在的蒲老先生,只是个留着花白胡须、干翘小辫的老头,头戴毡帽、手提茶壶,腰带上还别着几片旱烟叶子。
早起的农人、客商和脚夫,都会跟他打招呼,说蒲老先生,今日带了烟茗,是想听故事呢,还是要复习功课呀?蒲老先生笑说,当然是有人讲故事就听故事,没人讲故事就复习功课了,我还没考上举人呢。人家也笑说,您真是活到老考到老,眼前还有无边的荣华富贵,比不得我们这些没指望的粗人哪。
每天上午,蒲老先生都在复习功课,那些被他翻弄搓揉了千万遍的教辅读物,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了。从他十几岁成为秀才之后,这种情形已重复了整整五十年。蒲老先生自幼便是个天才神童,过目不忘七步成诵,快七十岁了还未中举,真是天大的笑话。
四十岁前,蒲老先生很认真地看待这个笑话,所以脸羞得通红,根本就不愿见人。他的家人外出,脸也红红的,像柿子一样。所以街坊邻里提起蒲家,都说是蒲柿子家,提起蒲老先生,就说他是个小柿子。小柿子虽说没脸见人,但总得挣钱,好在他是个秀才,可以在家授课,便收了几个弟子,不再出门了。
不过小柿子白天不出门,晚上天黑了却时常偷偷溜出来,在坟地里游走,或者在河边搞搞美学散步。黑更半夜的坟地里当然没有人,河边也只有几个外地来的渔夫和乞丐,根本不认识他。这不仅有助于小柿子恢复正常的脸色,还有助于他发明新的娱乐活动。
说来有趣,小柿子是四十岁那年,在乱葬岗里领悟的天地人生。一天深夜,他独自坐在一块倾倒的墓碑上,看着坟茔间的磷火飞萤,望着天空中的星辰流陨,忽然觉得自己目光如豆。正因为如此,他读不懂那些经天纬地的典籍,答不出济世救民的考题。他所能做的,只是用如豆的目光,探测揣摩一下萤光磷火所能照见的立锥之地罢了。
如此说来,那河边的渔夫、乞丐,路上的农人、客商和脚夫,才是他的同类。他们同样鼠目寸光,蝇营狗苟于自己的生计,不会嫌弃笑话他,他也没必要在他们面前脸红。还有,长年夜晚外出的积习,使他惯于在黑暗的背景里,演绎光天化日下发生的故事,得趣之处,只有他自己知晓。
小柿子再出门时已变成了老先生,却不教书,他在自名“聊斋”的宅边搭了个大棚子,点上豆角种上丝瓜,说是在那里复习功课。而后,竟又在爬满豆角挂满丝瓜的棚子里开起了茶馆。众人见蒲老先生毫无羞惭之色,面皮也像他们一样黄黄的,既不红润更不绯红,便不再笑话他,还去他的茶馆里喝茶聊天。
复习功课,是蒲老先生的身份所需,尽管一两银子也挣不到,但挣了脸。作为读书人他必须准备参加考试,因此就要不断地复习功课,起码要做出复习功课的样子来,才有面子。有了面子,就可以厚着老脸开茶馆,闲极无聊地听人讲故事。
蒲老先生的烟茗,是用来诱惑人的。本地人用不着诱惑,他们的故事早在茶馆里讲完了。蒲老先生想听的,是过路的外地客商、脚夫们讲的故事。一见有陌生人过往,他便把茶馆的帘儿挑得老高,并在上面注明“外地人免费”,写得比聊斋的字号还要大。
过路人一看有这等好事,马上进来,喝茶抽烟,很不客气。完了说声谢就想走,蒲老先生却拦在了门口,把帘儿的背面翻转过来,但见上面写有一行小字:“条件:讲一个故事。”人家说不是免费吗?蒲老先生说是啊不收钱。人家一想也对,故事又不值钱,那就讲一个吧。
你若讲得精彩,蒲老先生会继续递烟倒茶,鼓励你再讲。他说这儿是聊斋嘛,接着聊。你便说好,接着聊,后来把正事都耽搁了。有的人不想讲话,或着急赶路,蒲老先生又说,忙什么,别无聊了,喝茶,抽烟。你一听有点糊涂了,也不知道什么有聊什么无聊,就坐下来瞎聊。这一聊,就上当了。
你要有什么精彩的故事没讲出来,蒲老先生会说,那好,他先讲一个。要知道蒲老先生是人世间最会讲故事的人,你就是去波斯湾,把能讲《一千零一夜》的山鲁佐德请来,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况且他还知道人人都觉得自己的故事最精彩,所以他讲故事只是引诱你,让你生出争强好胜之心,倾吐一切之念,毫无防备,就把你从来不讲的故事道出来了。
这样一来,蒲老先生才满意,把你讲的故事改头换面,记在他那本名叫《志异》的书中。志异者,专写离奇古怪之鬼故事也。蒲老先生记写的故事多发生在夜里,而夜里只有狐精鬼怪在活动,所以你也可能变成鬼怪,或者是遇上狐精。有哪个男人不想遇到狐狸精,又有哪个女人不想变成狐狸精呢?所以,你可能还真有几个离奇古怪的鬼故事要讲。
男人既然可以变成妖魔鬼怪,那就什么邪念都会有,什么坏事也能干了。女人既然可以变成狐狸精,那就怎样妖媚也不过分,怎么迷惑人都可以了。于是大家就很开心,起码在讲故事和听故事的时候很开心。一听见大人们的笑声,几个光屁股娃娃还会跑进来道贺说:“祝你们笑口常开,笑死活该;笑进棺材,没有棺盖。”
这歌自然也是蒲老先生编的,他都六十好几了仍未中举,已无当官发财的指望,得做好死后没有棺材的准备。五十年的高考(当时称之为乡试)生涯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不能用自己喜欢的文字去换官换钱。而用你不喜欢的文字虽说能换官换钱,但能换多大换多少,也由不得你。
一个秀才没官没钱的,肯定混不好。谋生的办法除了教书、开茶馆,还有代写书信、门联、契约、年终总结,以及专供文盲评职称用的论文,要不就得在茶馆的门脸、墙壁上登广告,如农药、耗子药、卫生巾、猪饲料、猴王牌电池之类,再各配上一段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广告词。但那样做同样是换钱,只要出了钱,文盲、厂商就像衙门里的官吏一样霸道,家信情书广告词也不见得比文件社论好写,故蒲老先生没有开办那两项业务。他记写狐精鬼怪的故事,为的只是穷开心,混日子。
比方说有个从山西来的太原人,已婚,姓王,说他某日早行,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抱襆独奔的二八姝丽(乃今人所言之佳丽耳),便凑上去调情,还把人悄悄带回家去,藏在密室里做情妇。这有点像现在包二奶、养小三什么的,已作为常用词收入《新华字典》了。但姓王的很不地道,和人家睡了又诬陷人家是披着人皮的魔鬼,想吸吮他的精血破坏他的家庭,还找来个装神弄鬼的臭道士,把人家给害死了。
另有一位老爹憋不住去嫖娼,可找到的野鸡愁眉苦脸浑身黄肿还有口臭,这让他很没情绪又不满意更觉心中有愧。他回家来大吐了一场,吐出些鸡蛋清一样的东西来,骗老伴说是在梦中喝了个女鬼的奶水,太恶心了。
有趣的还有一名男士得性病的故事。要知道清代的性病患者数量虽远比不上今日,但古今中外的感受是一致的,那便是你的至乐之物插入的香滑玉体,突然间变成了蝎子洞、刺窟窿或者是毒蛇之吻,伴随着佳人娇喘呻吟的,是你痛苦绝望的仰天长啸。
妖魔鬼怪当然是坏的、害人的,但也不一定,尤其是狐狸精,便都是好的、有益于人民的了。作为秀才、读书人,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知识分子,其学识如今也像人民的财产那样,受到了法律保护。只是蒲老先生的私产除了豆棚茶馆,仅有破宅聊斋,用不着保护。棚子是违章建筑,茶馆属无照经营,不日就将被关闭拆除。至于破宅聊斋,离倒塌之期不远,作为旅游景点光荣重建之日,更在两三百年之后,蒲老先生占不到任何便宜。
蒲老先生有无家室儿女,是否娶过粗笨的农家丫头或者是儒雅乡绅家的千金小姐,林城疏懒,不想去查证。他猜想蒲老先生是个喜好风流的单身汉,肯定与狐精女鬼厮混过,所以才最喜欢记写那类故事,《志异》一书便是有力的佐证。此等乖谬见解,纯属轻妄之言、无稽之谈。
为历史人物和文学名著立传作评,必须得做到信、达、雅。据如今的专家学者们阐释:信者,忠于史实合乎想象取信于民也;达者,流畅通达一气呵成兼善天下也;雅者,美观大方优雅动人不污人耳目心智也。林城杜撰的劣作,很显然难以满足以上三项基本原则的要求,便只能由我这个当了一辈子责编的人,来替他把关了。好在他后面的文字还算具有一点正能量,起码在导向问题上是实事求是的,应该说尚存可取之处,在新形势新常态下,不能像过去那样简单粗暴因人废言,一棍子打死。
据林城分析,蒲老先生之所以要找狐精鬼混,写狐狸精的故事,一是他作为男人禀性如此,二是由于他太穷了。因为秉性难移,他不可能不向往异性、更多更美丽的异性。由于考不上举人又不会做大买卖,他当不了官发不了财,不可能娶三妻四妾,更不可能娶八房姨太太或者包养十几个情妇。于是,狐狸精便出现了。
狐狸精都是有人形的,正如妖魔鬼怪甚或是外星人,也多少具备点人的体貌特征。她们多在夜晚或者是没人看见的地方活动,以保持必要的距离与神秘感。《志异》一书中的不少男男女女,言行之所以异于常人,时常没羞没臊的,就在于他们不是人,一见到阳光便原形毕露了。所以要等到天黑,才能见到他们。
像蒲老先生那样的天才书生,青年乃至壮年时期,应该都是个俊逸才子。晚上正独自一人复习该死的功课呢,头悬梁锥刺股,心猿意马不知道在想什么,难保不会有狐狸精去找他。狐狸精当然是很骚的,尽管她们看上去要么冰清玉洁,要么天真可爱,要么羞涩难当,并均为绝色美女。但她们肯定不正经,否则干吗夜里来会书生呢?书生一见四下无人只有姝丽,立马解发弃锥,也变得人模狗样的,比狐狸精还不像话呢,就想把人家弄到床上去。
无论是即时宽衣解带还是忸怩拖延一阵,狐狸精是绝对会与书生上床、云雨一番的,不然她就不是狐狸精了。可狐狸精即便再美丽再可爱再善良再纯洁(据《志异》记载,她们时常是“宛若处子”),书生也没办法娶她,妖精毕竟是妖精。所以在床头缠绵、离别缱绻之际,狐狸精还会流下真诚痛苦的泪水,说来生来世、下辈子什么的,让书生无奈地抓耳挠腮,撕心裂肺。
狐狸精让书生毫无办法,你不可能去提亲,你连她家的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去不了,首先是不敢,你不摸底,不知道她家是狐狸洞还是大宅门,她是已婚还是定了亲,有丈夫或者男朋友吗?就是敢去,又会享受什么待遇,能活着回来吗?就是你不想活了,那狐狸精怎么办?她说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就没命了,活不成了,你忍心害她吗?
书生当然不会害狐狸精,尤其是那么美丽可爱纯洁善良的狐狸精,否则他就不是书生了。这也是狐狸精之所以喜爱书生的原因吧。要知道狐狸精极少有不怕死的。于是书生就很被动,只得每天心不在焉地背几页书做几道题,苦等着狐狸精的到来。
开始一切顺利,所有的问题都被欢爱淹没掉了。男欢女爱的危害之大,完全是春风野火烈焰干柴,古今中外有那么多奸夫淫妇为了一时欢爱,不惜谋害与之结发的原配夫妻,演出了多少罪恶滔天、令人发指的惨剧。但书生有文化,不敢伤天害理,狐狸精胆小怕事,最多只会骗人,所以他们的欢爱危害不大,还不至于引发火灾,闹出人命案来。
也有书生跟踪过狐狸精,记下了她家的单元和楼层,可去找的时候,又在楼宇遍布的小区里迷路了,再找不着是哪一栋哪一层。至于那些住在老城区的狐狸精家则更是难找,隔上一段时间就拆迁了,不知搬哪儿去了。也有书生找到过狐狸精家,却没见到她,也没见到她的父母、丈夫或者是男朋友。听邻居说她早出国了,变成了外国狐狸精,在英国的爱丁堡大学教书呢。
狐狸精惯于暗夜行路,书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书生只爱狐狸精,要是他中举或者是改行做大生意去了,那他就不是书生,肯定与狐狸精无缘了。狐狸精也只爱书生,要是她傍上了大款或者大官,那她就是别人的花瓶或者小蜜,不是狐狸精了。书生与狐狸精有一种同谋共存的关系,一旦哪方违反了规则,关系便自然解除,像黑夜化为白昼那样,所有的故事也将烟消云散。
狐狸精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们比书生清醒多了。她们只爱书生,因为只有书生无所事事,会终日整夜地苦等着她们,把与之相见看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头等大事。也只有书生既温柔又放肆,会与她们终日缱绻缠绵、不知餍足。但世道浇漓、狐心不古,这一切是会发生变化的。
比方说有狐狸精老在想,要是书生中举做官了怎么办?中不了举改行去做大生意了又怎么办?肯定会忙于应酬搞搞腐败享受享受什么的,那样一来书生就不是书生,也不会再爱狐狸精了。也有狐狸精的男友原本是书生,可等她转世成人并与之结婚后,丈夫便不爱她了,只尽尽责任,把她当成了管家婆兼孩子他妈,让她不得不考虑要不要再做狐狸精。
但书生要是老不中举又不改行也不结婚,狐狸精同样心存忧虑。每天夜里淫奔苟合,路近还好说,路远得翻山越岭,或者是经过治安混乱的城乡接合部、红灯区。且不管城里乡间,到处都有狂吠乱叫的犬狗,它们是狐狸精的天敌。此类天敌品种繁多,从藏獒、北京犬、德国警犬、丹麦牧羊犬,到土狗、野狗、乞丐狗、宠物狗、情侣狗、观赏狗、斑点狗、沙皮狗、狮子狗、狐狸狗、老豺狗、癞皮狗、红眼狗、尾巴狗、哈巴狗、小乖狗、老憨狗、臭屎狗、独眼狗、四眼狗、长脚狗、板凳狗、胖狗、瘦狗、黑狗、白狗、灰狗、黄狗、花狗、公狗、母狗、杂种狗、克隆狗、卡通狗、玩具狗、好狗、坏狗、疯狗、恶狗、袖狗、懒狗、裤腿狗,只叫唤不咬人的狗、只咬人不叫唤的狗、夹着尾巴的癞皮狗、官府衙门的看门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地主老财家的狗腿子狗、狗眼看人低的狗、狗仗人势的狗、被痛打或没有被痛打的落水狗,等等,应有尽有,令胆小的狐狸精心惊肉跳。
即便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娇弱的狐狸精在惊悸中长期奔波劳累,也受不了。所以她们又希望书生中举,当上县令、知府、巡抚、总督,甚而是宰相、皇帝,或者干脆改行去做大生意,当个总经理、董事长,那她们就可以随意购买时装和化妆品,去欧洲或者马尔代夫旅游了。有不少狐狸精就是为此改行的,说只要能消费享受,她们情愿去做李嘉诚的第十四房姨太太,也不管人家是否娶小老婆。
这样一来,传统老派的狐狸精分化瓦解得很厉害,一度演变成吴琼花、李铁梅、江水英、柯湘、阿庆嫂等过于离谱的无性别另类,经教育启蒙又转化为酷妹、靓姐、甜妞、萌妹子、女汉子、乖乖女、野蛮女友、河东狮吼和小萝莉等全新品种,虽说美丽依旧,但性情、打扮尤其是头发的颜色,都大为不同了,甚至还有年方二八的未成年少女。有时候,连林城都搞不清现在的狐狸精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可爱得要命还是可恶得要死,是长发短发卷发还是红发绿发蓝发,或者是荧光发迷彩发没头发的?当然书生也一样,如今上哪儿去找蒲老先生那样痴愚的文豪书生呢,有也演变成脑残范进、坏小子西门庆了。但狐狸精还在找书生,书生也还在找狐狸精,这个自古至今的死结,一下子难解得开。
见书生为难,狐狸精大感委屈,说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你的家人应该感谢我才是,他们也不想想,有哪个女人对你比我更好?真太没良心了!书生一想也对,他与狐狸精苟且偷欢的这些日子,不亚于得道成仙,有什么理由附和着别人去责难她呢?真太没良心了!只是他和狐狸精老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别人发现,后来又被人看出印堂发黑,脸上有妖狐之气,无法隐瞒,只得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狐狸精。
尽管狐狸精落落大方,有修养讲礼貌,并一如既往悉心照料着书生的衣食起居,但书生的家人仍对她白眼相向。见书生面有难色,憔悴悲伤的狐狸精便不再温柔娇媚,大声斥责起来。当然不用你操心,他们的别扭是会被眼泪和热吻化解得一干二净的。书生和狐狸精是阴阳两界最懂温柔的情种,他们说的甜言蜜语,完全是一部《床上史诗》,比《伊利亚特》《奥德赛》更为精彩动人,比《罗摩衍那》《格萨尔》还要漫长呢。
令书生头疼的,是狐狸精无法自立。能自立的是富婆、白领、模特歌星影视明星什么的,她们也不是狐狸精,而且还要另谋出路,嫁给国际级大富翁呢。男狐狸精不会来找书生,来找书生的都是女狐狸精,所以她们也想有个依靠。但书生靠不住,摇摇晃晃,一靠即倒。书生自己能撑住就不错了,说不定还想靠靠狐狸精呢。在调研中,林城就遇到过一个极具个性的狐狸精,为让书生依靠主动去做了名模佳丽,她有一句狐精名言:“天才的书生都是狐狸精养着的!”
她的言行当然让自认为天才的书生们很是振奋。想想看,要是所有的富婆白领模特歌星影视明星一类的富强美人,都是狐狸精,都爱书生,都把书生养起来,那蒲老先生还孤愤什么,曹雪芹也没必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五四时代的德先生赛先生们还不笑死,民主救国科教兴国文艺复兴民族崛起更指日可待了。
只是林城后来一想也不对,如此立论恐难服众。这一杰出言行虽兼顾传统又讲究女权,实属推陈出新的神来之笔,但实施起来又恐损及男权画虎成犬。而且女书生怎么办?林城还没见过男狐狸精的面,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新物种,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女书生岂不更想要他们包养自己了吗?有个年轻的女书生得知此事就来找林城打听过,满怀憧憬地说男狐狸精一定很够味什么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这男书生和女狐狸精的事还一团糨糊呢,又有新新人类和新新类人(凡不属于人类又类似于人者为类人)来掺和了。何况那个为书生做了名模的狐狸精不过是个三八佳丽,也属新新类人,按过去的标准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可按现在的标准还很年轻,难保以后不会反悔。况且她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直在规劝她爱的书生以及所有书生念佛入教,信仰慈悲为怀四大皆空,不大对头啊。
且不说让所有书生都信佛入教难以想象,要是他们都入了教剃了头就更难想象了。所以也用不着担心,优秀的书生是不会去念佛入教的,因为遁入空门虽然闲散却没有奖金也找不着狐狸精,玩真了还得撇家舍业守身如玉,没听说有狐狸精喜欢罗汉金刚或者是菩萨佛爷的。当然,少林寺的方丈除外。
如果狐狸精很固执,硬要书生挣钱当官或者是皈依宗教,那作为书生,作为狐精,他们就前景堪忧了。所以,应该是闹着玩的,只要过得去,狐狸精还是要做狐狸精,书生也还是做书生的好。书生只爱狐狸精,狐狸精也只爱书生,尽管他们时常对对方不满。令狐狸精伤心的是,书生不仅无钱无势,对爱情的信仰也不够坚定。令书生伤心的是,他与狐狸精永无结合的指望,只能背地里与之来往。能在今生转世的机会,毕竟少之又少。
书生不能对狐狸精有指望,狐狸精也不能对书生有指望,否则他们就不是书生,也不是狐狸精了,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时间一长,他们就把对方当成了需要自己照顾的宝贝,狐狸精是书生的宝贝,书生是狐狸精的宝贝,他们都是对方任性的大宝贝。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麻烦也少了一半。重要的是,无论书生怎么穷,也要省钱给狐狸精买点衣裙饰物巧克力玫瑰花,还要陪她旅游拍照逛商场,邀她共读淫词艳书,看春宫画,合听MP3,再请她喝杯咖啡吃顿烛光晚餐,一个铜板也别剩下。
林城发现,狐狸精都很怕老,所以有小狐狸精会嘲笑那些上了点年纪的狐狸精,说她们是老狐狸精真不要脸什么的。当然也有老狐狸精会鄙夷小狐狸精见钱眼开廉耻丧尽什么的。据林城观察,年轻时清纯羞涩好幻想甚至是性冷淡的小狐狸精,进入中年以后,倒有可能成为绝无仅有的骨灰级老狐狸精。只是现在的小狐狸精单纯羞涩的极少,多在晒自拍秀富贵秀性感,衣着暴露蹦迪嗑药大吃大喝,也不知过些年还愿不愿做狐狸精。
做个狐狸精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狐狸精。极品的老狐狸精之所以不容易做,是因为狐狸精一老便不美了,不美就不是狐狸精了,所以狐狸精都很怕老。狐狸精为见书生昼伏夜出日夜颠倒奔波劳累,书生就得让睡眠不足日渐憔悴的她们有时间休息,睡觉养颜,或者去做做面膜,跳跳健美操,再吃点滋补的营养品。最后说不定还得去整整容,割掉眼袋拉平鱼尾纹,这样一来,老狐狸精便又有了自信。
写到这里,林城才恍然大悟,原来狐狸精的家人肯定既不是狐精也不是书生,不然狐狸精为何不带书生去见他们呢?他们要真是狐精或者书生的话不就好办了吗,肯定满怀同情与理解,根本不会为难他们。所以,悲剧是时有发生的。
《志异》一书中常有这样的记载:某天夜里,狐精与书生幽会时神情悲戚,说他们的事被自己的家人或者是臭道士发现了,原谅她以后不能再来,否则他俩将有性命之忧。妾虽死不足惜,君却尚需保重。就此永诀。言罢泪如雨下。据林城走访调查,那样的狐狸精其实是想改行了,又不便明言怕伤害书生。也可能是发现书生爱上了别的狐狸精,不再爱她了,不得已才离去的。
还有重情重义的狐狸精虽与书生诀别,又为他生了孩子悄悄送来的,那更是体谅书生无力娶妻生子的大仁大义之举。偶有聪慧绝伦的狐狸精,修炼成借尸还魂或者是转世投胎法术,便能在这辈子或者是下辈子,来与书生相伴了。
只是如今的人已不在乎书生和狐精的苟且之事了,现在连妖魔鬼怪都不避人,大白天也不化装穿人皮,还理直气壮冠冕堂皇地满世界走呢。有些事蒲老先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只好草草收场,看起来意思不大很不过瘾,就不赘述了。
《志异》一书中最精彩的,是一个掺和着女鬼的狐精故事。前面说过了,女鬼都是害人的,书生与之交合必伤元气。这女鬼虽说惹人怜爱,但也是来采书生元气的,从而导致书生至坚至挺之物绵软如蚕且患重感冒久治不愈。这一现象肯定被关爱书生的狐狸精发现了,要知道狐狸精是最体谅书生的,即便书生偶尔与女鬼有染她也不在乎,只是不能容忍女鬼滥采书生的元阳之气。
女鬼善妒,鬼主意多,便挑拨书生,说她晨归墓穴时,见荒野中有一座富丽堂皇的狐狸洞。她打听过了,书生爱着的那个狐狸精就是该洞的女主人,在那样奢华的洞里享受惯了,是不可能痛下决心来书生的破宅与之相伴的。不过那女鬼心善,又说没什么,只要她爱着你陪着你,有人养着她你不是更轻松吗,这样最好了。
此时的书生已届天命之年,他知道自己这一事无成的大半辈子,多半是靠狐狸精养着的。真心养他的狐狸精都是些弱女子,却比他更无私、更勇敢、更疯狂。他自己就没想过要养狐狸精,甚至连她们有点自私狂乱的念头也不能容忍。
蒲老先生是七十二岁那年获得的贡生称号,就是为考试贡献了一生的意思,有点像今天的荣誉博士。而后又得到了御赐文林郎的官品,相当于如今的正处级调研员,但不久便去世了。当时的他已不再记写狐精鬼怪的故事,听故事的茶棚也早被开发商强拆了。
获得文林郎官品,意味着蒲老先生能够享受正县级(即知县、县令、县长或其他任何正七品芝麻官级)干部的退休待遇。死前的那几年,还有退休工资、菜篮子费、过节费、老龄补贴、公费医疗什么的。死后还可以开个追悼会,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由县令致悼词,并赠送一个骨灰盒,墓碑上也能刻上“已故贡生、御赐文林郎(正七品)蒲老先生之墓”的字样。
当然,墓地还是蒲老先生生前自己掏钱买的,公家概不负责。使用期限一般为二十到三十年不等,也有五十甚至是一百年的,看所交钱款的数额而定。到期若不补交费用,就将被掘墓扬灰,把地盘让给另一位出得起钱的消费者。至于蒲老先生暮年是否有狐精相伴,谁都不知道,据说那时也没有狐狸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