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使用点击的手法以攫取永恒
2009-12-31郑愁予
郑愁予
是不是多数“感时及物”型的抒情诗是瞬间的产物?在技术上说——是的!实则是潜积于思维中属于生命的或美感的经验,通常总是处在一种朦胧未察的状态中,而瞬间受到点击,如同火链将黑暗擦亮造成颖悟那样的光明,一首诗也就应命完成了。这个“感时及物”的契机,可以“即兴”(impromptu extemporaneous)为技术手段,进而达至自然美好(spontaneous)的效果。我们就举熟知的唐代短歌《登幽州台歌》为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实则是陈子昂自识在六朝至徐陵、庾信文风之后,系开始摆脱华靡骈丽影响的第一人,又身为武后命臣,军书文胆(与幽诗的时间关联待进一步印证)其文采的自负与服役的沉郁相颉颃,以致心理复杂纠结,当时幽州尚未设镇,遽而登临古台,面向历史的莽野,一刹间,潜积的生命感慨与美感经验便闪耀而出……如此的“即兴”之作方能以点击触开懵懂的障幕,攫来“永恒”,拴在笔下,使一阕登临的短歌跨越时空成为生命的咏叹。(他写过多首登蓟丘的诗,是赠诗,便自不同了)
近三年,我在金门两度做客,先后写了两首“即兴”技巧的感时诗,实则是对景抒发我潜积心中酒文化的美感经验。第一首写在二○○○年八月,当提笔之际,骤然涌出脑海的意象是饮酒的感性行为,同时又须在金门历史的格局中演出,乃依身临其境的心理状况推演节奏,于是寻醉,聚饮,独酌,酹酒,相继在设定的场景中演出。天幕拉开:看见了明月、山海、楼台、沙滩……因为功用是众前朗诵,我在场景中尽量安置实物和实地的名字,使之通过听道的时候就引起联想,进入理解,这与必须凭阅读才得诗意的作品是构造不同。譬如:太武(山),黑标、红头曲(酒牌),“登高有台”(郑成功检阅水师台)“鸥盟之滩”(惟一的典,来自古诗与鸥有约,以清隐之地象征和平无扰),至于“两门对开”则指的是金门与厦门;缘起一九八八年我和柯锡杰由《中国时报》资助访问福建,曾从四个围绕金门列岛的要塞方位向回遥望。并做了摄影,斯时炮台已废置,厦门人士提出“两门对开”的愿景。便取之为这首诗的诗胆……以战争为引,以和平为归。我又制作了铿锵活泼的韵脚,仿佛这也是朗诵诗的要义吧!诗成,我命题为《饮酒金门行》,如下:
饮酒金门行
寻醉?
到金门去!
邀请明月……山海也同醉,
醉得你形骸化入自然连影子也不见。
聚饮?
到金门去!
主人慷慨群贤豪兴,
而战地定交以啥为凭?
哈,饮高梁酒者方称得
性情中人。
独酌?
是的,在金门独酌!
那就携一樽金酒爬上太武吧!
(昨日买的黑标,今日买的红曲)反正都宜
微醺……在山头举樽临风。
饮者乃有侠者之姿,
豪兴起时,大口吞浪如鲸之啸海
当怀思远人,就闭目坐定,
轻啜芳洌犹吻之沾唇……
祭酒?
酹天?
则金门的见证永远是历史的预言,
在此登高有台,
等待落霞有鸥盟之滩,
为的是远瞩
山海一色,两门对开……
当千帆竞渡满载,
尽都是酒瓮渔鲜,
飞天啊,拿酒来!
这一大白就敬了我们的和平女神吧!
(二○○○年八月)
今年中秋前一晚,我乘飞机从侨居地康州到纽瓦克转机,依着窗口伴我而行的竟是初升的秋月,从离开地平线一丈高,到两丈高……到……齐了我的眉毛……离得太近了,光华明亮而不耀目,只觉得它是圆润合宜的。转搭长荣安静的班机,这秋月竟然是凭空追来,又在不远的地方伴着,一直十数个钟头皆如此,想想这是一年一度的中秋月呢,对机师来说恐是“司空见惯”,而对我却是平生仅见,如此的巧遇竞使我神驰和迷信起来。明晨,金门不是会遣人来中正机场接我去度中秋吗?大约上苍暗示我今夜该写一首月儿的诗了,夸张一下写作“万里共婵娟”什么的……借以唤起两岸乡愁?风花雪月是传统文字抒情的四大法宝,月,仿佛更是独占了感性世界的幻境,写到天上撰为神话,落照人寰谱成哀歌……啊!月儿弯弯照九州!我刚好要从天上下来了,恍恍惚惚,还带着耳鬓厮磨的一番体验,然而当我将心神定下,直觉月儿的感性巳遭传统用光,对月的语言已千古积重不再轻盈,那些神话譬喻又有谁不熟悉?便不迷信我是受月宠的了,乃罢了借月儿光的念头……迨坐进飞金门的小飞机,被告知今晚将参加金门岛烟火点燃的典礼,八点四十五分,数英里之遥的厦门岛也将同时燃放烟火,在空中同庆佳节。点烟火之前,主人希望我朗诵一首即兴的诗为情绪点火。飞机低飞在“古”战场的上方,我突然抓住一个诗的意象——“烟火是战火的女儿”……三年前来此为诗酒节诵诗的壮美,地方人士对“两门对开”愿景的真切,骤然从潜积的状况中进发出来,我不放松这“女儿”的意象,赋予追寻“自由”的人格和少女的性格,而推使“两门”接受浪漫的过程,最后来了“饮者”,以“干杯”缀合自由与和平的意愿。这诗定在海空空阔的地方朗读,听众以万计,文字不可窒碍疙瘩,自然口语的韵律,却绝不可赘长,诗成,加上副标题得十四行,正符了商籁体的简约行数……下面是这首诗了:
烟火是战火的女儿
——贺金门厦门两门对开,同步放焰火共庆中秋
烟火是战火的女儿,
严父的火灼痛,
女儿的火开花;
花开在天空疑是星星也在撒娇,
彩光映在海上莫非波涛跟着巧笑……
哎,让女儿自由地长大吧!
让她撒娇,让她巧笑,让她
推开广厦之门正是金色之门
洛阳儿女对门居呀!
中秋月圆是历史的舞台,
让饮者演出那月老的浪漫,
干守望之杯!干相助之杯!干杯呀……
哎,儿女的自由长大不就是门当户对了吗?
(二○○三年九月十一日)
台北市举行二○○三诗歌节,因为是以国际为名,且以年轻的前卫诗人为邀请的对象,我之出席不仅身份可疑,而且,年龄层级高得像一个多年徒刑后越狱的犯人,虽然节目也有传统的安排,来宾中望之殊少可以与我年龄遥结的人,在一个多人的朗诵会中,我取消了预定要读的《烟火是战火的女儿》,迨至散场的时候,大群读者持着我的诗集拥到讲桌前要求签名时,其中一位女青年看到纸上的这首短诗,便大声问:“你为什么不读这首诗呢?这不是你刚在金门读的那首吗?”我一时哑言,顿时后悔我的决定错了……唉!我实在是应该挺立在会场上,优美合度地甚至是理直气壮地朗诵出来。
而为什么我有了犹疑,原因简单,我大半生行事写作多是利他的,真的,未曾自私过;我不读这首诗正是顾及时下都市爱诗的青年,来到这个会场可能是追求虚无的享受以及颠覆的快感,而远在海峡另一端的小岛上,虽有千万人民激情、流泪、拥抱生命中难忘的一刻,而又有几人能在这样强调前卫的诗会中关怀非诗的他人呢?前卫主义者最普遍的原则是强烈的自我中心,德瑞克·沃克特(Derek Waleott)也在访问录中一再强调这ego的肆虐,ego我称之为“毅狗”,艺术创作的人不可能不饲养着,多数人用之于把守门户是可以自得闲适,而一些人用之于吠街或追咬便不得不回避,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些前卫主义的极端者,变成纳粹的帮闲、帮凶,祸延生灵,使文学艺术的创新者也蒙了不白之冤,台湾还没有这样的气候,而不关心他人则已是时尚……而那一大群拥来的读者,那个质问的青年,明明又有大格局的情操,为此我还是应该读出关怀生灵的诗来(这首以自由为寓意的作品是与政治争衅无涉的)。
很高兴看到最近陈克华为花莲呼吁的诗文,情况如此严重,诗人实应首先撒出毅狗去咬那些祸害的人。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2年第12期、2003年第10期、2004年第2期
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