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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和月

2009-12-31林中英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妈咪大宝小宝

林中英

冬日早晨的阳光射进小楼,映照着何月美带点苍白的脸。她端着报纸,翻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版,逐段地细读着。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则广告上:“招请家庭补习教师,管教五岁、七岁小童两名,工作时间三小时,薪优。有意者请于晚上八时联络,拨电话XXXXX樊宅洽”。

月美的心动了一下,拿起笔在月历纸上记下了这个电话号码。

中午,何母放工回来,一踏人家门,月美便扬起报纸,指着广告说:“妈,我想应征这份工。”何母端详了一会,又是责备又是慈爱地说:“叫你好好地休息,你总是听不进耳。又不是穷得要你立即去赚钱不可。有病应料理好身子才说别的,工夫长过命,要做,这一世人有你做的。”

月美顿足说:“妈!人家休息了一个学期有余了,一天到晚坐着、躺着,也憋出别的病来。况且医生说我可以停药,身体已没事的了。这份工只做三个小时,管教两个小孩,比起以前教五十个学生一班,有什么比这更轻松的了?这份工作只算是我的精神寄托罢了。”

何母睨了女儿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什么时候说得过你?你每做一件事情都有一样道理。你自己看着办吧。”月美一听,笑说:“我都二十四岁了,难道会没分寸吗?身体的事,我会照顾的了。三个小时的工夫,一眨眼便过去,做不坏人的嘛。”

吃过晚饭,月美来到旧同事思明的家。思明高兴地执着月美的手,打量她一会,说:“你的脸色好看多了,什么时候可以‘复出啊?,,月美一笑:“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现时每家学校都请够了老师,待下学期再说吧。我来正是想借用你的电话,应聘一份家庭教师的差事哩。”

月美按着号码,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士,月美通过姓名道明意思后,对方说:“何小姐曾是位教师,那就更好了。我家的两个小孩,一个念一年级。一个念幼稚园,两人放了晚学不思量做功课,不是孵着电视机,就是吵吵闹闹。所以,我希望有人在下午四时至七时那段时间里督促他们做功课、温习,顺带照顾一下。我出的月薪是一千五百块,如果何小姐不嫌少的话,请先来看一看是否觉得适合。”

这时月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童音:“爸爸,是不是补习先生?啊!”对方压低了声音说:“是的,爸爸在跟人家通电话,别打岔,这样多没礼貌。”月美多少觉得对方是个温和有礼貌的人,她要了对方的地址,约定时间上门见面。

次日下午,月美准时来到樊宅,应门的是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她把月美让进厅里。

此时,坐在沙发上的一名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报纸,以极快的速度打量了月美一眼,客气地让坐,自我介绍说他是孩子的爸爸樊展才。然后叫道:“契婆,叫大宝、小宝出来让何小姐见见。”

这时,从房间里奔出一女一男两个小孩来。小男孩不顾撒在地上的玩具,一脚踩在一辆小汽车上,四轮一滑,“啪嗒”一声仆在地上。月美坐得近,连忙上前拉起他,小男孩苦着脸按着膝盖。

展才没好气地说:“就是这样,一天到晚跌跌撞撞。”他扶正小男孩的身子,说:“快叫何先生,她就是来教你们的补习老师了,要是你们不听话,她也可以罚你们。”

两个小孩伸伸舌头,齐声叫了一声:“何先生。”月美面对小女孩:“你是姐姐,叫大宝是吗?”她又拉拉小男孩的手,道:“你叫小宝,是弟弟。”姐弟俩咧着嘴笑,点点头。展才初见月美,也感觉到她对小孩的亲切温和,便说:“要是何小姐没意见,明天开始,如何?”月美答:“既然来了,反正又有空,我先看看他俩读的课本和功课。”

展才在家里逗留了一会,便出门去,临行吩咐契婆招呼月美。

这时月美才把屋子细看一遍。二百来呎的厅子摆着精致的家具,饭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最后的晚餐》,客厅的沙发上,悬着一幅花鸟压镜。卧房的门打开了,床上散乱地堆放着未折叠的棉被和睡衣裤,床头上挂着樊先生夫妇的婚纱照。樊先生一张饱满的国字脸,长眉下的眼睛闪着神采,抿着的唇展着幸福的微笑。樊太微侧着头娇笑,她有一种年轻女孩子的活泼的神情。

月美在樊家上了三天课,一直没有见到樊太太。第四天,她坐下不久,便见一时髦少妇从卧房中走出来。从婚纱照得来的印象,她肯定这位便是樊太,遂向她点头微笑。樊太玉玲摆出女主人的姿态,对着摊开了课本的一双儿女说:“你们要听何先生的话,要是这学期考得好成绩,要什么,妈咪买什么。”

小宝走近樊太身旁,仰头问:“妈咪又去打麻将?带我去行吗?”樊太捏了小宝的面颊一下:“乖乖留在家里做功课。大宝,待爸爸回来,告诉他妈咪到施太家搓麻将。”

在厨房洗碗槽前洗刷的契婆听了,抹着手赶出来问:“阿嫂今晚回来吃饭吗?煮些什么莱好?”

“今晚我不回来了,煮些什么菜,看看雪柜里有什么,凑合着办吧,不够吃,开个罐头。还有,以后夜里我未回来前,铁门不要上十字锁,开完一道又一道,够麻烦的。”樊太吩咐完毕,踢踢踏踏地趿着高跟拖鞋出门去。

“每晚三更五鼓才回来,世界又不太平,还叫大门不上锁。”契婆喃喃自语。她打开雪柜,瞄了几瞄,咕哝说:“几天没去买菜了,还会有些啥菜?开个罐头吧,大宝小宝不吃。我也没法子了。喏,请了补习先生回来,孩子更不要理会了。真不明白,几只麻将拍来拍去,日搓夜搓也搓不厌?坐得久,腰也会酸,腿也会痹呀!”契婆用拳敲打着腰脊,好像说着也腰疼似的。

月美听进耳里,但这是别人的家事,她也不好理会。她吩咐两个小孩脱下校服,吃点东西后,才坐下来做功课。大宝脱下绒外套时,才想起两颗钮扣已掉了好几天了,她央着契婆给她钉上钮扣。契婆没好气地说:“叫你妈妈动手吧,契婆的老花眼镜摔破了,哪有这样好眼力?”大宝嘟着嘴说:“告诉妈咪几天了,人家催她,她还骂我哩。”

月美接过校服,向大宝要来了针线和钮扣,便飞针走线地钉起来。大宝满有兴趣地伸过头来看,说:“何先生教我用针,好吗?”月美微笑说:“行。等你长大点儿再教你吧。这些针线工夫一定要学的,不能老是依赖妈咪。”

晚饭时间,展才回来,一听妻子又不在家里吃饭,劳悴的脸上罩下了阴影,他在饭桌旁默默无言地扒了两碗饭,吃毕,倒身进沙发里,攒着眉头闭目养神。

小宝爬到父亲身上,附耳说:“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唔?”展才睁开眼睛,表示在倾听。小宝得意地说:“昨天我写的‘蛙字给先生奖了两只小白兔呢。”展才捏了捏他的鼻子说:‘‘那以后更要用心写了,知道吗?”

小宝点点头,忽然想起了日间的事说:“今天何先生替姐姐钉校服钮扣哩,她还说以后教我们用针。爸爸,这针是不是打针用的针?刺着了,会不会流血?……爸爸,你答我呀。”展才的脸上隐隐露出苦痛的表情。

这天,月美一进门,看见小宝懒洋洋地伏在沙发上。月美拍打他的屁股一下,催他起来写字。小宝的手老是捏不稳笔杆,歪歪

斜斜地写了一堆字。“小宝在生谁的气呢?今天老是不起劲的?”月美细瞧小宝一眼,只见他面颊酡红,唇如滴血,“说不定是发烧了。”月美伸手一摸,但觉他额上火烧似的烫。小宝幽幽地说:“我要喝水,喝水。”

月美拿体温计一探,是四十度的高热。她拧条湿毛巾敷在小宝的额上,吩咐大宝叫妈咪回来。

“妈咪在高太家搓麻将,那里是没有电话的。”大宝说。

“我只知道有个高太,不知道她住在哪儿。就是打锣,也找她不着呀。”契婆焦急得很。

“那就让我带他看急诊吧。”月美抱起浑身软绵绵的小宝下楼,叫了的士朝医院赶去。

此刻契婆连忙拨了个电话给展才,告知一切。电话筒里传来展才暴躁的声音:“找不到玉玲吗?”

“找得着,也不用何先生带去了。”契婆答道。

“好,我回来看看。”展才“砰”的一声搁下了电话。

月美抱着小宝回来,展才已开门迎接。他连声抱歉说:“辛苦你了”“医生说小宝是扁桃腺炎,还化了脓哩。刚才打了退烧针和消炎针,这药在医院已吃过一次了。”她扭头对小宝说:“一定是小宝不听话,不肯穿衣服,冷着了,才会喉咙发炎、发高烧。这个天气,也当围上围巾才对啊。”

在展才一迭连声的“谢谢”声中,月美离开了樊家。

淡黄的灯光下,小宝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合着眼,一会烦躁地左翻右转,一会喃喃地说着呓语,展才坐在床缘,不停地用毛巾揩干他的汗水。

寒夜的街道上,偶然一辆汽车开过来,没有停下,又开过去了。玉玲还没有回来。展才越等越烦躁,坐在沙发上吸闷炯。沙发上那堆今早由他收下来的衣物仍未折叠,给孩子一踩,变得像入了坛的菜一样皱。

“有妻等于无妻!”展才感慨起来。他想到自己已劝过她多少次,相骂过又多少回了,都没有效果。那次那个什么太,讨赌账打电话追上公司,玉玲收敛了一阵,不久又故态复萌。偏偏自己的广告公司业务繁忙,不得不把大宝、小宝冷落了,要不是有契婆的照拂,就更惨了。展才的眼眶不禁濡湿起来。

一阵锁匙的响动,大门开启了,玉玲拖着慵懒的脚步进屋来。展才将香烟往灰缸里重重一按,沉声说:“你这么早便舍得回来吗?”

“这么凶,要吃人么?”玉玲瞅瞅展才,一边打呵欠一边说。

“小宝发高烧了!你这个做妈妈的难道有半点心思在孩子的身上吗?”

“我怎么知道小宝会发高烧,要是知道,也不会去打牌啦!”玉玲还嘴硬。

展才“霍”地站起来,立在玉玲面前,彼此像要格斗的公鸡。展才向玉玲吼道:“就算孩子没发烧,也不应没日没夜地只顾搓麻将!”他声调转沉,沙哑着嗓子说:“你问问自己,可有尽了做母亲的责任没有?!你有感到过意不去了吗!”

玉玲强辩说:“有这么严重?契婆不是在家里吗?”

“亏你说得出口!”怒火让展才双眼燃红,他几乎就要举手给她一个重重的耳光,他竭力忍耐着,双臂的肌肉在跳动,牙齿咬得格格响。

耳光打不成,展才颓然倒坐在沙发上,困恼地捧住了脑袋。玉玲一扭身走进卧房里。展才咬咬牙,跟着进房,双手围合着妻子的肩膀,像哀求似的说:“玉玲听听我说,再别这样下去。这个家需要你,孩子需要你,算是你为我们做点牺牲吧。”

玉玲把这视作反攻的时候了。她把肩膀挣扭了一下,摆脱了展才的环抱,尖声说:“我嫁了你有什么好处!你只顾着做、做、做,我一点娱乐也没有。打两个钱麻将,就成了个罪人似的。”她忽地嚎叫,“我有罪,孩子是我生的,我拿他们怎办就怎办,倒不如一块死了,落得干净!”

展才吃惊地看着玉玲发疯似的扯着自己的头发,撕扯着身上的衣服。面对着玉玲的把戏,他这时竞拿不出一点对策来。他倒在床上,像虚脱的病人,除了痛苦之外,别无感觉。

人间在扰扰攘攘,季节在默默地轮移。一个冬天过去了。春日的黄昏,当月美准备要走的时候,小宝在姐姐的眼色示意下,着点漆的大眼睛神秘地说:“何先生,明天你送些什么礼物给我姐姐呢?”月美望望大宝,只见她不好意思地浅笑着。

“为什么要送礼物给她?”

“明天是姐姐的生日哦。”

“噢,原来这样。”月美问大宝:“你喜欢什么礼物呢?洋娃娃?图书?——”大宝咬着嘴唇摇摇头,说:“我不要礼物。我想到公园玩。”

“明天星期日,爸爸、妈妈会带你出外游玩吧。我的礼物,星期一补送给你,行吧?”月美跟大宝商量。大宝低眉敛目地说:“妈咪去了香港;爸爸这几个星期都没有放假,他说有业务要赶着做。何先生,你带我们去玩玩吧,只一个上午,好不好?”“那,你爸爸同意了没有?”月美问。

“我现在打电话告诉他。”大宝欢天喜地地抢到电话机前拨电话,叽叽呱呱地说了一遍,然后眉开眼笑地收了线,说:“爸爸答应了。他还说明天买个生日蛋糕给我,叫我请何先生吃蛋糕。何先生明天什么时候来?我和弟弟要六时起床吗?”

月美失笑说:“看你多猴急!明天我们先上松山健康径,再到二龙喉公园看猴子,玩秋千,我七时半来接你们,总可以了吧?”大宝点头不迭。

次日,月美穿了一袭粉黄色运动服,外罩一件天蓝色的夹克,背着一个盛了零食的布袋,步履轻盈地来到樊家。

开门的是展才,他有点歉疚地说:“星期天也要何小姐上班,这两个小孩实在太打扰你了。”

“怎能说是上班呢?难得小孩兴致好,我也乐得走动走动。呼吸新鲜空气,我也得益的嘛。”月美回答。

两个穿戴好的小孩拉拉月美的手,暗暗催着出门。展才走出阳台,目送着三人消失在街口的拐角处。

循着松山小道走,松涛细细,春日的太阳透过树丛筛下稀薄的阳光,温柔地投到地面上。健康径上游人不少,大宝在攀、爬、跑、跳后,出了一身热汗,脸蛋喷红喷红的。而月美,鼻翼上亦渗出薄薄的汗珠了。从健康径上折下来,到达二龙喉公园时,已十时许了。

月美招呼着大宝、小宝在红椅上坐下,打开布袋,掏出饼干和纸盒果汁,两个小孩大口地吃,大口地喝。

一辆银灰色的汽车驶到公园门口,停泊下来,展才从车厢里走出来,步人公园。他举目四顾,发现三人坐在红椅上,快步上前。小宝眼尖,大声地叫:“爸爸!”

大宝迎着爸爸,高兴地问:“你怎么也来了?”展才睒着眼说:“这公同爸爸就不能来吗?”然后抚抚大宝的头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提早放工陪你玩。不然你会骂爸爸的。”

展才的轻松自如,使月美适才为他的突然到来而产生的不自然,渐渐消除了。

两个孩子坐不定,跑到鸟笼前,“吱吱”仿学着鸟语。一只孔雀在笼内高傲地踱着方步。月美在旁细心地解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鸟,它的尾巴张开来,就像一把画上七彩图案的大扇子,叫‘孔雀开屏。”

大宝焦急地说:“怎么孔雀还不开屏

呢?”

“孔雀很喜欢人家赞美的,它高兴,便会开屏了。来!我们一起叫——孔雀真漂亮!孔雀真漂亮!”在月美的带领下,大宝、小宝齐声高叫。

展才在旁注视着他们。他奇怪月美竟会跟孩子们一样兴致勃勃,一样地投入。这时,他才细细地留意到眼前的何月美:她剪着齐耳的短发,露出了椭圆的面部轮廓。圆圆的额,眼睛虽然不很大,然而眼梢微向上挑,显得有神采。鸟喙似的小高鼻子下,是两片丰润的唇,使这张脸增加了点厚道。只要一笑,唇角便现出两个小凹点,增加了笑意。总之,这种面相的女人,到老了更是一团和气。她一身素淡衣裳,浑无插戴,像是一朵素雅的百合。

展才有点怔怔地。此时,笼内的孔雀已停下步来,头部摆了摆,像想了想,突然“嗖”一声,把尾巴张开了。“孔雀开屏了!”大宝高兴得拍起手来。展才如梦方醒,像秘密被人窥破一样,突然间连耳朵也热起来。

孩子跟月美看猴子去,展才缓步走在后头。

在猴子笼前,大宝、小宝更加起哄了。月美抱起他俩,把花生抛进笼内喂馋猴。猴子每剥吃一颗花生,小孩子便乐得呱呱大叫。

展才看到这欢愉的场景,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拍纸簿,把这画面速写下来。

月美见了,笑问道:“樊先生经常写生的么?”

“很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有点戾气,有一处地方入画会更好哩。”

“是吗?哪儿?”

一行人来到水池旁,几只顶着红髻的白鹅在嬉戏春水。清秀的白鹤伫立在池畔。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你认为怎样?”月美偏着头问。

“是的,很富色彩美。虽然这池水一片厚沉沉,但入画之后可以作艺术提升的。”展才笑说。

“除了富色彩美外,我觉得这画面有种怡然的、舒徐的美感,我喜欢这种气氛。”月美补充说。

展才点点头,问:“何小姐也爱绘画么?”

月美摇头回答:“我不会绘画,但爱看画。绘画是一种艰苦的创作劳动,看画呢,则是舒适的视觉享受,我又蠢又懒,只配后者。”

“不,任何一种艺术都应有人创作,也要有人观赏,产生共鸣,这批人越多越好,否则这种艺术也没有存在的价值,终究要沦亡。”

展才与月美谈得投契,两个小孩玩了一个上午,都有点倦意了。四人徐徐地步出公园。

一个年老邋遢的乞丐一拐一拐地迎上前,伸出塑料漱口盅,低声哀求:“先生,太太,施舍个钱啦!”月美一听,不由得脸上飞红。但她装着没听见,大方地掏出小银包来,拿了两个碎钱,交给大宝、小宝,看他俩放到漱口盅里去。

展才也听到乞丐的称呼,他的心也重重地跳了一下,太像一家人了!一种复杂的情感由他的心里渗出,但他无暇慢慢地去体味、去分解这种朦胧的感受。

这时,大宝却拉拉展才的手肘,撒娇地说:“爸爸,你说过送生日蛋糕给我的,买了没有?”

展才以手拍拍额头,说:“呵呵,我倒忘了。现在就去买,上车吧。何小姐要是不急着回家,吃了大宝的蛋糕才走吧。”不等月美答复,大宝已摇着月美的手:“何先生不要走,我不准你走。”

月美噗哧地笑了一声。展才说:“要是你不赏面,小孩子便扫兴了。”月美点头说:“好吧。今回宁愿吃大宝的蛋糕,也不要吃饭了。”

展才把车子驶到饼店前,买了个芒果摩司蛋糕。返到家里,唱过生日歌,大宝已急不可待地抡起刀来切。契婆拿出碟子分摊好后,两个小孩急着把蛋糕喂进嘴里,奶油糊了一嘴,像长了一圈白胡须。契婆啧着嘴说:“见了好吃的,便忘了规矩,真羞家。”月美看着也止不住笑。

展才感到家里的阴冷气氛驱走了,腾升起一股生气。这才像一个完满的家嘛,他想。

自此,展才许多时候都比往常早点回家。开始,他在心里抗争,可是他还是抵挡不住一种无形的力量,他对自己说早点回家是看看孩子,补偿多点父爱给他们。展才愿意相信自己的理由。

展才回来的时候,月美还没有走,他坐在工作房内,一边草拟广告图样,一边倾听月美教孩子们功课的声音,她说的每个字都像一个音符,组成一首乐曲,活泼了那寂寞的心。

星期天,展才坐立不安地过了一个上午。午后,一种渴望在他心里蠢动,他带孩子来到月美那幢旧唐楼的家。月美料想不到,她带点愕然请他们进屋坐。两个孩子不客气,马上奔到阳台去看街景。

“真是不速之客,冒昧得很。都是这两个孩子,整天嚷着要到何先生家里玩,实在嚷得烦了,才来骚扰你。”展才说毕,对这个谎话感到脸红。

“哪里话,孩子要来玩,就带他们来。只是这里地方小,也没什么好玩儿。”月美说着,刹时想起来,“噢,天气这么热,你们喝点汽水吧。”展才请她别客气,她却俏皮地说:“给大宝他俩作礼貌教育——客人来敬茶,我也应做个样吧。”说罢转身到厨房去。

展才打量这小屋子,间房用的是老式的嵌上花格子玻璃的木板,绿色的油漆已有点灰暗,白粉墙的灰水皮有星点剥落,两张大圆藤椅伴着藤几,上面摆一盆垂挂着红花的大叶海棠。对面的旧式矮柜放着一台电视机。墙上挂着国画日历,眼前的一张正是李苦禅画的“荷”,陈设简朴中流露出温馨。西南风送来阵阵花香,展才注意到阳台上。

月美用小托盘捧出四杯汽水,递给展才一杯。展才接过,问:“何小姐也是个爱花之人吧,露台这么多花草,都是你栽种的吗?”月美颔首,把手一摊,说:“请随便参观。我也是学着种,没有什么经验。”展才信步而出,为满眼青葱的生机而赞叹。阳台的两端座地放着两个大陶缸,左边的一株长着大片大片的绿叶,亭亭盖盖地,枝腋间结着紫红色的果实。

“无花果!”展才喜欢地嚷。

“你吃过新鲜的无花果吗?它软绵绵甜糯糯的,摘几个下来尝尝吧。”月美伸手去摘。

“你喜欢无花果?”

“是的,一则它容易种植;二则够实际,它的叶可熬成蜜,它的果可以吃;三呢,无花果的个性讨人喜欢,它不要用开花来宣示一番,便实实在在地结果了。”

这时,展才的目光又落在右边的那一缸上,一朵粉红色含苞的莲袅袅婷婷地从缸口中伸出,幽静地,带着点儿自矜地,令展才不胜羡慕。月美得意地说:“栽种荷花也不难,在碗中也可养出来哩。”

“你喜欢莲,可又有什么理由?”展才打趣问。

“当然是受《爱莲说》的影响了。不过,说真的,莲的美实在是很独特的。”

这时,展才灵机一动,高兴地说:“卢园的莲正在盛开,不如我们趁个热闹赏莲去。”月美沉吟片时,才说:“也好。”

午后的卢园,在骄阳下,蒸腾着热气,没有多少个游人,只有满园“知——知”的蝉噪,使人有点儿迷迷糊糊,像在幻梦中。

鱼池上铺开了田田荷叶,一朵朵淡妆的红莲欢快地开放着,九曲桥畔的莲更浓密了,一池的凌波仙子,热闹得很。

“在这里画一张‘曲径荷风颇不错。”展才眯着眼睛说。

“也不错。”月美倚栏说,“这儿的景致算得上幽雅,比起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来,就没有那么辽阔深远了。你到过杭州西湖吗?那儿的夏荷景色就有那样大的气魄了。”

“唔,画这样大场面的荷,最好能有一采莲女坐在木盆上采莲,这样便静中有动。要是我画,我要拿你做模特儿。”展才在说笑。

月美嘻嘻一笑,正想答话,一扭头,两人的眼光触到一处,微微一颤,赶忙望到别处,一时间也不知拿些什么话说好。

沉默。“啯……”桥下传来一声蛙鸣,补上了这点空白。

月美左右一看,忙问:“大宝,小宝呢?”展才的灵魂回到躯体来,说:“定是跑到别处去了,这两个调皮鬼!”月美举步,说:“找他们去吧。”

蝉停止聒噪,卢园静得像沉在梦中。一路上,响着细细而整齐的脚步声,微风拂起了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展才把鼻子向空中嗅了嗅,“好香!”打破了缄默。原来大宝小宝在石凳上乘凉。

赏荷的节目已告一段落,在月美提议下,一行四人步出卢园。大宝、小宝都张口舐唇地说口干,展才邀请月美一道去饮冰,月美婉言拒绝了,展才也不好勉强。

月美返抵家中,坐在妆台的镜前,无意识地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梳头发,一面回想起卢园荷池上的对话,她要从中发掘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秘密,并想去证实这个秘密。

月美想起那对视的一刻——展才那略带忧郁的目光,向她投下深深的一瞥,像要看透她的内心似的。那一种触电的感觉,致令她现在回想起来,心头还在激荡,难道这就是爱的感觉?

月美呆呆地望着镜中人,她的脸在发烧。这怎么可能呢?月美想。她努力去否定自己的感觉:展才是个有家室的人,大宝都七岁了,虽说樊太有失母责,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愉快,但她决计没有这么糊涂,去蹚这浑水。月美想毕,举起发刷猛力地刷着发,似要把刚才的一切思虑从发梢刷掉!

日子还是这么过,可是对月美来说,又似乎是增添了一些神秘的新内容。一个影子填满了她的内心,只要她稍有闲暇,这个影子便会跑出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现在,她上樊宅,除了为了教大宝小宝,也是为了见到展才。她爱听大宝小宝谈论他爸爸的种种事情,猜想着他的生活。月美对自己也感到无可奈何。

这两天,展才为了广告公司的业务去了香港一趟。傍晚,他抱着沉甸甸的一本东西回来。一进门,小宝攀着展才的手问这是什么,展才神秘地说:“这是宝贝,你不喜欢的,何先生可喜欢呢。”大宝好奇,追问是什么宝贝,展才招了月美跟两个小孩一起到他的工作室里拆看宝贝。原来这是一本精美的、彩色印刷的世界名画集。大宝小宝翻看了两页,便觉得索然无味。溜向大厅玩耍去了。

展才合上画册,捧起递到月美面前,说:“送给你的。”

“给我?为什么?”月美一愣。

“不必问为什么,宝剑赠英雄,适当的东西赠给适当的人,赠者是快乐的。”

“唔,无故的馈赠我是不会接受的。”月美执拗地说。

“要是你一定问原因,那我说:我要感谢你教好大宝姐弟,令我非常满意。你愿意接受了吧?”展才柔情地说。

月美抿嘴一笑,说:“那我也不是无条件教的呀,你每月也给我薪水啊。”

展才摇摇头,“你对小孩是真心实意地好,并非光看这薪水的份上,计算着收入多少、支出多少。是不?再者,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么?难道送这点东西给你,也要见外么?”

月美低下头,她没有勇气迎接展才深情的目光。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画集的封面,一双大手伸过来,覆在她手上。她不必猜想,彼此不必用触须刺探对方的灵魂,一切已很明白。月美的初恋,是这般悄悄地来临。

星期六下午,展才见广告公司没有什么特别东西赶着做,提早三个小时返回家里,与月美、大宝、小宝一起逛街兜风。

车子驶到大三巴牌坊侧停下,展才在上衣袋里掏出袖珍照相机,在石阶上为各人拍了照。展才挥着手为大宝姐弟俩布置姿势,他方正的脸上溢出活泼的神采,仿佛一下子青春了许多年。轮到月美的时候,他虔诚地把镜头对准她,捕捉她那轻倩的姿势与纯美的笑容。

行人冷漠、匆忙地在石阶上下,游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各不相干,谁也不去注意谁。

一辆车子停靠在路旁,走下几个港客模样的男女,驾车的胖女人向四周浏览,突然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向展才他们投下既紧张又兴奋的目光,又拉着身旁的瘦女人嘀咕什么。

展才、月美沿着大炮台山坡的石阶并肩登上大炮台,两个小孩领在前头,只管走只管跳。斜阳下,大炮台沐浴在一片金光中,几棵老榕拖着长长的影子,在侧光斜照下,南欧式的建筑气象台轮廓分明。这儿弥漫着浓郁的“异国”情调。

展才示意月美在那一坪绿草上坐下来,他举起相机从观景器上瞄了瞄,移动一下位置,又走上前替月美拉好覆在小腿上的裙裾,扶了扶她的头,让它微微侧向左边,这才满意地按下“失打(start)”。

两个小孩喜欢大炮,月美抱了小宝坐在炮筒上,大宝站在炮架上,月美把手搭在小宝的肩上,又拍了一张。

刚才在大三巴上的一群游人早已上了大炮台。

此时,展才正跟月美肩靠肩站在炮台的半截矮堤前,欣赏着眼底下的暮色。微风戏弄着月美的头发,月美凝眸,自有一种静穆的美态。两人没有说话,享受着沉默中的情感交流。

游人中一肥一瘦的女人,以猎犬的眼睛追随着月美转动。月美偶然回头,瞥见两个女人正瞧着她交头接耳,以为自己有什么岔子,赶忙前后看了身上一遍,又用手拢一拢头发。月美移步,循着围堤走一圈,一转面,又碰到那两双别有意味的目光。对方作贼心虚地立即移开视线,背转身体,大声地交谈。月美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敏感地意会到什么,浑身仿似被芒刺扎着不自在。

在这种利剑似的目光下,月美突然惊觉,她和展才都越过了界限,他们实在没有这种权利,她羞愧不安,恨不得逃回家里躲起来。

晚上,月美躺在床上,黄昏时的两双猎犬似的眼睛又浮在目前,她想驱走两双眼睛的威胁,努力入睡。她阖上眼睛数绵羊,才数到二三十下,又给搞乱了。不知多久,嚎咙间,月美看见有许多眼睛瞪视着她,有玉玲狠毒怨怼的眼睛,有母亲愤怒悲伤的眼睛,有大宝小宝鄙视的眼睛,还有许多嘲笑的眼睛,它们都向月美涌过来……月美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冒了一身冷汗。

这一夜,月美醒在枕上,她回忆着刚才的噩梦,心头有无限的恐惧和怅惘,情绪陷入了低潮。

次日,月美一人留在家里正百无聊赖,突然门铃长响,展才带着一双儿女来了。

唉,又是大宝、小宝!月美在心中叹气。她私底下是十分喜欢这对聪明乖巧的小姐弟的,可是每次展才都好像为了这对姐弟

才来找她这个补习老师似的,这样才在自己的感觉上、别人的眼睛里会自然一些。这是在利用大宝、小宝来打掩护!她不由得潜生苦闷和委屈。

大宝、小宝一进门便熟不拘礼地奔到小书架前找图书看。月美冷冷地招呼着展才。展才站在月美面前,细看她的神色,问:“是生病吗?哪儿不舒服?”

月美摇摇头,独自坐下来。展才伸手想试试她的额头,半空被月美的手拦住,轻轻地挡回去了。

展才想寻些有趣的话让月美开怀,末了,他仿佛灵机一动地说:“好莱坞迪土尼的《小鹿斑比》重映,不如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月美眼睛也没有抬,挤出一个凄然的笑容,说:“这部电影在前两星期就上映过了”。展才拍拍额头:“呀,日子过得太快了,怎么已在两星期前放映了?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展才见月美心情不好,态度冷淡,又不好当场问究竟,便劝她睡个觉,好好休息,自己带着大宝姐弟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月美刚来到樊家便接到展才的电话。“今晚八时半,我在西湾梁文燕孤儿院的堤边等你,记着,八时半。”展才说毕,不待月美回话,匆匆收了线。

搁下电话,月美的手不期然冰凉起来。这是展才第一次向她单独约会。自她懂得男女之爱以来,一直期待着这种约会。虽然她不知道未来约会她的男士是谁,但她已秘密地编织了各种美丽的梦。惟其对未来的不可知,才使她有更多的憧憬。

今夜,所爱的人跟她单独会面,她矛盾的心也按不住惊喜。可是,让人家碰见了怎么办?有了第一次的约会,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后怎样下去?她真害怕。赴约与不赴约,在月美心中绞扭着,像两个摔跤的家伙,一忽儿这个占上风,一忽儿却被压倒在下面,未定胜负。月美心绪不定地度过了晚饭时间。

今夜西湾的海堤畔,上弦月斜挂在墨蓝的天穹中,洒下稀薄的银光;在路旁的雾灯的斜照下,一列老榕向堤边投下一个个结结实实的阴影,为情侣们撒下一个个保护网。

展才在“网”下伫立好久了。他不停看表,不停张望。堤畔的行人稀疏了,马路上奔驰的车辆也疏落了,展才从期待而至失望,终于颓然坐回车子里。他摇下窗玻璃,秋凉的风,送来一阵阵海水的咸腥,令他更烦躁。

翌日中午,展才写了一张便条,藏在信封里,由契婆交给月美。

月美撕开信封,抖开纸条,见上面写着:“为谁风露立中宵?今晚八时半,我开车到你家门前接你。”月美不由得一阵酸苦泛上心头,两颗泪含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象得到展才昨晚如何火燎火烧地伫候了几小时,而她,不也是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在彷徨中,月美仍强打精神督促小孩做功课。

蓦地,“嘭”的一声,木门被撞开了,小宝、大宝吃一惊,抬头一望,齐声叫:“妈咪回来了!”小宝赶上前拉着母亲的手问:“妈咪,回来是带我们上街吗?”

玉玲两颊的脂粉掩不住铁青的脸色,她没搭话,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双脚一甩,高跟凉鞋被狠狠地抛得远远。

大宝坐在桌畔,向月美伸伸舌头,低声说:“妈咪一定是输了钱生气。”

玉玲坐了一会,像针扎着屁股,又站起来,酝酿着如何爆发第一句话。小宝仍不知趣,仰着头央求着:“带我到超级市场买玩具,妈咪!”

“妈咪哪有闲心帮你买玩具了?妈咪再不回来镇守着,怕这个家要倒了!”玉玲怪声怪气地说。

大宝听着奇怪,走近母亲身旁,满有兴味地问:“是地震吗?为什么会倒的?”

“狐狸精比地震还厉害哩。好好的不守本分,却打人家老公的主意,给大的小的灌迷汤。”

月美一听,心中悸动,扑扑地跳起来。她想:樊太是在指桑骂槐吗?她骂的是谁?月美坐在桌旁,六神无主,不敢望樊太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两耳但闻訇訇地响着。

绕在玉玲脚下的大宝小宝,似懂非懂地望着母亲,大宝怯怯地问:“什么是狐狸精?真的有豺狼和狐狸精的么?”

“谁是狐狸精自己心里有数。”玉玲坐下,翘起腿,双手合抱胸前,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撇撇薄嘴唇说:“这个世界,哪有猫儿不爱腥的?有女人送上门来,哪个男人不捡便宜?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只要男人对她好一点,就以为自己魅力没法挡,还搂着人家的仔女诸多讨好,这是什么居心?!”

玉玲自说自话,见没人回应,伸手拉大宝到跟前,假笑着问:“你说妈咪说的是不是?”大宝睁着茫然的两眼,摇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玉玲伸出尖长的手指,狠劲地往女儿的额角上戳,恨声说:“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吃了你那补习先生的迷药了,还晓得妈咪的话吗!”

大宝向沙发远处一缩,用手掩着额角,对眼前的一切均莫名其妙。

月美一听到“补习先生”四个字时,登时像被利剑刺着一般,她没有吵架的本事,情急中颤声地问:“樊太,你说的是什么话?”

玉玲见月美这个样子,心里才起了一点兴头。她摇了摇架起的二郎腿,抬起下颌傲慢地说:“我说的是什么话,你应该清楚。难道还要我当着他们,画公仔画出场,说你勾引我的老公吗?”

月美像被电击一样,整个身体震撼了一下,她哆嗦着嘴唇,半天才进出一句话:“请你尊重点,不要含血喷人。”

“啊呀,我真的是无中生有,侮辱了你的人格了吗?”玉玲作状地款款站了起来,一扭一扭地踱到阳台的落地玻璃前,交抱着手背着身子说:“要不是我的麻将友告诉我,今天我还懵闭闭呢。到牌坊、大炮台照相拍拖,也真够风流快活了!”她霍地一转身,急步上前揪着大宝的衣领,厉声说:“大宝可以做证!看我是不是红口白舌冤枉人!”

大宝吓得面色青白,呆了一呆,哇的一声哭出来。早已闻声、站在厨房里窥看的契婆立即走出来,哄拉着两个孩子进房去。

月美惨白着脸,软弱地道:“请你相信,我们……并没有什么啊。”

玉玲仰天哈哈大笑,说:“真滑稽!‘没有什么?什么是‘什么?”她嘿嘿冷笑,“我告诉你:谁想介入我们之间,做梦!谁想破坏我的幸福,我定会令她名誉扫地,不得好过!我是展才的糟糠,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玉玲三下五除二,把月美的自尊心刺得在滴血,月美掩着脸奔出门去。

樊宅内笼罩着一股低气压。契婆也知趣地躲进房里,免闯进玉玲的眼里,招她的骂,到黄昏时,才悄悄走进厨房弄膳。

晚饭时间,展才回来了。大宝拉拉爸爸的手肘,指着紧闭的房门,轻声说:“妈咪回来了,她把何先生骂走了!”然后吐吐舌头。

展才一呆,契婆把他招到厨房里,把刚才发生的事重说一遍后,担心地说:“你看着怎么办吧,当心她对你发更大的火。究竟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意料中的事,提早到来了。对玉玲的泼野他并不害怕,令他气愤的是,她竟用这样无聊下流的话来辱骂月美。即使有错,也应由他樊展才来承担,更何况造成今天这种

局面,难道玉玲没有责任吗?

此时,房门砰的一声撞开了,玉玲像母老虎似的张牙舞爪跳出来,身边似乎挟带着一股风。她厉声说:“樊展才,我告诉你:今天我把那个何月美赶跑了!她没资格教我的仔女!”展才紧抿着双唇,不向她瞧一眼,他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这个女人,他曾以最宽宏的态度包容了她,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错。

玉玲见展才反应如此冷淡,更火上加油,脸色煞时由红转青,叫骂着:“你这个男人没良心,当初我不嫌你穷,嫁了你,现在你有个钱啦,就想找另一个!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你想离婚?我跟你拼命,看看你死还是我活!”她一手拿起角几上的花瓶一掷,“豁啷”一声,加强了她威胁的语气。

怒火舐着展才的胸瞠,他不能再待下去,一转身,登登登地急步下楼,他不要再看她一眼,甚至听到她的声音。

展才走出家门,驾着车子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兜着。此时才不过七时多一点,他走进一家餐厅,胡乱叫了一碟东西,不知其味地塞进肚子。餐桌上的烛台燃烧着一根小蜡烛,小火焰一窜一窜欢快地跳跃着,可是欢快的下面,却挂着两行烛泪,展才嘴角渗出一丝苦笑。

展才呆坐到将近八时半,便开车去接月美。一驶进街口,一个白色的身影朝他招手,原来月美为怕惊动母亲,提早出了家门,截着展才的车,不愿它停靠在家门口。

月美默默地进了车厢,两人并没有打话,车子驶上大炮台人口的平台前停下来。眼下是万家灯火,每一家都有他们的故事。

展才扭头凝视月美,辨得出她的眼睛有点浮肿,他满怀歉疚,说:“下午玉玲对你说的话,你千万别记在心上。她就是这样的人,好的什么都不会,损人的说话却有一大堆,让你受委屈,我很过意不去。”他握着月美的手。

月美努力装出平淡的样子,摇摇头,低声说:“每个女人都容不下丈夫身旁的另一个女人,我们——根本就没有权利开始。”

“不!”展才态度激烈,说,“我很清楚,玉玲已不是以前的玉玲,在她心中,我比不上那几只麻将牌。她仍留恋着我,是因为我能供她很好的生活和用度。如果一对夫妇变成这样,她图的是我的钱,那我又图她些什么呢?”

展才顿了顿,车厢里载着沉闷的静默。他平抑了激愤的情绪后,说:

“我了解你是一位善良的女孩子,或许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个不忠实的丈夫。你愿意听我的故事么?”

月美抬起眼皮,睫毛下有点晶莹的泪光。

“我和玉玲以前是街坊,从小就认识的了。我爸爸早死,靠妈妈做工支撑家庭,环境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念完中学后,我就在一家小学教美术。当时玉玲还在念中学。那时,她很活泼,单纯,但书读得不很认真。她知道我爱绘画,常叫我给她绘画地图。当时我的生活也很单调、寂寞,不知怎么,我们相爱了。到玉玲毕业后,我们才公开来往,她的家人激烈反对,理由是她年纪太轻,更主要的是认为我的职业没出息。玉玲一向受到父母的宠惯,养成倔强、任性的性格,家人的反对,反而促成她倒向我这一边。我们的恋爱,多少掺着维护自尊和骄傲的成分,越是她家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我们越是要去争取成功。想起来,在这种状况下的恋爱,怎能不冲动、盲目呢?”

展才把手指插在发间,有无限的懊恼。

“我们大约来往了两年,因我妈妈身体不大好,想早点看到我娶妻生子。结婚那年,玉玲还差两个月才二十岁。结婚后,我辞去学校的工作,和朋友合伙办广告设计公司,后来朋友退出,由我独立支持,生意越来越旺,环境亦逐渐好转,可惜妈妈没过到两年的安乐日子便去世了。”

说到这里,展才把下巴枕在臂上,不再说话,似在伤悼他的母亲。

半晌,他才清清喉咙,接着前话:“玉玲生了孩子后,一直留在家里,可能日子过得太单调,迷上了搓麻将,也到赌场玩两手。初时,我说她年纪太轻便做妈妈,哪有耐性带孩子?而且像她这样平庸的女人,不打麻将又有什么消遣?只有劝她少打点。岂知她越来越不像样,好几次被人追上门来讨赌账。我们常常吵架。玉玲顶会先发制人,硬说我今天环境好了,嫌弃她了。她是在我穷的时候嫁给我的,好像就因为这样,她应该怎样过就怎样过。月美,要是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展才执着月美的手问。

“可是,我真的不想做第三者。”

“不,即使没有你,我和她迟早也是要离婚的!”展才情急地抗辩。

“要是没有我,你们离婚,是因为她的错;现在,要是你们离了,在人家口中,那倒是因为我的缘故了。”

展才扳着月美的肩头,把她轻轻拉到胸前,急切地说:“但是,为了我们的幸福和孩子的将来,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为别人的说话而活,是为自己而活啊。”

他的气息吹到月美的耳廓上,月美迷醉地闭上双眼,阖上的睫毛却拦不住两颗清泪,缓缓地渗溢出来。她,实在迷惘。

月美怀着一颗搅乱了的心,在次日下午打电话约了旧同事思明到餐厅相见。她认为思明是旁观者,看事情可能会客观一些。

思明匆匆赶到,刚坐到位子上便问:“有什么事情,约得我这样急?”当她抬眼望望月美时,见她双颊陷落了,一副落寞的样子,便关切地问:“究意是什么事,弄成这个样子?”

月美忍不住眼睛一红,喉头也有点梗塞了,她勉力镇静下来,把和展才、樊太之间的事说出来。

思明听罢,一时没有开腔,好一会,才摆出颇有历练的样子,怜惜地说:“所以我常常说,初涉情场的女孩子,很难逃得出已婚男人的五指山。”

“不,展才并不是这样的男人,我相信他不是存心玩弄感情的人,其实,他一直对我都很……很礼貌的,他不是那种人!”月美急忙辩白,但也禁不住在心中喟叹,即使是她信任的思明,第一个反应也就是对这段情感抗拒,觉得展才是个坏男人,只因彼此是同事,才不说自己是个坏女人而已。更何况那些不明白的人,又怎会理解、同情他们呢?她将会落成一个罪人了。

“伯母知道吗?”思明问。

月美摇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不通,想听听你的。”月美的眼睛显得空洞无神。

思明用双手捂着杯子在思索着怎样回答。她是个颇世故的人,觉得做人家的军师最犯难,倘若教别人走错一步棋,日后恐怕招来怨怼,尤其是男女间感情的事,真的是千回百转,柳暗花明,你叫她放弃,她未必真心放弃,说了不好听的话,以后也难做朋友了。但月美的推心置腹,使她觉得应该直言自己的想法——一种世俗认同的想法。

“看来樊太是个不好招惹的女人,将来对你是个很大的麻烦。这种女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设想她在街上当众令你出洋相,或者吵到你家里,令你家无宁日,街知巷闻,你受得了么?”思明托托眼镜继续说:“不是我心多,我凡事先从坏处想,你要考虑到时是否受得了;也要想想,这段感情是否值得你去吃这样的苦头。”

月美咬着下唇,凝神谛听,她刻意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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