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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大哥为切入点看巴金《家》的创作心理

2009-09-24易传礼

文学教育 2009年7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赎罪情结

巴金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极具创作个性。按他自己的话说,他走上创作之路完全是自发的,是受着他的性格、情感的驱使。他的小说中充满了心理的、情感的描述,完全不是一种理智型的架构和阐释,而类似一种内心的倾诉和爱恨的喷薄。所以,巴金的小说创作就给心理学批评留下了广阔的思维空间。但是,除了美国批评家纳森·K·茅、中国批评家蓝棣之等少数人外,真正从心理学分析对巴金小说进行深入、系统研究的还很少。由于文学与心理学的特殊关联,心理学批评一直在文学研究当中非常活跃。应该说,心理学批评是巴金批评领域中尚需深入发展的批评模式。

本文对《家》的创作心理进一步进行分析,以此来挖掘作者与作品之间尚未被人觉察的一些内在联系。《家》是巴金三十年的重要著作,也是其创作道路上一部承上启下的关键之作。它让巴金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同时,在作品中也呈现出了虚构与真实的混淆,给读者留下了许多需要深入解读的“密码”。而“大哥”是《家》内《家》外非常关键和感人的人物,巴金说:“我把我大哥作为小说的一个主人公。他是《家》里面两个真实人物中的一个。”[1]所以,围绕“大哥”的虚构与真实、性格与行为来分析《家》的创作心理具有很强的典型意义。

“俄狄浦斯情结”:创作的原始冲动

“俄狄浦斯情结”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的一个重要观点,认为俄狄浦斯情结是人类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我可以肯定地说,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之起源都系于伊底帕斯症结上。”[2]并对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和达·芬奇的画作中的俄狄浦斯情结进行了深入分析。虽然精神分析批评历经百年发展,已经衍生出了众多的批评体系,从当今的视角来看,“若是把它当作一种普遍规律用于文学批评就必然显得荒唐可笑。”[3]但是我相信,俄狄浦斯情结对于人们理解文学作品及其主体依然有很深的启发作用。因为俄狄浦斯情结不仅在文学批评上具有深刻性,而且在人类学上也同样具有其深刻性。正如一些心理学批评家所说:“由儿子们合力驱除父亲的事实必然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4]“所谓俄狄浦斯情结,是指希望父亲死的犯罪感,这是杀死原始部落首领的实际上的‘原始事件的种族记忆的具体体现。”[5]我们在弗雷泽的《金枝》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证据。

对于巴金的创作来说,一些批评家和研究者早已经注意到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比如巴金心理学批评先驱美国批评家纳森·K·茅就通过分析得出《寒夜》主要探讨的是恋母情结,《憩园》表现了本我与超我的矛盾,即他对父母的恋情和他的悔罪情绪的矛盾。蓝棣之也通过“症候式分析”揭示了《家》人物的隐秘世界。通过“大哥”对作者创作的影响和在作品中对“大哥”的设计进行深入分析,我们同样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巴金创作《家》的原动力来自于俄狄浦斯情结的冲动。巴金在各种回忆和《家》的序跋中反复表示,“大哥”是影响其早期创作,特别是《家》的创作的一个重要人物。我们都知道,《春梦》是巴金在《灭亡》后准备续写的四个小说的第一个,描写杜大心的父母的命运,他拟定“《春梦》写一个苟安怕事的人终于接连遭逢不幸而毁灭”。杜大心作为《灭亡》的主人公,其性格特征具有作者本人明显的影子,其父亲的命运轨迹也正好与《家》里的“大哥”一致。可见“大哥”的性格、命运最初是以父亲的名义设计的。并且,他在法国的时候已经为《春梦》写了一些片断,这些片断里就有觉新到乡下看生孩子的片断描述。我们把这些联系起来,可以说,巴金在那时候已经在潜意识中很大程度上把“大哥”看成了父亲,并想让这个人“接连遭逢不幸而毁灭”。而这时候,他的“大哥”还没有与他重逢,更谈不上自杀,可见他的潜意识中一直有“弑父”的意念,并是他创作的重要原动力。而从《家》中的大哥与实现生活中的大哥来看,因为父亲的过早死亡,都在很大程度上担当了父亲的角色。既关心、保护、支持“他”,又在劝导、管教“他”。他写到:“他平静地把这个大家庭的担子放在他的年轻的肩上。”[6]所以,巴金把“大哥”在潜意识中看成父亲也是理所当然的。而“大哥”的死实际上是在现实中释放了巴金“弑父”的潜意识冲动,他在这个时候感到了极大的兴奋。“第六章的原稿还不曾送到报馆去。我反复地读着那一章,忽然惊恐地发觉我是把我大哥的面影绘在纸上了。这是我最初的意思,而后来却又极力想避免的。我又仔细地读完了那一章,我没有一点疑惑,我的分析是不错的。”[7]这段话里潜藏着痛苦中的自鸣得意、自我肯定。分析前六章和以后的内容,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前面的主题比较游离,而从第六章以后,那种所有“弑父”的潜在冲动倾泻而出,巴金不仅给“大哥”设置了各种苦难和死亡的理由,而且对祖父和几个叔父进行与真实相去甚远的丑化描写,完全已经脱离了对“家”的任何温情,以至于在现实中他家里的很多男人都对他的小说产生了反感,包括他自己认为能够理解他的表哥也产生了误解。另外,从小说《家》中的一些描述和情节也可以看到巴金内心深处流露出的真实秘密。在《家》的第六章,母亲去世后,他对觉新的心理有一段描述:“而且深切地感到母亲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代替的,不过这还不曾在他的心上留下十分显著的伤痕。”[8]这个可以跟巴金自己描写的失去母亲多年痛苦的记忆相对照,他这样来结论“大哥”失去母亲的心理是不应该的,也是不正常的——他在内心深处想独占母爱,对大哥有严重情感戒备。对于嫂子瑞珏的死也值得推敲。在真实中,为避“血光之灾”嫂子被拉到乡下生孩子的事是真实的,但是嫂子没有死亡。而在小说中,巴金把这一段描写得极其残忍,并最终让瑞珏悲惨的死去。我们可以联想他对杨嫂、母亲死亡的悲惨描叙,很可能就是对母亲(包括杨嫂这个具有母亲性质的人)的死亡再现,从而给充当父亲的大哥以巨大的痛苦,从中获得恋母与弑父的双重满足。当然,一步步把大哥推向死亡边缘,这才是对现实中俄狄浦斯情结满足的回味,是俄狄浦斯情结最充分、最强烈的体现。

自虐与赎罪:情节展开的道德平衡

弗洛伊德在分析希腊悲剧的时候,认为英雄“他所以必须背负悲剧性罪恶主要是他要替人受罪。”[9]这个英雄当然就是那个“弑父”的人,“弑父”必然给英雄带来“悲剧性罪恶”,要消除这种“罪恶”必须要英雄“受罪”,通过自我的毁灭才可能实现这种悲剧性命运和达到赎罪的道德平衡。以《俄狄浦斯王》为例,如果在俄狄浦斯得知自己“弑父娶母”的真相以后,没有他刺瞎双眼和放弃王位的自虐与赎罪,这出悲剧就无法实现英雄的真正悲剧命运,也无法向世人,也就是向道德交待。所以,俄狄浦斯情结的冲动释放总是与自虐赎罪联系在一起的,并同时作为创作的心理前提和观众的心理预期之一。

巴金在《家》的创作中释放“俄狄浦斯情结”的同时,是如何自虐与赎罪的?我们要深入分析两个问题,一个是巴金对家的复杂态度,一个是《家》中“大哥”性格的复杂性。弗洛伊德说:“对同一目标同时存在着爱与恨二种情感——常是造成某些文化特质的重要因素。”[10]巴金对家的态度远远不是像“觉慧”那样单纯,也不是巴金所说的那样决然毅然地离开它,憎恨它。从现实中来看,他从小在大家族中应该获得了很多关心和爱护,这其中不乏他祖父和二叔对他的关照,他的很多回忆对家充满美好的向往,也检讨了他对祖父、二叔的“不公正”描述。他写道:“我说没有一点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做到这样。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又不很近的距离。”[11]可见,巴金对家的态度是矛盾的。对家那温情的一面被他掩藏在了作品中——通过“大哥”的复杂性格表达了自己对家的社会责任和留念之情。“大哥”不仅是父亲,也是自己的同辈,他不仅以对立的面出现,也以巴金自己的面孔出现,这就是“大哥”真正的魅力所在,也是“大哥”真正的痛苦所在。“于是他变成了一个两重人格的人:在旧社会里,在旧家庭里他是一个暮气十足的少爷;他跟他的两个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是一个新青年。”[12]可以这样说,“大哥”就是巴金的父亲和他自己的双重结合。弗洛伊德引用歌德的著作《浮士德》的诗句:“将由你父亲传下来的东西,变成你自己的一部分”来说明一个人与家的深层联系。巴金在“大哥”的性格设计上倾注了太多的东西,通过“大哥”的心理描写,复活了另外一个对家充满责任、充满温情的自我。更进一步说,通过对“大哥”矛盾性格的塑造,实际上既展现了温情的巴金,也展现了“大哥”身上潜藏着的另一个巴金——觉慧一样的与家庭决断的巴金。但这一切,通过弗洛伊德所说的“压缩”融为一体,巴金通过“弑父”的过程,否定了自己内心比较真实的一面,也完成了自虐,从而在内心深处达到了自我平衡,抵消了罪恶感。另外一个巴金——从觉新身上分裂出来的觉慧一样单纯的巴金,代表了外在形式的“弑父”英雄。深层的分析,他在道德层面最没有“弑父”的理由,因为他在家中得到的关照和疼爱是比较多的,而要承担的责任最少。但他最极端地做了,也就具有更强烈的罪恶感。由此,他编造了鸣凤的故事,并按照蓝棣之先生的说法,他纵容了鸣凤的死亡。通过这种自虐的梦想,他获得了“弑父”的理由——从作者创作心理来看,应该是一个“弑父”后的赎罪结果,从而在道德上获得了观众和自我的宽容。可以这样说,巴金在小说中展开“弑父”过程的同时,也在展开对“弑父”英雄的自虐,以使现实中的自己内心获得赎罪感,以减轻内心的痛苦——这被作者全部颠倒过来,当成了“弑父”的理由,从而使作者有更充足的信心和道德保障去完成“弑父”过程。

道德理想的升华:永恒的创作诱惑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深入分析了文艺是被压抑的本能冲动的升华。我们依然可以《俄狄浦斯王》为例,深入分析文学作品中关于道德理想的升华问题。文学的升华始终是作者对永恒、对意义追求的一种手段。在《俄狄浦斯王》中,作者给“弑父”的英雄预设了一个伟大的、意义非凡的目的——那就是他的行为背后隐藏着的是“拯救民众”这个道德理想。俄狄浦斯“弑父”是为了拯救城池。当灾难再次降临,他得知灾难以他的罪恶而起时,他刺瞎双眼,放弃了王位以得到自我救赎,这背后同样潜在的是拯救民众这个道德理想。这种升华对于一切真正的作家都是有强烈诱惑的。

很显然,巴金在《家》的整个构架中,也同样预设了这样一个道德理想,以此来升华他的“弑父”情节和赎罪行为。他说:“我要鞭挞的是制度”、“是的,我要反抗这个命运。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巴金把他的“弑父”情节和赎罪行为升华为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对制度的攻击。所以,“大哥”的行为、性格和命运在制度中得到了解释,“觉慧”的出走也在制度上找到了理由。于是,“大哥”成了制度的牺牲品,“觉慧”成了拯救这个社会的英雄。“家”与“社会”的冲突,成了小说一个预设的、基本的、贯穿始终的叙述模式。

巴金早期是一个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这本身就来源于他对“父权”的强烈反对。包括他对共产党的攻击,同样从深层上看也是源于他对“父权”的憎恨。可见,他的“弑父”情结随着他的成长早已经升华为社会理想。而结合当时评论界对他小说的否定——比如胡风在《粉饰、歪曲、铁一般的事实》中就评论巴金:“用政治上的术语讲,是错误,用艺术上的术语讲,是失败。”所以,巴金在构思创作《家》的时候,也在试图突破一种纯个人语境,探索一种与时代、潮流新的结合点。以当时革命文学的视景来看,“家”在现实的革命模式中已经失去原初的社会道德、权力秩序的意义和功能,被现代民族政治的理想、道德所覆盖或涂改。“家”不再是一个温情的、伦理的符号,而成为一个怨恨的、急迫的“革命”对象。所以,巴金在现实的冲击下,找到了一种新的道德升华——家的沦亡与人性解放,由此找到了最终让他深层情感得以宣泄的英雄式的意义,那种自我赎罪、自我放逐,或毅然决然投身社会、漂泊于无边旷野的“弑父”者都成为历史和命运的拯救者。这种以时代的思想、欲望与话语——一种共名的时代精神和思维主导下的对抗模式,也就成了老舍《四世同堂》、路翎《财主的女儿们》等现当代家族小说共同的潜在模式,这种共名下的道德理想升华一直诱惑、影响着现当代的小说创作。

从上面分析与探讨来看,围绕《家》内《家》外“大哥”的性格与行为、虚构与真实,以及作者巴金自己的生活历程来看,巴金创作《家》的原动力来自于“俄狄浦斯情结”的冲动和积淀,是作者在潜意识中把自己的“大哥”看作父亲,并通过《家》的构建完成了弑父的过程。而作者内心世界又是矛盾的、复杂的,对这种弑父行为充满罪恶感,自虐与赎罪心理也就在情节展开中起到了道德平衡作用,保证了作者创作的延续。同时,在这种弑父情结和赎罪心理背后,个人语境与共名的社会理想相结合,人物命运成为一种社会道德理想的升华,这种升华也是作者创作永恒不变的诱惑。

注释:

[1][6][7][8][11][12][13]巴金.《巴金选集》第十卷[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29,39,428,34,426,41,42

6页.

[2][4][9][10]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92,191,192,193页.

[3]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4页.

[5][美]斯佩克特.《弗洛伊德的美学》,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页.

易传礼,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7级现当代文学研究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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