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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的痛感

2009-09-24李遇春

文学教育 2009年7期
关键词:打工仔观照底层

王十月是知名的“打工文学”作家。在近年崛起的“底层写作”浪潮中,“打工文学”俨然已成了其中一个重要的支流。不过,那些知识分子出身的“底层”作家所经历的是一个由上而下的视野转向,而王十月曾经的“打工仔”身份注定了他的“底层写作”必然要经历一个由下至上的视野提升,其实是一个视野融合的过程。

对于所谓“底层写作”,人们往往将其本质化处理,常见的就是把知识分子的“底层写作”一棒子打死,直接斥之为“伪底层写作”,理由是,知识精英充当底层代言人纯粹是一种精神的虚妄。还有就是“打工文学”至上的观念,带有强烈的民粹主义色彩,认定来自底层的作家必然发出了底层的声音,是所谓真正的“底层写作”。其实,这两种观念都把“底层”和“底层写作”给本质化了,概念化了。事实上,在那些优秀的作家笔下,观照底层的视野从来都不是那么纯粹的,而是复杂乃至冲突的。知识分子观照底层是由固有的精英视野下移至底层视野,打工作家观照底层也会逐步发生由底层视野上升至精英视野的嬗变。无论下移还是上升,都不会是纯粹的彼此替代的过程,而是两种视野的融合,最终殊途同归。一个“打工作家”如果始终拒绝精英视野,他的“底层写作”永远只能匍匐在底层生活经验的平面上,同样,一个“精英作家”如果始终拒绝底层视野,他的“知识分子写作”最终也会沦为无聊的空虚或文字游戏。

从《开冲床的人》这个短篇来看,王十月的“底层写作”正体现了底层视野和精英视野的融合。这篇小说既有底层生活的质感,也有超越底层生活之上的精神诉求,深刻地传达了底层的痛感。这种痛感既是直接的生活经验,更是形上的生命体验,它是经验和超验的复合体。作为生活经验的痛感,在这篇小说中有着令人震惊的书写。王十月究竟是在底层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作家,他对底层生活经验的捕捉十分锐敏,小说中关于两个底层人物失去手掌的描述,读来令人心灵震颤。作者在开篇中写“小广西”的手掌被冲床砸成肉泥的场景:他跳起来蹲下去,身体像陀螺一样转着圈子,他的嘴一张一合,像一条在岸上垂死的鱼,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扭曲,把身子扭成了麻花状。接连三个比喻,十分贴近看者的身份和心理,这个看者就是主人公李想,他和“小广西”一样都是来自农村的打工仔。面对工友受伤的惨象,李想在刹那间出现了一系列的幻象,他居然想到了刚来城市时吃天津大麻花的场景,这似乎不近情理,却真切地传达了主人公一瞬间的心理错觉。对于失去听力的李想来说,南下打工十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身边工友这样痛苦地失去手掌,整个工厂仿佛就是一片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各种机器如同怪兽随时准备吞噬这群打工仔的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所以李想已近乎痛苦得麻木了。直到有一天,当李想的听力得到恢复以后,他的手掌也经历了像“小广西”们一样痛苦的失去,他也像陀螺,像死鱼,像麻花一样地挣扎……小说就在这种强烈的痛感中戛然而止,同时也照应了开头。显然,这种以痛感始,以痛感终的回环结构,凸显了作者强烈的书写痛感体验的底层意识,是作者底层视野的显在表现。

然而,作者究竟不是一般的“打工作家”,他对痛感的表达已经超越了底层生活经验的层次,而抵达了普遍意义上的生命的痛感或者人生的痛苦。换句话说,作者由生理的痛感掘进到了心理的痛感或者精神的痛感。对于李想来说,他的生命充满了悖论。由于早年失去了听力,李想在喧嚣奔腾的工厂机器轰鸣中如入寂寥的乡村旷野,那些轰鸣声对于生理正常的打工仔如同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而李想置身其间却能实现灵魂的飞升,他时常沉浸在几乎艺术表演的境界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李想辛苦的劳作是为了赚足治疗耳疾的钱,而一旦他的耳疾治愈,他变得和正常的打工仔一样了,他就不得不接受和正常打工仔一样的命运。他终于失去了手掌。不正常的李想到达了常人难以到达的境界,而正常的李想却只能承受非人的生命苦难。可见,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李想经受了来自命运的无情嘲弄。这种痛苦是心灵的大苦痛。

无独有偶,“小广西”的命运也颇具黑色幽默色彩。按常理,他是受害者,然而现实却使他戏剧性地变成了持刀劫持人质的罪犯。那么多的治安员和警察,对一个索债的伤残民工步步为营,那情境实在是荒谬绝伦!难怪失去了“小广西”,李想感受到了一种心脏被摘除的痛。那种疼痛,深入骨髓,弥漫在文本的字里行间。

李遇春,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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