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团部的风景线
2009-09-08顾伯冲
顾伯冲
军旅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一九六二年十月出生,江苏省海门市人,一九八一年入伍。从军近三十年,先后在团、师、军级机关和军区、总部从事过组织、干部、宣传工作,现于总政治部机关工作,大校军衔。为了更加富于诗意地生活,政事之余坚持创作,分别在中央级媒体和军内报刊发表过较多的作品,著有散文集《心远地自偏》《思想有多远》《思想的跋涉》。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中国西柏坡散文节二等奖。目前系长江大学客座教授、《中国人才·转业军官》杂志特邀副主编。
离开驻扎在岛城厦门的团部大院已经二十多年了。栖身其中的岁月有如一朵飘流的云,永远地逝去了,但那岁月中的一些场景、一些事情、一些语词,却至今留在我的脑海,时常进入我的梦境,它们像埋在地下经年的佳酿,历久弥醇,余味无穷……
花园
这里所说的花园,并不是什么公园、小区之类,而是我们团部的驻地。据说,这里曾是一位军阀旅长的私人园林,动工于一九二三年,建成于一九二七年,解放后作为官僚资本被政府没收。我们团是一九六四年进驻这里的,但当地老百姓仍旧称它为花园。这座园林的“花园”之称,在改革开放初期厦门市流行的景点排行榜上,排名是比较靠前的。
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团部里,置身于这个花团锦簇的环境,的确是多了几分喜悦,几分自豪。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整个团部大院,有溪水,有亭榭,有猿洞,有花墙。溪畔、亭旁、洞边、墙下,皆是人工掇叠石块而成的假山。它们有的玲珑剔透,有的峥嵘奇崛,具有曲折变幻,延展含蓄之美,从而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出无限丘壑。院子里,古榕树高高地撑起了如盖的树冠,硕大的树身长满了地衣和青苔,野藤像一条条碧绿碧绿的彩带圈在一棵棵粗大的榕树干上,一些气根斜出旁逸,交织成颇有特色的树根门。园内的建筑因地制宜,与水池、假山、灌木、花卉结合有致,相得益彰,加之草木葱郁,池鱼浅底,曲桥通幽,可谓一派江南园林风光。当时,团里领导经常陪着上级机关来蹲点或跑面的头儿,还有地方政府一些身着中山装的官员,在花园里边观赏,边聊天。
园子里共有三栋别墅,分别是欧式、日式和闽南建筑风格的。日式别墅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坍塌了,当我住进这个团部时,只有二三根柱子和一个破残的凉亭等为数不多的遗迹。欧式别墅占地面积很大,保存得比较完好,一直是我们团里的招待所。园子中心有一座木质结构的闽南式四合院,里面有客厅、有厢房,大门外边有一对用花岗岩雕塑而成的精致的石狮。我们的报道组就在西边的厢房里,要说我机关工作的经历,这里便是起点。
历史上的八十年代是一个辞旧迎新、承上启下的时期,既带有些“左”的遗迹,又充盈着人性解放的因子。那时,人们对奇花异草、书画琴棋、风花雪月等,都作为小资情调,甚至视为瘟疫唯恐躲避不及的。“花园”是个中性词,我们常常说起它,并且很自豪,折射出了刚刚走出文化沙漠的人们,对人类美好生活的朴素的憧憬与向往。
剪贴本
我刚到报道组时,看到了在大办公桌的中央放着一本像农村生产队会计用的账本似的本子,封面上写着“用稿剪贴本”,里面活页的厚纸上贴着团里当年在各种报刊上发表的稿件。此外,与我同事的两位老报道员,每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用稿剪贴本,当然贴的仅是自己的稿件。
这些用稿剪贴本,对报道员特别是初做报道员的人来说,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它叠起的是成绩,表明的是能力,更关系着我们这些报道员的前途与命运。政治处的领导每次来报道组,第一件事肯定是翻阅剪贴本,从中了解团里新闻工作的成绩,同时检查每位报道员的工作情况。
为了在剪贴本上多贴上自己的稿件,我那时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于残酷。清晨,月落星疏,起床的号声还未响起,我就强睁开仿佛被胶水粘住的双眼,起身去假山的曲桥上背诵唐诗宋词,或开始打文章腹稿。白天,我蹬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像没头苍蝇似的转悠到连队进行采访,其实心中根本没有题材的底数,更不用说会抓什么问题,只是指望能碰上一些新鲜的事物,好写成稿件。夜里,躺在闽南式四合院的厢房里,听着海风在云顶岩不歇地长吁短叹,我虽然很累,心里仍在对报道稿冥思苦想,辗转反侧,难以入寝。
每天上午十点是例行的取报时间,我总是以急切与胆怯相交织的心理来到收发室,拿着报纸回到房间后却不敢马上打开,生怕报上无名,所以宁愿猜疑上几分钟,因为在猜疑的时候还存在一线希望。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蹒跚学步时的心虚和莽撞也过去了。入伍第二年,我因报道工作成绩比较突出,荣立了三等功,并且加入了党组织,这在我们同年入伍的战友中还是开了先例的。
数年之后,随着这用稿剪贴本一本一本地加高,自己也一步一步地从团机关到了总部机关报工作。可以想像,如果没有这些剪贴本,我的命运可能有很多个也许了。现在,我家里的书橱里,一直珍藏着十来个稿件剪贴合订本,它们真实地记录着我走过的历程。
我像依恋故乡的泥土一样和它们相伴永远。
会餐
凡是当过兵的都知道,部队在逢年过节时,总少不了会餐。记得我到部队过的第一个“八一”建军节,团里还是老习惯,不仅放了一天假,而且要求各营、连和团直单位会餐,团首长还要下到基层参加会餐。
当时,团部有干部灶和战士灶两个食堂。干部食堂在我们的南面,餐桌、餐具和环境条件都要好一些,但会餐的气氛要比我们这边冷清得多,大概对干部来说,这样的吃喝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享受,而且还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在战士食堂就餐的主要是警卫排,还有我们这些少量的机关兵。“八一”那天,团报道组与电影组的战士,还有司令部的打字员、保密员等,编在一个班里,饭桌的席签上写着:行政班。
准备会餐了,集合队伍走向食堂,值班的排长起头唱歌,声音震耳。到了食堂前,各班小值日进去后,炊事班的战友会把餐厅大门插上,要求大家唱歌。进入食堂,各班的菜已经放在桌上,一般是八个菜,主要是红烧带鱼、酱鸭、辣椒炒肉片,还有海蛏豆腐汤、红烧排骨、青椒火腿,主食是大米和馒头。一个餐桌放着两瓶红酒和十瓶啤酒,白酒在会餐中从来没出现过,大家也从来没有去想过。餐桌上,我们与各班的战友互相敬酒,各位战友交杯换盏,平时不便说的话,一下子都放开了。有的还为以往相处中出现过的小矛盾而表示道歉,对方这时候总是抱以理解和宽容,并也能真诚地检讨自己。
会餐中,如有领导来,战士们便有些拘谨,可只要领导一走,那可就“开放”了,谁也顾不上斯文,抢吃各有招数。端上来一盘红烧肉,吃辣椒的把辣椒粉往肉里一拨,再用筷子一搅,气得不敢吃辣椒的直跺脚。嬉闹中,大家过了一个愉快的建军节。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经常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请吃或吃请的都有,餐桌的内容已经更换了好几荐了,酒水的档次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却很少能吃出当年会餐的激情,战士灶溢出的饭菜的香味,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诱人。
夜校
在高等教育和远程教育相当普及的今天,人们对夜校这个词汇是越来越陌生了。可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中期,为了抢回“文革”所导致的精神和文化损失,夜校却成了求进步、爱学习的青年一代必去的场所。
那时,我们团部里虽然没有夜校,但去上夜校的干部和我们这些机关兵,却是不老少。记得是一九八四年的春天,准备参加军校考试的我,相继到厦门双十中学和第五中学的夜校补习文化课程。当时,晚上在大街上蹬自行车的年青人中,随便搭个话说不定就是一个夜校的同学。我们这一代人在“文革”的蹉跎岁月中荒废了学业,难得享受系统的正规教育,因而倍加珍惜夜校的机会。当时夜校教室的门口,常常挤满了学生,生怕好座位被别人挤掉和占用。有一次,语文老师正在给我们解读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突然间校园线路跳闸停了电,教室里一片漆黑。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这位老师好像心里早有准备似的,丝毫不影响他朗诵的音速,并且声音更加抑扬顿挫,富有磁性。当他将课文背诵到最后一句话时,教室里恢复了灯光,雷鸣般的掌声也骤然响起。这位老师的名字我早已忘记,但这堂夜课的情景却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
我在夜校走读的时间并不长,但那里提供的精神和文化乳汁,却让我的心灵得以充实,驾驭文字的能力得以提高。后来,我顺利地考上了南昌陆军学校,而在考试中,经过夜校补习的那几门功课,分数都很高,有的几乎接近满分了,这着实让政治处的领导自豪了一把。离开团部去军校报到的前两天,我特地去那两所“母校”又看了一遍。那时正值暑期,校园里空荡荡的。但我的心头却分明有一种难舍难分之情。
老团部啊,你那奇特的风景线已经日趋遥远,但对我来说,它是一个时代的美丽象征,它使我懂得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价值,什么是情谊。尽管今天看来,那些想法难免有理想化的色彩,但它是纯洁的、神圣的,因而永远令我珍藏着。
别了,那个幽雅而温馨的家园,那个纯真而生动的年代;敬礼,我的首长、我的战友……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