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酒浆
2009-09-08程宝林
程宝林
诗人、散文家。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和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创作系,获英文写作专业艺术硕士学位(MFA),现为美国夏威夷某外语学院助理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英汉双语诗集《纸的锋刃》《程宝林抒情诗拔萃》《未启之门》等。其自费出版的第一本诗集《雨季来临》曾引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自费出版热;此外,其他著作包括散文集《一个农民儿子的村庄实录》《国际烦恼》《托福中国》《烛光祈祷》《心灵时差》;长篇小说《美国戏台》等。二〇〇九年出版的著作有乡村散文集《故土苍茫》、思想随笔集《洗白》、读书随笔集《拒降书》(即出)。其诗歌散文被收入约百部选集,散文《一支铅笔》入选《课外语文》初中三年级教材。
一
在下秧与插秧之间,端阳节说来就来了。
草已长得盖过了脚脖子,土路倒愈发显出白来。田埂上,一个敦实、壮硕,像头犍牛的小伙子,用一根黄杨木的扁担,挑着两个簇新的箩筐,一头装着半拉子猪肉,膘肥肥的,寸多厚。乡场上卖猪肉的案子,头天晚上就已经预定下的买卖:今儿一大早第一头宰杀的肥猪,留下一半来,新新鲜鲜地,沾着点儿淡血,给自己未来的岳丈送去。乡下人嫁闺女的体面,头一遭,就是瞧着端阳节前的这点“礼兴”。把一个闺女拉扯大,给你生娃、养猪、做饭、暖被窝,一辈子贴心贴肝地把条命和你拴在一根牵牛绳上,你不趁着“过门”前的端阳、重阳、大年这三个节,挑几担体面的吃喝去孝敬女方的老人,怕是一辈子难得在自己的女人前神气。在乡村里,体面是要紧的,许多人一辈子隐忍、要强,勤扒苦作,图的就是乡邻们暗地里的一个“好”字。
扁担的另一头,装着两坛酒。黝黑的容器,粗糙、简单、保持着陶土的品质,丝毫谈不上讲究,和种田人的日子一样。讲究的倒是盖在坛子口的白纱布,内垫除去棉籽的新棉花。上一年春节时请过弹花匠,将自家旱地里摘的二三十斤棉花,弹了三床六斤重的厚被子,一床给自己的老人,两床留作闹洞房时,气派地叠压在婚床上。剩下的棉花,预备着给新娘子置办一件新棉袄,要红绸上大花大朵的那种,不是芍药,就是牡丹。对于小朵朵的花,玫瑰呀什么的,乡下人不大看得上眼,嫌它们不招眼。最后富余的一点棉花,此刻就垫在了酒坛口,已经吸足了纯粹土酿粮食酒的醇香,变得湿润而厚重了。
在白色的酒垫上,照例盖着两块红绸,在时令说不清是暮春还是初夏的这个沁人心脾的早晨,兀自随着扁担有节奏的颤动,飘扬着、招展着、像一面红红的旗帜,或是一簇新鲜的火焰,把一个庄稼人心底少有的那股子喜气,扩散在露珠闪烁的田野里。
盖着红绸的酒坛子挑进女方家,顶着红绸、骑着马的新娘子哭嫁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下一次挑着酒肉,迈进女方家门的日子,是在新婚之夜后的第三天,乡俗谓之“回门”。女婿将酒坛挑子搁在堂屋的桌案上,将对女方父母的称谓,由“叔婶”改口为“爸妈”,妻子躲在身后,微低着头,半带羞涩,半带骄傲。三天前的黄花闺女,如今已成新妇,从今以后,无论娘家或是婆家,同村年龄相仿的媳妇们,在一起说说体己话,将不再避开她,而男人们在田野里带着汗水说出的那些野话、荤话,她一听就知道,单单是为了撩一撩她那既惊且喜的一颗女人心啊!
挑着的两坛酒,虽说都是粮食所酿,但粮食与粮食,毕竟有极大的不同。苦寒的年头,酒多是粗粮蒸馏,如红薯之类,俗称“薯干酒”,味涩、刺喉,喝多了头重脚轻;如果年成好,缴了公库、卖了余粮、留了足以吃到第二年新谷入仓的口粮后,还有几麻袋黄澄澄的稻谷,酒坊就是最好的去处了。稻谷酿的酒,酒色纯白,入口醇厚,劲道强烈,香味绵长,用筷子沾上几滴,洒在桌面上,划一根火柴,“扑”地一声,一小股蓝幽幽的火苗蹿上一两寸高,这时,满桌满屋,都是酒的香气了。
同是大地所产,各地的酒俗,却十里不同。吾乡的婚酒、喜酒,是由女婿挑给老丈。听说在浙江绍兴一带产黄酒的富庶地方,酒却是老丈人为女婿所留。女儿初生时,当父母的,就挑几坛老酒,坛口用干荷叶密密实实地封好,再覆以黄泥。待黄泥干透后,用融化的蜡在坛口再浇一层,选个宜于动土的吉日,埋在自己宅院里的黄桷树下,或是菜园的丝瓜棚边。二十年转眼过去,当年的女婴,如今已是人见人爱的大姑娘。出阁时,一挑一挑都是嫁妆:梳妆台、宁式床、箱箱笼笼、缝纫机、大红大绿的被褥,而在送嫁妆的挑夫队最前面引路的,肯定是那几坛窖藏多年的“女儿红”了。
二
庄稼人少有见识过洋酒的,也大多喝不惯果酒、红酒,好的就是这口地道的粮食酒。乡村的经济不甚发达,几块、十多块钱一瓶带有商标的瓶装酒,也不是家家都喝得起的,特别是在婚丧嫁娶办事待客的时候,酒的消耗量大,这时,本村或邻村酒坊里用大瓦缸装着的无名的老白干烧酒,就是最好的选择。
用麻袋装了稻谷,驮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车龙头前,吊着三两个塑料桶,奔三五里路外的酒坊而去。伙计称好了稻谷,算好了加工费,随即取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竹吊子”来,茶杯口粗细的,是大酒吊,正好是一斤,小的酒吊,酒杯口大小,就是一两了。将酒吊伸入酒缸,舀起酒来,看似容易,其实不简单,公平与人情都在这几个小小的动作里。酒吊出酒面时,飞快地斜那么一点点,沽酒的村民就吃点暗亏了。如果酒吊端得平,倒入塑料桶的动作又利索干脆,沽的酒准是足斤足两,买主回到家里,将塑料桶挂在秤上,秤杆一平,几斤稻,换几斤酒,半两不差。
乡村里办喜事,多在秋尾巴上,庄稼登场、入仓之后,有一段闲日子,天气不冷不热,晴和、安逸,土地在经过一春一夏孕育的繁累后,也闲了下来——当然,得在播上小麦,或是栽上油菜之后。定好了准日子,一个月前就差人,把该请的、必请的、可请可不请的远亲近戚,一一都要请到。请帖之类城里时行的玩意儿,乡村人是不兴的,带到的只是一句口信:七姑八姨,初八去喝喜酒。这个初八,照例是按农历说的,可千万别按阳历去赴乡村的婚宴,十有八九要空走一趟。二十四节气、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在开年的头几天,就已被用朱红的笔一一勾出。一年的苦日子,白天黑夜的辛苦,为的也就是这几天,可以开酒坛、摆酒席、开怀畅饮。
秋天的大地是丰饶的。在我家乡那样江汉平原边缘的浅丘陵地区,纵使多苦旱的年头,多严酷的统治者,都鲜有饥饿的灾民饿死田野的现象。这不能不说是那一方土地,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民的格外眷顾。年成的好坏,从晨夕之间家家屋顶上的炊烟就可以看出,而大地是否吉祥,就要看秋后的田间小路上,是否时常有头顶红绸、身穿红袄,骑在枣红马上的新嫁娘,在一队挑夫的簇拥下穿村而过。
大自然的厚爱,却并不能抵消土地上代代传承的苦难。鲁迅先生曾有一句著名的诗,“血沃中原肥劲草”,写的就是被屠戮者的血,这与葡萄酒浆何其相似的液体,流入大地,融入历史的肌体中,成为任谁也无法逃避的一份承担、无法拒绝的一份遗产。
故乡与乡情,是远游人、客居他乡与异国的人永恒的念想。但故乡究竟是什么呢?水土而已。土生万物,酒在其中,是土的精华;水润四方,酒更在其中,是水的魂魄。土肥而酒香,就是“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息壤,就是人间的天堂了。
三
时令正当隆冬,阳光下的褐色平原、远处深黛色的山峦,却显出一片灿烂的春意。我开车,载着北京来的旧友,到以葡萄酒闻名于世的北加州纳帕谷(Napa Valley),探访几处酒庄,权且算是踏青。
车行处,但见高速公路两侧,沃野平畴,绵延不绝的,尽是密密麻麻的木桩和铁丝网,令人想起阵地和战争。昔年的葡萄旧藤,似乎已被清理干净,只等二三月天的几场细雨后,葡萄藤的主茎上,便悄无声息地牵出新的藤蔓,萌发出第一片嫩嫩的新绿。在我看来,世间的诸种手艺或工艺,没有哪一样比酿酒更具有盎然的诗意。世间有酒,这原本就是对尘世劳顿、生命苦短的一种补偿。而所有的酒,都来自大地最慷慨的馈赠──粮食,或者水果。当黄金粒一般的稻谷、大麦或小麦、高粱、玉米,与红如玛瑙、青如碧玉的葡萄,最终变成醇香扑鼻、回味悠长的美酒时,作为一个小小的饮者,对于造物主的神奇和仁慈,真该怀有一份感恩之心才好。
我们造访的其中一个酒庄,名叫Peju,被葡萄园围绕着的一处庄园,庭院内有几茎细柳、一池喷泉。庄园的主体建筑,如同教堂般的圆形穹顶,墙壁上装饰着彩绘玻璃,画着一些人、一些景,也不知是世俗人物,还是宗教故事。两面墙壁上,高大的木柜里,一格一格尽是自产的佳酿。酒客站在柜台前,柜台内的酒师就会按照吩咐,往客人的酒杯里倒入极少的一点葡萄酒。明码实价的品尝价格为五美元一尝,买一瓶则可免费尝一次。我们第一次品酒的那个酒庄,价格比这贵了一倍。
据酒师说,这个酒庄的酒,是用原本产于法国某地的葡萄酿成,而那种葡萄的祖产地,则在秘鲁。一粒小小的葡萄,在地球上转了一圈,终于功德圆满,变成美酒,被一位从北京远道而来,为了这口酒而驱车百里的酒客尝到,冥冥之中的这分酒缘,怕是要数百年才能缔结呢!无端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写过的一首题为《栽培葡萄》的诗,其结尾部分是这样:“每一粒葡萄都至少面临/三种方式/但你一生不能同时栽培/三粒葡萄/一粒酿酒,一粒赠美人/一粒悬挂枝头,被风无谓地吹落。”重读旧作,如晤故人,我虽不敢擅饮,以免有酒醉驾车之虞,但陪朋友陶醉在异国酒乡、看他脸上渐呈微酡之色,我的心中似乎也有微醺之意了。
酒庄里出售的酒,因为系“自产自销”,又带有旅游纪念品的性质,所以,在价格上倒比街面上的酒铺所售要略高一些。我见到另一家酒庄里,一瓶酒的售价达一百二十美元。这里的酒,瓶子上都印着“Estate Bottled”字样,就是说,是在酒庄里自酿装瓶的真品,绝不是从别处买来“勾兑”成酒,装瓶欺世的假货。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开车载着朋友踏上归途。他的腹中装了一点酒,汽车的行李箱内装了若干瓶,打算带回国,丰富自己“酒窖”内的藏品,如果有懂酒、爱酒的朋友光临,便可以引着参观、把玩一番。我想,他们在席间品尝时,大概也会谈到美国北加州那个叫纳帕谷、葡萄藤铺天盖地的狭长平原吧。
朋友是讲究生活情调的人。在中国,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这是社会开始“藏富于民”的美好兆头。而“一瓶酒,半年粮”,这也是中国社会贫富分化日益加剧的生动写照。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