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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坨斋笔记

2009-09-08姚振函

海燕 2009年8期

姚振函

一九四〇年一月生于河北省枣强南吉利村,一九六七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汉语言专业。写诗多年,兼写散文,出版诗集六部,散文集两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河北省衡水市。

[小序]

一直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将近古稀之年,忽然想起记下一些零星的所见所闻所感。

这里的坡,跛也;坨,驼也。坡驼二字连在一起,即暗合了我生命形状的畸弱和不堪一击,又明示了我的这些杂乱文字的不正规和不成体统。它们到底和文学沾多大边,我心中无底;文采和深刻更不敢奢望。唯一聊以自慰的庶几还算真实。

如今返身读着它们,时而如同重历,时而唤起新悟,时而不禁莞尔。庆幸身后留下这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子,使自己没有挥霍掉这一段本来很容易虚掷的岁月。

二〇〇七年六月十六日,河北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端阳诗会在某县风景区召开。照例由当地官员致欢迎词。该县副县长是位年轻的女性,长得不难看,当她用生疏的普通话如同背书般笨手笨脚说着言不由衷的官场套话,不知怎么,我觉得她有点凄惨,可怜,值得同情。倘若是一男性官员,身强力壮,不得已在特定场合说几句违心话还算罢了。而一个弱女子,特别是有些姿色的弱女子,受这份罪,怎不让人心疼!

一首诗刚写成时,自我感觉甚佳。放一段时间,再回头以一个读者的角色去读,却发现平庸无奇。一般情况,诗成一个月后,仍能经得起挑剔目光审视的,十首中能有三首,那就不错了。有的诗作尚须对不如意处稍加修改,使之趋于完美,有的则根本就是失败之作,不可救药,只好弃之如敝屣。故詩成之后不可急于示人,须经一段冷却再作取舍。

二〇〇七年九月六日午睡醒来,看央视《动物世界》,有雌蜘蛛将刚刚与之交配结束的雄蜘蛛吃掉的画面。雄蜘蛛为了爱情(性爱),竟置生死于度外,不惜将小命送掉,真的实践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诗境。而于当日伏法的原山东省人大常委会主任段义和,是先将姘头刘梅平炸死,随后自己也赔了命,将爱情和生命“二者皆可抛”了,他玩得更彻底、更壮烈,也更新潮一些。

国家语委公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6)》,列出一百七十一条汉语新词语,我浏览一下,至少有一半以上不知为何物。如白奴、白托、半糖夫妻、抱抱团、抱抱装、村证房、大肚子经济、电子环保亭、丁宠家庭、动能车、冻容、2时歇业令、法商、饭替、飞鱼族、沸腾可乐,等等,等等。

自拟余生律条如下——

1. 健康和安全高于一切,并充分享受当下的健康和安全。

2. 力戒自视过高,承认自己是芸芸众生的一员,长处和短处皆由天定,皆为自然。

3. 安于平凡的、简单的、低处的生活,并从中体验宁静和乐趣。

4. 忘记过去;须知曾经的选择、遭际乃至失误自有其必然的原因,不必耿耿于怀。

5. 做力所能及的善事,善待、尊重任何人,包括陌生人和有缺点的人。

6. 享受生命、大自然和爱。

7. 最高的梦想是做一个混沌未开的孩童。

上午去吉美超市,回来路上见丽华建材市场一售木地板门市前搭一简陋舞台,正进行促销演出。台上一穿白色羽绒服女子,手持话筒学着港台歌星边唱边舞。一曲结束,也伸手弯腰向台下示好。台下观众只有稀稀落落十几人,竟也有二三男孩前去与之触手相亲。这一切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演唱者和观众大概都自我感觉是荧屏中人物吧,也算过了瘾了。一笑。

我反思最近一段时间写的诗,太实,几乎就是生活本身,就是说,只有此岸性,没有彼岸性。诗应基于生活,但又要有比生活更高更远的东西。两头,失去一头,诗就是可憎的、无趣的、呆头呆脑的、没有感染力的。我读最近写的一些诗,越读越觉得乏味,提不起精神,丢人,对不住自己。莫不是写散文所致?散文总是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如细节、观点、想法等。曾听一个人发言时说:任何感想都不是诗。信然也。我还要加上一句,生活本身也不是诗,这是我从失败中得出的经验。

我的一个亲戚曾是本省新闻出版局局长。一次我去省会公干,顺便见了他。在他辽阔的办公室里,我看到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那排山倒海的书的长城,不禁两眼放光,两腿不由自主就移向前去。亲戚说,但凡你喜欢的尽管拿去。我看出他的真诚,大度,并非虚让。要是在前几年,我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狠狠扫荡一番,回去好填充一下我那荒凉的书架,满足我一个读书人的虚荣心。但是那天我沿着书架从这头走到那头,努力睁大猎人般的眼睛,竟连一本我所需要的书也没找到。返程时朋友一边开着车,一边笑送我一句“进宝山而空回”,我却一点也没有觉得遗憾。

毕飞宇我不认识,他的小说我只读过《玉米》。但是在报纸上读到一个叫黄咏梅的对他的访谈文章,其中有一句毕飞宇说的话,我必须记在这里:“人活着,可以没钱,没地位,没相貌,但是一定要体面。”

黄咏梅说毕飞宇:“所以,他总是时刻不忘审视自己的内心,正一正内心的衣领,掖一掖内心的袖管,理一理内心的发鬓,使内心保持一种优雅,让内心显示一种从容,于是他便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人类灵魂的骑士。”说得好。

快进四月了,天气还这样阴冷,今天最低气温接近零度。暖气早就停了,很不舒服。想想三月十五日以前暖气未停的那几天,最高温度曾超过20度。大自然有时就是这样反其意而行之。联想到春节时南方的冰雪灾害,大自然真是值得敬畏。人在自然面前何以处之?处变不惊就是了。什么时候都应在心里说:这是正常。

十一

“我要把你从床上培养到主席台上!”这是安徽省宣城市原市委常委、副市长赵增军在担任绩溪县县长时,对一位二十岁的美貌情人的许诺。他也确实言而有信,一诺成真。后来该女子接连升任乡党委副书记、乡党委书记兼人大主任、县妇联主任、市人大某职。

应当承认,这个叫赵增军的贪官在语言表达上很有文学天赋。此言生动,形象,言简意赅,令人过耳不忘。那位美人肯定会被打动,事实证明也真的被打动了。但令人深长思之的是,赵增军落马的直接原因并非道德败坏、用人唯亲。如果赵增军之贪至今不败露……

十二

晚上与陈超通话时,他告诉我他获得了第六届华语文学奖。我听了很高兴,不仅为他,也为我自己。因为我曾当众说过(也曾在文章中写过),河北省文艺界有四个全国一流人物,即作为小说家的铁凝,作为戏曲演艺家的裴艳玲,作为漫画家杂文家的韩羽,作为诗评家的陈超。荣幸的是此四人都没让我看走眼。铁凝不用说了;裴艳玲当了省文联主席,又以京剧《响九霄》更上层楼。我说上面这些话时,陈超显得有点软,但此后他进展甚猛,在这次华文奖之前,还得了鲁奖;就说曾两获鲁奖,如今已七十七岁的韩羽老头,如今依然宝刀不卷刃,不断以全国独此一家的图文,博人一笑一思。我要谢谢诸位,没有让我给人留下笑柄,没有让我成为一个我本人很讨厌的那种说话没准头的“瞎煽”的人。

十三

参加一个小小的低级别的颁奖会,再次体验坐在会场听报告之苦,当做一枚棋子被人摆布之苦。如果在浪得虚名与无干扰的宁静生活之间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但仔细想来,真正能摆脱名缰利索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往往是青年时趋之若鹜,暮年才稍稍明白。本人不亦如此?

十四

杂牌的《中华新闻报》选中衡水小城开年会,想来有企业赞助。石家庄文联退休的余某也到场,以书法家身份亮相。我与他认识,饭后去他房间坐了坐。听楼道里喊开会了,他急忙换上大红唐装,提上精致的书写工具,一边往外走,一边和我说:“唬一唬人唄!”说完做了个鬼脸。我说:“你在我面前的真诚还是让我高看你一眼。”

联想到某些文艺圈内人惯于在外包装上下功夫,如有的书法家练气功,有的蓄长髯,剪怪发,表演时前倾后仰。而那些真有超高技艺的却不搞怪,如吴冠中就是平常衣着,启功简直就是一邻居老头,韩羽穿短裤叉子,摇蒲扇,与目不识丁的街头小贩无异。

十五

这两天我正在看书或写作时,不时传来电视中《我是中国人》的京剧联唱,这是老伴在另一房间收看央视戏曲频道的赈灾义演节目。“我是中国人”,一遍一遍反复用生、旦、净、末各种角色唱着同一句唱词,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尽管我们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是中国人而自豪,但老这么唱起来没完,多乏味,多烦人。好像自己理亏似的。“文革”时有一首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至今传为笑谈。

十六

世间万象,你不理解也要理解。你说养狗有什么意思,放风筝有什么意思,打麻将有什么意思,人家也会说看书有什么意思,写文章有什么意思,听音乐有什么意思。世界就是这样,都有意思,都没意思。当然有高下之分,雅俗之别。但总得承认种种的合理性、必然性、必要性。但一个人又要有一种坚持,守住底线,不为外力所动,所左右,才能获得“尘世的幸福”。

十七

《河北日报》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日发表拙文《诗无尽》,重读之,至下面这段话:“二〇〇〇年退休后,进入老年,随着心态的平静与淡然,摈弃了名利的考虑,反而加深了对诗歌的感情。”觉得有点不准确和言过其实。对名利真的完全“摈弃”了吗?平心自问,不敢说得如此绝对。别人读到此,怕要讥我自我美化,而这正是我历来不屑的。如果有机会,我想把“摈弃”二字改为“削减”,心中就踏实了。

十八

报载:一位主持《读书》杂志十余年的老知识分子(范用?沈昌文?)偶读保加利亚瓦西列夫的《情爱论》原著,为之折服,立即着手组织翻译出版。由于种种原因,只能忍痛删去“情欲是爱情的基础”这个观点。为此有人撰文曰,这等于一个健康的男子被割去全身重量的千分之一而成为太监。

十九

央视心连心艺术团赴四川绵阳地震灾区慰问演出。其中一个节目是赵忠祥当场解说《动物世界》,王小丫则用四川方言重复一遍。我很佩服王小丫,这么多年用普通话主持节目,还没忘记喂养自己长大的家乡话,而且说得叮当作响,趣味横生。而我看到周围很多孩子长大后只会说普通话,本地话早被扔到九霄云外了,使语言失去了生命的丰富性,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二十

北京奥运会主题歌,共四十三个字,还有六字重复。这大概是所有奥运主题歌中最短的了。赞之者说传递了和谐,人性化,舒缓,去浮躁。我的看法,一味柔弱,柔美,内敛,低调,太过了。如果加之以昂扬、开阔的元素,刚柔相济岂不更好!且内容有点空洞,没有一处敲击心灵的地方,时间一长会被遗忘,成为一首短命的主题歌,更何谈经典!

二十一

在我们几个老人散步聊天的这段马路上,有三几个扫大街的(失敬了,应该叫环卫工人),因为整天见面,也就熟了。他们干完了活,还不到下班时间,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和我们说说话。其中一个女的,还不算老,后来被提拔当了“片长”,不再抡起扫帚扫街,只负责检查其他人的出勤情况和清扫质量。这个片长在外人眼中也许不算个官,在部、局、处、科、股的序列中也没这一号,可是她却自感高人一等,重任在肩。这天我看见她,穿着也讲究了,发型也时髦了,坐骑也由人力三轮车换成电动自行车了。下得车来,和她原来的同事,现在仍然在扫街的人说话,脸色一板,也有了几分威严,很像个当官的样子。

二十二

我从外面回来,老伴说,刚才王秋红来电话了。我说:“唔。”搁在过去,我肯定要马上回电话的,但是现在我不想回了,我知道她也不会有什么事。人一年一年变老,就要有意慢慢疏远年轻的朋友,因为你的形象越来越丑陋,你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帮助别人了,再保持联系,只会拖累人家。再说人一老,有时是很讨厌的,爱唠叨,爱教训人,人家还得装着听,装着尊敬你。时代变化很快,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不是悲观,谁也有老的时候,客观规律谁也改变不了。

二十三

河北青县二中的祝相宽,诗人,电话告知寄我诗集一本,让我注意查收。他另外还说,他的父亲也是像我一样身有残疾,所以那次在孙文强的诗集研讨会上见到我,感到格外亲切。我听了眼泪几乎流下,一个人轻易把别人与自己的父亲作比,这是怎样一个纯洁的、心无纤尘的人。

二十四

某某剧在某地演出数场,收到观众热烈欢迎。

传媒上这样的新闻多了,但经不起推敲。请问你有什么事实根据证明观众是“热烈欢迎”的?你亲自调查了多少人?即使调查了,那被调查者是否说的真心话?如果没有根据,说“热烈欢迎”不是骗人吗?这样的新闻不用到现场采访,呆在屋里就能写出,而且人人都注定要写“热烈欢迎”。记者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骗人,读者也不认为自己在受骗。

还有,上级领导去某地视察,都是对某地工作给予“高度评价”,似乎一评价必是“高度”,没有“中度”和“低度”,因为不说“高度”不会说话。如果媒体上充斥着这样不负责任的新闻,使语词和事实严重隔离,这样的媒体有什么用?

也有用,就是破坏作用。

文风可不仅仅是文风的事——“修辞立其诚”啊。

二十五

近日我在本城晚报上发表过几篇小文。这天傍黑我在楼南边空地活动身体,住在同一单元的一个中年人从旁走过,和我打招呼,说:“姚大爷近来还是笔耕不辍啊。”他把辍读成zhui。若在过去,好为人师的我肯定要当面纠正他,现在我不这样了。一个老人,和人家只是一般关系,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动不动就显摆比别人高明,这不是很讨厌的吗?

二十六

饶阳李东海电话中大赞我的散文,并一再说是真心的,不是当面吹捧。我也承认他的真心,但这是他的阅读范围狭窄所致,只把关注点局限在衡水小地方。放在全国,比我写得好的人多去了。想到此,我还能够暗中窃喜吗?

二十七

近日闲来无事,从书架上抽出三十年前出版的海明威获诺奖的小说《老人与海》,仅仅一百〇三页,我断断续续下了几次决心才读完它。也许是我欣赏能力低下,说实话我看不出它怎么好。枯燥,沉闷,单调,乏味,不感人,不动人。所谓“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永远不会被打败”的形象及主题,也是很牵强的。最起码和它享有的巨大声誉不对称。莫非我是《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个小孩?

二十八

下午五点,离我家很近的一所小学放学了。我看见一老一小牵手相伴往家走。老的可能是奶奶或姥姥,小的当然就是孙子或外孙,老的背着书包,小的又蹦又跳。

走着走着,老人发现小孩外衣的一个扣子开了,就弯腰帮小孩系上。这时老人的头正好和孩子的两眼处于等高位置。我看见老人在帮孩子系扣子的同时,小孩便用手抚摸老人的头发,好像在仔细寻找什么。我离他们有二十米左右,看不很清楚,猜测是小孩告诉老人说你的头发中有一根草或一根白发,老人就低头让小孩摘下。

这样,老人和孩子互相构成的这个姿势,在一瞬间就成为一个凝固的雕塑,这座由活人躯体构成的雕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只存在了不到半分钟,竟让我幸运地看见了。

我用眼睛——这个心灵的相机,及时地把这个场景抓拍下来,长留于我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