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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皆是风景

2009-09-08叶延滨

海燕 2009年8期
关键词:大凉山碉楼西昌

叶延滨

当代著名作家、诗人。曾任《星星诗刊》编辑、副主编、主编;《诗刊》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作品以诗为主,兼及散文、杂文、小说、评论,已出版诗集《不悔》《叶延滨诗选》《都市罗曼史》《现代九歌》《二十一世纪印象》《叶延滨抒情短诗》等;文集《生活启示录》《听风数雁》《白日画梦》《叶延滨散文》《擦肩而过的影子》《叶延滨随笔》《叶延滨杂文》《叶延滨文集(四卷本)》等,共四十余部。作品被收入国内外四百五十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德、日、意、韩、波、罗马尼亚、马其顿等文字。曾获中国作协优秀诗歌奖,中国作协第三届诗集奖等全国及省以上文学奖五十余项。

蝈蝈、骨牌和草蛇

我最早的自我游戏,有点像砌搭多米诺骨牌。那时,父亲在大学任职,很大的房子,很空的家,很少的人,少到经常就我自己在家。平时,我不与父亲住在一起,我上寄宿学校,周末回到母亲那里,母亲在城里的机关上班。只有放假了,才到父亲那里住一段时间。父亲所在的学校,在成都西郊的光华村。五十年代初,就是建立在乡间田野里的一所大学,连学校的围墙都是竹篱笆。大部分的校舍都是平房,最初还有不少草舍,到了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七年,才变成了青瓦盖顶。一九五七年那年夏天,到父亲处度假,就像下乡,住两层的小楼,一出门,完全是乡村景象。父亲身边一直配有警卫员,给大学校长配警卫,可见天下大定不久。警卫员姓张,叫张余祖,后两年又改叫通讯员。下班没事了,就带着我们捉蝈蝈,抓知了。那时的蝈蝈真多,一早出去能抓几十只回来,把蝈蝈放在玻璃窗和纱窗之间,那是最好的蝈蝈笼。蝈蝈爱叫,晚上一起叫起来,能压过外面的蛤蟆声浪。我就在窗户上拴一个小棍,一头捆上绳,绳的一头引到床头。晚上睡觉,被蝈蝈的百家争鸣吵醒了,拉一下绳头,咚地敲响了窗框,刹时万马齐喑,继续睡太平觉。在乡下度假,鸟啼蝉鸣,风清气爽,常是睡得日上三竿不觉晓,醒来,恨那大好时光昏昏然过去,不甘心。于是便在闹钟上下功夫。那时闹钟都是机械型,小铁锤当当地敲钟上的小铃,叫“双铃马蹄闹钟”。在闹钟小锤上系一根丝线,线的另一头摆着一排骨牌,骨牌的另一头,放个皮球。铃声一响起,丝线一抖动,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骨牌先是被动挨打,然后又去打击下一张骨牌,传递着力量和不安。最后一张骨牌把力量传给皮球,滚动的球最后砸在脑门上,起床了!这是孩子的游戏,我从这个游戏中发现我的智慧,我觉得我能当物理学家。那阵子,我爱读苏联版的《十万个为什么》。

张余祖这个通讯员的名字能叫我记住,实在是个奇怪的事。许多更熟的同学、同事和朋友,名字都忘了。他只是和我度过了两个假期,竟然烙印一样忘不了。因为他会捕蛇!晚上他带我出去散步,手里总是提着细竹棍,专门用来打草惊蛇。他说不小心踩上草丛里的蛇,会有危险。有一回,草丛中惊了的蛇,它不逃走,反而向张余祖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一挥,捏住了蛇的七寸,将那青蛇提起来,一扬臂远远地丢到小溪那头去。后来,他告诉我,他父亲是卖跌打刀枪药的郎中,专门抓蛇、蝎、蜈蚣等毒虫制药。他从小就抓这些虫豸,习惯了。

这本来是件不大的事,但对一个小孩,印象深刻。印象再深,能记住他的名字,还在于这个夏天不平常。那时,在校园里散步,看见教室里常发生激烈的争论,争得白热化了,就会有人被架到讲台上,低头听别人的呵斥。后来才知道,学校在搞“反右”斗争了。多年来,一说到“反右”,常有那句“引蛇出洞”,于是,我就想起那个郊外乡下的晚上,那个能抓蛇的张余祖,那个他爹教给他的打草惊蛇的“夜行人”路线。

“引蛇出洞”要比打草惊蛇更具政治斗争的色彩,更“阳谋”。这种事情,是不能干第二次的,无论是谁!蛇在洞里,蛇不伤人,何必伤之?有毒无毒,一律灭杀,是蠢是诈?何况,一旦世上蛇被扑杀,必使鼠辈疯行无忌!更重要的我倒觉得,那个夏天,在我的记忆中,有两点真值得反思。一是我小小年纪,怎么就想到把所有的蝈蝈关进纱窗里呢?一面是玻璃窗,让蝈蝈们感到风景如画前途光明,另一面是纱窗,让它们空气清新自由呼吸,一旦蝈蝈们放声歌唱自由争鸣,我又给它们敲一棒子!二是我小小年纪,怎么也会玩骨牌游戏?看“令如山倒”,一倒都倒,被人打击者,再去打击别人,谁都是链条中的传递者,这不是在建造一种“机制”吗?

那个夏天过后,我再也没去这所郊外大学的校园里度假了。第二年,我的母亲从省城下放到偏僻的大凉山“锻炼改造”,一年后,留在了当地师范学校当一名语文老师。母亲回不了省城,我也坐了三天的长途客车,去了大凉山,和母亲做伴,在大山深处开始了底层少年的生活。

我童年生活最后一个夏天的记忆:蝈蝈,骨牌和一条草丛里的蛇。

喝凉水

人生的境遇有时真的很难说清,说不清就把它叫做“运气”,斯文的说法:“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己碰头”。老百姓的大白话:“人倒了霉,喝口凉水也塞牙。”喝口凉水也塞牙,说得够透彻。

喝凉水也塞牙的经历,前半生遇到过,不是比喻,真是喝凉水引出的故事。

头一回,是纷至沓来的坏运气,让我从“蜜罐”掉进了“凉水”里。说是五十年前,刚上小学不久,上的是四川省政府的干部子弟小学“育才小学”,育才小学与原来的“延安育才保育院”有点瓜葛。上小学我是从保育院直接升上去的,保育院不是延安的那所,叫成都育才保育院,也是供给制。穿的是小皮鞋,发的是毛呢小大衣,在五十年代初,一个政府公务员每月伙食费就是六块钱的时候,这所学校算是“贵族学校”了。校长是延安来的老革命,慈眉善目,说话慢悠悠的:“我们打天下为了谁呀?就为了你们这些下一代呀!”在这一群下一代中,我算半个。因为母亲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开除了党籍,降为教育局的中教科长,父亲还在“领导干部”的位子上,所以,进了这所学校。在学校是一样的,周末放学就不一样了,大多数同学都有小车接走,我和同班的纪小平结伴走回家的时候多。记得他的父亲是省委机关卫生所的头头,没有坐小车的资格,而我回母亲处过周末,离学校不远,走半个小时就到了。两个小朋友自由自在地逛街回家,是很开心的事情。路上也有不开心的时候,遇到其它学校放学的小学生,我们的校服一下子就让我们成为嘲讽和讥笑的对象:“小皮鞋嘎嘎响,龟儿的老子是官长!”“育才小学,没有脑壳,装个醋罐,酸得牙脱!”附近小学的孩子们都会唱这种针对“贵族学校”的民谣,为什么脑壳换成醋罐子呢?因为我们一半以上同学的父母,都是晋绥南下干部,他们食醋的喜好,大大提升了这座城市食醋的需求,也给这座城市鲜明的味道刺激!这种穿在孩子身上,招摇过市的“特殊化”,在一九五七年的“整风运动”开始后,首当其冲。我第一次听到了“八旗子弟”的说法,很快地学校作为整风成果停办了,我们分别转到了不同的学校。我和另一个同学赵小明转到了二师附小。这是市重点小学,我从进学校开始,就像“充军”的囚徒,也像前几年的“非典疑似病人”,天天受训,姓廖的班主任挂在嘴边的四个字就是“八旗子弟”。这是人生第一次感到落差,也许这是极正常的社会情绪,小学生嘴里的民谣和廖老师唾沫四溅的训话,都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该让我们来“纳谏”而己。如果故事到此完结,就不算倒霉,更没喝上凉水。事情很快急转而下。整风变成了反右,反右的下一幕是“下放锻炼”,我的母亲不是右派,但“犯过错误”的历史,让她也下放到大凉山去当一名中学教师。母亲下放后一年,眼见她短时间回不了省城,于是我转学去了大凉山。

陪伴孤身一人远在边远大山里的母亲。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我曾经有过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进入到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蛮荒边地。从成都到大凉山的西昌城,要坐三天的长途汽车,第一天到达了雅安。这是原西康省的省会,一座十几万人的小城,那是“大跃进”后的头一年,在成都还没有闻到灾害的气味,在这座边城,餐馆里已经没有米和面条供应了,所有的都是红薯。蒸红薯,煮红薯,红薯馒头,红薯包子,弥漫的红薯味现在想起来都有一种可怕的预兆,在饥荒到来之前的警告食欲的气味!第二天到达了大渡河边的石棉城。大渡河让人想到石达开,特别是老道奇客车在险峻的半山掏出来的公路上爬行,旁边是湍急的大渡河,不能不想到石达开。石棉是座矿区的小镇,因为附近有个石棉矿,便有了这小镇,小镇的小旅馆还没有电灯,昏黄的油灯下,可以看见满是污渍的被褥,我感到远离城市的恐惧,这一夜没有脱衣服,和衣躺下,直到清早听见旅店外的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是啊,这一辈子天南海北走过不少地方,但这一次旅程终生难忘。有了这两天沉闷而又食寝难安的旅程,当我到达大凉山的西昌城,荒凉和贫寒的景象好像已经不再让我吃惊了。母亲在距县城十多里的师范学校当老师,我就在附近的乡村小学读最后一年的书。一年后,我因为长期腹泻回到成都看病,医生问:“吃饭好吗?喝水清洁吗?”

我老老实实地说,在西昌,大家都每天吃两餐饭,早上要饿到十点,在学校上了两节课放学回去吃饭,下午放了学早早地吃了晚饭。真不习惯。还有,从来没有开水喝,就喝山上接下来的水槽里的水。医生听完我的话,对陪我看病的大人说,不用吃药,每天吃三餐,喝烧开的水!而这两条,在一九五九年的西昌,一个下放到山区的中学教师的孩子,答案是办不到!

不到三年的时间,我从“贵族学校”的住宿生,变成大凉山深处山区学校的喝凉水的孩子。当时我有选择:寄人篱下地留在成都,还是回到大凉山继续喝凉水?我选择了回大凉山,我对劝我留下的亲人说:“不就是‘水土不服嘛,喝惯了,也许就会好了。”是啊,我遇到的第一个人生问题,竟然是“喝凉水”!是不喝了?还是要把它喝得“服水土”?半个月后我再次独身返回大凉山,去陪伴母亲,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年,我十一岁。

钉在纸板上的蝴蝶

这就是标本,哦,多美啊,标本就是这样的!我看到那些钉在纸板上的蝴蝶。我的自然科学知识也许最早就是从这纸板上的蝴蝶开始。这个开始就该说不错,如果最早看到的标本,不是蝴蝶,而是一团什么病变了的内脏,或是一副恐怖的骷髅,我也许就不会成为一个诗人了。有人说,诗人就是永远用童心去看待世界的人,那么,只有用童心去看钉在纸板上的蝴蝶,才会产生诗意的联想,去看内脏和骨头架最好不要有什么联想。每一个小孩,也许最怕与死亡有关的事物,最早的恶作剧,就是在黑房子里,大叫一声:“鬼来了!”然后撒腿就跑!

这就是标本,就是一次死亡的记录,死亡的恒定和死亡的姿态。只是死亡变得不可怕了,变得美丽而可爱了。真奇怪,有的死亡让人畏惧,有的死亡让人怜爱,而蝴蝶之死保持着它最美的姿态。蝴蝶并不漫长的一生,先是卵,后是青虫,再是蛹,最后是蝴蝶。我没有见过自然界中“善终”的蝴蝶是什么样子。只见过不慎被蜘蛛网住的蝴蝶,在蜘蛛缓缓爬向它的时候,无助的挣扎。也见过翅膀残破的死蝴蝶,被一群小蚂蚁举着,一摇一摆地拖进蚁穴。也许这是钉在纸板上的蝴蝶给我留下的最早的错误的生死观:“做一只标本,传之千古,多美好的事情啊。”当然,这是童心“思无邪”的念头,无论如何,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纸板上的蝴蝶迷惑了我最初的判断力。

这就是标本,也是一次屠杀的证据。当然是屠杀,屠杀这个词也许分量太重,但生命有大小之分,有轻重之分?没有,应该一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也许都应该珍惜和爱护。当然,我们可以用这样的行为,找到道义上的支撑和道德上的解脱,为了科学事业,对于这只小蝴蝶,这是一次献身,生命有了意义和价值。不是吗?人类对于自身也是如此,平凡的生命,死去以后,付之一炬,而伟人们浸在防腐剂里,睡着了一样,让人们去观看,这种观看叫瞻仰。我瞻仰睡着的伟人或英雄,不知为什么会想:“他万一睁开眼睛会怎样奇怪的瞪着我这个陌生人呢?”

这就是标本,让死亡变得美丽的诱惑。对于我,它最早的诱惑是:“我要当个生物学家!”生物学家多浪漫啊,戴着白色的太阳帽,举着捕捉昆虫的网兜,在飘溢着花香的草地,追逐蝴蝶。这当然是对职业片面的解读,只是增加了我对生活浪漫的热情,并没增添我的生物学知识。正如后来热爱米丘林,现在的孩子恐怕不知道他了,他让我在缺少苹果的童年,对梨苹果产生无限的憧憬。好在这一切都是孩子的梦想,如果长大了,手上有了无限的权力了,还这样浪漫地对待“钉上纸板上的蝴蝶”,后果显而易见。其实,摆在我们各级首长桌上的总结、报告、先进典型材料,大多数是文字制造的标本,是另一种“钉在纸板上的蝴蝶”!

这就是标本,是美能比死亡更长久的证明。我渐渐长大了,那些小纸片上的蝴蝶不再让我迷恋惊叹了。但它留在心灵的一角,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沉沉的夜海中浮起来,让我回到那最初的岁月,闻到纸的气味,闻到花香和青草间的泥土味……

细雨霏霏中的碉楼

往事像阴雨天里的蘑菇,一簇簇的,又分不清,于是你觉得你是一棵老树了,老树与细雨也许就是人生一种境遇?电视上正在播广东省开平的碉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前年去广州,专程到开平去看过碉楼,那是上世纪初,在海外发了财的华侨,回到故乡盖的洋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绝大多数的人还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一个脚印里站三个贼”,富起来的华侨成了盗抢的对象,无奈之中,一幢幢富宅盖成了碉堡与洋房的结合体。这是建筑中的怪胎,也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一个畸形的文化产物。

与碉楼相似的建筑,我在童年时见过,那是在大凉山的西昌。我是一九五九年到西昌的,随下放的母亲从省城到了西昌。一九五九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反右运动”和“大跃进”的结束,以及“三年大灾荒”的开始。而对于大凉山则是解放军刚刚平息了彝族反动土司的暴乱,结束了奴隶制进行民主改革。关于这段历史,老作家高缨写过《达吉和她的父亲》,当年还拍了电影,故事是说一个被彝族土司抢去当奴隶娃子的达吉,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汉族父亲。电影拍得还美,与电影呼应的,是我在西昌处处都看得见高高的碉楼。西昌的碉楼与开平的碉楼无法相比,典型的“土楼”。西昌碉楼有三四层高,每层只有一间房的大小。碉楼紧依着老百姓平时生活的用房拔地而起。碉楼的地基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石头地基上的墙体是土坯砌成的土墙。修建碉楼,就为了防止土匪和山上的彝族土司,土匪抢物,彝族奴隶主抢人,抢去就当奴隶娃子。西昌现在是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在我到西昌时,还是汉族聚居地区,汉人生活在平坝里,彝人生活在四周的高山上。民族之间的矛盾深浅与冲突大小,可以从村庄的碉楼数目显现出来。童年时光,从大都市来到边地,夜色朦胧中,那些高高站立在村庄之上的碉楼,让我感到呼吸的空气都充满了恐惧。

这些石头和土坯建成的碉楼,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新奇,也因为高原的风雨让它们满目疮痍。西昌解放后,民族间的隔阂还没有完全消除,但彝人土司下山抢劫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碉楼没有枪炮留下的创伤,却经不住风雨的剥蚀,像一个苍老的守望者站在高原的阳光下。我常常着迷地望着碉楼,在阳光下,它褐红的土墙凸凹不平,粗糙而又沟壑密布,让人感到它已经站得饱经沧桑而不愿说出它的故事了。每一个碉楼都会有它的故事,虽然是土楼,又在穷乡僻壤平凡得像这里的石头和泥土。真的,就不过是一些石头和一些泥土因为一个愿望聚集在一起而己。雕楼旁长满高原的仙人掌和霸王鞭,这些热带植物,表明这里有漫长的干旱季节。旱季的大凉山河谷地区吹着干烈的风,这些风把西昌吹得长满了仙人掌和霸王鞭。这些风把大山也吹成两副面孔,阳面迎风光秃秃的焦黄,阴面则被森林涂满墨绿。不过,西昌除了旱季还有淫雨霏霏的漫长雨季。老百姓说了,西昌只有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年三十。老百姓还说了,西昌无四季,下雨便是冬。

我在一个雨季住过碉楼,那是秋天收割庄稼的日子。秋天,西昌的雨季把这里变成了最冷的日子,我所读的初中,奉命下乡去支援人民公社的秋收。住进村里,生产队把我们安排在碉楼里,进入高高的碉楼,爬上扶梯,四周光线很暗,碉楼没有我们通常的窗户,只有五寸见方的“通气孔”,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景,但小得连头也伸不出去。碉楼高也就不潮湿了。窗孔小,也就不冷了,铺上一层干草,我们便打开被包,在碉楼里住下了。全国的灾害造成粮食的恐慌。西昌这个西南高原腹地的坝子,没有什么自然灾害,但要向灾区调拨粮食。粮要调走!这消息在农民中传开,出现了瞒产和隐藏粮食的事件。派我们“支援秋收”,就是在各个要害位置监督生产队“颗粒归仓”。至今难忘,我站在霏霏细雨中,头上戴着一只斗笠,高高挽起裤腿,赤脚站在田埂上,看着农民在雨里收稻,脱粒,然后挑着一担湿漉漉的新谷子,送到粮站去。在送到粮站的泥泞道路旁有我的同学,在粮站收谷的水泥晒场也有我的同学,在烘干湿谷子的现场还有我的同学,直到这些谷子装上“支援灾区”的大货车。

这是一个最漫长的雨季,那些雨丝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中。这也是一串最漫长的夜晚,那些日子,在碉楼里睡觉和休息,没有电灯,昏黄的煤油灯也只在睡觉前点亮一会儿,滴滴答答的雨声浸透梦境……

前两年,我有机会再次回到大凉山,我认不得眼前的西昌城了,这座高原小城变得和内地的城市一样。特别是那些石头和土坯砌成的碉楼从眼前的风景中消失了,消失得像梦,也像云。比起高原的云,碉楼竟然更梦幻。云彩虽不是当年的云彩,但依旧有高原云彩的风貌,形态万千,轮廓分明,变化无穷。而那些碉楼,却好像从来没有在这块高原坝子上站立过,只是在细雨霏霏的梦里,才那么亲切地成为记忆中的风景。

星河与灯河

人的想象力是生活培养的。

我最早的想象力,大概是从仰望星空开始。儿时的夏夜,屋子里闷热,太阳落下去之后,人们都坐在屋外纳凉。平房小院,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那时没有楼。有儿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说的就是共产主义的理想生活状态。现在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有一处小院有几间平房,竟然是“富豪们”才敢想的“豪宅”,这是后话。小院里,几家人坐一起,扇着大蒲扇,有权威的爷爷辈们,说着那些说了一百遍的老话,儿子孙子和媳妇女子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一天的繁忙和烦心,都在渐渐凉下来的夜色中,变得平和淡泊了。那时的孩子难得有太多的心事,没有钢琴课也没有补习班,连作业也不多,每学期发两三支铅笔,要省着用,才能用到期末。晚上坐在院子里,最多的时候就是望星星。那时的天空,真的叫做繁星满天,星星亮得让人不得不抬头看它们。现在城里人,十有八九没有看星星的愿望,有了,也看不着,一是灯光太亮,形成一层光幔,二是空气污染也重,透明度大大减小,所以,天空失去了让人仰望的魅力。但是,换一个布景,城市的夜缺少灯光,更没有电视机,连收音机都是奢侈之物,这个素淡而被浓墨一般的夜笼罩的天地间,最迷人的就是那些高悬于头顶上的星星们。这是牛郎星,这是织女星,这是北斗七星,这是银河,大人们指着星子,我就随着那些星星转动着脑袋。啊,这就是天堂,这就是宇宙,在那些星空间,还会有另一个地球吗?天外有外星人吗?也许,我成为一个诗人,最早的想象力就来自小院的夏夜。天高气爽,清凉透彻,让人心生敬畏也向往着天空,向往着飞翔。也许,诗人最好的老师就是我们头上的这块苍天,从屈原的《天问》到郭小川的《望星空》,我觉得,所有诗人最早最重要的启蒙课,都是床前的那片月光,头顶的那簇星斗。浪漫的想象力,最好的准备动作就是抬起头来,面对苍天繁星去想世界!

如今不一样了。人类征服了蓝天,天上是飞来飞去的航空飞机,再往上是围着地球打转的卫星群,再往上是人类的脚步踏上了的月球。科学把幻想变成了现实,科学也把天空放进了一个小匣子里,那个小匣子叫电视。如今的孩子们,大概没有坐在小院子里望着星空听传说故事的启蒙经历了。一是高楼林立的城市难得有“接上地气”的传统小院,二是纵然有个小院,也难有头顶繁星闪烁的景象。记得十多年前,我举家从内地省城迁到北京,还在上幼稚园的儿子,傍晚站在北京二环路的过街桥上,眼前是两条灯光组成的车河,左面是白色灯光汹涌而来,右面是红色尾灯飘然而去,车流滚滚,灯光如河。儿子张大嘴巴感叹了一句:“北京真大啊!”有着一千多万人口和三百万辆汽车的北京,在四环路内的城区看不到天上的星光,天空好像是浴室里雾蒙蒙的镜子,倒映着市区的灯光,天穹是一片昏暗的红褐色,像一块还没有退热变凉的钢板。

是啊,今天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仰望星空”的记忆,“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只是课本中的句子,只是老祖宗曾有过的诗情,而孩子们对夜晚的感受,不是来自星光,而是来自灯火。站在过街天桥上低头望一眼车河里的灯光组成的波峰浪谷,让内地省城长大的儿子,一下子发现了北京的力量“真大啊!”大概这一声感叹,不仅来自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所有感受过北京车河的人,都会被“现实的”灯光美景所震撼,这种震撼产生的是另一种想象力:世俗的,眼前的,现实的和向下的实际生活中琐碎的事情!它也许是对一个幼儿的启蒙,也许是对一个漂在北京的大学生的鼓励,也许是对一个外地农民工的诱惑,也许还不仅仅如此!记得前些年,接待几位英国作家,那天正好在傍晚,我们的汽车堵在了西三环的高峰车流中,无边无际的车灯,让英伦三岛上来的作家惊奇地说:“天啊,怎么这么多车,从哪里钻出来的,这哪里是‘第三世界?这是放大了的曼哈顿!”地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光更耀眼,更辉煌夺目,也更实际更为现实!

仰头望星月的姿态让我们和我们的祖先更接近诗歌,更浪漫,说不好听一点,更能苦中作乐。高者,能淡泊清雅的精神气足,低者,也孔乙己一回阿Q一番的精神胜利。低头看车流的姿态让我们和我们的后人更物质更实际,更远离诗歌。说好听一点,更能享受现实人生。灯红酒绿,这四个字在我们读到的时候,是批判的,是形容词,而这四个字,在今天是现实最具体的街景。真的,我为中国人能如此迅速地创造人间繁华而自豪,但是,我也感慨这充盈于天地间的物质美景,竟然悄悄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姿态”。

望不望天上的星星,只是个习惯吗?望不见天上的星星,只是环境污染吗?我想不明白,推窗不知望向哪里……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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