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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部虚拟的后现代主义小说

2009-09-08

海燕 2009年8期
关键词:悬念后现代细节

南 帆

南帆

著名学者、作家。一九五七年出生于福州。一九七五年下乡插队。厦门大学本科毕业,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主席、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已出版《冲突的文学》《文学的维度》《双重视域》《后革命的转移》等学术著作多种,出版散文集《追问往昔》《叩访感觉》《没有重量的生存》等。散文集《辛亥年的枪声》获鲁迅文学奖散文奖。

1构思

怎么样,小说的开头还行吗?如何写出惊世骇俗的第一句话,这是许多作家津津乐道的话题。“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始。“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这是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的开始。我也曾在那儿苦思冥想多时,始终写不出如此精彩的句子。这就是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距离,不认帐不行呵。

当然,这么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从来没有为诺贝尔文学奖而写作的雄心。事情的缘起很简单:我的写作欲望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了,而且愈演愈烈。每一天下班精疲力竭地返回家中,仍然觉得必须为这个世界写点什么。明明知道风尘仆仆或者灯红酒绿的生活决不缺少一两本无足轻重的书籍,然而,我还是被写作的欲望——犹如一个秘密恋情——烤灼得坐立不安。事情的可笑之处在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并不清楚该写些什么。许多教科书表示,文学必须再现历史,听说巴尔扎克就是这么做的。我对于这个事实疑虑重重。巴尔扎克手中的那一枝细细的鹅毛笔拼凑得出一望无际的历史吗?我不止一次地觉得,文学与历史搏斗犹如堂·吉诃德与风车搏斗。不过,先贤既然义无反顾地向历史扑去,我们恐怕也没有理由畏缩不前。堂·吉诃德就堂·吉诃德吧。那一天在西班牙的马德里街头,我破费了八个欧元买了一尊瘦骨嶙峋的堂·吉诃德木雕像。这一尊雕像现在还竖在我的书架上,仿佛暗示我的文学写作生涯——这将是一项自以为是同时又吃力不讨好的工程。

当然,如今文学对付的历史不再是汉高祖、唐太宗或者十八世纪的伦敦、巴黎,现在进入后现代时期。听说某些先锋人士正在提出“后后现代”,文学再不动手就要落伍了。然而,什么是后现代生活?这是世界上许多顶级理论家正在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他们动用了许多奇怪的术语,例如不确定性,去中心,反本质主义,丧失深度,无主题的拼贴,如此等等。如果没有兴趣卷入这些术语挑起的思辨,那么,读一读弗·詹姆逊对于洛杉矶一个大饭店——典型的大都市景观——的描述或许有助于理解历史。在詹姆逊看来,这个大饭店设计的入口、大堂、自动楼梯以及四座塔楼里的日本灯笼似的升降机,无不破坏了传统的空间范畴。大部分旅客都在所谓的大堂里互相询问:柜台在哪里?大门又在哪里?感官和认知系统突然瘫痪,以至于无法根据总体设计找到自己的方位——这即是后现代。一个高瞻远瞩的著名理论家如此琐碎地描述大饭店的种种景象,这的确显示了罕见的耐心。不过,某些时候,那些毫无理论修养的人也可能一语中的。我曾经听到一个业余舞蹈演员说:后现代舞蹈吗?——哦,后现代舞蹈就是,手和腿全都从那些不可能伸出来的地方伸出来了。

这一切多少表明,后现代生活有些神出鬼没。种种传统的生活规律开始失灵。因此,为了小说的成功,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即是,构思一个后现代主义悬念。绝大部分人都是悬念崇拜者。儿时听外婆讲故事,不断地重复的一个短句即是——后来呢?悬念引诱人们沿着一个下坡愈滚愈快,欲罢不能,一直到故事终局的真相大白。所以,那些渴望读者拥戴的作家常常焚香祷告:主啊,赐予我万能的悬念吧!后现代主义加悬念——现今,这或许是一部伟大作品的核心技术。

悬念!悬念!我首先想到了众望所归的武侠小说。我研究过武侠小说的许多悬念设置诀窍。一柄宝刀惊现江湖,众多武林门派开始秘密查访——这是悬念;一代武林至尊溘然长逝,几个同门师兄弟各怀鬼胎,觊觎空出来的宝座——这也是悬念。然而,尽管李安的《卧虎藏龙》获得了令人垂涎的成功,我仍然觉得,武侠的故事愧对“后现代”概念。无论是武功盖世、快意恩仇还是义薄云天,这些故事与后现代的飘浮之感距离太远。我也曾经考虑写一部侦探小说。案件通常就是一个巨大的悬念。一具尸首赫然出现在一间出租房里,故事立即开始启动。现代文明社会,一个人的非正常死亡必须得到合理的解释。司法部门有责任缉拿凶手,绳之以法。这肯定是一个悬念丛生的故事,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可是,大部分侦探小说的结局已经锁定。我无法想象,一个侦探突然搁下了手中的案子,独自驱车浏览另一个城市,然后因为一个有趣的艳遇而移居国外——这时,他已经把那个跟踪多时的杀人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侦探小说的所有线索必须穿入一个小小的针孔:破案。走不到这个终点的侦探小说仅仅是一个残废的故事。可是,这时的后现代又在哪里?必然的因果链条,坚毅的性格,由来已久的生活信念,激烈的对抗,这种环境怎么容得下恍惚迷离、零散琐碎的后现代气息?

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写一个爱情故事。我相信爱情故事最适合孵化后现代生活。现在,爱情渐渐变成一个纯粹的私人领域,外人没有权利说三道四。对不起,窗帘后面的事情我自己管,太强的窥视欲令人可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爱情从宏大的历史叙事之中剥离出来了,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泾渭分明,这是一个重大的事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谁敢用爱情的名义发表这些大逆不道的宣言,至少要被喝斥为“小资产阶级情调”。封建社会,家族联姻如此重要,爱情仅仅是戏台上令人嘘唏的故事。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集体主义无远弗届。爱情仍然没有特权切割出一块私人的禁区。两个乡镇干部斗嘴的豪言壮语曾经传颂一时。一个哥儿们自称,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另一个哥儿们对曰:不管天,不管地,就管生殖器——他是计划生育干部。他们的权限范围内,哪里还会有“爱情”的自留地?后现代生活的降临表明,这些烦人的陈规陋习统统被抛弃了。如今,“个性”是一个无上光荣的词汇,富有个性的角色令人刮目相看。当然,清除沿袭了多少个时代的陈规陋习是一个繁重的历史工程。但是,我的小说决定绕开这些麻烦事。我有我的理由——女主人公是一个“八〇后”。现在,八〇后是对一代人的特殊称呼。他们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因为是独生子女,八〇后多半娇生惯养,不谙世事,不如意的时候只会撅起嘴发脾气。另一方面,八〇后不像他们的父母那般谨小慎微,只懂得仰望别人的脸色行事,唯唯诺诺地将那些发霉的规矩当回事。八〇后常常理直气壮地争回自己的权利,同时不太清楚如何对付暗算、上司的眼色和各种潜规则。如果他们的率真或者幼稚带来了某种不利的后果,通常只得由父母出面赔笑脸,上下打点。我认识一位八〇后女孩儿,她的坚定志向是当一个法医。许多动漫作品之中,破获案件的关键人物往往是法医。我不断地威吓她,诸如腐烂尸体的恶臭或者血腥恐怖的内脏。她不为所动,面带冷笑。某一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她突然跳起来,颤巍巍站在沙发的扶手上放声尖叫——恰好一只蟑螂从她的脚边爬过。有趣的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矛盾。无畏地面对想象中的尸体与惧怕一只蟑螂似乎是漠不相关的两回事。如今,那些八〇后已经发育成人,开始涉足爱情,谈婚论嫁,甚至有了离婚的经历。我曾经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报道:某一个长假过后,众多八〇后的夫妇纷纷前往办理离婚手续——假期之中,他们因为洗碗或者烧菜这些家务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不久以前,某个网站上的一篇文章用了个幸灾乐祸的标题:《八〇后开离了!》。显然,这些描述既非数落,亦非表扬——我想说明的仅仅是,没有必要繁琐地解释八〇后如何肆无忌惮地甩开那些反复困扰我们这些老朽的禁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八〇后肯定比我们这一代人更为投合后现代生活。

不言而喻,所谓的“后现代”必须是一种高端生活,例如,学院里那些气宇轩昂的知识分子每一天都过得很有意义。那么,男主角就在他们之中产生吧。一个副教授,高不成低不就正好。当然,一个八〇后与一个副教授如何走到一起,我必须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我的一个昔日的同窗至今还能历历地复述浩然的小说《艳阳天》。他常常说,《艳阳天》里萧长春身上的汗臭味是吸引女主角焦淑红的重要原因——这当然也是他尽量不洗澡的借口。我想,这种情趣恐怕不太适合后现代风格。权衡比较之后,我决定让他们从网恋开始。当年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名动一时。那个“轻舞飞扬”的恋爱就是发源于网络。我愿意步他的后尘。尽管不清楚能赚到多少眼泪,但是,高科技与爱情的混合,既颂扬了这个时代的科学与理性,又包含了人文精神。

这些设想会不会过于“现代”,以至于缺乏大地和泥土的气息?这个问题让我有些不安。我常常觉得,我们的国度共时性地存在各个历史阶段的文化。相对于纽约、伦敦、巴黎,北京或者上海毫不逊色;但是,我们的乡村落后于美国或者英国整整一个时代。乡村是这个国家的底线,是箍成水桶的那一块最短的木板。抛开乡村奢谈什么后现代,更像一种无根的浮夸。当然,仅仅依赖伟大的乡土叙事传统仍然无法光滑地衔接后现代、八〇后与乡村的黄泥小屋。作为一个小小的弥补,我安排那个副教授出生于一个小镇。我相信小镇可以承担它们之间的跳板。小镇不仅仅是城市与乡村的折衷,同时,小镇常常是多种文化的交汇空间。小镇上既有时髦的卡拉OK,又有泥土、青草和粪便的气味。我曾经到过一个小镇:小镇旁边是一条建于宋朝的古老石桥,小镇里不仅有一大片砖砌的平房,而且有一批欧式别墅;这些别墅一幢一幢紧挨在一起,主妇们甚至可以在厨房的窗口互相传递炒菜的佐料;小镇的街道已经铺上了柏油路面,间或有一辆锃亮的奔驰轿车驰过,然后一群牛慢吞吞地踱出,甩了甩尾巴拉下一大泡热气腾腾的牛屎……我相信,一个人在这种小镇子里长大,即使当上了副教授也不会真正遗忘了土地。

好了,我们已经到这一部小说后台的各个化妆间巡视了一遍,现在是振笔疾书的时候了——

2 搁笔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赏脸感动一回,多少流下一些热泪。但是,我的兴趣急剧衰减——是结束这部小说的时候了。即使故事还有发展的空间,我也不想往下写。兴尽辄止。我是这个虚构世界的上帝,挥挥手就可以叫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

即将搁笔的时候,我的体会是——悬念不算什么。故事也不算什么。现在我愿意坦白,以上这个多少有些悬念的爱情故事梗概是某一次失眠的产物。那一天我飞行了十来个小时,抵达西班牙马德里,入住一个格调花哨的饭店。因为时差的缘故,次日清晨早早地醒过来,马德里的著名阳光已经从窗帘的夹缝利刃般地刺进来。我穿一套丝绸的睡衣坐在一张桃木的大桌子面前,一边啜着热茶一边开始了无拘无束的想象。我有意地留神着时间。草草地写出这个爱情故事的梗概,大约耗时五十来分钟,搁笔之际慵懒的西班牙仍在酣睡。然而,正式动笔写这个故事,迄今已经四个月。令我深感意外的是,找到一些传神的细节远比虚构一个故事困难。据说这是某个设计师的名言:细节决定一切。可是,我常常在写作之中暗自发愁:怎么办?怎么办?我没有足够的细节。没有细节的小说犹如没有注释的论文一样单薄。

李教授已经过上了现代生活,或者,革命风暴席卷了D城的每一个角落,这些句子仅仅是一种模糊的叙述;如果细节逐渐浮现,一切将清晰起来。细节把人们拖入生活,身临其境,历史开始有了温度。一个红脸膛的伙计站在桥头专注地吐口水,企图用唾沫击沉飘在桥墩边上的半个空蛋壳;一阵大风刮过,窗外大树的枝杈上翻出了一大片白色的叶背,没有糊实的窗缝骤然发出了一阵尖啸——细节就是用放大镜端详生活。一块疤痕,一片皮屑,一个毛孔骤然放大,塞满了视野。有些细节令人称奇,几乎不可能来自面壁虚构。某一部小说里面,一个羞怯的情人鼓足勇气接受了女友的试探性邀请,晚上首次到她家赴约。意想不到的是,昏黄的路灯下他怎么也想不起女友的房号,慌乱地在无数一模一样的新村楼房之间打转。失约毁灭了一段潜在的姻缘。借用另一个作家的话说,只有上帝的细节才能如此精彩。

当然,我的记忆库里贮存了不少难忘的片断。例如,某一个夏天的午后,我站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前,突然觉得一只陌生的手伸进了裤袋。我本能地一拍,陌生的手倏地收回。回头一看,我的身后并排站着五个面无表情的大汉……例如,欧洲某一个落叶满地的街心公园,青黛色的树干下面有一张靠背椅,一个读报的老头睡着了,老花镜滑到鼻尖,一只狗蹲在脚下专注地仰望他的动静……例如,一个巡逻停车场的保安每走五步路就要扯一扯领带,然后歪着头狠狠地向路边唾一口……令人苦恼的是,这些细节与窗外的后现代主义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常常觉得,各种“主义”所控制的生活细节似乎越来越少了。“左派”“右派”“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小资产阶级情调”“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等一批大词渐渐退出了生活,成为专业人士使用的术语。我年轻的时候,这些术语威风凛凛。它们不仅负责解释历史,而且负责评价大衣的领子、裤管的尺寸、女人们梳的是哪一种发式和餐桌上的菜肴。可是,现在的生活似乎东一段西一截地逃走了。回想一个月以来的日子,嬉笑怒骂,滋味万千,可是哪一个“主义”也算不上。许多大理论似乎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一个老兄擅长揣摸种种大理论背后的微妙潜台词。可是,近时他的声望每况愈下。那一天他又在一个小型会议上吹嘘自己的心得如何得到某位学术要人的首肯,洋洋得意的神态终于惹恼了周围的人。一个家伙公然站出来,满脸不屑地驳斥:你成天热衷于体会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见风就是雨,自拉自唱,玩弄词藻,可是,一大堆空话与我们的日子有什么联系?我们还不是照样吃不安全的食品,呼吸污染的空气吗?这一番奚落或许有些过分,但是,至少得承认,许多空转的大词与众多的生活细节脱钩了。现在,各种生活细节如同活蹦乱跳的青蛙,人们无法把它们塞到同一个竹笼里,迫使它们举行夏季大合唱。收集了一大堆有趣的细节而没有一个伟大的主题,这是不是批评家所讥讽的“细节肥大症”?

我一度设想给这部小说制造一串连环套的悬念,后来发现细节无法跟上。来一个无厘头荒诞喜剧疯狂爆笑,或者,来一个侦探反而被诬陷然后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各种曲折的故事立等可取——然而缺乏充实的细节。奇幻的故事开始自由飞翔,诸多生活的辎重就会成为莫大的累赘。武侠小说里,一个武林高手十年的时间隐在古墓修炼武功,期待炼成某种无敌神技制服众多对手。然而,他的最大敌人并非另一些武侠。压垮他的可能是漫长古墓生活的众多细节,即饮食、御寒、居住、寂寞等种种琐事。生死立判的危机可以显示英雄本色,然而,豪迈的壮志挡不住天长日久的零敲碎打。堆积在人们生活之中的细节是有重量的。多数人的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奇遇、浪漫,种种细节坠住了他们的双脚,走不了太远,飞不了多高——因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许多人津津乐道人生的诸多趣闻轶事,但是,他们一辈子大部分时光仍然消耗在没有传奇性的日常细节之中。很大程度上,无数的日常细节真正塑造了他们的命运和性格。

我决定向细节投降。我意识到这些细节的约束。一个老农的晒太阳姿态,一个胖子挤进电梯时的狐臭,一个小巷子里汹涌的麻将声,阳光下菜地里呛人的粪便气味……这些细节貌似微不足道,但是,它们汇成粘稠的生活缓缓流动。这些细节拥有自己的意志、逻辑,固执甚至专横地抗拒各种“主义”名义之下浮夸的历史大叙事,抗拒那些虚伪的、人工臆造的悬念。厚厚的一层细节阻挡在人们面前,形成了无声的、博大的甚至是强悍的日常生活。崇高的、遥远的光芒无法穿透每一个细节。仰望国旗的庄严感觉不能延续到午睡之后品尝咖啡的慵懒享受之中;紧握双拳念叨的某种主义不能规定人们喜爱哪一种甜食。向细节投降,就是充分尊重而不是任意扭曲日常生活。许多生活细节是有根的,根须深深地伸入了日常生活的内部。无根的细节如同漂浮于生活边缘的泡沫。例如,超女之间PK时流下的眼泪与汶川大地震痛失亲人的眼泪不同,后者是有根的;新款电子游戏设计了帅气的打斗——游戏迷称之为“耍帅”——与朴实甚至笨拙的格斗搏杀不同,后者也是有根的。一对恋人攒了笔钱,飞赴希腊爱琴海上的某一个岛屿,在一幢童话般的房子里举行婚礼——这派生出一批浮华空泛的细节;然而,礼金数目、婆婆的脸色、长途飞行的疲惫和宾馆客房里地毯发出的霉味才真正具有生活的质感。一个作家表示,他必须想清每一个虚构人物的生活经济来源,尽管不一定要写到小说里面。我相信,这肯定有助于保证细节的坚实纹理。

我终于明白,没有足够的细节表明,这个爱情故事在日常生活之中走不远。关上电脑的电源,这个爱情故事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的副教授将在这一次后现代主义的心理经历之后大彻大悟,回到教研室按部就班地传道授业解惑,并且可能在适当的时候将自己作为心理剖析的案例。那个八〇后的女孩儿将封存这一段刻骨铭心同时又虚无飘渺的经验,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以绝对务实的姿态进入谈婚论嫁的程序。这即将卷入庸俗的门第观念,卷入跨国婚姻或者底层社会令人心酸的换亲情节,甚至卷入粮食和生猪的价格或者卷入金融和能源的危机。当然,这种烟火气十足的故事已经远远超出了“后现代”的精致舞台——它必须跨入另一部风格迥异的小说了。

责任编辑︱古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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