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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诗人与唐诗的关系探论

2009-04-24王辉斌

江淮论坛 2009年2期
关键词:形式多样

摘要:金、元诗人在向其前辈诗人学习时,所选择的师学对象主要为唐代诗人,因此之故,宗唐便成为了当时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文学现象。金代诗人的宗唐,初、中、晚三期各具特点,并使得“以唐人为旨归”成为一时之风气。生活于金、元易代之际的遗民类诗人,无论是元好问等大家抑或当时的一批“后进作诗者”,其在对蒙元新政权的认识上虽然存在着差异,但在向唐人唐诗的学习方面则是甚为一致的。元代诗人的宗唐形式,主要表现在“为唐代诗人撰写传记”、“编刻各种各类的唐诗选本”、“在诗话中总结唐人的创作经验”等方面。而注重诗法、讲求风格,则是元代诗人选择唐代诗人为师学对像的两个具体标准。

关键词:金元诗人; 师法唐诗; 形式多样; 特色各具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曾雄踞华夏北方广大地区达120年(公元1115—1234年)之久,并据淮水与南宋政权长期对峙的金朝,最终在公元1234年为蒙古族所灭。至元八年(公元1271年),蒙古族的执政者忽必烈采纳了汉人谋士刘秉忠的建议,正式以“大元”为国号,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南宋灭亡,江南尽归大元版图。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大元又为明所取代。由金太祖收国元年(公元1115年)至蒙元灭国的至正二十八年,金、元两代前后共历时253年。在这一时期,由于战争的原因,更由于大量辽、宋文学家的介入,而使得充满了北方民族文化色彩的早期金代文学与蒙元文学,一变而成为具有南北文化交融特质并可与赵宋文学比美的“一代之文学”。而其中的诗歌,不仅与宋代诗歌存在着较为密切的联系,更与唐代诗歌有着直接的渊源。这是因为,金、元两朝诗人在向他们的前辈诗人学习时,所选择的师学对象除了唐代诗人外,还有不少是宋代诗人。换而言之,金、元两代诗人的宗宋,主要是指其受苏黄诗派的影响特别是以苏轼为师学对象的这一事实,而其之宗唐,则是与北南两宋诗人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即其所选择的师学对象,大多为盛唐、中唐、晚唐三个时期的一批著名诗人。而且,金、元诗人之宗唐,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既丰富多彩而又自成特色的,正因此,才出现了“元之诗高于宋”[1]的创作成就,并为后人多所称道。

一、 金代诗人宗唐的总体态势

据元好问在《中州集》中为249位金代诗人所写的小传可知,在120年的金代诗坛上,创作最为活跃、宗唐意识最为强烈者,大多为由宋入金或者籍贯在北方的一批汉民族诗人,其中如蔡松年、高士谈、张斛、韩昉、宇文虚中、吴激、虞仲文、蔡珪、王寂、王庭筠、刘迎、周昂、赵秉文、杨云翼、李纯甫、李俊民、辛愿、李长源、雷渊、李经、赵元、王郁、刘祁等,就都曾不同程度地学习与效法过唐代诗人诗歌,以致成为一时之风气。对此,王恽《西岩赵君文集序》一文已有所载,其云:“金自南渡后,诗学为盛,其格律精严,辞语清壮,度越前宋,直以唐人为指归。”[2]所谓“直以唐人为指归”,就是指金代诗人在对待文学遗产方面,乃是直接以学习唐人唐诗为宗旨的。王恽为元初著名的“三王”(1)之一,其生活的年代与金代相去非远,所言自可据信。而据清人顾嗣立《元诗选》初集所撰之王恽小传又可知,作为由金而元的诗人,王恽亦为一位宗唐者,其有云:“秋涧(王恽字秋涧)诗,才气横溢,欲驰骋唐宋大家间。”[3]由是而观,可知金代诗人之学唐,在当时乃为一种较普遍的文学现象。

着眼于金代诗歌的发展史以论,一个不争的事实是,金代诗人之学唐,其于初始时期,是与学苏轼等北宋诗人同时进行的,清代诗论家翁方纲于《石洲诗话》中所提出的“苏学盛于北”[4]的认识,即为明证。导致这种现象的产生,乃与当时大批的由宋入金之诗人关系密切。这是因为,这些诗人在赵宋之时,由于受苏黄诗派特别是苏轼其人其诗的影响甚深,以至于入金之后也一仍其旧,“本性”难改。如因使金而被扣留的诗论家朱弁,以及蔡松年、施宜生、宇文虚中、吴激等诗人,在宋时均与“苏门”有着一定程度的关系,其入金后自然就会促使“苏学”在金源的“北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由宋入金的诗人最终在“苏学”与宗唐之间进行了选择,这就是远“苏学”而近唐诗,于是,“直以唐人为旨归”的创作盛况,即因此而形成。对此,元好问《杨叔能小亨集引》一文又可为之佐证。其云:“贞祐南渡后,诗学大盛,初亦未知适从,溪南辛敬之、淄川杨叔能以唐人为指归。……予亦爱唐诗者,惟爱之笃而求之深,故似有所得。”[5]其中的“诗学大盛,初未知适从”云云,所指即为“苏学盛于北”的另一种说法,而“溪南辛敬之、淄川杨叔能以唐人为指归”之所言,则是对辛愿(字敬之)、杨宏道(字叔能)在当时率先远“苏学”而近唐诗之举措所进行的首肯与称颂。这样看来,可知开金代“以唐人为指归”之先河的代表诗人,乃为辛愿、杨宏道二人。而在此之前后,“以唐人为指归”者,尚有宇文虚中、蔡松年、高士谈、马定国等人。这些诗人的宗唐,综而言之,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以杜甫为师学对象,其二是效法以韩愈为代表的中唐诗人。

金代中期的宗唐诗人,是以元好问《中州集》所称言之“国朝文派”为主要对象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有蔡珪、王寂、王庭筠、刘迎、周昂等。蔡珪(?—1174)是蔡松年的长子,字正甫,作为诗人,他不仅是“国朝文派”的“正传之宗”,而且其之“正传之宗”乃是有金一代“天下迄今无异议”[6]者。蔡珪宗唐,与金初马定国等人一脉相承,即都是以师学、效法韩愈其人其诗为能事的。元初诗人郝经《书蔡正甫集后》一诗有云:“煎胶续弦复一韩,高古劲欲摩欧苏。……不肯蹈袭抵自作,建瓴一派雄燕都。”[7]前两句诗是说,郝经高古劲直的诗风,虽然可与欧阳修、苏轼比美,但其却是因继承与仿学韩愈奇崛诗风的结果。受“正传之宗”蔡珪的影响,王寂、王庭筠、刘迎三人亦均以韩愈为师学的对象。王庭筠效法韩愈,重在“诗律深严”与多押“险韵”等技巧性方面,对此,元好问《王黄华墓碑》(《元好问全集》卷十六)一文已曾言之,兹不具引。周昂(?—1211)学唐,与宇文虚中、高士谈等金初诗人互为表里,即这些诗人都是“诗圣”杜甫的崇拜者。但周昂之学杜,却又与宇文虚中大有区别,这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学杜自幼年而晚年,即其乃是师学杜甫以终生的。对于这一点,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一乃载之甚详,其云:“史舜元作吾舅诗集序,以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复云由山谷以入,则恐不然。吾舅儿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豪奇险,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舜元之论,岂亦袭旧闻而发欤,抑其诚有所见也?更当与知者订之。”[8]王若虚为周昂的外甥,所言应是可以据信的。其二为学杜重在学习杜诗的精神与沉郁顿挫的风格,对于这一点,我们从其组诗《翠屏口七首》中即可准确获知。这七首诗之所写,诚为有论者之所言,其“字里行间充满了忧患意识,诗风逼近杜甫《秦州杂诗》”[9],则为周昂学杜之佳构乃无疑。

与初期和中期相比,金代后期诗人之宗唐,不仅诗人众多,阵营强大,而且所师学的对象也相当广泛,即除杜甫与韩愈外,还有陈子昂、王维、李白、韦应物、柳宗元、白居易、李贺、孟郊、贾岛、李商隐等诸多诗人。这一事实表明,金代后期诗人的宗唐,其所师学的具体诗人,乃是由初唐而晚唐的,其中,又以赵秉文、李纯甫二人的“善学唐”(黄宗羲语)最具代表性。赵秉文(1159—1232)是金代继党怀英之后的又一位文坛盟主类诗人,其之宗唐,《答李天英书》一文乃可窥之一斑。是文云:“尝谓古人之诗,各得其一偏,又多其性之似者。若陶渊明、谢灵运、韦苏州、王维、柳子厚、白乐天得其冲淡,江淹、鲍明远、李白、李贺得其峭峻,孟东野、贾浪仙又得其幽忧不平之气。若老杜可谓兼之矣。然杜陵知诗之为诗,未知不诗之为诗。而韩愈又以古人之浑浩溢而为诗,然后古今之变尽矣。太白词胜于理,乐天理胜于词。”[10]赵秉文在这段文字中谈的虽然是诗歌风格的多样性,但其中却是以唐代诗人为主要评说对象的,此则表明,赵秉文之“善学唐”,乃是以“转益多师”而为的。而事实也正是如此。请看元好问《赵闲闲书拟和韦苏州诗跋》一文之所言:“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能拟韦苏州、王右丞者,惟公一人。”[11]又,《闲闲老人滏水文集》(赵秉文号闲闲)中的《仿王右丞独步幽篁里》、《仿太白登览》、《仿李长吉行》、《仿玉川子沙麓云鸿砚屏》、《仿乐天新宅》,以及《和韦苏州秋斋独宿》等诗,亦皆为赵秉文“转益多师”以学唐之明证。又刘祁《归潜志》卷八之“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云云,亦可为之佐证。李纯甫是凡为文必“欲自成一家”的一位极具个性的文学家,其诗、词、散文均擅长,且多为时人与后人所称道。作为诗人,李纯甫因“尚奇好怪”的性格特点之使然,故其在宗唐方面,所师学的对象主要为中唐诗人韩愈一派,这从时人认为其“诗不出卢仝、李贺”(刘祁《归潜志》卷八)的认识,即可准确获知。

总体而言,金代诗人的宗唐,虽然初、中、晚三期各具特点,并使得“以唐人为指归”成为了一时之风气,但由于“苏学盛于北”的客观存在,所以宗唐者在当时虽然大都作出了远“苏学”而近唐诗的选择,然其并非是完全与“苏学”决绝,而是时有关联。如蔡松年之多次追和苏轼的《水调歌头》、《念奴娇》词(2),高士谈曾几次集苏轼诗句以为诗(其集中有《集东坡诗赠大本》、《晓起戏集东坡句二首》等可证)的举措,以及蔡珪拟苏轼诗以进行创作等,即均可证实之。而此,即是金代诗人与宋、元诗人在宗唐方面所表现出的一个最大不同点。

二、 金元易代之际的宗唐诗人

金朝为蒙元灭亡之后,生活于当时的诗人们即因这一历史性的巨变,而被分成了两种类型,其一即由金入元继续在“尘网”中讨生活的仕宦类诗人,其二如“河汾诸老”等人那样以隐居终生的遗民类诗人。这两类诗人虽然在对蒙元新政权的认识上存在着差异,但其表现在对待文学遗产方面的态度则是甚为一致的,即二者都属于当时诗坛上的宗唐派。即是说,表现在这一时期的诗坛特点,主要是诗人们普遍地向唐代诗人诗歌学习。对于仕宦类诗人的宗唐,我们将在下文与有元一代诗人之宗唐一并讨论,这里主要就遗民类诗人的宗唐史况,作一鸟瞰式述论与观照。

因金、元易代而选择隐居以终生的遗民诗人,据不完全统计,其数量乃在百人以上,其中最具代表性者,有“河汾诗人”、封龙山三老、山东“三老”、王若虚,以及杜瑛、田芝、刘骥、刘磐、周子维、胡德桂、高鸣、刘江臣等“遗老硕儒”。而无论是就诗歌成就以论,抑或文学业绩而言,元好问都是这类诗人中无可辩驳的一位领军人物。在这批遗民诗人中,宗唐最力也是最具影响的诗人,则又乃非王若虚与元好问莫属。

王若虚(1174—1243)在文学与学术方面均成就非凡,故元好问在《中州集》卷六为其所撰小传中进行了大力称道。王若虚宗唐,受其舅周昂的影响甚为明显,这从他在《滹南诗话》中一方面抨击黄庭坚的“脱胎换骨”与“点铁成金”为“特剽窃之黠耳”,一方面极力称颂唐人唐诗(共有21条诗话言及唐人唐诗)的举措,即可获其大概。同时,王若虚于《滹南诗话》中对苏轼的次韵诗也进行了批评,其云:“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指次韵诗—引者注)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12]王若虚称道唐人唐诗,其中最力者为中唐诗人白居易之诗,其云:“乐天之诗,情致曲折,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拈断须吟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13]这段文字不仅对白居易的诗歌进行了高度评价,而且还针对言说白居易诗为“浅易”者进行了批评,认为持说者作如是之言者,实际上是不懂白诗,所以“盖不足与言矣”。王若虚既是如此地赞赏白居易诗,则其以白居易诗为师学对象也就不言而喻。

在金、元易代之际的诗坛上,元好问(1190—1257)是一位公认的金诗集大成的著名诗人。元好问宗唐,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时人的宗唐之举大加称道,其二在宗唐对象方面所采取的是“转益多师”的师学态度。就前者言,上引《杨叔能小亨集引》中的“溪南辛敬之、淄川杨叔能以唐人为指归”云云,即为其明证。这其实是对辛愿、杨宏道两人“善学唐”举措的一种赞赏。同时,在这篇文章中,元好问还道出了他宗唐的秘诀,即:“予亦爱唐诗者,惟爱之笃而求之深,故似有所得。”这就涉及到了元好问“爱唐诗”的第二个方面。元好问“爱唐诗”,其集中的《论诗绝句三十首》即有助于我们窥其大概。在这一由整三十首绝句所构成的大型组诗中,元好问着眼于诗歌的美学风范与风格特征等方面,分别对沈佺期、宋之问、陈子昂、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李贺、孟郊、卢仝、温庭筠、李商隐等诗人,进行了不同程度之评价,其中既有肯定与赞扬,也有指斥与批评。而综观《元好问全集》又可知,元好问表现在宗唐方面的“转亦多师”,其重点乃是师学李白、杜甫、韩愈三人。元好问学李白,后人多所言之,如李调元《雨村诗话》有云:“元遗山诗精深老健,魄力沉雄,直接李、杜,能并驾者寥寥。”又,翁方纲《石州诗话》云:“遗山乐府,有似太白者,而非太白也。”[14]其中的“有似太白者”,是指元好问的乐府诗乃是效法李白乐府诗的结果;而“非太白也”则是认为,元好问的乐府诗虽然曾向李白学习,但其却又变化了李白的乐府诗,而这种“变李”,即构成了元好问乐府诗真精神的内核。对此,我们乃可将其视之为元好问宗唐的一种“活法”。元好问学杜甫,其集中的《杜诗学引》一文已有所载,其云:“因录先君子所教与闻之师友之间者为一书,名曰《杜诗学》,子美之《传》、《志》、《年谱》及唐以来论子美者在焉。侯儿子辈可与言,当以告之。”[15]这段文字表明,元好问不仅与其“先君子”及“儿子辈”都是以杜甫为师学对象的,而且他还编撰了一部《杜诗学》,并藉此而提出了“杜诗学”这一名目。所以从总的方面讲,元好问之于诗歌方面崇尚、效法李白和杜甫,乃是甚为明显的。而郝经《遗山先生墓铭》之所载,又可对此为之佐证。其云:“金源有国……百有馀年,而先生出焉。当德陵之末,独以诗鸣,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苏、黄氏。”[16]元好问学韩愈,就元、明、清三代之诗话而言,似其并无所记载,但从其《论诗绝句三十首》第十八首、第二十四首等诗以论,则可知其诗与韩愈诗乃是不无关系的。如第十八首:“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将孟郊与韩愈进行对比,其“推尊退之而鄙薄东野”[17]之意乃甚明,则元好问诗之受韩愈诗影响,也就不言而喻。

刘祁《归潜志》卷八在述及赵秉文、李纯甫、元好问等人的宗唐之况后,接着便说:“故后进作诗者多以唐为法也。”刘祁为金末人,其所言“后进作诗者”既然是受元好问等人的影响所致,则其皆为金末元初之诗人乃殆无疑义。其或为仕宦类诗人,或为遗民类诗人,虽然不可确考,但二者均属于这一时期的“宗唐派”,则是甚为清楚的。

三、 元代诗人宗唐的几种形式

元代诗人宗唐,后人多所言之,如清季赵翼《欧北诗话》卷八云:“诗至南宋末年,纤薄已极,故元、明两代诗人,又转而学唐。此亦风气循环往复,自然之势也。”[18]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元代初期的诗坛,乃由三部分诗人组合而成,其一是由金入元者,其二为由南宋入元者,其三即元代的本土籍(含蒙古“国人”,西域色目人,入蒙为官的汉人等)诗人。这三部分诗人的文化背景、汉学修养、审美理念等,虽然各有所别,但其在对待文学遗产方面,即以唐人唐诗为师学的典范方面,则是甚为一致的。综观有元一代诗人之宗唐,其于形式上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为便于把握,下面分而述之。

其一是为唐代诗人撰写传记。搜集与整理有关唐代诗人的生平资料及诗歌,并为之撰写传记的宗唐举措,南宋文学家计有功已曾为之,共八十一卷的《唐诗纪事》即为其之重要成果。该书以计有功一人之力,共收诗人一千一百五十家,并于“篇什之外,其人可考,即略记大节,庶读其诗,知其人”[19]。《唐诗纪事》的问世,对于南宋诗人的宗唐而言,显然是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的。而元代诗人表现在这方面的成果,则以辛文房《唐才子传》为最具代表性。辛文房字良史,为元代前期的一位西域籍诗人,据陆友《研北杂志》卷下所载,其与王执谦、杨载同时并齐名。辛文房雅好唐人唐诗,因慕刘长卿(字文房)之为诗,而以其字为名;又由于慕于良史之为人,遂以其名为字。作为一位西域籍诗人,辛文房在当时不仅能以汉语为诗,并且还有《披沙诗集》刻印行世,惜未能留传于后。现可考知的辛文房诗仅有两首,均为苏天爵《元文类》所著录,其一为七律《苏小小歌》,其二即七绝《清明日游太傅林亭》。《唐才子传》写成于元成宗大德八年(公元1304年),整十卷,其中立传诗人278家,附见诗人120家,二者共计为398家。举凡有唐一代之有成就的诗人,辛文房皆为之撰写了传记,以便时人与后人“读其诗”而“知其人”。而更为重要的是,辛文房在为这些唐代诗人撰写传记时,还于传末以专门的篇幅,对传中诗人的诗歌风格、艺术成就、流传影响等进行了简要评价,极有利于宗唐者参考。

其二是编刻各种各类的唐诗选本。编刻唐诗选本,既是选家对唐诗审美的一种具体反映,又为宗唐者提供了一份优秀的唐诗读本,一鸟二石,作用至大,所以当时编选唐诗者乃甚多。据不完全统计,有元一代的唐诗选本,现可知者乃有十余种之多,其中著名者有仇远《批评唐百家诗选》、黄玠《唐诗选》、佚名氏《三百家诗选》、马莹《马莹选唐五百家诗》、方道鄟《选唐诗》、李存《唐人五言律诗选》、杨士宏《唐音》、林与直《古诗选唐》,以及《增注唐贤绝句三体诗法》、《唐音辑释》[20]等。通过这些唐诗选本,我们乃可从中获知如此方面之信息:(一)当时的选取编者一方面在对唐诗进行选编,一方面则在对所选唐诗进行“批评”,如仇远《批评唐百家诗选》;(二)对前人或时人的唐诗选本进行注释,前者如《增注唐贤绝句三体诗法》(《唐贤绝句三体诗法》为宋人周弼所选编,“注”与“增注”则系元代僧人圆至与裴庾所为)一书,后者则有《唐音辑释》(系元人颜润卿对杨士宏《唐音》之“辑释”)等。编选与批评、笺注的同时进行,是更有利于宗唐者参考的。而尤值注意的是,杨士宏《唐音》首次将唐诗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期,为当时的宗唐者全面认识唐诗的发展及其嬗变的轨迹,无疑是起到了极积的作用的。此外,还有一类唐宋诗合刊的选本在当时也是颇受宗唐者所喜好的,如方回《瀛奎律髓》即为其一。方回字万里,号虚谷,今安徽歙县人,宋末元初著名的诗选家。《瀛奎律髓》“兼选唐宋二代之诗分四十九类,所录皆五七言近体,故名《律髓》”[21]。是书由于收唐宋五、七言律诗共3000首,故又有迳将其书名作《唐宋诗三千首》的,如中国书店1990年版的影印本即属如此。集3000首唐宋五、七言律诗于一册,且又按题材将其分为“四十九类”,而编选者又从艺术的角度对其进行了逐一点评,则这种编选本在当时显然是更受宗唐者欢迎的。

其三是在诗话中总结唐人的创作经验。从创作经验的角度讲,唐诗之于后人乃是一座丰富的艺术宝藏,以诗话的形式对这座宝藏进行开采,是宋人特别是南宋诗人宗唐的又一种主要形式。由于受南宋诗人这种宗唐形式的影响,故元代诗人亦于诗话中对唐人的创作经验进行了总结。现存而可读的元人诗话,据何文焕《历代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的著录可知,共为7种,即:蒋正子《山房随笔》、杨载《诗法家数》、范梈《木天禁语》、又《诗学禁脔》、韦居安《梅磵诗话》、吴礼部《吴礼部诗话》、陈绎《诗谱》。这7种诗话,据我的粗略统计,其言及唐人唐诗者,共有76条,所涉诗人由盛唐而晚唐,计约200人左右。其具代表性的诗人为:孟浩然、卢象、高适、崔颢、储光羲、王昌龄、岑参、王季友、薛稷、李白、杜甫、戴叔伦、钱起、李纾、包佶、皇甫冉、鲍防、卢纶、李益、张登、耿 、杨巨源、卢仝、贾岛、柳宗元、韩愈、元稹、白居易、羊士谔、李涉、张籍、方干、樊宗师、朱庆馀、王建、武元衡、令狐楚、许浑、李频、聂夷中、施肩吾、李群玉、杜荀鹤、李商隐、杜牧等。这一名单表明,有元一代的诗人们对于唐诗的接受,乃是较为全面与广泛的。而其于诗话中言之者,既有从宏观的角度对唐诗的创作经验进行总结的,如《吴礼部诗话》之“学诗必以李杜为宗,唐律四十字、五十六字,成一片文章,岂可以闲冗语填之”[22]等,而更多的则是着眼于具体的作法以进行的例说,如杨载《诗法家数》、范德机《木天禁语》等,即属此。并且其言各种作法时所举之例,几乎皆为唐人之诗。如《诗法家数》有云:“诗要练字,字者眼也。如老杜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檐虚。练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练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练第二字。非练归入字,则是儿童诗。又曰‘螟色赴春愁,又曰‘无因觉往来。非练赴觉字便是俗诗。”[23]凡此种种,对于宗唐者而言,无疑是极具指导意义的。

四、 元代诗人宗唐的选择标准

面对着数以千计的唐代诗人与数以万计的唐代诗歌,元代诗人所选择的师学对象,虽然不可能是统一或者是单一的,但也不可能是漫无边际或者是随心所欲的,而是自有其选择标准的。一般说来,元代诗人对师学对象所采取的选择标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而其中最重要者,即为诗法,这从杨载将其诗话直接取名为《诗法家数》,便可窥其端倪。

就中国古代诗学而言,诗法所包含的内容是甚为丰富的,举凡字法、句法、章法、用事、声律、对仗等,凡与作诗相关者,皆列其中。杨载的《诗话家数》,共由“诗学正源”、“作诗准绳”、“律诗要法”、“古诗要法”、“五言古诗”、“七言古诗”、“绝句”、“荣遇”、“讽谏”、“登临”、“征行”、“赠别”、“咏物”、“赞美”、“赓和”、“哭挽”、“总论”等十七类组成,大致则可分为艺术形式与题材内容两部分,且各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方法进行了阐述,而其所举诗例,则几乎都是唐代诗人的一些代表作。这一事实表明,诗法之于元代诗人,乃确为其宗唐之首选。而此,也是郝经编选《唐宋近体诗选》的原因之所在。郝经的《唐宋近体诗选》卷首附序文一篇,其中有云:“诗何以毕之?所谓至简而至精粹者也。故必平帖精当,切至清新,理不晦而语不滞,庶几其至矣。五言难于七言,四句难于八句。何者?言愈简而义愈精也。……此绝句全篇,诗人尤所重也。”[24]其之所言者,即皆为诗法之内核。而在唐代诗人中,对诗法最为注重且于艺术实践中又最为精妙者,是非“诗圣”杜甫莫属的。杜甫作诗讲究诗法,拙著《杜甫研究丛稿》下卷[25]已论之甚详,为省篇幅,这里不予具引。元代诗人将杜甫诗法待之以典范并予以重视者,上引杨载《诗法家数》之“诗要炼字”条,即有助于我们窥其一斑。又,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拗字类”有云:“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骼愈峻峭。……唐诗多此类,独老杜吴体之所谓拗,则才小者不能为之矣。”[26]类似之论者乃甚多。由诗法而及人,可知杜甫乃为元代诗人宗唐所效仿的一位主要诗人。而方回《程斗山吟稿序》[27]一文载程以南苦学杜甫诗数十年而“能为成都之子美”的事实,又可为之佐证。作为诗人,方回与杨载都师法杜甫,且二人都重在其作诗之法方面。杨载是“元诗四大家”之一者,与虞集、范梈、揭傒斯齐名当时诗坛,《元史》本传载其“于诗犹有法”,而其所有之“法”,即是向杜甫其人其诗师法的结果。对此,杨载于所著《木天禁语》“六关”(指篇法、句法、字法、气象、家数、音节)内,所举之例几乎全为杜甫诗歌的事实,即足可证实之。

诗法而外,元代诗人宗唐所注重者,乃为风格。即是说,元代诗人在选择唐代诗人为其师学对象时,往往都是着眼于诗人的风格以进行仿学与效法的。而此,也是元代诗人之所以特重唐诗或唐代诗人风格的一个关键性原因。如郝经《与撖彦举论诗书》云:“于是近世又尽为辞胜之诗,莫不惜李贺之奇,喜卢仝之怪,尝杜牧之警,趋元稹之艳。……轰轰隐隐,啅噪喧聒,八句一绝,竞自为奇。推一字之妙,擅一联之工……斗饤排比而以为工,惊吓喝喊而以为豪。”[28]生活于郝经“近世”时期的元代诗人,之所以“惜李贺之奇,喜卢仝之怪,尝杜牧之警,趋元稹之艳”,质而言之,就是受中晚唐诗人各自不同风格的影响所导致。即是说,这些元代诗人在宗唐方面,或“学李贺之奇”,或“喜卢仝之怪”,或“尝杜牧之警”,或“趋元稹之艳”,等等,乃是各有所好的,因之他们在诗人对象的选择上,也就自然是因其风格的不同而各异。又如上引赵翼《欧北诗话》卷八云:“元末明初,杨铁崖最为巨擘。然险怪仿昌谷,妖艳仿温、李,以之自成一家。”杨维桢是元代南方诗坛的一位盟主类人物,曾以诗“称霸”于吴中,并与昆山顾瑛、无锡倪瓒齐名(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其以李贺、温庭筠、李商隐三位诗人为师学对象者,关键就在于李贺之“险怪”与温、李之“妖艳”。同时,杨维桢在宗唐方面,还曾师学于杜甫诗歌,对此,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乃有载:“以其诗体言之,老苍傲兀,取道少陵,未见脱换之工。”[29]其中的“老苍傲兀”四字,即是就风格而言之。再如揭傒斯之学李白,据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六之所载,知其亦乃如是。

综上而观,是知元代诗人的宗唐,主要是侧重于艺术形式方面的,这与北宋诗人和金代诗人之宗唐,乃是基本相似的。对诗法的师学、效仿与具体把握,从文学写作学的角度讲,是诗人希望其作品能成为精品的最有效途径,所以,元代诗人在这一方面的宗唐,乃是表现得甚为出色的。而将风格作为选择师学对象之标准者,这本身在元诗的发展史上就具有极积的意义,因为这一标准为元诗风格多样化的形成,乃是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的。

注释:

(1)元初诗坛以“三王”并称者甚多,如以王构为代表的“山东三王”,以及王构之子王士熙、王士点、王士然之“三王”等。此处所言“三王”,分别指汲县王恽、东鲁王博文、渤海王旭三人。

(2)此之所言,所据者为《中州集》卷一。关于蔡松年与“苏学”特别是苏轼词的关系,刘锋焘《宋金词论稿》下篇《承前启后的高情远韵——论蔡松年的词》一文论之颇详,读者可参看之。该书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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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二)[M],历代诗话续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515.

[13]若虚·滹南诗话(卷二)[M],历代诗话续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511.

[14]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55.

[15]元好问·杜诗学引[A],元好问全集(卷三十六,下册)[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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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计有功·唐诗纪事序[A],唐诗纪事(卷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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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2]吴师道·吴礼部诗话[M],历代诗话续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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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郝经·唐宋近体诗选序[A],宋金元文论选(陶秋英编选)[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471.

[25]王辉斌·杜甫研究丛稿(下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125-163.

[26]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拗字类)[M],北京:中国书店,1990:1.

[27]方回·程斗山吟稿序[A],宋金元文论选(陶秋英编选)[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01.

[28]郝经·与撖彦举论诗书[A],宋金元文论选(陶秋英编选)[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479.

[29]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铁崖先生杨维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20.

(责任编辑 岳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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