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邛与“西南丝绸之路”
2009-02-16林向
林 向
近年来“西南丝绸之路”又成为学术热点,著述甚丰,而似不尽如人意。因此有学者提出:“应由单线路的研究转向文化板块的研究”等等。[1]其说甚是。但笔者还以为“南丝路”的研究与论证,更需要的是“点”的深入,即对“南丝路”沿线的“点”——地下遗存与地面标志性建筑物,如城镇、村寨、桥涵、栈阁、道路、摩崖、石刻等等,经过筛选后,进行深入的个案调查研究,发掘其历史文化内涵,论证它们在“南丝路”中的地位和作用,由点及线、由线及面、扩展至文化板块,取得公认的突破,才能更好地打造这块“西南丝绸之路”的品牌,为“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活动夯实基础。邛崃(临邛)作为由成都南进第一站的“点”,在“南丝路”上的地位突出,作用甚大,需要深入发掘。
临邛是秦在统一中国前所置的最早的县级单位之一,是秦在公元前316年并灭巴蜀后,在巴蜀地区需要首先筑城卫护的四个县治之一。成都是蜀郡治所,江州(今重庆)是巴郡治所;临邛与郫作为成都的前卫四地同时筑城。《华阳国志·蜀志》载(公元前311年):“(张)仪与(张)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郫城周回七里,高六丈;临邛城周回六里,高五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兰。”这是因为临邛是秦汉开发西南夷的政治、军事的前哨,又是巴蜀地区资源性的重要手工业基地,并当“南丝路”西线的咽喉之地。据记载,临邛的城镇位置两千多年来大致不变,历史文化积淀厚重;后虽历经变迁,民国时(1913年)改成了今名邛崃(治所名临邛依旧保留不变),而它的重要地位一直到近现代基本未变。它的骄人的历史文化的光彩,至今闪耀世间。邛崃的地下埋藏着数不清的历史信息。近年来的邛崃考古发现提出了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这里举例试说如下,以求教于诸位方家。
一、平乐镇等多处被发现的古道,就是“西南丝绸之路”的遗存吗?
2005年成都文物考古所在邛崃平乐镇以东的骑龙山上当地人称“马道子”的地点进行了考古调查与试掘,发现有北东—南西向的古道遗迹,由于长期延续使用,在现代路面下还有5层路面的叠压堆积:
L1是土路,宽50厘米,出土物有西汉五铢铜钱等;
L2是碎石路面(路土中掺入红砂石和细小卵石),宽160厘米,出土物有宋代铁钱和邛窑瓷片等;
L3是卵石路面,宽160~180厘米,以大卵石砌成中轴线,出土物有明代青花瓷片等;
L4是卵石路面,宽110~200厘米,出土物有清代青花瓷片等;
L5是卵石路面,宽200~220厘米,出土物有清代青花瓷片、乾隆通宝和同治通宝铜钱。
发掘者认为,根据地层堆积可知:“平乐古道至迟在西汉时期已经开通,后经宋、明、清等不同历史时期的大规模修缮而延续使用至今。”因此认为“此次调查与试掘是从考古学角度证实了这条道路(按:指西南丝绸之路)的实际存在和具体途径路段。”骑龙山古道“正是文献记载的‘南丝路的支道的‘临邛—名山段”。[2]
笔者曾多次到骑龙山上的考古现场观摩,仔细阅读《简报》后,认为发掘者的上述意见是“持之有据,言之成理”的。他们为进一步研究论证“西南丝绸之路”作出了重要贡献。
不过,笔者同时觉得有些问题还有待推敲,例如路两旁的“挡墙”究竟是什么?是何作用?从骑龙山古道的剖面图看(图1),各个时期的“挡墙”都是与路面同时从内外两面堆筑而成的,其材质也各与其路面相同,如汉、宋的挡墙与路面都是土的;明清的挡墙与路面都砌卵石;而且还多次费工费料地大规模修缮“挡墙”,甚至不惜占压本来已不宽敞的路面。说它是“增强防护功能的军事设施”吧,它本不高(不到1米),又是两面成坡形,试问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战壕能起多大作用?但据称外侧还有“哨岗”方台。故笔者猜测,这“挡墙”很可能是表示“专用道路”的一种警戒标志,告示外人未经允许不得上路。那么,此道上运输的物资非同一般,譬如会不会是黄金、宝石或后来的鸦片呢?我们知道,邛崃关外是出产这种特殊商品的。 [3]这有待验证。这里涉及到这些古道的性质与运输的物品等重要课题,需要进一步地加以研究。
二、邛崃出土“盐井”画像砖,能反映汉代临邛盐业利用的是天然气吗?
成都地区出土的汉代画像砖中,有不少反映盐业生产的“盐井”砖。邛崃市花牌坊出土的这方“盐井”砖尺寸略小,与其它的同类砖的不同处是画面上表现制盐的全过程特别清晰。[4] 在左下方的大口盐井上,搭建通高的带棚顶的三层高架。架上装置滑车,架上用四人牵缆绳上下,系皮囊提取盐卤,倒入架旁的枧槽内,再以竹管引注入右下方灶棚里的盐锅内熬煮。灶台很长,上有一排锅数口(原图残缺,只显出锅两口),左边灶门有人向炉堂添柴,右边似有烟囱(残缺)。灶棚内一著长衣的人弯腰从近灶门的锅内舀盐,灶棚外有两著短褐的人似负盐包出场。图右上为山林,林木蓊郁,山岗上野兽出没,两人尾随,持弓弩射猎。山腰有三人弯腰砍樵,一人挑柴入棚。汉代画像砖是一种模制的随葬商品,类似题材的画像砖尤以成都地区为多。“盐井”砖生动描绘出在汉代蜀地庄园里盐业生产的繁盛图画。
临邛是西蜀的重要产盐区之一,是开凿盐井最早的地区之一。《汉书·地理志》记载西汉时在临邛设有盐官。王先谦的补注说:“地节(公元前69~前66年)中穿临邛蒲江盐井二十所,增置盐铁官”。盐井的开凿是李冰在蜀地的首创,《华阳国志·蜀志》:“(李冰)又识察水脉,穿广都盐井、诸陂池,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焉。”蒲江地面汉代属临邛,可见汉代临邛盐业之盛。而且,据已故著名学者任乃强的研究,临邛的“临”,“可以肯定临字是古代食盐的代称。”临的繁体字写法“象人目注视三口锅,察其火候。窃谓是人类最先煮盐字所造字”[5]。可见临邛盐业发展历史的悠久了。当然目前任氏之说未得到学界的公认,可备一说。
临邛的确是公认的全世界最早用天然气煮盐的地区。《华阳国志·蜀志》载:“(临邛县)有火井,夜时光映上昭。民欲其火,先以家火投之。顷许,如雷声,火焰出,通耀数十里,以竹筒盛其光藏之,可拽行终日不灭也。井有二,一燥一水。取井火煮之,一斛水得五斗盐;家火煮之,得无几也”[6]。这“水井”是盐卤水井,“燥井”就是天然气火井,且两者往往共生。早在西汉末的扬雄《蜀都赋》就有“火井龙湫”的记载,此“龙湫”殆即“盐泉”。西晋时张华的《博物志》载:“临邛火井一所,纵广五尺,深二三丈。井在县南百里。昔时人以竹木投之以取火。诸葛丞相往观之,后火转盛。热盆盖井上,煮盐得盐。入以家火即灭”。[7]那么,史籍所载的“火井煮盐”有无地下物证呢?
对于成都市郊出土、成都市博物馆收藏的“盐井”砖(图2),高文、王锦生《中国巴蜀汉代画像砖大全》认为图上可见“灶下的火口排着四根管子,可能是利用地下的天然气煮盐”[8]。不过,据笔者仔细观察该书中第十七“盐井”砖拓片(图2),“四根管子”只不过是四根木柴棒,由拓片可以清楚地看到直直的木柴棒的顶端,并不像是“从地下引天然气的管子”;而且当时能有这种耐火的细管吗?值得怀疑。再者灶门高大,炉膛必大,正适宜木柴燃烧。
那么,史书记载的“火井煮盐”,有没有文物的证呢?目前还只有旁证。邛崃城西南25公里处的油榨乡有黄盐溪,嘉庆《邛州志·山川》称:“黄盐溪,州西六十五里。旧多盐井,引火井火煮之,其盐色黄,故名。”黄盐溪的北岸,有农民挖地基时,在1米深处掘出当地人称的石制“火槽子”,“长0.43、厚0.11,上宽下窄,两头凿空如水槽。槽宽0.1、深0.6米,可连接成管道。下面安置石板,石槽覆盖其上”,被认为是“输送天然气的石制管道”[9]。这样的“石槽”与乡间手工榨油的“榨”相近,附近河岸土中时有发现,所以“油榨乡”、“油榨沱”等地由此得名。黄盐溪的南岸有纪念唐火井县令袁天纲的天纲祠,附近有盐、火井。祠后山上,原有石碑一通,现藏邛崃市文管所,高147、宽56、厚12厘米,碑文3行,文曰:“住持僧智越述 自唐时古火井处 大清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冬月立”[10]。清碑说是唐时的“古火井”,可见其历史更悠久。
1999年3月一支中美合作的考古队曾在邛崃蒲江一带作盐业考古调查,并发表了《1999年盐业考古田野调查报告》[11]。报告称他们在邛崃油榨乡盐沱村的断坡上调查了一段唐宋时期的灰陶质的天然气管道,直径12厘米;又在火井镇盐井村调查现存的一口卤水和天然气共出的盐井,卤水含盐量大致为12.5﹪。他们在报告书中对当地土法用天然气有生动的记述:“我们在参观中目睹了他们将天然气用作日常燃料的情况。在盐泉上放有一个长方形的混凝土容器箱(图3),卤水从低的一边流出,天然气则保留在混凝土箱的上半部,再从上部将天然气用管道输送到附近的农家。输送天然气的管道是橡胶软管,外面用竹筒包裹。我们在一户农家看到他们在水壶下面的灶台内点燃的天然气。不用的时候,只用一个罐子压住橡胶管道的一端,切断燃气和氧气,火就熄灭了。”他们还说由于农家木结构建筑透气性好,不会发生天然气爆炸或中毒的危险。
他们的调查还提到了天然气煮盐的情况。“在过去,天然气也用来熬盐。在房屋旁边还保存着两个用石头搭建的熬盐灶。灶为圆柱形,顶部放置铁锅(直径127、深32厘米),灶下面的燃烧空间很小,除了能将天然气软管插入外,没有供其它燃料燃烧的空间。”看来燃烧空间的大小,对判断燃料是柴草还是天然气事关至要的,从而也印证上述“盐井”砖中所见的灶门高大,燃料是木柴的可能性比天然气大。关于土法煮盐的提纯处理,“按本地的习惯,人们常常在卤水中掺入豆浆,在卤水表面会形成一层泡沫,再用勺子将这些杂质除去,卤水就可以用来煮制成盐了”。这些都是20世纪末的状况,显然是可以作为古代“火井煮盐”的佐证的。
值得一提的是,中美学者对邛崃蒲江的盐业在“南丝路”上的作用,也有共识。他们在报告书中写道:“(油榨乡盐沱村)在溪流另一边,一条石径穿过小村。这条石径是‘西南丝绸之路残存的一部分,‘西南丝绸之路原是连接四川盆地和东南亚之间的商业通道,邛崃是这条商道上再向南行2000里范围内能买到盐的最后一站。(蒲江也有相同的说法,这种雷同的说法应归结为有很长一段时间,蒲江隶属于邛崃)。”[12]对临邛盐业在“南丝路”贸易中的作用,评价甚高。
当然,此说也不尽然,临邛不会是“南丝路”商队“盐补给的最后一站”,但至少是其贩运商品盐的重要供应点。临邛以南的“南丝路”沿线不乏有盐产地,例如《汉书·地理志》:“越巂郡定莋(今四川盐源)出盐”;即《华阳国志·蜀志》所说的“定笮县有盐池,积薪,以齐水灌,而后焚之,成盐”。今盐源地名就是清代以其盛产盐,并供应一方而改名的,元代叫“润盐州”。又例如《华阳国志·南中志》:“蜻蛉县(今云南大姚)有盐官”,大姚有“白羊井”,即“白盐井”,至今仍是云南主要产盐地。任乃强先生甚至认为:“蜀王‘以褒斜为前门,灵关为后户的灵关,为甚么要叫灵关?可能是临邛火井槽的盐(那是蜀国最古的食盐给源,产量不大),是从灵关运致的,与临邛之临同是一义。又当蜀地盐不足给时,亦有邛民运盐入蜀。邛滇之人呼盐为零,故司马相如有‘镂零山之文,即是因为今之小相岭,为古时邛盐入销于蜀地之路”[13]。可见,邛崃(临邛)并不是“南丝路”上“盐补给的最后一站”。另外,任先生提出的“南丝路”上盐的双向流通,即蜀盐南运,邛盐北运,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新课题。
总之,今日邛崃、蒲江地面,古代的临邛地下正蕴藏着许多历史信息有待发现与研究,这将大大推进“西南丝绸之路”的研究与论证。
注释:
[1] 见2008年邛崃“南方丝路与民族文化论坛”上的大会发言。
[2] 《邛崃市平乐镇古道遗址调查与试掘简报》,《2005成都考古发现》,科学出版社2007年。
[3] 邛崃以西盛产黄金。参见拙作《金沙江:中国西部龙》(2002),《巴蜀考古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
[4] [8]高文、王锦生:《中国巴蜀汉代画像砖大全》,第17页,十五盐场;第18、19页,十六、十七盐井,国际港澳出版社2002年。
[5] 任乃强:《说盐》,见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52—5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6] 此处据刘琳的校订。见刘琳:《华阳国志校注》修订版,第125—126页,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年。
[7] 此为任乃强据《古今逸史》本的校订,见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16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9]《成都市志·文物志》第49页,四川辞书出版社2000年。
[10]胡昭曦:《巴蜀历史考察研究》53—54页,巴蜀书社2007年。
[11]《1999年盐业考古田野调查报告》,由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罗泰教授执笔,刊《中国盐业考古——长江上游古代盐业与景观考古的初步研究》第一集第30—113页,科学出版社2006年。
[12]类似的表述在该《1999年盐业考古田野调查报告》中多次提及,如第30、52页,《中国盐业考古》第一集,科学出版社2006年。
[13]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5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作者: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考古系(成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