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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期知识分子与农村的疏离

2009-02-16吴擎华

文史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学堂知识分子农村

吴擎华

在传统的士农工商四民社会中,士为四民之首的重要政治含义就是士与其他三民皆有关系并代表其他三民参政议政以“通上下”,而科举制正是士与其他三民维持关系的主要渠道。传统士人以耕读为标榜。多数人在乡间读书,然后到城市为官。而做官之人或候缺或丁忧告老,多半要还乡。人员的流通意味着信息、资金等多渠道的交流。概言之,科举制在中国社会结构中起着重要的联系和中介作用。它上及官方之政策,下及士人之耕读,使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循环的流动之中。传统士人的这一历史角色因科举制的废除、新教育的勃兴戛然而止。在新教育体制下,十年兴学,学堂是由诏书推广的。由诏书推广的学堂同时又按诏书分布:“着各省书院于省城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1]而后,县城、府城、省城便成为了新学堂的汇集之地。这个过程使教育的重心移到了城市之中,并顺着由高到低的等序向大城市归趋。接受新式教育的学生,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不愿意回到乡土社会中去,毕业后基本上在城市求职定居。这就意味着以前整个社会的循环流动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已经终止。新教育在促进知识分子近代化的同时,也带来了知识分子与农村的疏离,从而使中国的城市、农村呈分离之势。知识分子与农村的疏离是当时乡村社会动荡的一个重要原因,加速了中国社会的乡村危机。

民国初期,知识分子大多在新式学堂接受教育,有的甚至求学海外。与惯见传统的士人相比,知识分子成了世人眼里的异相。

兴新学以来,知识分子多遵循学堂这条路构建其知识体系。“学堂是一条远走的长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沿着等序从农村到县城,从县城到府城,从府城到省城,而后入南北都会。其中一部分脚力更健的,则能够游学彼邦,愈走愈远。”[2]这样学堂就把有志进取的读书人召集到城市里来。知识分子在新式学堂里接受西学的新知。这些人因学堂与“中外历史”、“中外地理”、“高等数学”、“解析几何”、“天文地质”、“博物学”、“兵事学”、“理化”、“法政”、“东文”、“英文”、“俄文”、“法文”等等结缘,由此学得声光化电、文艺哲思、民权政治的西学。但在当时社会,这些东西都属于城市的,它们与农村社会不仅隔膜,而且遥远。这样,读书的过程就成了疏离农村的过程。

知识分子与乡村社会的疏离,长期的都市生活,使得他们仅仅“见闻限于通都大邑”,仅仅“熟视过东洋的工业社会”,“而广大的中国社会对于他们却是谜样的模糊”[3]。农村社会对知识分子来说已成了“谜”。从知识分子追求的生活方式,也可以看出知识界与大众的实际距禹。不少知识分子追求相对奢靡的城市生活,梁漱溟对知识分子中盛行的享乐之风表示“伤心之痛”,“吾见今之学子少年,方毕业于学校也,或且未毕业也,其举动挥霍如官僚阔人焉”[4]。对此之风,外国人也有所察觉,并表示不以为然,“中国的教员、学生、文学家都渴望物质的享受,凡冠以伦敦、纽约之名的,不加辨别都是好的。他们梦想过中产阶级和贵族的安乐生活。他们求娱乐,求淫佚,可没真爱真美的心”[5]。这些论述难免有些夸张,但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大量留居城市,割断了知识分子与农村的脐带。都市化的生活方式已浸入了他们的肌髓。

知识分子疏离了农村社会,导致了农村与城市的分离。晚清与民国初期翻滚的思想潮流与农村社会更加疏离。那个时候的思想潮流总是走在多数人的前面。君主立宪、民主共和、天演大同、社会革命、政治革命、拒俄运动、抵制美货等都是先起于报馆和学堂最多的城市,而后由一个城市传向另一个城市。呼起于城市,回声也起于城市,而中国最大多数人口所在的农村社会则漠漠然而且懵懵然,犹如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

知识人疏离了农村社会;与之相对应,农村则视知识分子为异己。已经过去的千年历史里,传统士人的源头和归宿都在农村。他们天然代表了农村的利益,新式教育则促成传统士人向近代知识分子的转化。与传统士人相比,万千农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学堂和学生。因此,与兴学同时发生了乡民打学堂事件。1910年,直隶易州的打学堂是乡民与学生直接冲突的结果。地方官的奏报叙述其来龙去脉说:“值天气亢旱,有高陌社等处十八村民于六月二十日祈雨进城,由学堂门前经过。该学堂学生在外聚观,私议愚民迷信。即与辩论,斯时人多势重(众),遂拥入学堂,将门窗器具均有砸毁。”[6]以祈雨为迷信其实并无错,但当大众仍在祈雨时代的时候,道理的是非与人数的多少便成了反比。士与农之间曾经有过的相熟和相亲则被村民对学堂的毁坏打得粉碎。

清末以来的新教育运动无论是模仿日本,还是参照美国,均以模仿甚至抄袭西方工业社会的教育制度为其特征。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这种从异国他乡移植过来的新教育体制在中国实施后,出现了许多弊端。陶行知在当时就看出了这些弊端:“我国兴学以来,最初仿效泰西,继而学习日本,民国四年取法德国,近年特生美国热,都非健全的趋向。学来学去,总是三不像。”[7]欧美国家的现代教育血液输入到中国乡村社会肌体内,产生了排异反应,导致当时的乡村文化陷入近代的危机之中,整个乡村社会的文化教育几尽瘫痪。

民国初期,乡村社会的教育和城市相比相差甚远。中等以上的学校主要集中在城市,乡村的孩童小学毕业后很难进入中等学校学习,农村中的文盲半文盲人数庞大,女子受教育的机会更少。广大民众对学校教育仍持有怀疑的态度,新教育在乡村社会很难推行,私塾还有一定的市场。尽管国家在用强制手段把欧美近代教育模式嵌入乡村社会,欲在与工业文明尚无多大瓜葛的乡土社会塑造一套与近代社会合拍的新文化系统;然而,外在的强制力量却无法把传统的教育与乡土社会分离开来,私塾等旧的教育模式在乡士社会中以其独有的隐性方式顽强地存活。

在乡土社会中,旧式教育模式所富涵的许多乡土文化认同的有价值的文化因子使其不失去存在的依据,与外来的新式教育模式相比,在乡土文化的土壤中极具适应性。新式教育虽然依靠国家的强制力量推行,但在具体的历史时空中,难以在较短时间内适应乡土文化的气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新式教育的内容和模式与乡村实际不符。对此时人有深切的体会:“现在的农村小学课程,太觉深泛,不切实际生活,应教的不教,不教的反而去死教。”[8]遂有论者感叹道:“村民认为(学校教材)不若四书五经有用,非四书五经适合于学校教材,实为学校取材不适合于当地情形。”[9]其次,新式的乡村教育与乡村需求相背离。“小学毕业生,在社会上办事,每不能游刃有余,甚至家庭社会常用之便条账簿不能做。”[10]此论述虽不能完全反映当时乡村教育的实际教学效果,但至少从某种程度折射出当时乡村新式教育的实际效果与乡村需求的背离。关于当时受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与社会背离,费孝通也有所论及:“受新式教育的学生,一是他们并没有利用新的知识去改良传统社会,一是产生了一批寄生性的‘团阀阶层,既不能从生产中去获取生活,只有用权势去获取财富了。从这方面说,现在这种教育不但没有做到实现中国现代化的任务,反而发生了一种副作用,成了吸收乡间人才外出的机构,有点像‘采矿,损失了乡土社会。”[11]再次,乡村教师的都市化使其难以融入乡村。20世纪初在中国建立的金字塔的教育系统,将大学建立在省会,中等以上的学校建立在城市和县城,高等小学建在县城和城镇。学生在接受了完全教育小学教育后,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方便,接触了新思想,再也不愿意回到农村去。作为教育家的陶行知觉察到了当时乡村教育的弊端:“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他教人离开乡下向城里跑;教人吃饭不种田,穿衣不种棉,住房子不造林。”[12]乡村教育模仿城市,不适应乡村的需要,教员对乡村缺乏依恋之心,不愿意过乡村生活,不安心低微的待遇等,使得民众对教师缺乏信心,教师与乡村进一步疏离。

新式教育无法在乡村真正确立,旧式教育的功能亦处于失常状态,乡村文化调节机制失效,乡村社会的文化生态失衡,乡村的文化教育陷入了危机之中。正如有的学者研究表明:“自新政以后,农村社会生态就已经开始破坏了,这种破坏,并不止于旧教育的毁去,新教育的不来,而是农村社会礼俗、社会规则和行为方式的紊乱。农村丧失了原有的调节机制,无法完成固有的循环和运转。民国以来虽然乡村的风俗还在延续,但灵魂却已丧失,日见纷乱和无序。乡村的组织,从宗族到乡社,无不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中国农村至少在文化层次上,已经陷入了现代化变革的深渊。”[13]

传统中国的基层治理集中体现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推行某种形式的乡里制度。此成为强大的中央集权政府向乡村渗透的标志;然而,从整体上看,这一制度未能改变传统社会的自治状态。其缘由主要在于传统的皇权受技术层面上的限制而无力将其权力的触角直接延展到乡村社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的治理史乃是皇权试图将其统辖势力不断扩展到城市外地区的历史。但是,除在赋税上的妥协外,帝国政府向城市外地区扩张的努力只有短暂的成功,基于其自身的统辖力有限,不可能长期成功。这是由统辖的涣散性(Extensitat)所决定的。这种涣散性表现为现职的官吏很少,这决定于国家的财政情况,它反过来又决定财政收入。事实上,正式的皇权统辖只实施于都市地区和次都市地区。”[14]因此,在专制王权无法达到的草根社会,社区内的公共事务的运作必然倚重于自身的自治功能。事实上,在长期的历史演进过程中,传统社会逐渐形成了其特定的自治组织、自我管理方式、社区伦理与纽带以及集体行动的能力,这一系列内容构成了传统社会固有的“自治资源”。其中,乡村自治组织主要包括以血缘为基础的宗族组织和以宗教为纽带的庙社组织,如氏族组织与村庙组织,氏族长老、缙绅等乡村精英负责管理乡村自治的各项事务,基本上不受官府的干涉。[15]城乡的分离使社会情形更复杂。读书人既然久居城市不像以前那样返乡,乡绅的社会来源也逐渐改变。乡绅中读书人的比例降低意味着道义的约束日减,而出现的“土豪劣绅”的可能性转增。这是乡村社会秩序动荡的一个主要原因。刘大鹏在1926年注意到:“民国之绅士多系钻营奔竞之绅士,非是劣衿、土棍,即为商败、村蠹。而够绅士之资格者,各县皆寥寥无几。”[16]士绅的缺失,极大侵蚀了乡村社会原有的自治资源,乡村传统的自治功能削弱,旧有的权威日渐失去昔日的光泽,而乡村政治权力到处充斥着土豪劣绅。加之民国初年,政权更替频繁,中央权力式微,军阀割据混战,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对传统文化、家族观念、宗教信仰等的持续冲击,导致了乡村社会内生的自治受到了严重的侵蚀,原有的自治状态被打破,加剧了乡村社会的政治动荡。整个乡村社会陷入了严重的政治危机,紊乱的社会政治加速了乡村的衰败。

知识分子因耕读生涯的终止,疏离了与农村的关系,脱离了群众,引起时人的关注。章太炎曾观察到:“自教育界发起智识阶级名称以后,隐然有城乡之分。”所谓“智识阶级”,其实就是教育制度改革的产物。章太炎敏锐地认识到,由于“城市自居智识阶级地位,轻视乡村”,就产生了城乡“文化之中梗”。[17]民国初年,知识分子对其自身与农村的疏离进行了自我反省,提出“到民间去”的口号。部分知识分子更是身体力行到农村去,从事农村社会改造,着手解决当时的农村问题,从而出现以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等为代表的乡村建设群体。当时知识分子就开始意识到自身与农村关系的重要性。如晏阳就注意到:“中国以农立国,中国大多数的人民是农民,农村是中国85%以上人民的着落地。”[18]根据这一事实,要解决中国的问题,知识分子就必须深入农村,切实解决农村问题。正如梁漱溟所言:只有知识分子“与乡间人由接近而浑融”[19],中国的问题才有解决之望。陶行知认为:“乡村学校做改造农村生活的中心,乡村教师做改造乡村生活的灵魂”,试图通过教育来解决当时的农村问题,决心“募集一百万元基金,征集一百万同志,提倡一百万学校,改造一百万个乡村”。[20]

知识分子当中,还有一群相对沉默的学术群体,也在关注着农村。与直接躬耕者不同的是,他们是基于学术研究而考虑的。20世纪20年代,知识分于展开了对农村的调查,如冯锐的“广东农村文盲的调查”、清华学校教授陈达的“北京西郊成府调查”、李景汉的《北平郊外之乡村家庭》等研究成果相继问世。30年代,费孝通的《江村经济》、《乡土中国》等,显示出学术圈中的知识分子更倾向于到农村从事实地考察研究,表明了知识分子对农村问题的另一种关怀。他们希望通过学术研究,把握农村各种问题的实质,从而为农村政策提供真实可靠的依据。

民国初年,城乡分离,知识分子与农村的疏离,造成了当时的乡村危机。知识分子与农村的关系,从那时起就被人关注,并试图找到解决的方案。知识分子与农村的关系从那时起一直困扰着我们,一直没有得到圆满的解决。特别是在当今社会,积极推进城乡一体化,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知识分子与农村的关系就显得特别重要。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以“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为主要内容的新农村建设思想。党在三农问题政策中明确指出“没有农民的现代化,就没有整个社会的现代化”。现阶段政府在推进“新农村建设”中,积极推进城乡统筹发展,建立以工促农、以城带乡的成长机制,实施“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农村”,坚持“多予、少取、放活”,切实实施“三支一扶”的政策等,切实解决当今的农村问题。但知识分子与农村的疏离在当今社会依旧存在,且相当严重。政府在解决当今知识分子与农村的疏离方面已为我们搭建了较好的平台,但知识分子自身缺少到农村去的意识,出现了曲高和寡的局面。就当今大多数知识分子而言,似乎还看不到民国初期知识分子“到民间去”的热情和切实扎根农村的精神。如何处理知识分子与农村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关系到新农村建设的成败。前人关于此问题的探讨和解决方案给我们留下了可借鉴的经验,尚未解决的问题也需要我们来完成;同时新问题的出现更期待我们的思索与探讨,以切实解决。

注释:

[1]《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20页。

[2]杨国强:《二十世纪初年知识人的志士化与近代化》,《浙江社会科学》2001年第6期。

[3][5]《东方杂志》第27卷第6号,第19卷第12号。

[4]《梁漱溟全集》第4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93页。

[6]《辛亥革命前十年民变档案史料》上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4页。

[7][12][20]《陶行知全集》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页,第85页,第83页。

[8]江问渔:《乡村教育》,《中华教育界》1930年第4期。

[9]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67年版,第40页。

[10]缪序宾:《乡村小学之缺点及其病原之补救法》,《中华教育界》1924年第4期。

[11]费孝通:《乡土重建》,《费孝通文集》第4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第359页。

[13]张鸣:《教育视野下的乡村世界——由“新政”谈起》,《浙江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

[14][15](德)马克斯·韦伯著,洪天富译《儒教与道教》,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页,第73—78页。

[16]刘大鹏:《遐想斋日记》(乔志强标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3页。

[17]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23页。

[18]《晏阳初全集》第1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46页。

[19]李源庭、阎秉华:《梁漱溟先生年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8页。

作者: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成都)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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