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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文化断想

2009-02-16

文史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巴蜀学术文化

子 规

巴蜀文化是巴蜀地区的本土居民和源源涌进的外来移民在数千年间的历史长河中共同创造、培育的优秀的地域文化。它既是一种盆地型文化、山水聚散型文化,更是一种包容性文化、开拓性文化和开放性文化。盆地型、山水聚散型是巴蜀文化的空间特征,是巴蜀文化得以发育、交流与传播的地理凭借;包容性、开拓性和开放性则是巴蜀文化的历史特色,是巴蜀文化得以扬名立万、兰馨远溢并生生不息的哲学依据。巴蜀文化既有物质文化,更有精神文化;但精神文化才是巴蜀文化的内核。丢掉这个内核,便如同丢掉了魂魄,巴蜀文化便会顿然失色,神采黯然。而支撑和滋润精神文化甚至于物质文化的,则是学术文化。巴蜀文化之所以在数千年间能够以自成体系、特色鲜明、赡富奥博、雄长一方的面貌屹立于中华地域文化之林,乃在于它的学术生命的鲜活、生动、极富张力与创造力,从而源源不断地向着巴蜀文化提供理论支持和思想滋养。没有了学术文化或学术文化举步维艰以至裹足不前,巴蜀文化也就失去了血液或是血脉如丝。由是,巴蜀文化便只是一副躯壳,遑论它的发展与弘扬。

巴蜀文化从诞生伊始就不保守封闭。今人言及四川省情或有“盆地意识”之说,但仅从巴蜀学术敞开胸怀,沐浴八面来风的丰姿看,今川人所守望的巴蜀文化就是一个崇尚吐故纳新、集思广益,眼界高阔,擅引他山之石以发展自己的优秀文化。唐人关于“蜀犬吠日”(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的话语,当是中原人士的傲慢心态使然,不足为训。

巴蜀文化也并非恃勇好斗。古人所谓巴人“天性劲勇”,蜀人“精敏”、“鬼黠”云云,乃是针对巴、蜀两地的人才特点而言,即所谓“巴有将,蜀有相”(均出自《华阳国志》)尔。旧时亦有川人好“窝里斗”之说,言“在川是条虫,出川是条龙”。扬雄、落下闳、李白、苏轼固然是出川后始声名鹊起的,但如果不是巴山蜀水的润泽、巴蜀文化的陶冶,他们如何会有出息?而诸如杜甫入川后方达到事业高峰(杜甫现存诗歌的半数乃是在蜀中完成的),韦庄仕蜀才成为“花间词人中,成就最高”者(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道教学者杜光庭避乱青城山始能“扶宗立教,天下第一”(《道门通教必用集·历代宗师略传》),孙位、滕昌祐、赵公祐、卢楞伽等中原、东南画家绘丹青于成都昭觉寺、大圣慈寺等处壁头方入选“妙格上品”以上阵营(参见黄休復:《益州名画录》)的记载,亦不在少数。那玉成他们的奥秘,不也应到蜀地来找么?其实,《华阳国志·蜀志》曾述蜀地在先秦时即与秦地同受文王之化,同被华夏之声;而自文翁兴学后,特别是进入东汉以后,蜀地“文化弥纯,道德弥臻。……龙宗有鳞,凤集有翼,搢绅邵右之畴比肩而进,……其忠臣孝子、烈士贞女,不胜咏述”,社会上下,斯文盎然,颇有洙泗稷下之风。“故汉征八士,蜀有四焉。”正是巴蜀文化和谐、敦厚、坦诚、朴实品质的潜移默化,使得元以前的文士出蜀能成龙,入蜀也不会是虫。

巴蜀文化也不是偏安一隅而不思进取。过去有人总爱拿川人打麻将、泡茶馆、摆龙门阵说事,言天性闲散,小富即安,不求长进云云,并将它们往地理环境上靠,往文化传统上靠。其实,这不过是部分川人日常生活的一个侧影而已,不能由此反推元以前的川人甚或巴蜀学人;与巴蜀文化则更不相干。巴蜀地区自传说中的杜宇氏、开明氏入蜀,特别是秦国移万家实蜀、用李冰治水以来,之所以渐成为独处西土的一片温柔富贵之乡,除了得天时、地利之溉外,主要靠的是巴蜀劳动人民一以贯之的艰苦奋斗与巴蜀学人锲而不舍的学术努力。我们曾在三星堆和金沙遗址那些巧夺天工的商周文物上看到巴蜀儿女的理想和希望,也在远行三秦传播科学与哲学的落下闳、扬雄身上欣赏到巴蜀学者的探索和追求,亦在李白令高力士脱靴、杨贵妃捧砚、唐玄宗调羹(参见辛文房:《唐才子传·李白传》)中读到巴蜀学人的自立、自强以及高视阔步、雄睨天下的气魄,还在苏轼一生三起三落、连遭天大冤枉(特别是“乌台诗案”)之后依旧淡定自若,奋笔不辍,且至死还反对空谈心性,坚持文章要有“济世之用”中体悟到巴蜀文化的绵绵韧力和勇猛精进精神;更在唐宋两代巴蜀地区向世界捧出的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哲学、文学、史学与科学技术的丰硕成果中见识了以巴蜀学人为骨干的巴蜀人民坚忍不拔、一往无前,雄姿英发、勇攀高峰的大场面、大眼界、大气概!

南宋未叶蒙古铁骑攻蜀。长达近半个世纪(1231~1279年)的战争不仅摧垮了四川经济,而且也对四川学术文化造成毁灭性打击。宋元间人黄仲元说:“丙申(即端平三年,1236年)之难,岷峨凄怆,衣冠屑播于江、浙、湖广者夥,独闽最鲜。”(《四如集·架阁通直刘君墓志铭》)元人袁桷亦有述:“端平三年,蜀破,衣冠大姓顺流下东南,至江陵,十不存一二,皆舟触岩崿,瞬息以死。淳祐三年(1243年),蜀益蹙,避兵来(东)南,其物故与端平无异。”(《清容居士集·同知乐平州事许世茂墓志铭》)巴蜀文化长达两三千年的良好发展势头随之戛然而止。对此,同是文化人的文天祥痛心地说:“蜀自秦以来,更千余年无大兵革,至于本朝,侈繁钜丽,遂甲于天下,不幸荡析”;“其风流……而今不可复得矣!”(《文山先生全集·衡州上元记》)元人罗寿亦有云:“成都自丙申荡于兵,文物泯尽”(《全蜀艺文志·成都赡学田记》)。元代著名学者虞集则叹道:“宋亡,先辈凋谢,流风余韵,其或存寡矣!”(《道园学古录·送赵茂元归序》)虞集还在一篇题为《葛生新采蜀诗序》里发出痛心之言:

吾蜀文学之盛,自先汉至于唐宋,备载简册,家传人诵,不可泯灭。宋南渡以来,蜀在斗绝一隅之地,然而文武忠孝之子,冠盖相望;礼乐文物之懿,德行学问之成,立功之言,卓荦亨畅;下至才艺器物之类,其见诸文辞者亦沛然,非他州所能及矣。及丧乱以还,废轶殆尽。

虞集所识,触及了有元一代巴蜀学术衰落、巴蜀文脉中断的严峻事实。燃烧近半个世纪的战火使蜀中衣冠之士携带大量图书典籍一批又一批地举家出峡,在长江中下游流域的广大地区漂泊。在宋代曾门庭显赫、堪称学术重镇的眉山“三苏”世家、成都“二范”(范镇、范祖禹)世家、丹棱李焘世家、仁寿虞氏(虞允文、虞刚简)世家、蒲江高斯得世家、井研牟子才世家……都是在这一时期徙居江南的。元统一全国后,他们中的许多人不愿入仕新朝,遂受聘于州(府)学、书院或开馆授业,有的则独自著书立说,于翰墨书香中寻求慰藉。宋代光禄大夫牟子才的后人牟应龙流落江南后,元朝以翰林相召,“不答,已而起家教授溧阳州(治今江苏溧阳)”。他还和父亲牟(山献)“自为师友,讨论经学,以义理相切磨,于诸经皆有成说,惟《五经音考》盛行于世。”(《元史·儒学列传·牟应龙列传》)牟(山献)在前朝任大理少卿,宋亡后“退不任事”,“以耆年宿德,擅文章之柄,而雄视乎东南”(黄缙:《黄义献集·隆山牟先生文集序》)。牟应龙为文更“长于叙事,时人求其文者,车辙交于门,以文章大家称于东南”。时人将他父子俩“拟之为眉山苏氏父子”。(《元史·牟应龙列传》)

《元史·牟应龙列传》述牟应龙籍贯时云:“其先蜀人,后徙居吴兴”,其实是将他归入浙江名儒之列的。《元史·儒学列传》的其他三位蜀中衣冠世家的后人,即张(其先导江人)、黄泽(其先资州人,但祖籍可溯至长安)、宇文公谅(其先成都人),虽在元代享有盛名,却是江左的光荣,与巴蜀已无多大关系。《元史·儒学列传》所列诸名儒,多为东南人,并无一位土生土长的地道蜀人。(《元史》无《文苑列传》。)这说明宋亡以后,学术东南移已成一个不可逆转的文化发展趋势。诚如四川现代学者刘咸炘所识:“元兵略蜀,蜀士南迁于浙,浙人得此遂成文献之府库,江南文风大盛,蜀反如鄙人矣!”(《推十书·史学述林》)

进入明代以后,这种情况仍未有多少改观。《明史》上的一组数据颇能说明问题。《明史·儒林列传》共收明代名儒116人,分布在江西为40人,浙江20人,南直隶(今江苏、安徽、上海)17人,福建10人,陕西9人,河南6人,……至四川则只有1人,系梁山(今重庆梁平县)人来知德。《明史》说他“其学以致知为本,尽伦为要”;又说其精《易》,有诸多易学著作传世,而以“《周易集注》一篇用功尤笃。”此翁祖上实为浙江萧山人,后迁于湖北麻城,元末人口大迁徙中再入梁平县康村。(参见费经虞《剑阁芳华集》)《明史·文苑列传》又列有明代223位文学家,分布在南京及南直隶有97人,浙江48人,福建22人,江西14人,湖广11人,广东9人……而四川则不过4人。其中王彝、徐贲,真正出生地不明,《明史》只说“其先蜀人”,便暂且归入四川之列吧!另两人一是任瀚,南充人,《明史》说他涉猎广博而能贯通,“晚又潜心于《易》,深有所得。文亦高简。”二是熊过,富顺人,未述其学问。(《剑阁芳华集》言其早“刻意为文,晚则究心经学”。)当然,像大名鼎鼎的杨慎,因为《明史》已为他单独列传,便未再归入《儒林列传》或《文苑列传》了。

须要注意的是,《明史·儒林列传》、《明史·文苑列传》所列的知名学者、文人,仍以江南一带最盛;原在汉唐宋之际学术文化当为全国翘楚的四川,只落得零落惨沮的形迹。睹此,我们对前引虞集以及刘咸炘的慨叹,自会有一番苦涩的认同。

全蜀的残破,还使巴蜀学人失去了精神家园,在他们心灵上造成长久挥之不去的梦魇,以致此后直至近代的六七百年间,蜀中再也未出现像扬雄、李白、苏轼那样可以引领百代的大学者、大文豪或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这期间的东南,则相继出现了王守仁、李贽、汤显祖、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戴震等堪称一代学术标尺的大文人。元代的虞集祖籍虽在蜀中,却出生于衡州(治今湖南衡阳),从小就随父在东南飘零,后来又到大都(今北京)发展。他所侨寓、求学及终老的江西崇仁县,元以来一直以他为光荣。他在六十二岁上告老还乡,于崇仁著书立说达十五年后即在这里故去。(参见《元史·虞集列传》)总其一生,虞集似乎没有到过四川。他的学术成果是否该归入巴蜀学术的范畴,实在该打个问号。至于明清之际四川著名学者杨慎、李调元,川渝学界虽也有誉之为“百科全书式人物”者,但他们学问的深度与广度,从纵的方面讲,难以与扬雄、李白、苏轼相颉颃;从横的方面看,也无法同王守仁、汤显祖、戴震等匹敌。川渝以外的学人对宋以后的学术,言必称东南;至于“天数在蜀”“易学在蜀”、“史学在蜀”、“天下文人皆入蜀”一类的宏大场面连同“扬一益二”的美好时光,则在入元以后均成为川人记忆中的明日黄花。

这样讲,并非有意排斥宋以后的巴蜀文化史。元、明、清三代的巴蜀文化,由于外省移民之众大大盖过本土居民(郭沫若先生在《我的童年》里说:“现在的四川人,在清朝以前的土著是很少的,多半都是些外省去的移民。”)而向着完全意义上的移民文化侧转了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算是完成了这次华丽转身。那以后的巴蜀文化,自有另一番气象,在它那风情万种的移民文化之树上,结出了许多非物质文化之果,如川剧、川菜、四川话(四川官话)等。而对它们的研究,包括对声势浩大的史上空前大移民活动——“湖广填四川”的研究,这十多年来已成为一组热门大话题或称显学,造成川渝学界的一时之盛。尽管如此,它们却到底属于另一层面的文化内容,显然不能拿来与巴蜀学术先前那冠盖如云、繁华似锦的胜景并肩媲美。

《论语·子罕》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记孔子在畏于匡时的自负之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每念及此,便觉祖先留给我们的那笔巴蜀学术文化遗产——包括它曾有过的艰辛及坚守、美丽和浪漫、光荣与梦想——是多么丰厚而弥足宝贵,须要在既有的基础上,以一种更新的眼光、更高的高度、更好的思路、更为科学的方法去认真整理、总结、继承、弘扬。这既是当代川渝学界的一份荣耀和自豪,更是当代巴蜀学人的一种责任与担当!

作者单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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