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镢头的江湖生涯

2008-09-28苗秀侠

安徽文学 2008年10期
关键词:镢头麦芒斧头

镢头17岁跟着张巴走江湖。张巴肯带着镢头,那是因为镢头是他的种。这是村里人一致的说法。

传言是这样的,镢头的爹刘四有吼病,属于早掰的玉米,没籽,就借了好汉张巴的籽,种到自己地里;还说镢头娘麦芒裤腰带松,看上张巴的钱,就让张巴上了她,生下镢头。不管怎么传吧,万变不离其宗,那镢头就是张巴造出来的。单从长相看,镢头长得一点也不像张巴。他蔫头耷脑,寡语少言。镢头仿他娘麦芒,一张白脸,身子单薄窄小。在农村,这样的身条和长相是有些遭人嫌的,有种粗活拿不起细活放不下的感觉,不能养家糊口。而张巴,却是长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传言里解释说,偷情的人总是慌里慌张,对不准靶心,也结不出好种。

镢头就属于孬种。他从小被人欺,心眼子不足,虽念了几年书,也都就馍吃下了。等十六七岁,他娘麦芒只好卖老脸找到张巴门下,要张巴带着镢头游走江湖。麦芒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不带他谁带?”

麦芒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子垮垮的。早先,她一同张巴说话,就喜欢扯衣裳大襟,一扯就露出白白的一段身体。她的白身体曾让张巴咽口水,于是,镢头的学费就有了,蓝卡叽学生服也做成了。现在,她不扯衣襟了,因为她发现张巴看她白身子时,眉头是皱的。她就规规矩矩地哭。她和她的身体可以老得一文不值,但镢头是他张巴的种,却是任什么也不能改变的。

张巴手下有个龙虎团,几十号人南跑北奔,挣不完的钱花不完的票子,而张巴对收徒弟可是眼明心硬,非脑壳灵活手脚麻利眼皮子活泛的不要,这些镢头都不具备。镢头蔫头耷脑的模样不是张巴需要的人才。张巴收下镢头进了龙虎团,只有一种解释,镢头是张巴的种,张巴的种张巴不能不问。

龙虎团是专门卖膏药的。在我们那一片,玩把戏唱大鼓耍猴卖膏药剃头的通称为下艺人。可是张巴这个下艺人却吃得很开,叫人羡慕着,原因是他能挣到钱。他家盖着三进三出的大瓦房,亮闪闪的飞鸽牌自行车最先是由他骑着在村路上显摆的。他有不少徒弟,都散布在方圆三四里地的村子里。农闲时,他就带着龙虎团的徒子徒孙们走江湖,农忙时回来。徒弟们先把张巴家的庄稼收了,再收自家的。因此张巴是个从来不干农活的农民。张巴对收徒弟很挑剔,要跟着他混,还真不容易。他肯带刘四的儿子镢头,因为是他把籽种到刘四地里了。不过,张巴对镢头是否完全由他一人造出,还心存疑虑,他在镢头身上找不到自己一点儿影子,倒觉得镢头有些举止极像刘四。因此,张巴就有吃亏的感觉,也因此,张巴对镢头一点儿都不喜欢,不但不喜欢,甚至有点烦。他像对待普通徒弟一样对镢头,不给他开小灶,任他学成什么是什么。

这个时候的镢头,十六七岁,说懂事也不大懂事,本来就缺心眼儿,干活愣里愣气的。他对江湖知之甚少,对手艺不手艺的无所谓,只知道跟在后面混日子。他这种混,还更多来源于他娘和张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上。他从小就发现娘和张巴的关系有点不对劲。比如,张巴走江湖一回村,他娘麦芒就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蓝司翎布褂子,头上抹了香油,站大门口卖眼,脆着嗓门和人打招呼,直到张巴进了自家的院。念小学的时候,镢头被人家欺负了,麦芒居然对着张巴哭诉。当时是在村口,张巴刚从外地回来,正品着洋烟从村东走到村西再从村西走到村东显摆。麦芒在村口碰到张巴,向张巴哭诉镢头被人打了,之后就抹起眼泪来。麦芒扯起大襟褂擦拭眼泪,也扯出了白白的一段身体。张巴对着麦芒的白身子咽着唾沫,突然大发脾气,扬言要揍那个打镢头的小子。麦芒听到张巴骂人了,很愉快很胜利地扭动着身子,然后才发现自己扯着衣襟大泄春光了,就马上把衣襟放下了,显出了应有的不好意思。其实张巴并没有派人去揍那个打镢头的叫狗屁的小子,而娘也不在意张巴兑不兑现承诺。倒是镢头心里对张巴有些气,觉得他说话不算数。这次张巴听娘的话收他为徒,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和张巴确实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镢头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他只一味地跟着张巴照葫芦画瓢,学会了朝头上拍砖和砸酒瓶子。这两样是卖艺打场子时必备的。一开始会把脑壳砸出血,酒瓶子和砖头还完好无损,练长了,脑壳越来越经得起砸,反而酒瓶和砖不结实了。这就算成了。练这种江湖皮毛,镢头确实费了一些工夫,吃了一些苦。就算张巴是他亲爹,他也得学这些,张巴的亲儿子斧头的脑壳比他练得还血糊湖的,但斧头已混得很像模像样了,已经是主把子了。龙虎团的最高长官张巴不叫团长叫把头,然后是主把子,二把子,镢头末把子也把不上。

那时的龙虎团一直在乡村游走,乡村才有广阔的市场。每到乡村人脉兴旺的集镇,他们就扫开一片场子,耍个三拳两脚,渐渐地把人招拢过来。看着酒瓶和青砖把脑壳砸得啪啪响而脑壳却安然无恙,围观的人就热血沸腾。然后张巴让一个人睡在钉着铁钉的木板上,身上压块大石头,再叫一个小徒弟趴在石头上。镢头有很多机会是石头上的点缀物,这可能是张巴惟一对他恻隐的地方,或者说这更显出镢头百无一用,只会跟一块石头玩摔跤。人群发出分贝很大的咿咿声,张巴抡着大锤左三圈右三圈地踅摸,偏偏不往下砸。他要让人家猜,这一锤砸下去,烂的会是谁?是石头呢,还是人?是下层的人还是上层的人?见观众的兴奋点达到了高潮,张巴就叫上两位徒弟,分发给观众一样东西,然后他讲解这东西的奇妙所在。这便是膏药。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回到膏药身上,对石头和石头上面下面的人不感兴趣了,因为张巴天花乱坠的演说太精彩太让人想入非非忘乎所以了。祖传秘方包治百病,腰疼腿疼头疼关节疼胃疼肝疼心疼脾疼男不养女不生,凡人身上有的病,膏药一贴百病消除。

龙虎团的精妙之处不是打把式卖艺,而是卖膏药;卖膏药的精妙之处不是把膏药卖了就完事了,而是现场给人家操作。这个操作过程可有大学问,如果药到病除,膏药的价儿可信口开河,就等着欢欢喜喜收缆头(江湖话,钱)吧。如果出了差次,三十六计走为上,马前接地(江湖话,快逃)无影无踪。龙虎团马前接地的事也很多了,但都是把缆头收到手后才逃之夭夭。是怕那些花了大价钱的人省悟过来把钱追回去。可是到了镢头手里,就犯了不但缆头收不到,还差点儿搭上命的事。

说起来镢头也算成才了。经过两三年的操练,他走过了三江六省,已经做到说瞎话脸不红不说瞎话心痒痒的地步。他不再是龙虎团里光跟大石头打交道的边角货了,也不光做对着煤油炉子熬膏药的后台活,他已能独自承担给人贴膏药这件大事了。为什么把贴膏药说成大事呢?那是因为你贴上膏药后,是产生不了效果的,那效果要靠你来说你来诱导。口吐莲花的本领就显现出来了。要不怎么叫江湖艺人的嘴,说死人不抵偿呢。贴膏药之前还要先拔罐子,双管齐下,加上你的一张死能说活活能说死的嘴,那膏药没效果才怪。

那回镢头是到有着高门楼的人家拔罐子贴膏药。病人是个老太婆,精神萎靡不振,一看就是病篓子。老太婆的儿子许诺,只要治好他娘的病,要羊给羊,要牛给牛,什么都不要,就给钱。镢头当然是要钱。他算计着,只要老太婆说话声音稍洪亮一些,他就可在膏药价上狮子大开口了。镢头先把那家的人赶到外屋,装模作样说要发功,然后就给老太婆的左肩右肩各扣了只小火罐,拔出两滩乌血来。老太婆先还很受用地哼哼着,等镢头又翻来覆去在她后颈额角各扣了火罐,她哼哼得就细若游丝了。也怪这镢头没经验,还以为人家太舒坦了呢。等他把灼热的膏药贴着老太婆的皮肉,老太婆纹丝不动,他才发觉他的病人可能要麻点(江湖话,死)了。他顿觉毛骨悚然,头皮发炸,听着外屋那家人嗡嗡的说话声,来不及多想,推开窗子,顺着人家厨房的屋脊,吱溜下到地上,来个马前接地,夺路而逃。镢头这一跑不打紧,连累了整个龙虎团,任凭张巴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顶住即将塌下来的天。村子里响起棍棒摩擦声和人们赶猪般的呐喊声。别让强人跑了!别让强人跑了!他们称龙虎团的人为强人,可见仇恨之深了。那些发下去的几百张膏药收不上钱事小,真要被逮住了,不打个半死,也要蜕层皮。事大事小,一跑就了,连张巴在内,整个龙虎团的人,全一尥蹶子马前接地跑到秫秫棵里,再顺着秫秫棵跑到大路上,跑得无影无踪。那回张巴最狼狈,他跑时跌了一跤,脸被秫秫叶划破几个口子,还丢了一只心爱的上海牌手表。

龙虎团全体成员在家窝了月余,才重振雄风踏上江湖。镢头就没跟去了,张巴撂出的话是,谁让我见着了镢头,我就连镢头和谁一起掐死。这话明摆着是不让镢头娘麦芒再去他跟前扯衣襟说情了,也明摆着决不能再让镢头掺合龙虎团,否则,龙虎团就成狗屎团了。镢头一直胆战心惊的,他不是怕张巴掐死他,他还沉浸在惊险的逃跑瞬间。那么高的屋脊,他居然就窜下了地,还好胳膊好腿地跑回了家。等镢头清醒些时日,他才发誓打死他也不跟着张巴卖膏药了。而这时,龙虎团早出发半个多月了。

对镢头窝家里过东草不拿西草不捏的生活,镢头娘有些急了。那会儿村里有了别样的传言,说镢头不定是谁的种呢,裤腰松的人自个不一定分得清是谁的种,要不然,怎么老江湖会卖膏药,小江湖就不会了呢?镢头娘麦芒每从村街上走一个来回,就浑身是刺。她刺疼的原因不是人家对儿子的出处说三道四,她是伤心儿子不能像老子,吃水足油满的江湖饭。麦芒坐家里条几旁反复说,把你送到他身边,可见你没眼色吧,这几年你算白混了,你总得干点什么,总得干点什么。

镢头从床上蹿起来,驴子样似的叫道,我不会光在家挺尸的,你不要把什么都和张巴缠在一起,他是他,我是我,江湖这碗饭,我是决不吃了。

那你能干什么?麦芒小声嘀咕。

到城里打工。那么多人都到城里打工,也没见谁饿死,我咋不能去呢?

麦芒认命地叹口气。

其实离开龙虎团后,镢头真想正儿八经地打工。那会儿乡下人已有不少涌到了城里,在城里打工做发财梦了。他这个念了几年书,百无一用的人,也想在城里混混,混得人模狗样一些,好给张巴看看,给龙虎团的人看看。按照镢头自己的说法,他是决不吃江湖这碗饭了,不过,他这样被龙虎团开掉,被传言中的亲老子抛掉,是很失面子的。他本来就活得有些憋屈,如今更是狗屎不如了。

狗屎不如的镢头,闷头驴子样在村街上走过几个来回,就决定到城里去了。他娘麦芒露出雨过天晴般的笑脸,亲自送他到象鼻子火车站,坐上过路的长途车。

如果说镢头以前跟着张巴卖膏药是迷迷糊糊混碗饭吃,对人生没个什么准目标,那么他第一次到城里打工,心里就树起了坚挺的信念,挣到钱,把家里的土坯房推倒,盖三间大瓦房。再煞一个院子,院里跑着鸡鸭,还有一个小孩,那将是他自己的种。可是,镢头在城里找的活实在不咋地,就是在建筑工地上拎泥兜子,大大的苦力活,这离他的发财梦很遥远。然而,就这也没干长,他出了事,这事说起来不大,可听着丢人。

那个包工头的小老婆陪着包工头到工地视察时,胸脯和镢头的胳膊碰着了。女人捂着胸口万般啼叫,镢头的脸上就挨了无数记耳光,门牙掉了两颗,脸肿成发面馍。被撵回家的镢头躺了半个月还闹不明白,他咋就碰到那个女人不该碰的地方了?他对她的鸡窝头蚂虾腰可是一点也不感冒的呀。村里对镢头的挨打是这样传言的,镢头有了想女人的病,大白天就敢去摸女人的奶子,结果挨了打,损失了两颗门牙。这些都是麦芒坐床前哭诉时镢头断断续续听到的。镢头的第一个反应是马上上吊,丢死人了,被人说成想女人?他可没想过女人,就算他做发财梦想过鸡鸭成群牛马成行儿孙满堂,那也是笼统地想,没具体到一个女人身上。不错,他镢头走了几年江湖,可对女人方面,他还是童子鸡,还未开窍呢。我咋不知道你想女人了呢?咋不知道呢?麦芒一个劲地哭,哭得镢头一把掀了被子,想什么女人?想母猪差不多!

就是镢头的这句话,让麦芒醒悟了,乖乖,连母猪都想到了,这孩子,可不是到了要有女人的年龄了?不过,以自家的条件,要迎个女子进门来,还真得有好几年的拼头,还得运气好不破财。麦芒自然有她的路子。她当年能不顾羞耻地跟张巴借种生下镢头,就能有本事给镢头弄个媳妇。

镢头21岁的那年秋天,两颗被人打掉的门牙长齐了槽,麦芒就给他在镇卫生院镶了假牙。镢头对城里一直怵着,只好到远房老表的窑厂专管洇水的活计。那个老表对着麦芒一口一个表姨喊着,许诺只要镢头好好干,挣到钱,就让他入窑厂的股。正在这时,有个男的领着一个女的到了红瓦房村。

那男的一进村就哭开了,说是娘得了怪病,要使钱,只要谁拿出三千块钱来,就把妹子嫁给谁。镢头娘左盯右瞄看那女的,见模样清清秀秀的,就动了心窍,毕竟三千块钱娶个媳妇不贵,又省了盖房子。现如今来看,镢头要靠张巴是门也没有了,那只有她麦芒想办法操持儿子的事。一咬牙,就东挪西借凑成三千块交给那女的哥,把那女的留了下来。

镢头从窑厂干活回来,一进村人们就哄笑他,说他有媳妇了。镢头的脸莫名其妙地通红着,以为人家还在笑他被打掉门牙的事。进到家里,一看,屋里真坐着个大姑娘。他娘是眉开眼笑,他爹刘四的吼病也不吼了。镢头好奇地偷看那女的几眼,人长得真不赖,见着镢头,眉目传情致意,只吓得他一尥蹶子跑到当院,又喊了娘出去,说,娘,你这是弄啥呢?麦芒正在兴奋点上,说,傻儿子,我这是给你娶的媳妇啊!今晚就给你成亲,你快到集上买点炮来放。镢头再朝屋一勾头,见那女的正冲他笑。他脸腾地红成了毛红布,对娘说,我不是想女人哩,你别这样,我好好的,我没病。麦芒说,这真是你媳妇,咱花了三千块哩,你小子别愣着,快买炮去。

鬼使神差般,镢头还真放开脚步一口气跑到集上,买了炮,又一口气跑回家。他边跑边想,谁家娶媳妇都是支使别人买炮,买炮的人个个喜气洋洋的,虽然那媳妇不是娶给自己的。镢头就给远房的堂叔娶媳妇买过炮。而现在,这炮是为自己买的,那就有些不一样。咋不一样,就不能欢欢喜喜朝家奔了,不然,可不又印证了他想女人的那些传言?镢头的脚步变得有些涩,他一直捱到天黑透,才摸进村。他不想让村人看见他这个想女人想得犯了贱的男人的欢喜样。事实上,镢头心里头对那个坐在他家床沿上等着做他媳妇的姑娘是有些欢喜的。

五百头的炮在大门口放了,麦芒请了几个亲近门的人吃顿饭,就算给镢头结了婚。正巧张巴的龙虎团回来休整,张巴也被请了来。张巴在镢头家吃饭,那可是大闺女上轿——头一遭。也不知这麦芒使了什么招儿。张巴并不显得高兴,他不计前嫌地问,镢头有20了?麦芒说,都21了,不小了,娶个人,拴住他过日子。张巴说,看来也只有这样。

镢头也上桌吃饭了。新娘的饭是送到里屋吃的,由麦芒跑里跑外伺候着。几个长辈在饭桌上指点镢头好生过日子,爹娘生养他不容易,有些眼光就有意无意朝张巴那儿瞟。张巴把肉炒芹菜吃得吧叽吧叽直响,随即放下碗说,天不早了,歇息吧。临走叫过麦芒,在大门口摸索了一阵。回来的麦芒在裤腰里塞着什么,眼圈也红红的。

这里要说说镢头的花烛之夜。坐在铺着粗布单子的土坯床上,镢头脑袋迷迷糊糊的,他虽然读了几年书,但才子佳人的故事大都是从说书人那里得到的。荒郊野外,男的遇着女的,两相里有了情,就成了夫妻,男欢女爱,养儿育女,白头偕老。小时候挤破脑袋要听这些故事,大了反而不是太感兴趣,可能鼓书里说的和现实相差太远吧。今天往床沿上一坐,才子佳人的事又浮了出来。这是不是就如牛郎织女那样,上天派给我一位女子,给我生儿育女过日子呢?空想发呆的镢头显得手足无措,也不敢打量新娘子。新娘倒是大方,灯也不吹,就往他身上靠。还是镢头把灯吹灭的。他比她怕羞。在被窝里,新娘吃吃地笑。镢头问,你娘都病了,你还笑。她说,因为摊上了他这个好女婿,她高兴。两人都脱得光溜溜的,躺着,新娘是自个脱的,镢头是新娘帮着脱的。并排睡着,镢头却还不知道碰她。他的想法,男女一丝不挂地睡在一起,就是亲人了,亲人之间说说话儿比什么都好。当然,后来他和她做的那事,自然比光说话更好了。他是个新手,她倒什么都会。他说,你咋啥都懂啊。她说,是我娘教我的,我娘叫我成为一个称职的媳妇哩。

第二天麦芒把镢头薅到一边,问道,她对你可好?镢头腾地红了脸说,好,好。连说两个好字。麦芒突然眼圈一红,说,你是娶了媳妇的人了,常言说,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说着擦拭眼泪。她没有扯起衣服襟子。上了岁数后,麦芒就不在哭诉时扯衣服襟了。麦芒又说,她不像个大闺女,她走路时大腿中间的空太大了。镢头不知道娘话的意思,这个跟他刚刚成了亲的女人,对他而言,完全是新崭崭的。他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娘叹息道,不过,只要她能安心过日子,别的,咱就不问那么多了。晚上和新娘一块睡觉时,镢头想到娘的话,忍不住说,让我看看你的大腿吧。新娘误会了,打他说,你看着老实,还真流氓哩。他就把娘的话说给她听了。她赖在床上不起来,说,偏不给你看。很快她又把她的温柔覆盖过来,让他的心里一片糨糊,就什么也不想问不想说了。

和所有刚娶媳妇的人一样,镢头开始领着新娘赶集,四处显摆。那女的人前人后长得算是排场的,见人也大大方方打招呼,和镢头走路时手拉着手,镢头就有种恋爱的感觉。镢头上中学时喜欢过邻村的一个同学,和她一块捋过洋槐叶,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觉得自己在恋爱。后来她考上中专了,他回了家,她嫁给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现在他和新娘子手拉手走路,那种感觉又扑面而来。镢头的心里装满了快活,人一快活,就想笑出来。他就和新娘子笑着坐街上吃绿豆丸子汤。那东西不是稀罕物,街上搭着几个大棚在卖。但乡下人吃它,只在年节时逛庙会,花五毛钱吃上一碗。现在镢头和新娘子一人要了一碗吃起来。丸子汤上漂着层辣油和寸把长的葱白,喷香诱人,捧着碗就舍不得放下。新娘子吃得鼻尖上淌汗,呼噜呼噜喝汤,把碗底一点丸子渣也喝光了。镢头偷眼一望,就知道这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过日子的角色,但有了这个女人,他突然决定好好过日子,生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们那个地方的秋天,最好看最壮观的就是秫秫地。那儿的人,喜欢走着走着路拐到秫秫地里解手。新娘子也有这种爱好。那天他们赶集回来,她说要解手,就钻进秫秫地里了。镢头想了不到一秒钟,也跟着钻进去。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女人在秫秫地里解手的样子。比如,她们是不是也像男的一样,用秫秫叶子擦屁股?也是对着一棵秫秫淋浇个不停?他还没看到过呢。她是他媳妇,他看看没啥大不了。要是看别人,那还不得被骂死哩。他走路时碰着秫秫叶,哗啦哗啦直响。新娘蹲在秫秫垄里,已经解决完了,可她还蹲着没动,地上的尿迹已渗得差不多了。他嘻嘻一笑,喂,你想啥呢?她似乎吓了一跳,脸一红,马上骂道,不要脸!他嘿嘿一乐,不要脸就不要脸。她提起裤子说,你真不要脸。在她提裤子的时候,他看到她亮白的屁股和一段粉红的裤头,马上扑过去,把她摁倒在地,重新脱她还未来得及系带子的裤子。她并没有多反抗,他们就在秫秫地里做了。镢头以前听说过那些风流的人,喜欢在秫秫地里做那事,现在他知道,在秫秫地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那些下垂的秫秫叶子,通人性似的,朝你的脸上碰呀碰,碰得人痒痒的,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一连做了两次,才把她放开。她揉着掉在头发上的秫秫花说,你真像个流氓。他一点也不脸红地说,我就要做流氓。说了这话,他心里很得意,他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他这个蔫头耷脑的人就变得这么厚脸皮了。从此带她赶集,他们都要在秫秫地里做一次。他似乎对秫秫地有瘾,只要走到那里,他的脚步就飘起来,心就浮起来,异样的感觉涌上来,就得把她扯到里面去。他还制造出在秫秫地里撵她的样子。他本来选好了一片地,突然又改变主意,重新挑另一片,他摁下她又放了,她就生气地朝前跑,他就追她,之后再摁倒她。她咯咯笑了,和他又踢又打的,他们把氛围搞得真尽兴。他最为得意的,是一次他们从秫秫地里钻出来,手扯手走了不到一刻钟,顶头碰上他初中时喜欢过的那个同学。她大概是回来探亲的,抱着一个小孩,身子笨笨地走着路,跟一个推自行车的男人。镢头和新娘嬉笑着从他们身旁跑过去,镢头还故意笑得很响,也故意不跟她打招呼。她在后面喊他的名字,镢头,你跑啥跑啊,不认识我了。他回过脸来一笑道,啊,你来走亲戚哪,我没看见哩,先走了。就和他的新娘子跑远了。

在镢头娶媳妇第十天上,他和新娘子上了一趟县城。是他娘从裤腰里摸出的路费。镢头想那钱可能是张巴给的,按说张巴在他结婚时应当多资助一下的,人人都说他是他儿子嘛。此刻镢头处于新婚甜蜜里,也顾不上多想亲爹不亲爹了,只要有路费,管他谁的钱。他们坐公共汽车走的,到县城两人形影不离遛了半上午,还吃了一家小饭馆的馄饨。那可比他们镇上的馄饨好吃多了,汤里漂着鸡丝。中间上厕所,镢头完成得很快,新娘子出来时他已经等着她了。她似乎不太快活,他问她,她说,太累了。他只有给她买条围巾的钱,就买了条鲜红的毛线围巾给她。他在电影里看到女人围红围巾非常好看,想秋天后就是冬天了,新娘冬天围着红围巾,一定非常美丽,脸儿红红的,和他一块赶集,说不定,那时她肚里就会有他的种哩。这样一想,就勾过头看她。可新娘一点也不快乐。他想,她肯定以为他会给她买件衣服什么的,可是他没钱,这点钱还是娘从裤腰里不清不白地摸出来的,不过,等他有了钱,他会给她买许多好看衣服的,他相信自己会有钱。镢头爱怜而惭愧地拉着新娘的小指头,朝汽车站走。他们同样坐公共汽车回来,到镇上时,镇上的人已有吃晚饭的了。镢头的口袋里还有五毛钱,他就拉新娘到街上,要了一碗绿豆丸子汤给她吃。他们一块坐在一条二板凳上,他不停地提醒她,你可不能猛地立起身啊,这样我就从二板凳的另一头给撅起来了,就把丸子汤碰泼了。她就一个劲笑,吃了几口,要把剩下的给他吃。他推让着,她作出生气的样子说,你吃,我要你吃。他几口把丸子汤喝下去,虽然只是填了肚子角,可感到一肚子都是幸福。然后他们一起往家走。走过秫秫地时,他尿急,就朝里走几步解决了问题。新娘子也要进秫秫地,她要解大手。他把她抱住说,等一会儿行不?她吃吃一笑,馋猫!他拉着她朝里走,之后把她放倒了。他没吃多少东西,可是劲仍很大,他把几棵秫秫也盘倒了,发出喀吧喀吧的声音。一只什么动物从他们倒地的秫秫垄里跑开,新娘子很警觉地说是野兔。他来不及想什么,要把该做的事完成。可能是接近天黑吧,他的胆子很大,几乎把新娘子扒个精光。做完才发现,新娘子身下压着棵老鸹嘴草,粉红的小花已蔫了。完成了任务的新娘子,催他走开,她要做另一件事了。他走开几步。她蹲下了身子,吭哧了半天,说,你离远些,有人在,我拉不出来。天要黑了,秫秫地有些瘆人,他怕她害怕,就朝外走几步。她说,你还走开些,我还拉不出。他又朝外走走,这样,他就走到大路边了。他不时冲里面说,拉出来没?她答道,瞎咧咧啥,叫人听见了不好。可他还是恶作剧地连喊着,她开始骂他不要脸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就在这时他听到野兔跑路的声音,他怕吓着了新娘,就又喊道,灵芝,好了没有。对了,我一直忘了交待,新娘叫灵芝。灵芝没出声。他知道她在恶作剧,在吓他,就又喊,灵芝,你可好了?她还是不出声。他决定进到里面,当场捉住她,把她摁到地上惩罚她。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想着她见到他时发出的夸张的尖叫。里面没人。他以为自己记错了,眼睛四下看,没错,那里有他刚才盘倒的秫秫,还有被他们压蔫的开着粉红花的老鸹嘴草,草旁边是一点点新鲜的尿迹,那是灵芝刚刚蹲过的地儿。他想灵芝没大便,那她一定躲起来,和他捉迷藏哩。他小声喊,灵芝,你跑不掉的,快出来,天黑了,秫秫地里有精怪哩。灵芝还是没出来。他顺着地垄找,一不小心就从另一头走了出去,走到了另一条大路上。没有灵芝。不对,她一定还在秫秫地里,他又进去了。他怕灵芝在里面害怕,就一边找一边喊着,灵芝,不要怕哦,我来了。他在秫秫地里梳了几个来回,灵芝没影儿了。他站在秫秫地里,好像站在若干年前的某一场梦醒时分。那会儿净做些拾钱的梦,一大堆钱,眼看着全装进口袋里了,突然就醒了,就不相信地盯着家里的秫秸秆墙发愣,钱呢?就想再走到梦里,把钱拿回来。此时他就想再打个盹,然后睁眼看到灵芝蹲在那里。他呆了一顿饭工夫,突然发疯般往家跑。他想灵芝一定先回家了,她要把他彻底地吓一吓。

麦芒正端着半篮红芋片子在井台边洗着。见镢头进院,也不说话,就朝后看。他知道娘在看灵芝,心里咯噔一下。看娘的眼神,灵芝像没回来。灵芝呢?他和娘几乎同时朝对方发问,然后那半篮红芋片就碰到压井铁把上,全撒了。麦芒尖叫道,她不是跟你一起吗?她到秫秫地里解手,就没出来。他战战兢兢地说。麦芒再尖叫一声,突然冲到院外,朝整个庄子的人尖叫,灵芝跑了!灵芝跑了!快帮我找到她啊!他听到整庄的人把饭碗撂下的声音,然后就有人围了过来。他们似乎早就算着有这一天,都表现出一点不吃惊却很亢奋的样子,拿着抓钩铁锨什么的,朝秫秫地跑去了。那会儿的乡人还是齐心的,一家有难百家帮。见他们拿着工具朝村外跑,镢头哭得直吸鼻子,心里还有点担心,可不要把灵芝怎么着了。有吼病的刘四只拿得动一根细瘦的扁担,也跟着朝村外跑了。镢头呆了片刻,也走向秫秫地。他听到秫秸喀吧喀吧断裂的声音,无数的脚步杂沓着,无数的人声嗡嗡着,就像在头发里篦虱子一样,一遍遍篦着秫秫地,不单单是刚才的那片地,还有其余的秫秫地,凡是有灵芝可能藏身的地儿,村人都拿着家伙梳理了一遍。麦芒的哭声在秫秫地里穿行,镢头则呆坐在秫秫地一座老坟前,不言不语,不哭不闹。那座老坟的不远处,留着一片已经暗淡的尿迹,那是灵芝惟一的留下的东西了。

镢头在秫秫地老坟旁坐了一夜。其间他听到娘呼唤他的声音,娘已经不找灵芝了,娘在找他。他也想走出秫秫地,可是他浑身没劲,更没有理由走出去。他无法面对秫秫地外面的世界。

整个村子在后半夜都沉睡了。镢头听到不止一只野兔跑路的声音,它们在追逐嬉闹。他想到他和灵芝在秫秫地里嬉闹的时光,就像上辈子的事。他肯定地认为,灵芝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那么宠爱她喜欢她。她跟他戏耍时也是真心实意的,从她长睫毛里漫出的羞涩的笑意就证明了这一点。她晚上抱着他睡觉,一刻也不分开,证明她根本不嫌弃他。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是个灵秀的女子,她应当能品咂出他的真心,她会知道因为她他才有了爱情,有了欢笑,他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她没理由离开他,因为她不可能再找到像他这样疼她的男人……镢头渐渐有了眼泪,泪流不止。

秋阳出来得挺早,暖暖地照着秫秫地。镢头觉出了浑身的冰凉,他的衣服已被露水打湿了,阳光扒开秫秫叶的空隙照着他,舔着他的湿衣服,和他的手脸,很温暖。想了一整夜,心也累了一整夜的镢头,突然很疲倦,睡意像一张毯子把他裹住了。

镢头在家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地走出去,走到秫秫地旁。有些人家在打第二茬秫秫叶,他们有说有笑,从地里勾头看镢头。镢头无动于衷地任他们看着,不知不觉就走到秫秫地里,和灵芝说话。灵芝,你别打了,大晌午的,怪热,咱回家喝口水吧;灵芝,咱们还到集上吃丸子汤,你少放点辣油,那东西吃多了上火;灵芝,你瞧你戴红围巾的样子多好看,你是村里的头号俊媳妇哩。镢头在每一片秫秫地里走过,已经找不出哪一片是灵芝解过手的秫秫地了。她在每一片秫秫地里出现,引着他跟着她走。他不停地和灵芝说着话,眼睛里没有别的人和物。镢头迷怔了,是个地地道道的花痴了。

他的痴病直延续到秫秫全部砍掉。近冬天的时候,地里一片荒芜,镢头再也找不到灵芝说话了。没有了秫秫地,灵芝就没有了。他颓废地呆在家里,又变成了那个蔫头耷脑寡言少语的人了。

差点成了花痴的镢头,靠着有吼病的刘四和衰弱的麦芒养活着。他娶媳妇的钱还有不少没还,亲戚们憋在心里不敢索要,他们怕他再神经了。麦芒整日唉声叹气,再怎么说,镢头成这样,她是有责任的。她牙打掉往肚里咽,只会叹气。

快近年跟前的时候,斧头来到镢头家。张巴不行了,他得了腰疼病,整日躬着腰,像个哈巴狗似的没一点威风了。可是他儿子斧头可不简单,已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不过他不是子承父业,他早把祖宗传下的手艺丢了。斧头干的更赚钱。

斧头很像张巴,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他手上戴着金灿灿的黄金戒,连脖子里也挂着金项链。斧头有钱,说话就海,跟谁都能摆谱。他到镢头家走动,很明显他在顾念兄弟的情分。当然,他到了镢头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摆起谱来更是无边无涯,大话空话顺嘴淌。

麦芒显出巴结的样子,又是递水又是递烟的。斧头不喝镢头家的水,他怕传染上了刘四的吼病。麦芒端水也是做做样子。斧头也不抽镢头家的烟,那烟太孬,斧头弹出自己的好烟,还发了一颗给刘四,他明知刘四吼不能抽烟,还是发了。斧头不怕浪费。

斧头坐了一会儿,拿出大人物的口吻说,镢头啊,你要振作,在哪儿摔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你懂不懂?

镢头一点也不懂,也不想懂,可他装作很懂的样子,点点头。他心里一直不喜欢被斧头小看,这些年都是这种心理,其实他也明知道他根本不能和斧头比的。

你跟着我干吧,我带你出去闯闯,年后就走。斧头说话不容他商量。他又批评镢头道,你二十好几的人了,在家叫爹娘养着,不像话。不说给家里挣个十帽头八帽头的,你可得自己把自己养活了。

他的口气越来越像张巴的。镢头不喜欢凡事都和张巴家有牵扯,但从眼前看,不牵扯还真不行。瞧斧头说话的口气,分明就是他大哥。他有点不高兴,瓮声瓮气说,我能干啥?

学呗。斧头一点不气馁,你念书比我们多,怕啥?谁也不是天生会做什么的,都是学的。再说,你以前跟着跑过江湖,多少有点底子嘛。

镢头没有答应是否跟着斧头出去,但斧头的样子,好像他答不答应都无所谓,斧头已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他带走。是的,镢头已无其他出路,也没有挣扎的力气。斧头琢磨个把镢头这样的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年后镢头真就跟着斧头走了。在走前斧头给他洗了一次脑,是在斧头的家里。镢头不喜欢到斧头家去,斧头的内室,他更是第一次去。张巴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一下,咳嗽着,走回他自己的屋。斧头也咳了一下,言归正传。你呢,有个巨大的缺点,或者说叫特点,就是心眼太痴。斧头很遗憾地咬了一下牙花子,心太痴的人是干不出大事业的,从现在开始,你得改。江湖呢,风险浪急,把稳的人能拿住它,没本事的人就只有哭鼻子;有句话叫江湖上饿不死艺人,我们都是吃“艺”这碗饭的,艺是什么?多种多样,只要能挣到钱,不管上艺下艺正艺歪艺,都是好艺,艺多不压身;江湖上是讲义气的,但江湖也有江湖的行规,不该可怜的就不要可怜,事业为重,大局为重;我们比那些进城打工的人要高贵些,他们吃的是力气,我们吃的是智慧,咱们有个老祖宗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靠吃智慧挣的钱要比靠力气挣的钱多……斧头的话把镢头的脑子灌得满满的,让他头疼欲裂。张巴在隔壁哼一句说,你给他说那些管啥用?他能记住多少啊!

刚过了年初五,镢头就和斧头出发了。他们坐火轮(江湖话,火车)走。在象鼻子火车站,镢头看到许多不熟悉的面孔在那儿等斧头。他们见了斧头一起喊,大哥好!斧头冲镢头努努嘴,我家里的兄弟,镢头。那伙人便一起冲他笑,打招呼。

是半夜的火车。象鼻子车站真冷,夜里几乎滴水成冰。镢头不停地跺脚,斧头裹着大衣,坐那儿抽烟。候车室人不多,还没到人们大批量出门的时候,镢头看着那些背着大包袱的出门人,想,他们是否和我们一样,也是吃“艺”的江湖人?可是他们和我们这群人不太一样,他们穿得很破,不像我们,个个衣着光鲜,像是出门做大生意的。他们要到哪儿呢?这条线可是米字型的四通八达的铁路线。我们又到哪儿呢?斧头叫我看他眼色行事,可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他忍不住低下头问斧头,我们坐到哪儿下?斧头皱一下眉头说,别问那么多,我到哪儿下你就到哪儿下。

镢头只好不作声。上了火车,他开始打盹。本来在家正是好睡的时候。这趟车是直达北京的,镢头想斧头肯定不会带他一直坐到北京。

他们去的地儿并不远,恐怕离家只有四五百里地,因为天刚亮,他们就下车了。斧头让镢头替他背包,他自己甩手走着。这个城市有个很怪的名字,叫鸡市。镢头一下想到老家镇上的鸡市,一到逢集,鸡就拴在一条长长的绳子上,公母都有,卖鸡的人可以去赶集,鸡交给鸡市就行了。那些公鸡母鸡都很兴奋,有些公鸡调皮地张开翅膀,调戏它身边的母鸡,有的干脆就伸出一条腿,支起身子,朝母鸡身上盖。鸡市上往往一片人喊鸡叫声,非常热闹。有个妇女,和鸡经纪吵架,说他不看好别的公鸡,让她的母鸡受了气。她那母鸡,还没生过蛋蛋哩。

斧头带他们住进一座普通的院落,一看就是城市角落里的老市民自己搭建的房屋,中间的楼是房东自己住的,四周的平房都租出去。他们占着三大间房,斧头自己一间,镢头和其余五个人住一间,是上下铺的架子床,他念中学的时候,寝室里就是这种床,一个人翻身,两架床就一起动,很难受。没想到出来跑江湖,他又得睡这种床。斧头的房里有电视,有张双人席梦思床,还有衣柜、老板桌。斧头过的真是上等人的日子。

住下不到两天,就来了两位妖艳的女子,她们说着外地口音的话,在斧头的屋里叽叽喳喳半天,斧头就向大家宣布,生意开始了。

他们兵分两路,向村镇进发。斧头带着镢头、来喜和其中的一位女子坐车出了城,到一个镇上。那个镇离市区要有一二百里地,很破败很落后,到处是趴趴房,光秃秃的树枝,没有一点生气,比他们老家的集镇差一大截子。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开茶馆的中年人,穿得邋里邋遢。他捣着茶炉上的煤饼,让他们在四处飘飞的煤灰里走进去,坐在黑不溜秋的茶几旁喝茶。邋遢男人和斧头耳语,之后就有了他们的第一单生意。

从这第一单生意中,镢头才知道了斧头是干什么的了。斧头跟他说过的在哪里倒下去就在哪里爬起来的话,他也才懂了。

那个随行的妖艳女子突然把自己打扮成清汤挂面样的本分姑娘,眉眼老实,衣着素朴,有点儿待嫁闺中的模样。镢头和来喜陪着这姑娘走到一个村子,开茶馆的一直带着路。有几个男人来相亲,讲价钱,镢头好奇地看着,讲价都是来喜的事。来喜的嘴很死,价格一点也不让。他反复说着,大闺女不是白睡的。等那个姑娘终于和一个男人成了亲,镢头、来喜就揣着钱回来了。他们当然给了开茶馆的好处费,斧头和那个开茶馆的反复说着,这些姑娘我也是花本钱的,有人需要就会有市场的存在,我们的行为是顺应市场发展规律的。斧头还拍拍邋塌男子的肩膀说,有生意我还会过来。

在茶馆住了两夜,他们就和开茶馆的告别了,回到鸡市。另一拨人也准时到达。在鸡市的住处窝了三天三夜,那两个嫁出去的闺女全部马前接地(江湖话,快速逃跑)回来了。斧头随便收拾了一下,直奔火车站,沿着铁路线,又到了另一个小县城,同样会有人接待他们。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他们队伍里的姑娘,也由两名增加到四名。而且她们流动性大,常常到一个地儿,一个姑娘消失了,另一个来了。在镢头的感觉里,斧头手下的女子南腔北调,哪里的都有。他心里也揣摩出一点东西,那些接待他们的人,只知道斧头是卖家,却不知他还会把卖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

快干到一年的光景,镢头已走遍了三个省份的若干城市和农村,对斧头的生意,他已了然于心。照斧头说的,他们这是游击战,一单生意成功,立刻马前接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且依靠当地群众。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提供着市场需求信息,提供着斧头赚钱的机会。镢头在沾着唾沫星子数缆头(江湖话,钱)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心跳加快了。还是斧头说得好,这就是市场,这就是江湖,有需求就有市场,有买方就有卖方,你不做别人也会做。算着快过年了,斧头宣布,再接最后一单生意,我们就撤。

没想到,这最后一担生意却使斧头出了脏点子(江湖话,出事)。

在一个集镇,一个面目和善的老人接待了他们。老人的样子很着急,他说,那个叫锛儿头的人已找过他许多次了,他被他缠得没法子,已经接了他的钱。他问斧头手下可有货。

那些货真价实的姑娘们都在小旅社里等着呢。可是斧头说,快过年了,还真有些不凑巧。

老人急急地说,你想想法子,这个锛儿头和别人不一样的,你先考虑他吧。然后老人说了那个叫锛儿头的人的故事。

这锛儿头是倒插门女婿,生的那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瘦又矮,二十多岁了说不上媳妇。那会儿农村娶媳妇,就要花三五万了,这锛儿头儿丑家贫,就没指望。没指望的锛儿头就想走捷径,花钱买一个。在农村,买媳妇也不是件新鲜事了。他打听到这镇上的老人路子广,就寻来了。死心塌地地要他帮自己买个儿媳妇,为了表示诚心,他先把钱送过来。

他的样子很真心,没问题的,要不,我让他来见见你?老人说。

斧头说,好吧,你让他呆在大厅里,我背后观观他。

那天月亮很好,应当是腊月十三了,坚硬的风吹着窗子上的塑料布,让人担心风会把塑料布吹破,可总不破,只发出沙沙的响声。锛儿头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老人把他按在客厅坐了,倒杯白开水给他暖手。锛儿头心急火燎地说,那事咋说着?老人在屋里踱着步,不急不慢地说,我不是在给你想办法吗?斧头趁机偷窥着锛儿头,眉头直皱,这人不行,一脸晦气,弄不好要赔进去。只听锛儿头在厅里说,上回五千可少,我这还有三千,就是年不过,也得给儿娶个媳妇。老人发火道,锛儿头你把我看成人贩子咋的?那大闺女是随便给钱就能弄到的?如今是法制社会,我可不想犯法。说得头头是道,当场就把锛儿头说瘪了。锛儿头把钱揣进怀里,一会儿又掏出来。哭咧咧地说,你老又不是不了解我,照这样下去,我就没法混了,从倒插门那天起就被人看不起,好容易有了儿子挺起腰做人了,儿子却说不上媳妇,如果你老能给我儿寻个媳妇,你就是我锛儿头的大恩人。你看这锛儿头,不但朝你使着钱,还称你是大恩人,这下躲在暗处的斧头有些受不了了,八千块钱已是不小的一堆了,更让斧头受诱惑的是锛儿头的话。斧头干生意这些年,还没谁这样对他感恩戴德过,看锛儿头的架势,如果不收下他的钱,就把他害了。斧头咬咬牙走出来,他这一出来就坏了江湖的规矩,他是不能出来的,一切要让那个老头给张罗就行。斧头也忘了锛儿头那张晦气的脸了。斧头用做老大的手掌拍拍锛儿头的肩说,爷们,不就是娶个媳妇吗,还用得着这样哭七咧八的?

在他们回家过年的时候,锛儿头的儿真就娶上了媳妇。斧头交待那个要做锛儿头儿媳妇的姑娘说,多在他家呆些时候,呆到过年,年后开溜。鸽女扭着身子说,你坏,净让我受罪。斧头说,你占了大便宜了,那小子还是个未开化的小公鸡呢。两人打情骂俏了一会儿,鸽女就答应了。这个鸽女跟斧头有一腿,大家都心知肚明。斧头舍得让鸽女陪一个男人多过些日子,可见他还是信守江湖规矩,不记个人恩怨的。

年后,镢头随着斧头到一个产煤的城市“工作”。鸽女已完成了使命,投奔了过来。从她的口里,大家知道了她“嫁”过去的一些情况。当然,如果按她的述说,锛儿头大不了像所有的人一样人财两空,可锛儿头对这事太投入了,害人害己。后来的事是通过江湖传过来的,锛儿头娶上儿媳妇后,四处招摇,不惜到处借钱供儿子媳妇花。鸽女何许人也?哄死你不抵命的货,巴不得要吃光花光人家。锛儿头那缩手缩脚的儿子,一切都听鸽女的,带她到县城玩,到市里玩,买上许多好东西。那新娶了媳妇的傻孩子变得痴痴傻傻,百般里宠着鸽女,以至鸽女归期已到无脱身之术,最后终于在县城一家饭店上洗手间的工夫跑掉了。这下好了,锛儿头的死心眼的儿子迷糊了,就天天在县城那家饭店门前守望,这家伙犯的和镢头当年一样的痴病,以为媳妇跑丢了还会回来。等了几个月不见人影,就迷迷糊糊坐上长途车走了。本来,锛儿头儿子的事到此也就结束了,不会再和他们的事掺和,可巧的是那孩子迷迷糊糊下车的城市正好是他们刚刚落脚的城市。当斧头带着他们去接另一名鸽女,正看到了汽车站广场上锛儿头那有些痴傻的儿子,那个被这呆子痴爱过的鸽女躲到斧头的身后,哆嗦着说,天哪,他找来了。然后指给斧头看。斧头呆了半晌,他以为这是命。斧头放鸽子这些年,还没哪个能找上门来的,这时他特后悔与锛儿头的交往,他感到,晦气的锛儿头也把他带累晦气了。他们也不去接那名鸽女了,躲在一家小旅馆里三天三夜。斧头派人出去打探,发现锛儿头的儿子还傻傻地坐车站广场,面前放一只碗,已有人朝里面投币了。那孩子还在面前铺一张纸,上面写着寻找走失媳妇的伤心事。过路的人都以为那是假的,他们嘲笑中还是投下一毛两毛的硬币。斧头呆住了,他相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说是真的。斧头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派了手下人装作拉青条(江湖话,要饭)的,在广场跪着乞讨,最后和锛儿头的儿子发生了地盘之争而闹五鬼(江湖话,打架)。也怪那孩子实诚,反抗得太激烈了,结果被打断了一条腿。最后是收容所终于打通了乡政府的电话,要锛儿头把断腿儿子接回了家。那孩子神志不清,在家躺了半年,腿瘸了,拄着拐杖到地里薅草,把草留下,把庄稼全薅掉了;又把家里的豆油全倒进院子里,把面粉倒进水井里。这孩子整个给毁了。只锛儿头在家哭鼻子流涕发哑巴狠,可是让他找谁算账,他还真没那个胆,也没那条路。

锛儿头家出的事倒叫镢头旧伤复发,他怎么也不愿跟着斧头干了。斧头龇着牙嘲笑他说,你指头蘸唾沫才数几摞钱啊?就够了?胆子比女人还小。然后问,你一个男人,大事拿不起小事放不下,看来你是扶不起了。你要不要吃饭?

镢头想了想,嗫嚅着说,我还想吃江湖这碗饭,我不干这个活,并不表明我不愿干别的活。

你的意思还是想在江湖上混了?斧头恨铁不成钢地说,本来你就很成熟了,关键时刻掉链子。斧头抽着烟,吐着烟圈说,你也不小了,总得在江湖上有点根基,可你总是扶不起,充其量还是个小混混,跟在别人后面讨口饭吃。不过,你这人很可靠,虽然本事不咋样。

看在有根有梢的兄弟情分上,斧头又开始给镢头洗脑。他这回讲得更海,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星星不落人就不死,活着的人都得有口饭吃,七十二行行行有规矩行行有饭吃,只不过吃孬吃好而已。然后他说,我帮你介绍一个新工作。

于是,镢头就跟着三孬干起了生意。

既然三孬出场了,我得交待三孬这个人的背景。

三孬是张巴的大徒弟,他也改了行,他改行的原因是他有次朝头上摔砖,把头砸出了血,这是江湖人的大晦气,他就不干卖膏药的行当了。他开始是下井,那个河南人开的小煤窑出了塌陷的事,他被埋七天七夜,奇迹般活了过来,打死他也不愿下煤窑了。他差点被活埋固然代价很大,但下井时他跟人学了门手艺。这手艺就支撑他成了江湖上有名望的人了。

斧头把镢头交给三孬时说,这人本事不大,但不坏事,你带带他。三孬对镢头是不是张巴的儿子表现得最强烈最耿耿于怀。张巴虽然不撑事了,但斧头还在江湖上混着,他不能不买斧头的账。他说,这事简单,他得有些表演才能。你有吗?他转头问镢头。斧头不等镢头回答,说,咱们以前卖膏药的,哪个没有表演才能。你真是!

镢头在家呆了半年后,三孬终于肯给他洗脑,他传递的信息几乎把以前斧头传给他的覆盖掉了。三孬说,咱们的生意需要有演员的天分,越到关键时刻越要镇静,你要露出马脚,就会把到手的钱放飞了。还得有走长路的耐性,走路时不急不躁,有时在乡野里走上几天,愣是碰不到一桩生意,好在这是一本万利的活,只要碰到一个,就够了。

有年把的时间,镢头只负责看货。他窝在陌生小旅馆里,等着三孬他们做成生意后回归。那种时刻镢头最是蠢蠢欲动,他听着他们一遍遍说笑赚钱的经过,听得心里痒痒的。三孬回头坏坏地笑他说,是骡子是马,你自己拉出去遛遛。镢头说,我不怕遛。三孬说,你要胆大心细,还不能心慈手软,关键时刻更不能掉链子。镢头的脸烧了一下。江湖上都知道他掉过链子,就是那次龙虎团掉的大链子。这些年他已不会脸红了,可是他的脸还是烧了一下。我不可能再掉链子。他为自己辩解。三孬又坏笑了一下,那好,明天咱们一块出发,让扑愣看货。

镢头终于敢把自己拉出去遛了。

那是个比较偏僻的山区,他们一行四人在一个县城下了车,坐破烂的班车到了一个破烂的乡镇,又坐机动三轮到一条路的尽头,那里山连山,再也无路可走了。山凹里散落着贫寒的村子,冬天的村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些干巴巴的树叶,枯死在树杈上,要落又没本事落下来,被风吹得呜呜叫,听着刺耳。看着这片地儿,镢头想,这里能榨出什么油水呢?

三孬见机动三轮走远了,就开始布置任务。你你你你,他指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指着每个人的脑袋,把要去的方向指给他们。记住,每人沿着一个方向走四十里,再开展工作。四天后无论收获如何,都得返回县城会合。大家一定不能把方向搞错了,否则碰了头,麻烦。

三孬去的是东南方向,镢头到西北方向,另两人把西南和东北包下了。大家一头钻进了深山老林。

镢头在深山老林里走过路,不过,那不是他一个人走,是一群人。现在,他一个人沿着小路往深山里走,只听到自个儿的脚步把落叶踩得吱吱响。他觉得后边有个人在跟着自己,不由往后张望。空无一人的林子,只有鸟儿飞动的影子。他知道这是自个儿吓自个儿,那声音是自个儿的脚步踏出来的。他低头看脚下,发现枯叶下面睡着越冬的草,虽细小,却绿莹莹嫩生生的。他一下念想起家乡的麦苗。离家已年把了,这时候的麦苗正攒足着劲,挣着身子往上蹿呢。一到春天,平原上都是青绿无边的麦子,铺到天的尽头,是会叫人产生遐想的,就是再不喜欢劳动的人,对着麦田也会做个深呼吸,想念镰刀吃麦棵的声音。他镢头就这样想过。现在他又想了,想得心里潮潮的,他知道没出息的他还是想念那个没什么想头的家的。他摇摇头,把想家的念头断开。

环顾着四周不多的常绿乔木,镢头想着此次的成败,他心里一下没了底,他不知这破旧的山区,可有钱等着他去拿。三孬给他洗脑时说,城里的钱都飞到哪儿了?飞到乡村了。是谁让钱飞到乡村的?是那些打工妹打工仔。现在,我们要把那些钱匀一些出来。我们匀不动城里的钱,但我们可以把飞到乡村的钱匀出来。

现在,他镢头就要到这里来匀钱了。他能匀出谁的钱呢?

中午时分,镢头走到一处村庄。山里和平原不一样,居处很分散,这里一家,走过一块大石头,又露出一家。散散落落十几家人的村庄,却占了一大片山凹。这是个安静的山凹,几只狗懒懒地走动着,燃烧山柴的烟雾一缕缕飘荡着,夹带着饭香。镢头知道自己很饿很渴。他在想点子。他的点子不多,也很笨。他进到最靠山根前的那户人家,说自己是收破烂的,就花两块钱收了那家一只没底的塑料桶。那家人用半信半疑的目光锁定他,在猜测他的脑子到底可有毛病。这时镢头开了口。我想搭伙吃顿中饭。他真诚地看着他们。他们的目光马上友善起来。那只没底的塑料桶当然值不了两块钱,两毛钱也没人要,镢头出高价他们却不拒绝,这年头就是再偏僻的地方也没人会拒绝财富了。可是他们心存质朴,不想占别人便宜,镢头一说出要搭伙吃饭,他们真是巴不得如此。其实这一招也是三孬教的,三孬经常这样混饭吃。中午饭虽是山野小菜,可白生生的米饭却奇香无比,镢头吃了三大碗,又足足喝了两缸子苦丁茶,那是山上野生的苦丁。之后他继续往前走,太阳偏西时,他走到一片很开阔的山凹,那里长着个比别处大得多的村子。估摸着到了规定的里程,他决定在这里开展工作。

镢头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摸出一只简易探测仪。这种仪器一旦碰到金属就会发出响声。所不同的是,他们把探测仪改装了,让它成为可自行操作的仪器,即无论有无金属,只要按下其中的一个开关,叫它叫就叫了。看着离村子近了,镢头把探测仪触到地上,装模作样地低着头,不放过一寸土地地探测起来。虽然背后操练过多次,但实地作战,探测仪触地的一瞬间,镢头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他看一下高高低低的几块油菜田,见没一个人影,就镇静下来,耳朵捕捉着风声和人的脚步声。

这是个全国农民到城里打工的时代,留守村里的不是身体有病,就是老实巴脚在城里挣不到饭吃的人。可并不能说明这些人家没钱,他们的子女兄弟会经过千山万水,通过邮局把钱寄给他们,所以村里留守的人许多也是守财的人。镢头作好充分准备,等待守财更迷财者出现。

在他把腰弯得很疼的时候,村里还没一个人出来帮腔。镢头知道冬天农活少,村民大都窝在火炉旁焐暖。然而哪个村里没有勤快的人呢?给油菜浇浇粪水不是冬天最好的活吗?镢头正这么想着,果真就有个妇女挑着粪桶出现了。这妇女扫一眼握着金属棒在地上忙活的镢头,非常吃惊,第一个举动是走近他,看一眼,又快快地走开,这一定是她男人打工前告诉她的,遇着可疑的人事不可上前。可是好奇心驱使着她,在她给油菜浇粪水的时候,就远远地打眼漂。浇完了一桶,她往家走,再来时就多了一名妇女,这跟镢头想象的一样。如果再浇两桶,她一定能带出更多的人,不单单是妇女了,还会有男人。果真,在那名妇女浇到第四桶的时候,田野里出现了冬天少有的人气,不但有妇女,还多了几名男子。终于有个男子走近了镢头。镢头心里冒了一层汗,他想到三孬从别人口里舶来又反复说给他们的话。镢头泰然自若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那个好奇的男子问道,爷们,你作什么法呢?镢头抬头很腼腆地冲他笑笑,镢头知道,自己的笑是真的,因为他此刻只会这样笑。镢头继续工作。那男子对他摇了摇头,说句神经病,但这并不妨碍男子继续看镢头工作。镢头手里的探测仪碰到了一块石头,他一脚把它踢飞了,然后他发现有很多人慢慢朝他围了过来。他们开始七嘴八舌议论他手里的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又讨论他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即镢头是个在找东西的人。其中有几个人不停地问他到底在找什么,而镢头只是摇头,微笑,不说一句话。然后他慢慢远离他们目光的包围,到没有田地的石头堆那里,拣一个石窝子坐下休息。

镢头是在半个小时后听到脚步声的,他知道生意终于来了。

这是个有点邋遢的黑脸汉子,可是一双小眼睛却充满狡黠,一看就不好对付。这个没有什么本事的留守男人不但自命不凡,还对生活充满梦想,他正是镢头需要的人。黑脸汉子站镢头面前半天,掏出一颗烟自己点上,以杀镢头的威风。他吐一口烟圈说,朋友,你干什么的?我观察你半天了。镢头叹了一口气,说,你有水吗?汉子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瓶二两半装的二锅头说,我只有这个,怪解渴的。镢头接过干了一大口,说,够味,没假。就又叹口气说,看来咱有缘分,那些看我的人就你来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那,你得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大冬天跑到我们深山老林来?黑脸汉子急切地问。就像刚才他们议论的,我真的在找一样东西。汉子掏出一颗当地产的劣质烟弹过来,说说看,是什么?那口吻就像在哄镢头招供。我是来寻宝的,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天快黑了,容我到你家慢慢道来。

镢头先把住的地儿解决了。

晚上他和黑脸汉子抵足而眠,汉子让家人支棱着耳朵,防着隔墙有耳。然后他让镢头枝枝叶叶把来此地的事说了。

我爸爸的爷爷也就是我的老太爷,在国民党队伍干过,解放军打过来的时候,他们部队连夜逃亡,老太爷手里有一批金银财宝,他来不及拿走,就顺手埋在深山老林里。解放后,老太爷一直做个很低调的农民,逃过了历次运动。现在,他93岁了,病在床上眼看不行了,就说出了藏在他心里的秘密,并画了图,让我来寻宝。

说着,镢头拿出了事先绘好的地图,上面清晰地标着某某省某某县某某地。黑脸汉子兴奋地说,就是我们这地儿。

不假。镢头继续着他的故事。我已在此逗留半个月了,好容易找到这个地方,可是宝在哪里实在是大海捞针,不是为了老人,我早走了。

宝没找到,怎么走呢?我帮你,谁叫咱们有缘呢。黑脸汉子眼睛又开始兴奋。

你帮我自不会让你白帮的,等找到了宝,我会重谢。镢头和汉子说了半夜的体己话,鸡叫头遍才睡。他和衣而眠,兴奋终于有人上钩又担心身上带的家伙被他识破,就闭眼假睡到天亮。窗玻璃刚发白,他和汉子起身往外走。这回汉子带足了水和米粑,他们一边看地图,一边在山旯旮里乱走。镢头手里握着探测仪,这里捣捣,那里探探,就是不发声。直到天晌午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镢头垂头丧气坐在石头上吃米粑,黑脸汉子却两眼放光,一边吃米粑一边看地图,突然一拍大腿说,咱到山那边看看。来不及喝水,他们一起翻到山西。那里有条小河,水很浅很清,无声地流淌着,常青树也多了起来,暗藏着生机。镢头在考虑该收线了,探测了一会儿,指头在一个开关上一碰,探测仪突然发出刺耳的响声。汉子浑身一激灵,说,找到了!声音之大,把灌木丛震得直打哆嗦。汉子惊吓般四下看看,镢头知道他在看可有人。镢头说,放心,这会儿大家都在吃饭,没人在外面。看着掺杂着瓦砾的土地,镢头说,得有工具才行。为了不引人耳目,出发时他们没带工具。汉子狡黠地笑笑说,我作个记号,咱们一起回去拿工具。说着,根本不经镢头同意,就在藏宝之地强屙了半泡屎,又在屎上插了一段树枝。这是山里的规矩,表明这泡屎属于他了,别人不准往粪筐里捡的。汉子真聪明,他是让一泡屎代他看好宝地呢。往家赶时,汉子脚步如飞,镢头几乎赶不上。

再次来到宝地,汉子的那泡屎还没干呢。镢头接过汉子手里的锹,开始挖掘。汉子也想帮忙,被镢头制止。镢头严肃地说,我老太爷说了,一定要我亲自挖,外人下手,宝会自己跑走的。一直挖到半人深,除了土就是石头,什么也没有。镢头瘫在坑里,大口大口地喘气。突然,镢头对天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半晌,睁眼看着黑脸汉子说,你离开一下好吗?我要祷告,我要和宝物对话,是不能有外人在场的。汉子疑惑地看着他,想了想,还是走开了。不过离得不太远,还能听到汉子故意发出的咳嗽声。镢头飞快地把一直揣在腰里的宝贝埋进土层,就把双手相握。这会儿他是真祷告了,成功在此一举,否则,他就白忙活了,说不定还会讨顿打也未可知。在黑脸汉子悄无声息站立一袋烟工夫后,镢头才把眼睁开,又开始挖掘。他向坑的四角拓展,半小时后,咣当一声,铁锹碰到金属声。他扔了铁锹,一下扑到土上,开始用手扒。两块金砖终于露出土层。虽然颜色陈旧,但它就是金砖!汉子一下跳进坑里,帮他挖起来,一边说可有了,可有了。那架势,如果再有,可都是他的了。汉子挖了一身汗,终不再有奇迹出现。镢头小心翼翼捧着砖出来,看着汉子的眼。汉子激动地说,先到家吃饭。

中饭黑脸汉子一家人都没食欲,只有镢头吃得香极了。他找到了宝物,当然兴奋不已。太阳西斜时,镢头摸着肚皮说,我相信这里还有宝,我老太爷说,他埋了金砖、金元宝,我要回家带人来挖。汉子说,那就吃住在我家,可不要再说给村里其他人知道,我会给你保密的。镢头边喝茶边说,看得出你这人够朋友,这也是缘分,你看这样,我这宝先押你这儿,你借给我点路费让我回家,我要给老太爷报喜,说不定他还能好起来;我出来这么久,钱早花空了,等我带着家人来,再把路费还你,你呢,再把宝给我;至于酬金嘛,到时你开个价,你不满意,就不要我把宝带走,中不?汉子用手掂着黄澄澄的两块像火柴盒一样大小的金砖,说,中,你要多少。三千吧,我包个车回去。镢头说出家乡所在的省份。汉子出去了一会儿,就卷了一叠钱回来了,先把金砖用一件旧衣裳包了,再把钱递给镢头。就两千八,只借到这些。汉子有些不好意思。行啊。镢头把钱塞腰里。汉子突然又急急地表白,你放心,我不会动你宝的。镢头握住汉子的手说,兄弟,有财大家发,我告辞了。抱抱拳,走了出去。为了不引人耳目,他让汉子从门洞里目送他。

镢头的脚步在山道上飞速地奔跑。他相信,在他走出几里远的时候,那一家人还在看着金砖做发财的梦。但是当他到了镇上,天黑下来后,那汉子一定会醒悟过来,可是他早就带着探测仪浪迹江湖了。

第一次出手的成功,让镢头有些得意。他心里咯噔一下。看来,他身上确实有张巴的影子,天生是吃江湖饭的人,只不过以前没找准方向,现在,总算见到曙光了。等又有几次出彩的表现,三孬开始夸他,谁说你瓤,谁说你吃不了江湖饭?我看,你混起事来,也不差于张师傅家的哪个人。这句话颇有含义的,三孬自然不会忘了张巴和镢头的关系。镢头懒懒地伸着腰,他对这样的话早没了脾气,管谁怎么说,他现在的首当任务是挣钱。当然,镢头和三孬比差太远了,三孬的所作所为比他不知精彩多少,比如,三孬喜欢认老婆婆们干妈或干奶奶,临走还哭出了眼泪。相较而言,三孬比他投入的感情要多得多。

跟三孬干的营生接近两年,正是风调雨顺的时候,不想镢头又掉了链子。这次的失败事后镢头自己也觉得怪怪的。他碰到的那户农民,真是穷得不能再穷了,可是那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表现出的执著,也能把你感动死,他比镢头还信金砖是埋在土里的,是无处不在的。踊跃地带他在田里四下疯找。在他家吃住,镢头摸清了他的家底。他有个女儿在广州打工,几年不回来一次,就是为着多挣钱少花路费;他的儿子在县城念高中,女儿挣的钱都供儿子念书了。他家的床上还躺着一位像老奶奶一样老的妇女,妇女的奶子上烂个洞,汉子说,他有了更多的钱,就可以给老婆到大城市里治病了。汉子直言他有1000块钱了。汉子说话时眼泪挂在眼皮上,那妇女也无声地哭了。也就是那一刻,镢头决定离开那个家,那片地方,先和三孬汇合,再找别的地儿发财。他的心已在江湖上变硬了,可是他还是不忍心拿走这个家里仅有的1000块钱。

镢头开始实施如何逃离。但汉子死死看着他,使他无脱身之机。他看着镢头就是看着钱,他想钱想疯了,他看不出眼前之人不是给他送钱而是来拿他钱的。这愚昧的汉子连晚上都和镢头打通腿睡觉,生怕镢头偷跑。镢头整夜叹息着,只好继续他的寻宝工作。在经过种种铺排终于把藏宝之地找到后,他想伺机逃跑,宁愿落个骂名,也得逃走。他先动员汉子离开一会儿,他要祈祷。可是无论他如何动员,汉子就是不离开,他的理由是他一旦离开镢头一准抱着宝物逃跑,任镢头赌咒发誓也不起作用。这样对峙的结果是挖开土地而寻不到宝物。按镢头的理论,宝物遇到外人在场就先自转移了。当镢头癞皮狗样从土坑里爬上来,他看到了汉子愤怒的目光。这几日吃住他家,给了他白日做发财梦的机会,而这一切都成了泡影。镢头假装屙屎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想对策。后来鬼使神差的,他一尥蹶子逃跑了。不久他听到身后一群人追赶的声音,那个他有些熟悉的汉子的声音最为亢奋:“快呀,把他腿打断。”

对自己的失败镢头没有隐瞒。三孬六亲不认地收回了表扬,对他吼道,我就知道你这熊样,斧头说你这人没本事,可你也是能坏事的人哎。你影响了弟兄们挣钱,大家伙怎么养家糊口?镢头被骂得紫头涨脸,那一刻,就是他想不隐退江湖,江湖也不稀罕他了。

这时候,西小庄的粪箕从城里回来,吆喝着带人去城里扒楼。消息漫延到我们红瓦房村,那些残留在家或被城市收容所遣返回来的人们又兴奋了。他们了解城市,知道城里每天都有新楼要建,也有旧楼要扒。建新楼需要人,扒旧楼也需要人。镢头找到粪箕说,扒旧楼要什么条件?粪箕看他一眼,简单得很,墙砸倒,楼板撬掉,钢筋水泥淘出来,不要什么手艺。又看一眼镢头,你不是想跟着扒楼吧?那可是力气活,你这身子骨削薄了,不一定管。镢头咬咬牙说,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这点小活算什么?粪箕说,那你试试,不过我不是老板,我是来带人的,你真干不下来,老板会撵你,你也不一定能拿到工钱。镢头说,你牵着马没溜呢,咋就知道是驴子价?

那些待拆的楼房,是建筑单位几转手包给本城地痞,地痞再包给民工拆的。谁都没有扒楼的经验,也没有人告诉他们怎么扒,所以镢头随同一块楼板掉下来,也没啥稀奇。巧的是他命大,只受点皮外伤,可是小拇脚趾碎了一点点,没法干活了。那个地痞包工头在他脚上糊点石膏,就撵他回家。镢头跷着脚想理论,粪箕率先跳了出来,脖子上的青筋强多高,你还是回家吧,不然我们都没法在这里干了,也拿不到一分钱,你说咋办?你不能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吧?那些灰头土脸扒楼的乡亲六亲不认地附和,是哩是哩,我们还得干活挣钱呢。

墙倒众人推。镢头气得干瞪眼,只好回家躺着了。

在家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新愁旧恨一下浮了上来。刚长出的闯荡江湖的豪气胆识在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又是那个蔫头耷脑,缺心少肺的人。脚上石膏没下下来时,他躺床上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了那个叫灵芝其实肯定不叫灵芝的女人,她可做那生意了?可真心跟一个男人搬和泰(江湖话,结婚)了,可降蹄了(江湖话,生娃)?在跟斧头做事时,镢头还想过是否能遇到她,她见他成了她的同行是否会笑喷。当然命中注定他是见不到她的,现在他改了行,更没机会见到她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镢头有了第二次婚姻。这是场事实婚姻。

这场婚姻和他娘麦芒一点关系没有,是他自己撞上的。

碎裂的小拇脚趾长好后,镢头很无聊地在地边儿走路,看着庄稼的长势。还是早春,人们都到城里打工了,乡村就显出了冷清。麦子淡淡绿着土地,光桠桠的树木死气沉沉的。镢头呆望着这没有一点颜色的早春平原,就望出了一点颜色。是一个走路的女子。穿着鲜艳的羽绒服,系着彩丝巾,扭着两个屁股蛋子,扭出一身的风情。

女子渐渐走近,镢头不好再去厚颜无耻地看人家身体,就把脸扭到一边。没想到她喊他了。

镢头!你就是红瓦房的镢头吧。

叫我吗?镢头迷惑地看她。

你真是镢头,这几年不见,你一点没变样。她吃吃笑着。

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呀,当年你那个媳妇差点把你搞迷怔了,你整天满秫秫地喊着找她,多少人跟在后面看,谁不知道啊。我就那会儿认识你的。

原来人家记住的是这呀?他脸有些烧,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她又笑一下,我叫彩莲,你总听说过吧。

彩莲谁不知道呀,东王庄的,到深圳打工,做了香港司机的二奶,给人家生了个儿子,结果人家把儿子要走了,把她撵回来了。

久仰久仰。镢头学会了以牙还牙。

看来咱们一个席子上一个苇子上,谁也别说谁。彩莲一屁股坐到土坎上,那样子,是要和他长谈的。镢头对一个香港司机的遗弃二奶,多少有些看法的,就站起了身。

彩莲也一下站起来,不,应当是蹿起身来。她挣红了脸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这些年走江湖,这句话能不理解?还对我有看法?其实,人算不如天算,对不?我们的命运,都不是自己能主宰,对不?

镢头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说,我没那意思,你知道,我不过是个小混混,一点名堂没混出来。

我觉得你有情有义的,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是人渣,你是人才。你有文化,有品位,我当年没去深圳时,还崇拜过你哩。

他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睛没一点色情。什么,她崇拜我?他可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崇拜他。

是的,我以前还是个黄花大姑娘,我看你被鸽女迷怔成那样,就想,这男子多情多意,世上难寻呢。后来我表姐带我去打工,不然,说不定我会托媒人向你提亲呢。

男人的弱点就是听不得女人的花言巧语,何况是镢头这种男人呢。彩莲几句话就把他套牢了。这些年江湖白走了,他心眼还是那么浅。山易移性难改啊!

结果是镢头和彩莲搞到了一起。镢头娘麦芒一万个不喜欢彩莲,她在那一片太出名了,哪个男的也不会娶她的。见娘为着彩莲的事嘟嘟嘴子,镢头一气钻到彩莲家住了。彩莲多少也赚了些钱,自己盖了三间瓦房。那样子,她也明白处境呢,弄不好自个过日子也没啥了不得的。

真跟彩莲同居了,镢头明白,她说崇拜他的话压根是扯蛋。她只是寂寞,要找个男的一块儿混着。而他的没点价值的甜不拉叽的白脸,她相中了。她称之为长得排场。她无数次唏嘘,这小白脸,咋就没人要呢?日子过长了,她又有了叹息,唉,我算明白了,长得排场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

镢头被彩莲喜欢着嫌弃着,渐渐就皮糙肉厚了。他没想到这段时间要靠女人吃饭。经过了第一次婚姻,他对情感已不那么投入了。过了新鲜劲,他开始审视和彩莲搭伙过日子的每一天,就有了危机感。彩莲喜欢说什么来着?她说,最起码,她那个香港儿子长大后,会来认她这个娘,所以,她没头没脸地在这儿讨生活,也有了盼头。你听听,这不跟王宝钏住寒窑等薛平贵的腔调一样吗?我算是明白人二婚后咋就容易分开,城里人这样,乡下人也是这样。因为生分呗,因为人心里头想的事是裤裆里放屁跑两岔里了呗。

镢头开始躲彩莲整日盼她那个香港儿子长大了接她去享福的嘟囔嘴子话了,他知道彩莲也有了危机感,她照样和他一样是坐吃山空。

他们之间终于有了龃龉,还动了手,不过是镢头挨了彩莲的打。镢头这人内心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所以他不会打她的。动手的原因是彩莲用《红楼梦》里的那句话骂他,说他是没用的银样镴枪头。镢头气得摔了她的一只香水瓶,她朝他脸上摔了耳光,还骂道,滚。

镢头真滚了。

镢头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在田间走。他无处可去,只有那宽展展的土地让他产生一种安全感,他可以对着土地吼几嗓子二家弦,梆子腔,还可以骂骂谁的娘,比如彩莲的娘。我×你娘,老子跟着你也是吃了大亏了,都是二婚头,可原因不一样,你是人家扔的二奶,也是你设陷阱让我钻的,我可没争着到你家吃你的软饭。

骂过一阵子,心里舒泰多了,就靠着早已废弃破烂不堪的排灌站砖墙,抽闲烟,边看着冬天的土地。有几片地已荒芜了,大家都不喜欢种地,种地没指望,都跑到各个城市打工了。男男女女,只要不太老,能干动活,都脱离了农村了。镢头看着那些荒芜的土地,想到土地刚到户时农人的惊喜。原来任何让人惊喜的事都不长久的,那么,人们会对钱产生倦怠吗?他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种事还真有,有人叹息他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这是富人的事,农民说这话,那他一定是疯子。比如说镢头,他要有很多钱,一定有办不完的事,他要把村里的路全修成水泥的,像城里的路一样,要每家都盖楼房,都安自来水、太阳能,要每家都有机器,种田再累不着人。他才不会矫情说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呢,他会说,有了钱我更有能力办大事了。唉,这只是一厢情愿地瞎想,他镢头不会成为一个有钱人,这是命定的。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见一辆面包车开过来,猫鼻子从车上下来了,他给了面包车费后,再从车里抱出一个人。那是个残疾人,双腿不能行走。看样子猫鼻子得背着残疾人走不能行车的小道。看着面包车开走了,猫鼻子把残疾人放下来,一同坐着休息。这时他看到了镢头。那时镢头不知道他叫猫鼻子,猫鼻子也不知道镢头是谁。他看镢头一眼,好奇地说,真是奇大怪了,这年头还有人在家没事瞎混的,你不出去挣钱?镢头有点恶作剧地说,你带你家孩子从哪里来啊?猫鼻子很难受地龇一下牙说,你反应挺灵敏的,这么清闲,帮我做件事。镢头正无聊着,就说,什么事?帮我背他回家,10块钱。一指前面那个大黑庄,就那儿。镢头知道那庄叫张大庄,就说,是背你的孩子?猫鼻子严肃地说,他不是我孩子,他是我员工。镢头好奇地看着那个残疾人,他脸色蜡黄,无精打采。他病了,我送他回来养息。猫鼻子说完,又问,你干不干?镢头非常无聊,就说,干呀,再加10块。猫鼻子说,好吧。镢头真就背着猫鼻子的员工上路了。

冬天的平原,阔大而苍凉,没有绿色点缀,村庄都显出了无比的破败之色。镢头口袋里揣着20元钱,走在乡路上不费吹灰之力,那个残疾人太瘦了。一路上猫鼻子也不多话,他忧心忡忡,满脑门子官司。很快到了张大庄,有些老人孩子走出来看热闹,小声说,生产回来了,生产下岗了。便有了叹息。他们直接走到生产家,生产娘顶着花羊肚子手巾走出来,见到他们,立刻说,生产不能工作了?猫鼻子说,我让他回来休息段时间,以后再来接他。生产娘马上去抹眼泪,唉,我又要养一个废人了。镢头把生产放他家床上,猫鼻子对生产娘说,你快给生产倒碗水喝呀。生产娘嘟囔着,他一喝水又得上茅房。不情愿地把半碗水顿在条几上。猫鼻子端给生产喝,和生产娘说会儿话,许诺等生产好了再来接他,便离开了张大庄。

他们一同走在旷野里。镢头开始找猫鼻子说话。你是干什么的?猫鼻子说,我在城里开了个公司,刚才那位是我的员工。这么说,你是老板了?猫鼻子挺不好意思的,啥老板不老板的,凡事总得有人牵头吧。镢头说,你不叫你的员工送他回来,自己亲自跑,多累啊。猫鼻子说,其他员工各忙各的,我怕耽搁生意,就自己回来了,我回来还要接一个人。镢头更好奇了,这几个月他已憋坏了,见着了江湖上行走的人,立刻有了和尚不亲帽子亲的热肠子,一改多日的沉默寡言,变得多嘴多舌。你到底做什么,可不可以跟我说说?猫鼻子站住脚,上下看他一会,说,看得出来你也在外面混过,挣过缆头(江湖话,钱),你倒是说说你都干过啥?为何现在这么清闲?镢头就把和斧头和三孬干过活的事说了。猫鼻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知道他们,逢年过节我们一块喝过酒,大家都是在外混的兄弟,这么说,你失业了?是啊,我正想着退隐江湖找点啥事干呢。猫鼻子说,你退什么隐呢,离了江湖就饿肚子,就没缆头可找,你又不是不知,除了江湖有些饭吃,别的,都不好混呢。要不,你跟我干吧,我看你挺有爱心的,正好我的公司就需要有爱心的人。

就这样,镢头决定跟着猫鼻子再走江湖。猫鼻子让他跟家里说说,明天就同他去杨树思庄接一个人,然后,一同坐火车进城。

镢头清清爽爽地走回彩莲的家。他想和她好说好散。

一进院他发现彩莲像是哭过了,眼圈儿有些红。

镢头朝床上一坐,见彩莲有些风情的小窄肩,很有些不舍。他搂住她说,不气了吧。

彩莲扭了一下身子,说,我想跟你说个事。

我也想跟你说个事。

他们彼此对望着。

你先说。

你先说。

你一定先说。

后来是镢头先说了。

我要到外面混,光这样,不行。说好了,明天我就走。

彩莲对此一点也不显得突然。她说,你离开是迟早的事,谁也留不住你的心,你本来就是吃江湖饭的。

然后彩莲又说,我过几天也走。那个人说孩子没亲妈不行,还要我到深圳带孩子,他会养着我们的。

没想到王宝钏的苦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原来她坚持我先说,是为了长我的面子。幸亏是我先说的,不然,还真被动。镢头心里悲悲地叹息一声。

因为这种好说好散比他们预想的要简单,那一夜他们很缠绵,很有些惺惺相惜。天亮时镢头要收拾几件衣物,彩莲缠着他的脖子不让起,她反复说,如果我回来了,你还会跟我好吗?镢头说,那当然,我还会来找你的。彩莲把嘴巴摁在镢头嘴上说,其实我真有些喜欢你,只是生活所迫,我们不能终生相守。他心里动了一下,说真的,这时刻,他是舍不得彩莲的,毕竟,彩莲是他不堪生活里的一丝暖意。他把她抱紧说,凡是来到生命里的,都是缘。如果缘分没尽,我们还会见面的。

离开时,镢头心里难受得有失重感。人,总是在失去时才知道珍贵,可是已经晚了。

杨树思庄的残疾人叫杨喜,从小得的小儿麻痹,他下面的兄弟要说媳妇,可女方打听出家里有个瘫子哥哥,无论如何不愿意。猫鼻子的手下人访出了这一宗生意,正好猫鼻子回来送生产,就顺便把杨喜给招了。

猫鼻子带着镢头去时,只杨喜一个人在家。猫鼻子问,杨喜,你可愿到我公司来。杨喜说,我没问题,你只问我爹娘吧。杨喜的爹娘在外面串门子,杨喜就喊来邻居,把爹娘找回来。那两个愁眉苦脸的老农民不知道残疾的儿子也能打工,就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猫鼻子。猫鼻子把三百块钱掏出来,放到他们桌上说,一年三百,管吃管住,就一样,如果有什么事被公家的人问起,你们要说是自愿的。然后拿出一张事先打印好的纸,让杨喜的父母摁上手印。杨喜的爹忙不迭地把指印摁上了,生怕猫鼻子反悔。然后镢头蹲下了身子,把瘦弱的杨喜背在身上。这是猫鼻子事先说好的,镢头的工作就是负责背他们,是他们的坐骑。

一行三人赶到象鼻子火车站,坐夜车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毕竟镢头也在江湖上走过,一路上猫鼻子同他说了许多掏心窝的话。就说选择南方城市吧,也是万般无奈。一开始在离家几百里地的省城,可残疾人一天天坐在水泥地上,风吹日晒,大部分人隔三差五就拉肚子,一拉肚子就不能工作,猫鼻子得白白养活他们,这样猫鼻子别说挣钱了,还往里贴钱。后来道上的朋友告诉他,这样的工作性质适合在南方城市做,那里四季温暖,寒气少,让猫鼻子带领员工们南下。猫鼻子从此就在南方的城市闯市场了。

他们到的城市长着许多常青的树木,空气湿润,一年当中大部分是暖和天气。镢头的任务是负责照顾杨喜和其他两位一线员工。是的,猫鼻子这样区分他们的工种,那些在各个路口跪着磕头挣钱的瘫子们是一线员工,负责背他们上下班的,是二线员工。全体员工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一线员工吃一肚子菜包子或肉包子,能吃多少吃多少,不限量,但有一样,不许喝水。之后由二线员工负责背他们到各个路段。那时城里的人还没有上班,清洁工已把城市的角角落落打扫得分外干净,在这样清洁的地方工作,镢头的心里也清清爽爽的,他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工作。当他走过没有尘埃的城市路面,那一瞬间就为自己兢兢业业的敬业精神而感动,就觉着自己和所有工作着的人们是一样勤劳而平等的。

杨喜工作的地段在市中心新华书店旁边。他虽然刚刚上岗,但非常敬业,每天的业绩都名列前茅。当镢头把他放在花坛边一块空地上,杨喜就坐下“练功”了——这是二线员工背后对一线员工的亲切称谓。杨喜漠然的目光盯着面前摆放的一只几乎掉光瓷的搪瓷缸子,垂下了头,作假寐状。那时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应当刚刚驶出始发站,偶尔有早起到街心公园练剑的老人从面前走过,他们对花坛边的“练功人”视而不见,态度冷漠。镢头只能陪杨喜一小会儿,就得快快离开。因为还有两位一线员工需要他背送到工作岗位。他负责背送的这几位一线员工,都在最繁华的人民路和改革路之间一千米的路段上,但一个月干满,他们得和其他员工调换,这也是猫鼻子的政策,猫鼻子对每位员工都很公平,他不能让好路段净让固定的员工占着,也不能让二线员工光跑近路不跑远路。等镢头把所负责的几位员工都放到他们练功的路口后,整座城市有着一种响动,那是起床刷牙吃早餐的声音。镢头从人民路走到改革路,见一线员工全部投入了工作状态当中,就从新华书店边的那条马路拐进一个小巷,上到另一条马路,再拐进另一条小巷。这时候,城里上班的人都出动了,整座城市进入周而复始的热闹繁华当中,而镢头,也到达了处于开发区的那些尚未扒倒的保持农家小院的租住处,向猫鼻子汇报一切正常。其他二线员工也陆续回来了。猫鼻子已熬好了一大锅稀饭,有人买回了大馍和咸菜。现在,是他们这些二线员工开始早餐的时候了。猫鼻子把日子过得很节俭,他自己和员工们平起平坐,一律吃大馍就咸菜,他对员工吃饭不限量,肚子多大就装多少,几只大馍,再灌一肚子稀饭,整个人就满满腾腾了。按猫鼻子的说法,酒肉穿肠过,吃孬吃好都是为舌头服务的,省着缆头,是大家的。每个人都养家糊口,干嘛要把血汗钱从肠子里穿过变成废料呢?猫鼻子的话还真他妈有道理。

吃过早饭,二线员工新的工作开始了。镢头走到属于自己看守的路段,远远地看着那些一线员工。他的任务是看他们不可偷懒,每分钟磕头的次数可少于五十次。而猫鼻子,则穿着光鲜的衣服,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在各个路段巡逻着监视二线员工,如果发现他们哪个不在岗,晚上就挨剋了,还得扣奖金。镢头喜欢在广告牌后面的人行道上徘徊,那上面糊着的各类小广告已被他背得滚瓜烂熟,不外乎是些祖传秘方包治百病办证就业包发财之类的印刷低劣的小纸片,他还看到用笔写在这上面的另一种广告,非常直白,都是色情服务方面的。两种广告相叠一起,让镢头觉得很奇妙,你找小姐得了病,再找那祖传秘方去治,广告上写得齐全着呢,用不着跑腿四处打听了。

在后来镢头回忆他的江湖生涯时,他把这段工作视为最轻松最体面的日子。除了背送一线员工外,他几乎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而担负一帮人吃喝的一线员工,可苦多了。他们就是早晚两顿饭,从早起到天黑,不吃不喝,不上厕所,就在那儿卖力地“练功”。不过,镢头的自由也是相对的,他得绷紧了眼皮看着一线劳动着的员工们,不仅仅看他们工作可偷懒,还要看着他们别被人欺负了,钱别被人抢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别突然晕倒了,那是最麻烦的事。

镢头第一次遇到杨喜昏厥,可是吓得不轻。那杨喜,心高气傲,生怕比别人挣钱少,干得很卖力,磕头的次数每分钟不少于六十次,就把头磕晕了,加上饥渴劳累和过长时间憋尿,半下午的时候,他突然一头扎下去,就再没起来。当时镢头的第一个反应是不是杨喜就此麻点(死)了?虽然猫鼻子事先有过交待,但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棘手事,镢头还是慌得不行,来不及走斑马线,就往马路对过跑。车如流水从他身边漫过,他听到至少有三个司机骂狗娘养的不要命了。他管不了许多,一下扑到杨喜身边,一口一个哥地叫着(称呼得视年龄而定,那杨喜的老相完全可做哥),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嘴里说着,哥啊,可找到你了,你咋能跑到这儿来呢?家里再穷,还能多你一碗饭吃?咱爹咱娘都找你找疯了呀!快,我背你回家去。这时周边也有人围着看的,还有人在抹眼泪,看来镢头不愧是走过江湖的,表演得还真成功。此地不可久留,他把杨喜面前的破瓷缸揣在怀里(里面至少有百把块了,能干的杨喜),把他往背后一搭,背起就走,把看热闹的人甩在老后面。这是镢头最累最紧张的时刻了,得快跑,不能让杨喜死在身上。那时最忌讳这种事,说一辈子直不起腰来,还要夜夜做噩梦。他边跑边给猫鼻子打手机。七拐八弯到了住处,猫鼻子也适时结束他的巡逻,窜进屋来。这事虽然不稀罕,可每次遇到猫鼻子还是很紧张,他连忙和镢头一起给杨喜灌水喝。不一会儿杨喜就苏醒了,杨喜白了白眼珠,说,解手。镢头立刻又把他背到厕所。出现这样的事,杨喜是很沮丧的,好在他可以休息天黑前的这段时光,为第二天上岗养足精神。猫鼻子常拿这事来表扬杨喜,说杨喜是恪尽职守。这话他们在租住房间电视里常常听播音员说,都是夸死人不抵命的话呗。

几乎所有一线员工下班的第一件事是上厕所,然后才是吃饭。那时,整个小院都热闹了起来,哗哗的放水声,呼呼的喝水声,吧叽吧叽的嚼馍声,响成香甜的一片,而此刻,真正的城里人,正好坐在沙发上看黄金时段的电视剧。那个院子的角落,还住着三个年轻人,像是开小广告公司的。他们一直奇怪,居然有人可以把尿尿得那么长久那么酣畅,把咸菜稀饭吃得那么忘我,每回遇到夜晚这种壮观场面,他们都把门关起来,放很响的音乐,把这边奇特的声音盖住。

吃饱喝足,一线员工们突然敲着碗制造出另一种音响效果。就像家乡说鼓书的艺人,边敲边唱,而那唱腔的后一句总是拖得很长,这是我们那个地方鼓书的特点,那最后的长腔甩出了一股苍凉。大家也没词,就是“啊啊啊”地乱叫,这时猫鼻子就走到外面散步去了,他是皱着眉头走的,似乎对这种声音很不喜欢,但也似乎很放任大家乱七八糟地这么释放一阵子,毕竟是累了一整天,第二天又得早起。很快,这种声音就消退了,城市的声音紧跟着传了过来,汽车、飚歌城音响、洗浴中心锅炉、公交车报站名……在这种声音里,猫鼻子走了回来,而他的一线二线的员工们,早已发出沉醉的鼾声了。

杨喜是从不这样叫闹的,他的样子很平静。杨喜是个有思想的人,他念了几年书。那会儿小学校还设在他村里,他就爬到学校门口,坐在窗棂子底下听老师讲课。他一直听完小学四年的课程。后来学校合并到镇中心小学了,他爬不到几里远的镇上,课也听不上了。这些都是镢头接送杨喜时杨喜断断续续说给他的。杨喜最崇拜的人是张海迪,她让全中国的人都踊跃着向一个残疾人学习。张海迪有一双好爹娘。这是杨喜最爱感叹的。也因此,杨喜把他目前做的事当作事业来做,来实现人生的价值,也因此,杨喜是所有一线员工当中创收最多的。

你们要像杨喜一样,大家的日子才好过。猫鼻子在员工大会上不止一次这样说。他其实说的大家的日子是他自己的日子,杨喜他们买断了一年三百元的工期,是不可能加薪的。不过,猫鼻子高兴的时候还是要犒劳大家的,他最爱做的是煮上一锅猪蹄子,让大家啃得满手满嘴都是猪味。镢头临睡前琢磨过猫鼻子,想着猫鼻子吃这碗饭也不容易,他哪天过的不是提心吊胆的日子?生怕出脏点子(江湖话,出事)。一出差错,他就得进闷子(江湖话,进局子)。他还得巴结道上的人。他每到一座城市,都先和道上的朋友联系,再小心翼翼地花钱供着他们,否则,他要安安稳稳摆摊子收钱,门都没有。他还要比别人多长一颗脑袋,发短信给亲朋好友,打听哪村有健康的可以上岗的瘫子,以免生意出现青黄不接。

最麻烦的是一线员工生病,这样的事一旦发生,就意味着掏钱看病救人。这些钱都得猫鼻子掏。如果一线员工病得一时治不好上不了岗,猫鼻子就要差人把他送回老家了。猫鼻子最怕的就是手上出人命,那些最不值钱的命,真在他手上断送了,就值钱了。这一点镢头可是一清二楚的。他送过三个生病的一线员工回家,他们的家人一看到下岗回家的废人,马上把脸黑了下来。见着这种情况,镢头总是扭头就走的。那为父母为兄嫂的,巴不得有人包着这废人吃喝,一年还能挣几个钱,也因此猫鼻子的生意一直不错。按猫鼻子的话说,他这是积德,又能解决困难家庭的困难,又能让残疾人就业。所以每年过年时猫鼻子送员工们回家,家长总问,过了年还去吗?生怕猫鼻子撇下他们的累赘不管。

没想到,镢头最后送的人是杨喜。

杨喜太把这事当事业来做了,太逞强的人,命就多舛。杨喜终于在又一次昏厥后,病了。他先是不停地拉肚子,后来又咳嗽不止,饭也吃不下了。他再也不能担当一线员工了。猫鼻子一挥手,镢头,你快送他回家。

他们是坐夜车走的。那些经过他们象鼻子火车站的火车,好像都喜欢夜里走过那段路。下了火车已是后半夜,南方很暖和,可老家已是滴水成冰了。镢头背着奄奄一息的杨喜走在原野上,感觉杨喜丝毫不能给他的后背带来暖意。杨喜已瘦得皮包骨,比镢头刚接他出来那会儿更瘦小了。他趴在镢头背上,几乎没有多大分量。冷风吹过来,穿过空寂的村庄,每一个村庄就像一座黑魆魆的树林,冷寂得瘆人。村庄里的生机,都叫年轻男女带到城市里去了。镢头听见自己脚步捣地的声音,没边没沿的,就小声喊杨喜,杨喜,你可冷?杨喜没有应答。镢头的心突然咚咚直跳,这万一从他背上放下来的是个麻点(死)人,他可如何交差?越想越慌,居然走着走着出了一身汗,也不觉冷了。

到杨喜家已是凌晨两点。杨喜没死,见着家里的灯光,他还能说话和眨眼睛。没想到杨喜的父母老大不高兴,那做娘的说,这下好了,又在家吃闲饭了。

临出他家门,镢头忍不住拉拉杨喜的手说,安心养着,等好了我来接你。

杨喜冲他挥一下手,还笑了一下。

镢头连夜回到自个的家,爱嘟嚷嘴子的娘和有吼病的爹,看他的眼神决不亚于杨喜父母看杨喜。他也不管不问了,一头扎进自个屋里,裹着有些霉味的被子,马上睡了过去。

本来镢头想第二天就坐火车走的,那个家,他呆着,会呆出病来。猫鼻子发来短信说,就近走走,访访可有健康的残疾人。他就装模作样四处走了走,多呆了两天。临走的那天,他又去杨树思庄看杨喜。他觉得,他对杨喜有着同病相怜之情。

镢头熟门熟路进到杨喜家。杨喜的爹娘一点都不热情。镢头看堂屋床上没有杨喜,就说,杨喜呢?那个娘不作声,当爹的说,杨喜死了。镢头瞪他一眼说,咋说话呢?杨喜娘说,是真死了,两天了。

杨喜的确死了。他把自己杀了。他回来的当夜,想喝点水,他弟媳妇说,你喝水,谁背你上茅房啊。杨喜的娘端半碗温开水来,杨喜弟媳妇说,喝吧喝吧,让老母东西背你上茅房。因为平常都是杨喜兄弟背杨喜的。杨喜就闭着嘴不喝那水。熬到天亮,杨喜弟媳妇嘟嚷着不叫杨喜弟弟到镇上做瓦工了,说先分家。父母先是赔小心,后来躲出去了,只杨喜一个人在家。他快死的人怎么有能耐把裤腰带拴到最高头的窗棂上,又把自己的头套了上去?杨喜萎缩的下肢在他死后是伸直的。这是杨树思庄的人后来说的。恐怕一庄的人都第一次看到杨喜的废腿还能伸直。

镢头呆了两天,突然决定不到猫鼻子那里去了。那会儿,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镢头打猫鼻子手机时只说了一句话:我不去了,杨喜死了。后来他反复想,我是先说杨喜死了,我不去了,还是先说我不去了,杨喜死了。其实,先说哪句不一样?杨喜是死了,他也不去了。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镢头很少向人们谈起他的江湖生涯。他老是说,都是丢丑的事。他倒是喜欢讲他如何洗手不干退出江湖的。他说,我看到我爹拿出一个红本本,我眼睛一亮。

这也是真实的一幕。他那有吼病的爹有一天磨磨噌噌从枕下拿出一个小本本递给他。那上面有三十几块钱。那是镇上发的土地补偿金。种地不收税了,一亩地还补十块钱,他们家有三亩多地。这是他爹第一次拥有存折。他爹把存折放他手里说,你拿着,咱这个家你当吧,我跟你娘都老了。

镢头说,我接过爹递来的存折,揣在大衣口袋里。那时候,我决定,不再过四处漂泊的江湖生活了。

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这点,得财迷我来补充。要听镢头亲自讲,恐怕这辈子他都不开口。他当时并没接他爹的存折,而是披着大衣就往外走了。正是年跟前,在外挣钱的人都回来了,女的都披金戴银,男的牛皮哄哄。但镢头知道哪些是真挣到缆头的,哪些是瞎吹的,他这个江湖人可不是白混的。他和以前一块走过江湖的几位朋友一一打招呼,抽他们掏出的烟也发烟给他们抽。可是他没有看到斧头。

倒是在村头看见了张巴。

在镢头的意识里,张巴的影像已经很淡漠了。这个弯腰老头再不是以前的威风八面的张巴,他垮了。可是他有个有能耐的儿子斧头,所以他还没有坐吃山空。

张巴见镢头像风一样从他身边走过时,咳了一下,喊住了镢头。镢头,我看你也不要坐着火轮(火车)四下窜了,种地吧。中国变了,几千年来第一次农民种地不收税,还倒贴钱,我已经把家里的地收回了,我不给蚂蚱家种了。

镢头很奇怪地看着张巴。这个江湖老骗子,他可是一生都没种过地的呀。

张巴又说,斧头有脏点子(出事)了,进闷子(局子)了,你不要再出事了。

瞧他这口吻,好像镢头真是他儿子似的。镢头又奇怪地看了老张巴一眼,想到了几十年来村里的传闻。瞧这个江湖老骗子这么上心,难道,我真是他的儿子?

作者简介苗秀侠,女,编辑,1965年10月出生。主创小说散文计200余万字,出版作品集五部。作品散见《随笔》、《散文》、《中国作家》、《清明》、《青春》等杂志。有作品被《青年文摘》、《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联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蒋建伟

插图:施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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