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美人和黄桷树
2008-09-28孟悟
孟 悟(美国)
1
重庆处处可见的黄桷树,有的落尽了叶,有的还挂着几片旧年的残绿,像一张睡不醒的脸。可是你再回头一看,“哗”的一声,嫩芽全都开了。
曹慧站在市中心的十字街头。她本是报考服务员的,却鬼使神差成了模特儿。那天她在帝国娱乐城报名处领了表,提起笔认真填写,对面有个声音像老鹰扑来:“小姐,你有多高?”曹慧抬起了眼,眼前一张娇媚的小猫脸。
“我有一米六八。”曹慧的声音又坚又挺,她很自豪这个高度,也知道是美人的高度。
“想当模特儿吗?”小猫脸问她。
“模特儿?”曹慧的脸红了,“我行吗?”她怯怯地望着对方,“模特儿的底线是不是一米七?”她低声问道。
“不就差两公分吗?”小猫脸眉眼柔和了,对她笑了笑,声音软得像奶油蛋糕,“喜欢唱歌跳舞吗?”
“小时候学了一点儿。”
“站起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身形儿,收腹挺胸,两腿并拢,很好,你的腿很直,波也大。”
曹慧还不知道“波”的意思,正要开口问小猫脸,眼角处一团火似乎朝她涌来,定眼一看,不知哪儿窜出个妖精,一身金红的长皮裙,脸上的妆可以扮盘丝洞的蜘蛛精,脖子挺得很高,一阵指手画脚,感觉好极了:“青青,阿龙说的,模特儿至少一米七。”
“又不是招篮球队,模特儿关键要漂亮!”小猫脸头一扬,“曹慧,过去换张表格。如果有人要问,就说青青叫的。”
曹慧笑了笑,跟着青青朝前走,她听见红皮裙骂了声“乡农民”,乡农民就乡农民,曹慧不计较。
2
“你要是乱走我打断你的腿。”父亲说。
“打断我的腿我也要爬走。我要去海南!”那年曹慧已经十八岁了。
“你去海南干什么?”父亲咆哮着,一拳头打在饭桌上,桌上的洋瓷碗差点儿翻身。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子沉重的中药味道,这就是家的味道,逼得她呕吐窒息,多少年了,她一直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
最后双方各退了一步。曹慧说:“您们放心,我不会去海南,我只是去重庆,重庆有家公司在招服务员,小兰对我说的,公司是中外合资的,外商同政府合资的。”
她只有抬出小兰,父母才会放心。小兰本是曹慧的技校同学,但是她命好,有一个远房亲戚在重庆市委当官,正好缺个打字员。曹慧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挖不出什么转弯抹角的高官贵戚,她只有靠自己。
母亲叹了一口气:“人家小兰在机关,你不过一个服务员。”
父亲在一旁冷笑:“小云当年不是当的服务员吗?”
小云和曹慧同过学,十三岁就知道把自己打扮得妖光照人,偷偷用了母亲的粉饼,被一变态的女主任拦在校门口。小云成绩不好,每一门课都像浆糊,连本厂的技校都没考上,没考上反定了心,转身就下了海南,给家人说是宾馆的服务员。这一去好几年,上个月才衣锦还乡,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全挂了金子,真是金光逼人。人有钱了,就有了底气,孝心也跟着气势庞大,小云在重庆买了一套公寓,让父母气昂昂地搬了家。大伙儿心头都有把明镜,什么样的服务员找得了这么多钱?而曹慧分明看见他们眼珠子的光,让她想起炼钢炉前飞溅的钢花。
“还是当个正经工人吧。”父亲好容易止住了咳,气管里有痰,声音混浊不清,他难受,听的人更难受。
曹红忽然说:“弟弟后年就考大学了。”
“那就走吧。”母亲看了她一眼。
3
曹慧现在才知道,红皮裙妖精叫方方,帝都时装队里只有她和青青是元老。青青是经理阿龙选来的人。阿龙先前是个话剧演员,扮过胡汉三,也当过黄世仁,他那个形象往舞台上一站,不是土匪就是恶霸。在台下他倒是嘻皮笑脸,和什么人都打成一片,最喜欢和模特儿谈心,是她们的知心大叔——特别是有关男女的各种细节,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曹慧记得第一次见阿龙,阿龙笑嘻嘻地看着她,转身对青青说:“眉眼那么干净,一看就和你们不一样。”青青笑道:“什么不一样,不就是花苞儿还没开过。”曹慧脸红了,以为青青嫌自己土气。
青青幼师毕业,能歌擅舞的,最初想当主持,但主持不缺,一般的歌手都可以兼主持。跳舞呢,个子又高了点,一直找不到好搭档,跳独舞又嫌太累,只好去当了模特儿。那时候的模特儿都是选的竹竿子,干瘦瘦的没有一点肉,个子倒挺高,长脚蚊似的,不是一米七五,就是一米七六。青青在模特队一站,就成了个矬子,她是在袜子里垫了棉花才凑出来的一米七。这个子在模特队里受够了气,漂亮的时装穿不了,还常被人减场子,出场次数一减,工分也跟着减。当时方方也是新手,跟青青一个待遇。“你们个子太矮,和我们不协调。”那些竹竿子还理直气壮的。青青最恨被人欺负,横了心,私下对方方说,与其受烂杂菜的气,还不如招自己的兵马,立自己的队伍。方方问,你哪来的本领?娱乐城会答应你?后来众人都在传她上了台湾老总的床。老总有天对阿龙说:“时装队演了这么久,还是那几张老面孔,客人早烦了,听说她们最近还想闹,要把花儿费对开,是不是想翻天了?”阿龙吃了一惊,模特儿平时的玩笑话他怎么知道。阿龙不动声色想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出面解散了时装队,只把青青和方方留了下来。青青成了新队长,后来在报上登了广告,由青青和阿龙一个个的挑,青青斜着眼睛打量应聘的模特,那模特在他们面前走了几步猫步,然后扭头转身,一个漂亮的叉腰亮相,又说自己有一米七二,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却不知道青青早在她的名字上打了一
个大红的叉。
“你是帮皇帝挑妃子?还是在鸡蛋里挑虱子?”阿龙歪着鼻子问她,“那个女孩有什么不好,甜甜的脸蛋,性感的身材,个子也有一米七三。”但青青有她的歪理由:“这样的长脚蚊,男人都怕。你又不是不知道,重庆的女人越长越高,重庆的男人越长越矮。”阿龙呵呵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可以一边吃奶一边干。”
青青的那点花心思,他还不明白?凡是个子超过了她的,样子太漂亮的,她一个都不要。曹慧长得漂亮她为什么要,曹慧是乡农民嘛,乡农民应该听话。她喜欢新手,最好没上过舞台,没有经验,招进来自己训练,顺便也过过当师傅的瘾。
五个女孩子收紧了腰腹,背贴着墙壁在青青的面前立成了一排。帝都有个仓库成了临时的训练厅,阳光像水一样流过她们的身体。她们一动也不能动,青青的声音响得像个教官:“要当模特儿,首先得练好站位。若是身子不稳,一阵乱晃荡,跟菜市场提篮子的大妈没什么区别。”
曹慧站在音乐和阳光里,总觉得生命中有绮丽的神秘正等着她。青青有时会去办公室帮阿龙,于是方方便成了临时教练,她说:“喊全名真麻烦,不如按老规矩不喊姓,只喊名字叠音。”每次模特儿一站位,青青就开始放磁带,一共要站完五首歌。那些本是热辣的劲歌,全都慢成了蜗牛。好不容易等蜗牛爬完了,青青拖进来一个箱子,朝众人挥了挥手:“过来,过来,试试你们的高跟鞋。”曹慧选了一双三十七码的,黑亮亮的皮,碎水钻的蝴蝶落在脚背,光耀华妙,那高高尖尖的跟,到底有多高?青青说:“每双都是八厘米。”高跟鞋是模特儿的武器,她们要靠武器撑起美丽。曹慧说:“太高了,我真的站不稳。”青青说:“那你必须练稳,你身高还不到一米七。”
除了青青和方方,她们都是第一次穿这么高尖的鞋子,像在踩高跷,一步都不敢动,更别说猫步了。好不容易前进了,那步子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看T台上的模特儿那般潇洒,比猫咪还悠闲,其实人家也是吃过苦的。
青青发狠了:“谁练好了,谁同我上台,练不好的,永远也别上台。”想一想,上台的感觉多么奇妙,缤纷的灯光、迷离的烟雾、曼妙的时装,特别是那套晚装系列,长长的拖在地上的裙,云紫的、冰蓝的、霞红的,每种颜色都华贵高雅,方方在试穿时叫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的梦啊,穿在身上就感觉成了公主。”圆圆也在镜子前比来照去:“我现在也是明星了!慧慧你也来试试。”曹慧没有试,心头浮着自卑,几天下来,她总算知道什么是差距,所有的女孩儿似乎都比她有底子,有味道。训练的时候,青青总是朝她喊:“你摆出点份儿好不好?步子总是那么平,那么白。你看看方方和西西。一个转身一个扭头都有味道。”方方和西西有舞蹈的底子,萧萧有体操的底子,她们都在城市里长大,她们不是乡农民。但是乡农民有股狠劲:“又不是好难的事。”她的眼睛一直追着方方的步子,后来才明白,青青说的份儿就是一股骚劲,勾人的劲,她还没有这个功力。但阿龙肯定了她的风格:“清清纯纯的像个小天使,又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饿疯了的骚婆娘。”
训练时她们是赤脚穿高跟鞋,正式上台也不穿袜子,曹慧也不知走了多少遍,一遍遍揣摩,一遍遍找感觉,那一种城市的感觉,时尚的感觉,甚至风骚的感觉。脚后跟流血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儿总有一天会变成这个城市的美人。
4
曹慧再也不怯台了。记得第一次上台,她仓惶四顾,两脚抖得像抽筋,脸上想装一点可爱的笑,却僵成了木乃伊的脸。台下的声音都在笑她,打雷似的,轰隆隆地扑来,自己不就是个乡农民吗?心头一慌,自卑就偷袭了她。后来才知道,人们笑的不是她,是方方。方方在表演“中国红”系列的时候,裙带松了,露出了大半个奶子,可她太敬业了,什么也不知道,依然自顾自地舞蹈着。彩排完了看录像,阿龙笑道:“这紧张的也太紧了,放松的也太松了。”青青说:“你不知道,下面几个色狼笑得背了气。”方方哼道:“有什么稀奇,不就是露了点春光,这点春光还不如三级片精彩呢。”
正式操练了几个月,女孩儿们已经老辣了,不仅台上妖娆得自如,台下更是张牙舞爪,渐渐把青青这个队长也不放在眼睛里。“青青,演出费还是二十大洋?”方方一边描眉一边问,“听说舞蹈队已涨到三十了。”青青的出场费跟舞蹈队一个价,她只有帮舞蹈队:“舞蹈队比我们辛苦。她们又是劈叉又是大跳,阿龙说的,我们这些模特儿不过是扭着猫步散步。”圆圆不服气,把一串大耳环扔在桌上:“那舞蹈队又是伴餐又是串场,我们的工分这么低,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串。”青青冷笑道:“你不觉得我们还差得远吗?自己的场子混混罢了,串野场子不怕人笑话?”萧萧说:“那伴餐呢?”伴餐是高级餐厅安排的演出,有歌舞也有时装,那是秀色可餐,为食客助兴。西西说:“我昨天上十楼的火锅大世界,就是想看看中午的时装,出场了,一个个歪嘴斜眼的,县疙瘩模样,就这鬼样子还伴餐呢?伴个铲铲。”青青把晚装的宽帽子扣在头上:“跟我瞎嚷嚷顶什么用,有垃圾找阿龙倒去。”
只有曹慧不吭声,她算是时装队里最乖巧的模特儿,从不多言,也从不反驳青青,每次演出完了,总是帮着青青把一件件的时装挂好再走。她是个感恩的人,也是个知足的人,大城市里没有权势的亲戚,如果不是青青,她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能挣多少,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就五百,现在当了模特儿,光底薪就是六百,还不算花儿和花篮的提成,着装费和化妆费都是公费,等演好了,以后多的是串场的机会,沿海走穴的机会,何苦急这一下呢?再说了,当模特儿她的个子并没过关,是青青挑了她,再一把手一把手的教她,教她技艺,教她怎样化妆,舞台妆和生活妆,不同的眼底和口红,长长的假眼睫毛沾在真睫毛上可以用眼线液帮忙。她知道她脱胎换骨的容颜和风韵里,多少沾了点儿青青的恩泽。
曹慧理解青青:“你当队长的,底薪比我们多点儿也正常。”青青说:“我不是为这个,阿龙也太牙刷了,模特儿的底薪我提过好多次,次次都黄了。自打他承包了娱乐城,挖一点钱就像要挖他的鸡巴。”曹慧知道,阿龙这个人,平时脸皮厚,什么样的笑话脏话都吞得下,唯独不能提数数儿(票子)。有次他跟模特儿打赌输了,输了自然要请客。模特儿敲他,嚷着要去“扬子江”整龙虾。阿龙眼睛绿了,瘫在沙发上耍赖:“你们又在装怪,高级宾馆里吃个什么铲铲,吃灯光还是吃装修?”模特儿哪依教(顺从),七手八脚把他按在地上要脱他的裤子,他没生气:“你们都把我奸污了,还想吃龙虾啊?”
只有曹慧帮他说话:“那就去鲁祖庙的大排档吧,他们的砂锅肥肠真是霸道。”阿龙听了,一张脸笑成了肉包子:“鲁祖庙好啊,他们的牛尾汤最滋阴补阳。”方方说:“你一个后庭花,补什么补。”青青说:“人家前庭后庭都开花,更需要大补。”阿龙还是在笑:“那就跟我一起补吧。”曹慧后来才知道,原来阿龙是“同志”。
5
阿龙私生活吊儿郎当,干工作还是郑重。自打承包了帝都,便寻思着提高艺人的综合素质,于是定了一系列的计划,歌手学习舞蹈,舞者学习演唱,模特儿唱歌跳舞都得学。训练一般排在下午,因为没有数数儿,许多人都找得出理由旷课。阿龙只看见曹慧认真,有老师时跟着老师练,没老师时一个人压腿,压肩,站芭蕾的一位到五位。汗水没算白流,有天居然劈下了横叉,虽然不敢前后空翻,但学会了侧身翻。阿龙给她鼓掌,私下又找她谈心:“那帮杂菜迟早要跳的,她们要飞我也撇不断人家的翅膀。只是现在就得做准备。”什么准备?如果青青几个集体叛逃了,曹慧就走不了猫步,哪有一个人的时装队?阿龙请老师教了曹慧几个舞,快的,慢的,中速的,主要是给歌手伴舞。他还三番五次给曹慧发奖金,一阵一阵下点毛毛雨,有时候两百,有时候三百,她已是他的“内部油碟”,他每次都嘱咐:“千万别对那几个杂菜说。”
慢慢地,曹慧手头的积蓄多了。她做的第一件事,给家里安了部电话。电话那头,父母的声音像断流的河——怀疑的,不信任的口气。穿着漂亮衣服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每个月就能挣上两千?人家小兰在市府机关,一个月不过三百。她脸红颈胀,气得想把电话线掐断。
她总算等到一个机会,可以证实自己的清白和高尚。那是阿龙联系的业务,市政府有个外事活动,招待一行东南亚的商人,自助餐设在扬子江假日饭店。午餐时的时装伴餐,曹慧最先出场,她腿长腰纤,青春活泼的短裙子,舞起来比谁都俏丽飞扬,一出场就引来一片掌声,掌声里有个声音朝她飞来:“曹慧是你啊?”演完后下来一见,原来是小兰,她那个幸运的同学,如今在市府的外事办负责接待工作。小兰对她满脸的仰慕:“你真的好美,美得像个明星,为什么到了重庆一直不给我电话?”可曹慧记得很清楚,她离开厂区前曾去小兰家问过,但小兰的父母说他们也不清楚小兰的电话。人多少有点势利,曹慧懂。现在无心和小兰联系上了,反显得自然大方,人在外面,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小兰还跟她提了小云——她们曾经的同学,很多年前去了海南,衣锦还乡时红了多少人的眼睛。“你知道她是怎么发的?”小兰神秘地眨了眨眼,“她被几个老头子包过,那些老头子可以当她的爷爷。”曹慧笑了笑,想起方方的一句话:“管他爷爷还是太爷爷,只要发条还揪得动。”
演出结束的时候,模特儿还同领导合了影,同外商合了影,曹慧跟摄影师笑了笑,拉起小兰的手请他拍了张合影。相片洗出来了,凡是相片有她影子的,她都要。星期天回了一趟家,把相片直直递到父母眼前:“我何曾骗过你们,中间的那个穿西装的,就是重庆市的副市长。”
父亲的头点个不停:“是他,是他,我在电视上常见他。”母亲在一旁也笑开了花:“看看这张还有小兰,比我家慧慧差远了。慧慧像个公主,她长得连公主的丫环都不如。”
曹慧听了只觉得可悲,人家小兰是机关干部,挺胸抬头,走到哪里声音都响亮。她算什么呢?连清白都需要靠相片证实,处心积虑地证实,这证实的过程就是心虚的阴谋。她常听青青说:“说起模特儿好高贵?娱乐城的模特儿算个什么鸟,跟坐台的公关有多大的区别?”方方冷笑道:“她们是看得见摸得着,我们是看得见摸不着。”
6
娱乐城里有群特殊女郎被称之为公关小姐,“公关”是那个年代的称谓,带着一点暧昧和想象,如今全都简化成了“小姐”。当很多年后,曹慧回忆起那个属于自己的青春的年代,为那个年代的含蓄和委婉竟生出几分感动。
化妆间里闹成一片。青青正在抹眼影,一层金红,一层蓝紫。曹慧的妆差不多完了,青青瞄了她一眼:“你总喜欢把唇线往里面收,樱桃小嘴早过时了,现代人都爱性感的厚嘴。”曹慧笑道:“那种血盆大口我试过,笑起来像要吃人。”正说着,化妆间冲进来一个摩登女郎:“姐姐,有口红吗?刚才在卫生间摔断了。”青青和方方都冷着脸,曹慧笑了笑,把自己的口红递给了她。
曹慧认识她,她叫飞飞,是娱乐城的公关,每晚都来坐台。她个子修长,模样儿清甜,在公关里面挺招眼的。青青告诉过曹慧,飞飞最初是服务员,干了三天便换成了公关。她自己说的:“服务员又累又苦,钱还那么低,当公关陪客人聊天,舒服又拿钱。”飞飞第一天当公关,客人也没摸她,就同她唱唱歌,拉拉家常,临走还给了一百块。这世上还有这么利索的钱?飞飞盯着那张百元大钞——重庆人说的“死人子脑壳”,圆眼睛笑成了眯眯眼。那时候的公关很少出台,飞飞也发誓永不出台,但钱的诱惑像盛开的罂粟,罂粟香里多少人的眼睛迷乱了。
飞飞刚一走,青青就笑曹慧:“你把口红给她用,不怕染上怪病?”方方哼了哼,把一个蝴蝶结歪夹在头上:“那女人,三百块就出台,典型的公共马桶。”曹慧心想,你也不是私家的黄金马桶,上次那个做地产的吴大哥一顿饭就把你“米稀”(搞定)了,事后打发你两千块,两千块比三百块高,但又高得了多少?不是一样的人肉生意?飞飞长得挺靓的,一米六五的个子,如果再添个三公分,不一样也可以当模特儿,肉的价格不是也跟着涨个档次?谁笑话谁啊,但人心世道就是这样,五十步笑话一百步,两千块笑话三百块,还笑得光明正大。
曹慧想着,身子一阵寒,还好,她的身子是完整的,花闪闪的诱惑暂时没有破坏它。母亲给她的教育至今还是耳畔的铜锣:“女孩子的贞操比生命还贵啊,你没了贞操,男人一辈子都当你是粪土。”可曹慧有她自己的脑袋,那贞操真比人命还贵吗?比眼珠子还贵?比双手双脚还贵?若是一个瞎姑娘能用处女膜换得光明,那层膜就是白金打的,她也会双手献出来。人人都懂的道理,但曹慧还是不能随意消费它,它毕竟是女人贵重的附件,有它无它都可以活,但还是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现在遍街的处女膜手术。昨天阿龙还说过,香港有种‘自来红,不用动手术,插进去就见红,比自来水还方便。”方方背过身,拢上钢丝小胸罩,挤得胸口处波涛汹涌,她还不满意,沾了点眼影在乳沟处鼓捣,捣出一抹勾魂的深沟,神秘的诱惑总让人欲罢不能——这是模特儿的秘方。青青曾教过她们,先用棕色的眉笔勾勒,再用黑色的眼影渲染,但曹慧不画,因为不自在,而方方是青出于蓝,惹得青青一阵骂:“妈的,每次上场都看得老娘心跳,更别说男人了!”方方歪头吐舌头:“是不是想跟老娘豆(斗)奶?”
豆奶是女同性恋的暗号,望文生义,跟后庭花一个意思。曹慧在“帝都”呆久了,花花绿绿的词汇也栽进了脑子。偶尔想起过去在厂区的日子,像几缕青烟,风一吹就散了,阳光下也有单纯的快乐,却跳不出贫穷和枯燥。年轻的心总难安静的,她从来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那时候,那时候真的像个乡农民,在地摊上买一条连衣裙也要想半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现在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和首饰。她们有时会集体“压街”。春末夏初的时候正是大秀身材的时候,五六个模特儿齐齐换了短裙,修长性感的腿,天生的雪亮,阳光下热辣辣的焦点啊,惹得多少目光,男人的惊诧,女人的羡慕,那种瞩目的感觉让曹慧欢喜。解放碑是重庆美人云集的地方,而她们是美人中的美人,容颜那么美,身段也那么美,头发高高盘在头顶,轻盈的步子像梦中的花朵。一辆摩托车轰隆隆开过,车上的崽儿剃了个阴阳头,手臂上滚着一条青龙,他吹着口哨对她们喊:“亲爱的!”方方叉起腰朝他对喊:“亲你娘的卵!”曹慧听见一个外地人的声音:“重庆的女孩儿张不得嘴。”
重庆女孩吓人的不仅是嘴,她们一群人晃荡到了五一路,在装饰品的小摊边停了脚,好一阵子讨价还价,青青只觉得肩膀不对劲,忽地扭过身子,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已经破了云霄:
“偷你妈卖麻花,揩屁股的草纸你要不要偷?”
原来是个偷儿贼。偷儿贼剃了个光头,目露凶光,一看就是头社会上的滚龙:“你这烂婆娘,谁偷了你,看我老子不日死你。”
“看我老娘不夹死你!”青青手举提包就当武器。一群看客早围上来了,个个笑歪了眉眼,这年头,谁不想看免费的热闹。唯恐两边不开战,还直着喉咙加油:“雄起,雄起。”那小偷被点了火,竖起双眉,挽起袖子就朝青青扑去。青青被击倒在地,四脚朝天,一边尖喊乱骂,一边脚踢手抓。这时候方方几个也反应过来了,众人七手八脚一跃而上,按脚的按脚,按头的按头,按屁股的按屁股,小偷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刀子,就已经歪在地上成了个快死的蚱蜢。
曹慧早看呆了,立在一边动也没有动。青青气急败坏朝她喊:“还不快给我找条绳子,我要把他捆成粽子押到派出所。”摊贩老板胆小怕事,唯恐小偷报复,哪敢给曹慧绳子。方方在一旁高骂:“你这个猪脑壳,这么多的围巾你不知道抓几条下来啊?”
“小姐,别乱来,我这围巾全是真丝的,五十块钱一条啊!”老板慌得像猫抓抓。
“要不拿绳子来换?”众人嘻笑怒骂着,已经把小偷捆成了个花粽子。那小偷没想到平时胡作非为,无人敢管闲事,今天居然栽在女人的手中,低三下四乞求也没用,还被她们调戏了一路:“你模样块头还凑合,怎么不去当鸭娃儿?”方方说:“当鸭娃儿哪能随便当的,把他裤子剥了,看他的鞭子有没有达标。”
那晚回了“帝都”,只有曹慧没吭声,青青几个都载歌载舞,自以为是替民除害的英雄。过几天才知道闯了祸。那小偷是解放碑地头蛇的一位结拜兄弟,被他兄弟保出来后,兄弟请他去“帝都”消费,为他压压惊,结果旧惊没压下去,新惊又跳了出来。他像见了鬼,当舞台上的模特儿神采飞扬朝他走来。
那地头蛇和阿龙正在做一桩业务,遇到这样的事情,双方也只有息事宁人。但阿龙恨她们生事,坏了他的业务,黑了模特儿三天演出费。曹慧知道青青她们会尖叫的,结了梁子迟早都要出事的。
她后来很少同她们扎堆,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快乐。独自穿行在解放碑的大小商场,精美的物品,华亮的灯光,售货小姐的微笑都让她感到温暖和快乐。但她没有方方、青青那样疯狂,没头没脑的,尽朝精品店里瞎钻,连阿龙都说:“什么精品,不就是朝天门的水货再贴一张洋标签——标签也是假的,反正女人的脑花是菜花,活该被人砍菜瓜。”精品店装修华贵,东西也跟着华贵,动辄就喊两千三千的,说什么香港新潮,欧美时尚,曹慧不喜欢那些时尚,要不极艳,要不极紧身,要不前面画个眼睛,后面几根骨头。有闲的时候,曹慧还会去逛朝天门,淘些自己喜欢的小饰物。方方一听说朝天门,鼻子便哼哼:“我从来不去朝天门,满街的Y货(劣货),只有爱便宜的人才去那里刨剩财。”
方方自以为高档,其实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朝天门是重庆有名的批发市场,曹慧过去在厂区的商店,哪一样百货不是从朝天门进的货,还没来重庆,朝天门就已在她的心头开了一扇窗,让她重见外面世界的美丽景象。现在好了,她想什么时候逛朝天门就什么时候逛,逛累了,找一个干净的面馆坐下,店外有棵古老遒劲的黄桷树,枝繁叶茂,不知见证了多少发财的人。长长的面馆案桌上,宜宾的芽菜、刚切好的葱花、红亮亮的油辣椒、蒜水和姜水、花生和芝麻酱、熬好的骨头汤散着诱人的浓香。曹慧要了碗麻辣小面,辣乎乎的,痛快得每个毛孔都想跳舞。
她闲闲地坐着,静心感受城市的呼吸和味道,听四周欢腾的人声,看门外喧嚣的人群,男人肩上扛着鼓鼓的编织袋,女人手上提着小麻袋,几个“棒棒”从后面跑来,一路追问要不要帮忙——这是重庆才有的特色。棒棒是对民工的称呼,在这个爬坡上坎的城市,自行车没了用武之地,棒棒便成了人民的需要。她记得上次模特儿出门串场,五六个系列的时装塞满了箱子,轮子又坏了,谁抬得动?当然是喊棒棒。曹慧看见方方站在马路边一喊:“台(抬)胞,过来。”四五个棒棒就冲过来了。
7
青青在化妆间没见着自己的队伍,估计这群人又去了阿龙的办公室,推开门一看,果然一屋子的人都在抹脂敷粉。阿龙的办公室又宽又亮,不像后台化妆间小得像块巴掌。模特儿台上说不了话,台下便现了钢牙铁齿,不是同歌手抢大镜子,就是同舞者争沙发,声音大得客人都听得见。阿龙气得牙痛,有什么办法,现在他满手的烂柿子,却得捧着走,只好把办公室作了临时化妆间。
阿龙虽然心烦,跟姑娘们聊天还是快乐。他是真心关心她们:“趁青春水嫩时,好好揪一个,千万别养什么小白鸭,伤了神,还淘多少气!”萧萧说:“那人饿了要吃东西怎么办?”“自力更生不行吗?安全又卫生!”阿龙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审查萧萧的妆:“就你不听话,浓点儿再浓点儿,舞台灯光一打,你脸白得像死人。”他瞅了一眼刚进门的青青,“看看青青,到底是队长,妆也化得霸道,我就欣赏她的这份妖娆。”
“萧萧不要妖娆,人家大款哥最爱萧萧的清纯。”萧萧是个美人胚子,平日里都爱清汤挂面,长头发黑闪闪地流过肩头;人家是双眼皮,她是三眼皮,眼皮一层叠一层,叠得那是美目盼兮,柔情似水兮。方方飞了她一眼:“你比处女还纯哦!”
萧萧一边扑粉一边笑:“你现在是秦老板的三太太,是不是装处搞定的?”
“我才没心思装处。”方方正在涂眼帘,红的,金的,发光的都抹了上去,像教堂的彩绘玻璃。“我对他明说,本人不是原装货,也不喜欢自来红。”
曹慧早就知道这件事。芳芳最近傍上的老板,是阿龙牵的线,老板是台湾人,在重庆搞了家服装加工厂。老板的头发虽然花白了,但心还是炽热的,身体还是强壮的,他在台湾的结发妻子,自然是大太太,二太太在深圳,方方就算是个老三。秦老板爱方方,爱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嚎。最初是到夜总会捧她,送她的花篮成了海洋,然后又去香港泰国游。为她过生,请一群模特儿去“扬子江”消费,顶级香浓的生日蛋糕,足足有三层高,每层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味道,曹慧只在外国电影里看过这样的蛋糕,但她还是不羡慕方方,秦老板的年龄可以当她的爹了。当爹的最近给方方买了套公寓,曹慧无意问了一句:“那公寓是你的名字吗?”方方一下便没了声。
“慢慢来,慢慢来,哪能一步登天。”阿龙拍了拍方方的肩,又朝每一个人扫瞄,“萧萧,再补一点腮红,公司出的化妆费,用不着你节约。”萧萧说:“我又不演媒婆,要两团猴屁股干啥子?"阿龙又看了两眼青青:“你这头发张牙舞爪的,要披就披,要盘就盘,抢装的时候又要乱。”抢装动作要快,模特儿中途换装,也就半分钟的时间。台上只有音乐不见人,当经理的最怕冷场。
“别怕冷场,今天是阿阳的主持,他最知道怎样压场。”方方懒洋洋地歪着身,打量办公室的水晶吊灯,透明的珠子闪着耀眼的光,“拉一对下来做耳环,漂亮的水晶耳环。我们正好有个系列叫‘水晶姊妹花。”方方的话还没落,模特儿都跑来拉耳环,拉得水晶吊灯像秋千。阿龙拦得了一个,却拦不了三个四个,只好抱着头高喊:“一群死女人!”
青青说:“知道你喜欢男人,喜欢豆芽。”
方方说:“你是青蛙,既在水里游,又在岸上活。”
一群人嘻嘻哈哈下了电梯,还没推开后台的门,便听见里面的尖叫像尖刀砍在尖刀上:“你这个流氓欠揍啊!我换衣服你跑进来打什么望。”
“我就是打望又怎么了,望见你春光无限又怎么样?”
阿阳的声音比女声还要尖细。女孩叫薇薇,娱乐城的客串舞者,薇薇舞艺高超,精力又特充沛,一个晚上赶四个场子,不同的夜总会和舞台,什么样的舞蹈都跳,从劲舞扭到古典舞,为歌手伴舞,在迪厅领舞……她自己说的:“看看场子里都是些什么妖怪,我这身硬打硬的基本功,就是睡上个十年八载也不怕。”孔雀舞是她的牌子,腰一扭,裙子一舞,每个动作都有神韵。
见模特儿涌进来,阿阳骂了两句,低着头,扭着身,媚里媚气跑远了。他最怕模特儿,她们人高马大,又讲不清道理,几句话不对劲,便三五成群把他按在地上,要不一顿粉揍,要不脱了裤子查豆芽。方方说:“薇薇你刚来不知道,你就是一丝不挂立在他面前,他也硬不过豆芽。”薇薇红了脸:“我就猜他是个豆芽,你看他男扮女装比女人都要媚。”
8
节目开始了。前台灯火辉煌,阿阳唱得深情万丈,后台却笑得百花乱颤,锣鼓喧天。曹慧捂住胸口对薇薇说:“你听见他在唱什么吗?”阿阳正在唱《花心》,那年头最流行周华健的一首歌。歌词本是“只要你愿意,只要我愿意,让梦划向你的心海。”不知是不是他的舌头太团,转不过来,居然唱成了:“只要你软心,只要我软心,让梦画下你的性爱。”
薇薇说:“他是不是在装怪?”青青说:“你还不知道,阿阳是板板乐队跳出来的,既可以装鬼哭,又可以装狼嚎。”
说起“板板乐队”,那可是重庆的一面风情画。“板板”是什么意思,重庆话死人,板板乐队嘛,当然就是死人乐队。重庆人办丧事最图热闹,灵堂一搭好,哗啦啦闹成一片,满场的人都在打死人子麻将。只听锣鼓一敲,电吉它一响,板板乐队表演开始了。如果死人是男人,那么歌手就高唱《爸爸的草鞋》、《不老的爸爸》;如果死人是女人,那么就低吟《梦中的妈妈》,《烛光里的妈妈》。当然也有男女通吃的歌《让我再看你一眼》、《真的好想你》、《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反正不闹到凌晨三点不收场。有一年冬天,阿龙手慌慌想找人赌,但正逢公安局抓得紧,好多场子都关门了。怎么办?出门当野孝子吧,帮人家守灵,灵堂上的赌局公安局从来不管,死者的家属正伤心着呢,你还要抓人?阿龙是在棺材边认识的阿阳,他见阿阳唱得痛不欲生,眼泪长流,还以为那棺材里横着的人就是他的亲爹。阿阳进了“帝都”,又施展了他的另种才能——男扮女装。阿阳当公的不好看,扮成母的却是巨漂亮,男人女人都喜欢,是娱乐城的开心果。
方方神秘地笑道:“阿龙和阿阳有一斗,两根豆芽斗开了后庭花。”薇薇笑得腰都断了,滚在地上直喊:“别说了,别说了。”阿龙冲进后台:“声音这么大,要造反了是不是?刘百万正在点阿阳的歌。”
“刘大哥今晚来了?”方方跳了起来。
“来了,我看见了!”萧萧也跳了起来,像贫苦大众欢呼解放军进城。刘大哥还有个外号叫刘百万,全市有名的大款,有次过生日,声势浩大,光模特队就请了十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证券让他发了横财,发了横财他最喜欢去夜总会一掷千金,听钱响的声音,眉毛都不动一下。有次他顺路来“帝都”看歌舞。当天上场的歌手、舞者、模特儿全都发了一百。曹慧那天还是第一次见刘百万,平日听了他这么多故事,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他的脸偏黑,皮肤偏粗,眉宇间的沧桑和桀傲不驯,是人世风雨中摸爬滚打的痕迹。阿龙说他才三十岁,曹慧不敢相信。他的身材倒是年轻的,英挺的,穿什么都好看,把他同那些大肚子款爷彻底分开了。方方常笑:“他钱包硬,下面也硬。”青青便问:“你试过了?摆来听听。”
薇薇常串场子,见多识广,在海霸王夜总会,她见过刘百万打擂,扭着一个台湾人吠起了劲,先是给歌手送花篮,送小费,主持人在一旁火上添油,两个人的干劲更大了,最后干脆让公关上台摔打茅台和威士忌,比比谁的声音响,台湾人到底没有响过刘百万。笑得最欢的当然是老板,他那些酒全是假酒。曹慧听了只觉得是罪过,她父母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三百元,极富或极贫看来都是命。
阿龙说:“刘百万呆会儿想唱《再回首》,要人伴伴舞,掀掀气氛。”曹慧心头笑,还不知是个什么嗓子,就把自己当了歌星?薇薇站了起来:“我去伴舞,我曾经跳过《再回首》。”青青说:“你哪来得及,下面马上就是你的孔雀舞了,不如让我去跳。”薇薇说:“你模特儿跳舞?”青青说:“你忘了?我在幼师就是学的跳舞。”方方笑道:“刘百万今晚唱歌,伴舞的小费肯定丰收,收不了一千,也能收两个二百五。见者有份,大家一起跳吧。”阿龙说:“胡说,排都没排练,冲上去跳大神啊?”曹慧心想,人有钱了,嗓子再左也有人捧场。古时候青楼的歌女,遇见有钱的公子,心头再有意,也知道意在言外,含蓄委婉。
阿龙最后说:“都别争了,慧慧今晚上,刘百万点的你。”曹慧红着脸立起身:“我根本就不知道怎样跳《再回首》。”阿龙说:“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让你踮起脚尖跳小天鹅,你跟着节奏舞几下。”正说着,舞台的音乐已经响了,刘百万也开唱了:“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青青说:“他妈的听不出来嘛,还有点姜育恒的味道。”
曹慧抓了件苹果绿的舞裙穿上,战战兢兢出了场,他已经唱道:“曾经与你共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他的眼睛对她笑了笑,她的心一下就静了。老师曾教过她《哭沙》的伴舞,《哭沙》和《再回首》都有抒情深沉的旋律,如果用《哭沙》的动作,谁又看得出来,只要跟准了节拍。那晚她发挥得很好,当他唱道最后一句:“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而她的动作却是《哭沙》里的“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任那手中泄落的砂像泪水流”。她塌下腰,身子前倾,腿后提,双手无助张开,却不自觉伸给了他,行云流水配合了他的歌声。她的手在他的掌心有一刹那的温暖和激动。台下面都是刘百万的手下,掌声拍得雷响,花篮堆成了长江,他的助手上台送了她一束花,花里面夹了一叠钱,她下台后数了数,整整三千。
青青后来哼道:“你哪来的狗屎运,刘百万游过方方的仰泳,也不过三千。”但是方方并没觉得亏:“他身材好,身体更好,那根鞭子是极品,抵进来舒服死了,害得我现在都在想。”青青呵呵笑起来:“看来我也得去开开荤。”方方指着曹慧笑:“你恐怕还得候她的下个轮子。”
就这几句话,曹慧对他刚建的好感全部坍塌了。他把模特儿当鸡,模特儿也把他当鸭,这是个鸡鸭共舞的世界,彼此间一场肉欲的欢腾,谁也不谈感情,哪怕有一点纯情和感动。阿龙进了门,朗声说道:“刘百万下个月过生,又请了我们,时装队舞蹈队都去,恭喜大家发财啊。”青青和方方同声问:“又要上歌乐山啊?”曹慧心头有个声音:“我才不去当疯子。”
9
刘百万在歌乐山有一栋别墅。
曹慧跟时装队去过歌乐山。那里有黄桷树的森林,遮天蔽日的黄桷老树,大都上了岁数,一边在落叶,落了满地枯黄的叶,一边又不服老,发了一枝又一枝的新绿,不分春夏秋冬。沿着山路朝前走,很快便到了松林坡,人称“黄桷树三百梯”。百年的黄桷老树下,一家家的辣子鸡店,重庆人的最爱。一大盆辣子鸡端上桌,红红的油,红红的辣椒。青青问:“鸡呢?怎么不见鸡。”阿龙说:“傻瓜,鸡在辣椒下面,大家快点整啊!”于是十多双筷子在盆子里翻来覆去。只有曹慧不动筷子,她皮肤敏感,一吃辣就长痘痘,只在一边喝豆腐鱼片汤。方方也长痘痘,但她快乐了舌头就顾不上脸:“大不了上台时朝脸上抹痱子粉。”曹慧看见窗外烟囱吐出来的浓烟直直熏上黄桷树,店子里的老板娘把一堆吃剩的辣椒倒在黄桷树下。阿龙说:“黄桷树迟早要被他们搞死。”
阿龙说准了。后来成都人笑重庆人,是些什么野蛮人,上歌乐山吃辣子鸡,把百年老树都熏死了。但歌乐山依然美丽着,它的松涛和林泉,幽洞和奇山,被开发成了旅游胜地。城里发了财的富人,看上了歌乐山的风水宝地,于是一棵棵的黄桷树倒下了,一栋栋的别墅起来了。
刘百万生日那天,在他的歌乐山别墅大摆盛宴,门口还站着穿旗袍的礼仪小姐。曹慧那天没去,她说不舒服,头莫名其妙地疼。青青问她:“去吃胡汉三你都不去,几百块的小费和演出费,你真的不要?”曹慧又找了个理由:“我要参加自学考试。”方方笑道:“我就知道你爱装,装知识分子。”阿龙摆摆手:“别扯把子了,钱都不要的是疯子!”曹慧说:“对,我是疯子,昨夜歌乐山下了暴雨,医院的城墙垮了,我是歌乐山跑出来的疯子。”声音明显带着一股子怨气。
曹慧是穷人家的孩子,思前虑后,说不出的隐忧,隐忧像过敏的红疙瘩爬满她的心。她想去自考,拿一个学位总是稳妥的,未来的路谁说得准呢。但是青青不同意:“读书把人脑子都读木了,有这个精力不如去扑一个大款。”曹慧笑道:“哪个大款不是人精精,他的钱这么好揪?”方方说:“大款的钱是不好揪,但大款绝对喜欢新鲜货,新鲜就那么一阵子,你现在不抓紧时间揪发条,等当了阿姨发条都够不着。”
但曹慧还是去自考班报了名。晚上演出,白天一大把的时间,每天在窗台上看西落的夕阳,她会想起她的青春,美丽年华,转眼就会消失在黛黑的青山后面。屋子空荡荡的,就她一个人。房子原是建筑公司的老宿舍,建在八十年代,公司租了几套作了艺员的免费公寓。四个人两室一厅,房子虽然旧了,但有独立的阳台和卫生间,卫生间还装了热水器,天天都可以洗澡。她和方方共处一室,隔壁是青青和萧萧,可自打方方当了台湾人的三奶,这屋子就让曹慧独享了。公寓在解放碑,走五分钟的路就到了公司。重庆人都知道,住解放碑的许多好处,女人可以逛街,男人可以打望,干什么都方便。财务自考班的教室也在解放碑,上午八点半的课,曹慧必须早起,青青她们睡到日上三竿,她不能。模特儿演出完了差不多半夜了,常有客户请吃夜宵,曹慧想着白日的功课紧,总是推辞,日子久了,便有人说她清高。
没几天阿龙找她谈话。“没别的,想跟你摆一摆知心龙门阵。”曹慧一听就知道有名堂。阿龙继续说:“模特儿里面,就你的裤腰带还勒得紧。”曹慧喝了一口椰奶笑道:“你想松我的裤腰带?”阿龙嘻嘻笑道:“我知道你不错,不过女人嘛,总不可能紧一辈子的裤腰带,那男女间的甜果子啊,你还没尝过吧?”曹慧也不怕他,把椰奶拉罐朝他面前一立:“你想教我怎样尝?”阿龙忙说:“哪里,哪里,我是为你可惜。”
曹慧知道阿龙是个业余皮条,方方当三奶就是他做的媒。后来台湾人告诉方方,阿龙吃了他三千块的梅(媒)花费。现在他又想吃曹慧的梅花费,曹慧好奇了:“他是谁啊?”阿龙没有立即汇报,只打擦边球:“他一直都想你,想你想得后脑勺长满了相思草。”
曹慧其实已经猜着了刘百万。那夜她为他伴舞《再回首》,不自觉地把手伸给他,两手相握的那一下,她也有电闪烟燎的感觉。她心头可能还是有点喜欢他,有点苦香,有点酸涩,像春天的黄桷芽含在嘴里的味道。可他为什么那么花心放浪,跟那么多人不干净过,她们都是她的朋友,她不敢再看他了,装着头疼也不去他的生日盛宴。阿龙今天提起他的名字,她的心慌得像无涯海天的一只船。他以为他是谁?这世上没他搞不定的女人?
他后来又睡过青青,青青也不害羞,还同方方交换体验,偏偏这些话贴在曹慧的耳边像嚼干了的口香糖,扔都仍不掉。青青说:“他现在也学精了,他不干我,要我伺候他,半跪在床上给他打飞机,还让我不停叫他殿下。”方方笑得很三八:“对,叫他殿下,殿下,你舒服了吗?殿下,你宝贝儿大得像蟒蛇的头。”青青从皮包里拿出厚厚一叠钱:“不过这殿下也没有白叫,足足一方死人子脑壳(一万块),你说那些公关要被放多少炮才收得了一方?”青青似乎很满足。但是曹慧怕,怕变成了青青,前面就是一条没有底的黑路。
她知道刘百万为什么找她,越吃不上嘴的羊肉越心慌。她没有出声,只是听阿龙说得白泡子翻翻:“刘百万最喜欢你了,说你安安静静,你不出席他的生日,他也没有生气。我告诉他你在读书,他说他喜欢读书的女孩,更难得的在这种环境下还有上进的心。”曹慧听着听着,心头有些欢喜,她觉得刘百万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杂菜”,有那么一点点的儒雅和温暖,可是她忘不了青青说的“殿下”,一长串镜头在她脑子里停不下来。她对阿龙笑道:“你不知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自考班的同学。”
阿龙听了,跺着脚喊:“浪费了,浪费了,什么男朋友,不是小白鸭吧?还不快点叉了,女人的青春比烟抽得还快!干事要有顺序,花开的时候找钱,花落的时候养小白鸭,顺序颠了,到时候哭也没用!刘百万说的,你若当他的女友,买一套房子给你住着,所有费用他开销,知道零用钱多少吗?”曹慧笑道:“一万吧?”“不,五万!”
曹慧听得气血膨胀,一个月五万,一年就是六十万,父母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有了这个钱,全家人都可以过上体面上层的生活。爸爸的肺病若是犯了,可以住最好的医院,弟弟不用担心家境,只想着考师范,那么好的成绩,他可以考自己心爱的大学。还有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多少酸楚,瑟缩的身子和心,现在可以松一松,在蓝天下舒展。钱是个罪恶的东西,但钱可以改变命运,没人会拒绝它。阿龙看见曹慧的眼睛亮了又灭了,声音涩得像柿子皮:“真的,那个男孩喜欢我。”他仰头吹了两口气,没精力再搅嘴壳子。可惜那五千块钱的梅花费,心痛也没用。
10
曹慧并没全说谎。有这么一个男孩,长得白净净的挺秀气,他叫苏元。他们是自考班的同学,苏元成绩很好,曹慧有什么不懂的题目,他三言两语就给她讲清楚了。有次苏元问曹慧在哪儿上班,曹慧说自己是“帝都”的模特儿。苏元笑道,难怪长这么漂亮。曹慧便问他在哪儿上班,苏元便笑说,自己是社会闲杂人员。后来曹慧才知道,苏元白天在解放碑一家照相馆打工,那是他表哥的店子。苏元心高气傲,高中时成绩也不错,可惜高考考砸了,也把信心给砸了。总算打起劲来面对生活,进了自考班,想快点拿到文凭,然后去外企上班,所以也学英语,他想财务和外语两个文凭一起拿。曹慧还是挺佩服他的。
上完了课,有时他会请她吃饭,她很高兴地答应了,说自己最喜欢大排档,味道比好餐馆还正宗,她其实在替他节约。十二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慵懒而温暖,喝一口热腾腾的蹄花汤,桌上的粉蒸排骨正冒着香气,她眯着眼睛看街上的人群和车流,感到生活有种暖人的惬意。冬天来了,满城的腊梅花,是这个城市最动人的风景。从南山到解放碑,一蓬蓬的清香无声地暗浮。大街小巷卖花的人,买花的人,心头都盈着温暖和芬芳。他去鲁祖庙买了一束腊梅送给她,她隔着横斜的梅枝看他年轻的脸,满世界的腊梅都在开放,她心头涌起暖亮的希望。
希望在第二年的春天就云散了。曹慧开始也没觉得什么不妥,既然她比他有钱,出门开销都由她包了。无意说出来,方方和青青都对她急:“说你养小白鸭你还跳,你看你那小白鸭长的什么样,瘦精精的像头病狗,人家萧萧养的小白鸭可有一身好皮毛,还会按摩,每天把她搓得舒服死了。”曹慧红了脸,萧萧的小白鸭能和苏元比吗?萧萧养成了习惯,总是喜欢傍老大款,养小帅哥。她和苏元是干干净净的爱情,“那些阳光下的露珠,月光下的鸟语和花香。我们纯真的爱。”这是苏元写给她的诗。她背过身子说:“我和苏元根本就没上过床。”这下方方和青青愣了:“还没上过床?他肯定有毛病!”
曹慧发现了另一种毛病,苏元这些天总喜欢找她借钱。一会儿是父母病了,一会儿是想去炒股票。曹慧借出去了三千,心头就开始擂鼓了。后来苏元再借,她便说:“你知道我父亲身体不好,明年可能做手术,我还有个弟弟就要高考了。”苏元冷笑道:“不就是三百块吗?哪就把你穷光了,你们当模特儿的钱那么容易。”曹慧说:“钱是容易,但那是青春饭。七年八年后,老了,败了,谁会稀罕你,这世界有的是年轻新嫩的脸。我到时候靠谁去?”苏元忽然火了:“我知道你嫌我穷,跟我多亲热一下你都不愿意,“帝都”那么多的大款,说不定早把你洗白了。”曹慧紫了脸,于是干脆撕破脸:“你这才知道啊?我早就被洗白了!”
连他都不相信她。曹慧回了家,看着苏元送给她的诗发呆,这就是她的初恋?诗是写在粉红色的情人卡上,断了行的浪漫,像蝴蝶飞落的影子,影子里有一圈抒情,一圈恍惚。她带着几分恍惚上了舞台,一不留神高跟鞋歪了脚,一屁股摔坐在台子上,高跟鞋也掉了。她听见全场“轰”的大笑像扑来的巨浪。音乐还在响着,表演还没完,她是应该狼狈冲向后台,还是穿上鞋子继续前走,两个选择在她眼前交织。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对她喊:“站起来,走!”她扭头看去,原来是飞飞,她坐在前排,正陪着一个半百的台商。曹慧得了鼓舞,站了起来,飞飞带头朝她鼓掌,力图压住满场的哄笑。曹慧扬了扬头,看见飞飞跑上台来,手捧一束灿艳的鲜花。她的喉咙一热,眼睛哗地就湿了。
艺人的工资有限,主要靠小费,还有鲜花的提成。比如说一束花,客人花四十块钱从娱乐城买,艺人就可以提成十块;一个大花篮要卖一百块钱,艺人就可以提成三十块。
那晚在后台,歌手和舞者都在骂:“今晚撞鬼了?没见一枝花影子,今晚的客人怎么都是杂菜?”曹慧忙举起手中的花:“今晚我开了花!”薇薇笑道:“你那花是不是梅花?”娱乐城的梅花嘛,顾名思义就是媒子花,内部的人假意给艺人献花,引得真花纷纷来,也算是聪明的促销。“今晚慧慧的花不是梅花,是铁树开花。”
曹慧扭头一看,原来是阿龙:“多亏飞飞会揪发条,从铁公鸡那儿揪出一把真花。”
曹慧卸了妆,想去找飞飞说声谢谢。阿龙拦住了:“飞飞和铁公鸡在包房,看飞飞今晚揪功如何。”正说着,只见服务员端了一瓶威士忌,还有两杯血红的饮料,对阿龙低声道:“飞飞点的。”阿龙一听,顿时笑飞了眼。那血红的饮料,曹慧喝过,阿龙说的“公关特饮”,红糖水添点什么番茄浆,一出台喊价八十八,凡是要了公关的客人都跑不了这杯水,公关一要饮料就点它。阿龙立的规矩。
11
曹慧第二天上班前,特意跑了趟友谊商店,东挑西选,选了一对银饰手链,主要是想对飞飞表表意思,花儿费的提成都是小事,关键是那个时候的鼓舞,感动了她好久。她摔在地上,那么多人看她的笑场,包括青青和方方,平时称姐道妹的,居然在台上笑得脸都歪了,算什么姐妹呢?倒是飞飞重情谊,她不过借过她一次口红,她就巴心贴肺地帮她。她知道青青方方瞧不起她,说她是廉价的鸡,有什么办法,各阶层都分了档次,彩鸡也可以嘲笑土鸡。
“你说什么?飞飞在医院。”曹慧听得脚板心发冷。阿龙摇头叹了一声气。昨晚在包房,铁公鸡对飞飞说:“你们公关不是想多揪钱吗?你若喝下这三杯威士忌,我赏你一千块港币。”飞飞头一甩,一口气喝了三杯,当场就晕了过去,被送进医院洗胃。方方说:“不过有几个臭钱,心也太毒了。”青青点了一根烟:“要是换了我,威士忌朝他脸上吐去,那要钱不要命的贱货也活该。”曹慧听得心寒,不是一样的人吗?她忙转头忙问阿龙:“飞飞在哪家医院。”
飞飞洗了胃,还在医院吊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窗外夜色昏黄,黄桷树沙沙地晃过,枝头挂了半个月亮。她听见有人喊了声“飞飞”,只当是在做梦,昨晚的一切都像梦。她睁了睁眼,是曹慧的脸,眼泪滚了一脸。好半天才哑着喉咙问:“你今晚不上班?”曹慧笑道:“就当自己给自己放假。”她转过身,打开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有刚出炉的九园包子,正冒着浓浓的香气。
曹慧今夜请假,不仅青青几个吃惊,连阿龙也吃惊:“你这个宝宝霜,白天去看她不行吗?晚上不挣钱了?你这一走,底薪,演出费,全勤奖都要扣,你没见方方的老公今晚要来捧场,每个人肯定又是一张死人子脑壳!”曹慧摇了摇头,一辈子要挣多少钱?钱买得到人生的快乐和良心的安稳?这世上总有种东西让人心暖眼亮,像透明温煦的带子,连到彼此的灵魂。
她们像姐妹一样闲聊,都是一些心头的,平时不太说的话。飞飞说:“姐,你不知道,我真的需要钱,我父母都是乡下人,老实巴交的尽被人欺负,我大哥打群架被抓了,至今还关在山上,怕他在里面受罪,总是要花钱打点,对不对?好不容易看见小弟争气点,不给家里惹事,我出钱让他去的驾校,结果上个月撞死了人,又把老板的车撞得稀烂。我这个当姐的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曹慧听得心酸,飞飞却说得很轻松,很随意,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那是一种没有办法的乐观:“你别担心我又是洗胃又是吊水,那铁公鸡已经怕了,答应给我三千港币,他还不算坏的,上次那群香港人才坏呢,要我们啃西瓜皮,十块钱一口。”曹慧说:“只有猪才啃西瓜皮。”飞飞点头笑道:“我也知道只有猪才啃西瓜皮,但我还是啃了,我只要啃上五十口,我妈就能买好几盒进口药,她总是喊胸口痛。”曹慧侧过脸去,眼睛已经含了泪,泪雾里看见窗外的黄桷树像把墨黑的伞,伞下斑驳的黑影是谁的隐秘。她曾经以为自己来自最底层的家庭,暗地里诅咒过命运,命运作不得主,还不是因为贫穷,其实这世上还有更贫穷的人。
谁不希望有个好命,如果投胎可以选择,谁不选择富裕仁慈的家庭,可爱美丽的女孩子,在父母的爱心中长大,童年的记忆里有芭蕾的白纱裙,莫扎特的钢琴曲,纯洁,健康,骄傲,一路都是阳光,从小学走到大学,遇见心爱的白马王子便谈一场风花雪月,不高兴了,伤心了,流几滴眼泪也是美丽。最后她们总能找到好人家的男孩嫁掉,过一种风平浪静,有尊严的生活。她和飞飞都没有这个命。
但是飞飞从不诅咒命运,虽然曾经想象过,若是生在小康之家,她也许会读大学,大学的林荫道上有可爱的男孩子追她。对于现状,她只是认命,甚至还能从苦难中挖出些乐子:“好歹老天赏我一张漂亮的脸,男人欢喜,自己看着也欢喜。你以为那些嫁了好男人的正经女人就是好命,听一听男人在我耳边怎么锐(取笑)他们的老婆——那么一张大饼脸,又黄又洼,还要抹红涂粉,就是推倒了重新装修,再粉个两刷子,还不是一盘豆渣!”曹慧听了,笑得胸口抽筋,但是心头也明白,男人再怎么损老婆,还是离不了老婆,老婆是他们立足社会的尊严和面子。他们当初娶她们,也是爱她们,她们的清白和善良,或者有财富,或者有家世,他们不可能随便在街上抓个女孩儿当老婆,只因为这个女孩儿有可人的脸和身材。男人喝醉了酒会有几分孩子气,几分兽性,但大多时候是精明的动物。
飞飞其实也懂:“男人不过是想在我们身上取乐子,既然出了血,就想着法子要赚回本。有些烂杂菜,你想象不出来的变态。”曹慧笑道:“是不是要你喊他皇上?”飞飞点头道:“男人个个都想当皇帝,皇阿玛,皇爷爷我都叫过,其实这都不算啥子。”飞飞的脸忽然阴了——她伺候过一个变态的皇爷爷,皇爷爷的要求稀奇古怪,丑态百出。她气得眼冒金花,本想踢他一脚,然后扬长而去,最后还是应了。因为他答应给她三千,三千是平常业务的十倍。她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她只能拼命揪钱,钱后面层叠的凶险,就只有平日里多拜观音娘娘。捱到弟弟独立了,哥哥出狱了,手上有个二十万,她便彻底洗身不干了,回到家乡的小城,开个不大不小的时装店,养活自己和父母。
曹慧知道飞飞的家乡,嘉陵江畔一座清静的小城。闲遐的时候,曹慧会拉飞飞去逛朝天门,逛累了,会去两江交汇的码头走走。爬满青苔的石墙上,三五棵黄桷树在墙上安了家,墙上没有土,遒劲的根须抓紧了墙,石缝里获取一点点营养,就长大了,长密了,不可思议的强悍和美丽,根与根纵横交错地狂舞着,舞出一道城墙的浮雕,浮雕静静地望着嘉陵江流进长江。
12
薇薇推开化妆间的门,赤红金绿的亮片刺得人眼颠狂,那是件低胸露怀的超短裙,连吊带也是用的光片,她脚尖一踮,踢腿一个旋转:“看我这身劲舞裙。”妖媚得摄人心魄。曹慧正在补口红,抬头望了两眼:“半红半绿,鬼都要哭。”青青说:“在舞台上就是要鬼哭的效果,越扎眼越漂亮”。方方说:“是给阿阳伴舞吧?你他妈的最知道怎样发财。”
阿阳是骗花的高手。都说他那张嘴生了盐(言),言子儿一串串,言不完的小费和鲜花。歌手的优势是能和客人交流,不像模特儿和舞者只有闭嘴的份。阿阳天生会言小费,像什么“这首歌我要唱给张大哥,祝张大歌财源滚滚,滚成了肥猪。”“这首曲我要敬给李大哥,祝李大哥蒸蒸日上,上到喜马拉雅山。”客人最喜欢他的幽默诙谐,不是千篇一律的吉祥祝福,每次总有人点他的歌,图个快乐热闹,人一高兴了,鲜花和小费就大大的发。
薇薇看准了苗头,私下找阿阳聊天,勾兑勾兑。阿阳开始白着眼:“你不是怪我望了你的春光吗?”薇薇说:“我皮包骨的,哪来的什么春光,你要是扮了女人,谁也比不过你的春光。”这句话阿阳听了舒服,立刻应了薇薇的伴舞。按“帝都”的规矩,伴舞能分歌手三成的花儿费。
方方说:“阿阳昨晚得了五个花篮,你也跟着发了。”“发什么发,发疥疮啊。”薇薇正对镜试耳环,亮晃晃的耳环有圆形,菱形,三角形;“花篮提得了多少成,毛毛雨没落地就干了。”曹慧知道,昨夜撒钱的是个女富婆,逞大方又逞不到底,只给阿阳一个人小费。青青把一个玫瑰结系在腰间:“还是男人大方,男人捧场不仅捧男人,更捧女人,女人永远不会捧女人。”方方说:“我认识那个女富婆,不知是三奶还是四奶,男人去海南炒房地产去了,她便天天去夜总会捧男人。”
音乐响了,是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阿阳先是男装,学着郭富城的步子跳上舞台,两只手挥个不停:“朋友们好,朋友们今晚好,我对你们的爱是爱爱爱不完。”曹慧对薇薇喊:“你还不出去,阿阳都开始唱了。”薇薇扭着腰,拉了拉后台的幕布,不慌不乱地转过头:“这个舞完了还要跳《小芳》,完了帮我梳两个麻花辫儿!”话一完,人也冲进了舞台,舞台上正响着阿阳的歌声:“风吹得路好长,一颗心晃呀晃。”薇薇裙摆飞扬,激情热辣,绝不辜负她的细腰和丰胸,一扭头,一展腰都在勾人。青青拉开一角后台的幕布:“太风骚了,看她勾得了多少小费。”
阿阳满脸的汗水,模仿着郭富城的经典动作,手掌转啊转啊,歪着头唱道:“对你爱爱爱不完,相爱原本总是这么难。”薇薇原地两个转,一个横叉劈在了台中间。顿时灯光巨亮,掌声狂响,五六个篮篮抬了上去。薇薇站在花篮边巧笑如嫣。方方瘪了瘪嘴:“像个发了财的卖花女。”
“谁发了财?四个花篮的梅花篮!”进了后台,薇薇紫着脸从前胸撕开了劲舞裙,光溜着上半身对方方说,“衣架上那个黑胸罩。”劲舞裙有自带的胸罩,上了钢丝,像装的秘密机关,会把奶挤得更高,不知情的人还当是波霸。薇薇下个舞蹈是《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她就不用挤那么高的奶,穿上村姑的衣服和肥裤子,还有一双红布鞋。薇薇因为刚才的劲舞用了大力,到了后台还在喘气。青青和曹慧各抓了她一半头发,胡编了两个辫子。薇薇还在气:“那梅花篮全是阿阳自送的!”方方忽然叫起来:“我的胸罩不见了?是不是阿阳偷了?”青青笑道:“阿阳才不稀罕你那钢丝胸罩,他喜欢厚泡沫的假大奶。”
“谁喜欢假大奶了,看老子的尖端武器。”阿阳换了女装,抬头挺胸挺进来,胸前波澜壮阔,气势磅礴。一群人笑得腰断,他居然用气球当胸。青青说:“你就不怕有人举根针朝上面一戳?”方方说:“我们先前笑紫玫瑰时装队,一出场带三个胸罩,还是比不过阿阳霸道。”正笑着,前台的音乐响了,是薇薇的《小芳》,薇薇把扎好的辫子朝阿阳脸上一扫:“你要再给我送梅花篮,我非戳你的气球不可。”阿阳尖着嗓子笑:“没有梅花,哪有真花,别辜负了我的深情啊。”
阿阳的反串其实很得客人的欢喜,客人到娱乐城不就是寻开心吗?时装表演的最后一个系列是“子夜梦回”,子夜幽蓝的光雾下,音乐悠长低回,像夜色里孤独的玫瑰,模特儿身着晚装亮相,有的斜肩露背像狐狸精,有的高雅端庄扮贵妇,谁也不知道有个男人混在里面。最后模特儿都走光了,只剩阿阳站在场中央,他尖声问客人:“我是不是最美的一个?”客人说:“你的大奶子最美,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合成的?”阿阳说:“人工合成的,材料相当便宜。”
众人哄笑。
曹慧看了一眼方方,一个挺聪明的女孩,如果心思用在读书上,也是应该成功。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路。“人生变化莫测,世事难料,六十岁前,谁又能说自己这一生是输了还是赢了。”这句话谁说的,刘百万说的。那天他在渝州宾馆搞了个庆典,邀请模特儿走场,吃饭喝酒的时候,他说过这句话。当时曹慧听得一愣,觉得这个人还挺深沉的。
从渝州宾馆走秀回来没两天,青青就跟阿龙闹僵了,方方几个也站在青青一边。曹慧两边都没搀和,不就是那点出场费吗?一个人一百,阿龙过了好久都不结。阿龙也有他的理由:他刘百万冲面子大方,给你们的小费给得痛快,那是秀给外人好看,对公司却是拖账赖账,像一头没长骨头的赖狗。
13
黄桷树还是随大流发了芽,鲜绿鲜绿的嫩叶像春天的眼睛,看得曹慧发慌。马上就要自考了,自考班的老师好心对她说,你过关没有问题,但要考好还得努力。你又没有经验,以后出去找工作,单位还是要看你的成绩。于是曹慧向阿阳请了两周的假。阿阳笑道:“你去吧,反正你迟早是要当高级知识分子的。”曹慧从来没想过高级知识分子,只是模特儿这碗青春饭没有安全长稳的感觉。方方还是那句老话:“抓一个对头的人,狠狠揪一笔,钱在手头了,就安全长稳了。”
曹慧笑了笑,静下心去弄她的考试。等她从考场回来的时候,世界全变了。阿阳灰起一张脸,声音像断了气:“我以为你也一去不复返,跟着她们叛逃了。”模特儿集体逃跑了不说,还把飞飞也裹跑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大爷”。有些假打的大款也不自觉,在娱乐城消费了,居然打起了白条。阿龙想着业务,也就算了,但艺人却管不了这么多,嚷着要结花儿费,阿阳说:“等过些日子吧,客户打了我的白条,我也只有给你们打白条。”拿不了钱,谁高兴啊,于是新账旧账全都拉出来晒咸菜。方方说:“花儿费倒也可以等,上个月我们去重宾的礼仪还没结。”萧萧紧跟着说:“还有英美烟草公司的售烟活动。”青青居然拿出一个笔记本,慢悠悠地念:“三月一号,最近的一次,是渝州宾馆的刘百万……”
不知道她们是临时决定,还是蓄谋已久。民族路上有家新开的夜总会,叫“夜王”夜总会,她们一群人已在“夜王”安营扎寨。阿阳问:“她们跟你住在一起,你平时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曹慧笑道:“你当真她们跟我住一块儿,她们说那个破房子比猫窝还不如,只当临时的旅店,大多时候都住男朋友家。”阿阳呸了一声:“一群烂婆娘!到处乱卖X。”曹慧又问:“飞飞怎么也飞了?”阿阳哼道:“她们是存心拆我的台,挖我的墙角。”飞飞在帝都的时间长了,越来越知道怎样打扮,打扮得像个纯情的处女,越来越知道怎样说话,非常艺术地揪发条。阿阳正打算把她培养成“帝都”的头牌,结果成了敌人的头牌。
阿阳摊了摊双手,皮笑肉哭地问曹慧:“那你打算怎么办?”曹慧说:“只要你不放我,我还是愿意留在“帝都”。”她住了这么久的免费公寓,生活与学习都上了轨,安安稳稳的日子,跳什么槽。阿龙长长叹了口气:“只有你是个好姑娘,什么方面都好,难怪刘百万对你念念不忘。”
又提起刘百万的名字,曹慧想起云烟弥漫的戏中人。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黄桷树出神:“他像是好久没来“帝都”了。”阿阳笑道:“听说刘百万在海南大搞房地产,不搞一屋子的金娃娃他是不回家。”曹慧说:“现在好多人都去海南,男的女的都有。”阿阳说:“是啊,男的去海南找钱发财,女的去海南全当南下干部——黄色娘子军。”曹慧说:“你怎么知道全是黄色娘子军,我有个表姐就在海南的写字楼。”阿龙哼道:“不都是一样的卖,有的零售,有的批发,有的在路口贱卖,有的在宾馆讨价还价,还有的在老板办公室劈开了大腿——你当她是高级白领?”
九十年代的海南,总会引发关于财富爆发的想象,它还是个暧昧潮湿的符号——再清白的女孩去了南方,回了家,也摆不脱五颜六色的眼光,哪怕她是自立的,干净的,有才华的。青青曾经问过阿龙,能不能带队伍去海南演出?阿龙笑道:“那边解放得很,全是光溜溜的脱衣舞,模特儿和舞者还要坐台,你敢不敢上?”青青说:“坐台怎么了?我坐!一小时一千块。我是模特儿,档次不一样。”阿龙说:“你还当你是名模,名模还不是一样的注水人肉!”曹慧当时听了,心里说不出的焦灼,这个场子真的不能呆了,真不知道外人怎么看我们。她还是个处女,恐怕以后也有人说她用的自来红。
但她又能怎样,书还没有读出来,家里还是需要她,上次母亲在电话里婉转说出想装修房子。房子也是父母的面子,她马上就寄了三千块。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心累身累,如果有个坚实的胸膛靠靠,她会觉得温暖踏实。她想起阿龙上次说的六十万,刘百万愿意一年租她六十万。她对着玻璃窗看自己的脸,青春的脸映在繁茂的黄桷枝桠上,黄桷树老了,才有了盛大的美丽,脸老了呢?阿龙一直都在提醒她,守着那张处女膜还是有好处,但得趁鲜嫩的时候卖个好价,只怕脸老了,它也贬值了,最怕是被小白脸白白骗了。曹慧幽幽笑道:“小白脸没骗着,我还是守住了。”
阿龙总算拉到了正题:“模特儿现在就剩你一条么鸡(麻将术语,一条)。”曹慧马上说:“我可以给歌手伴舞。”阿龙点点头。他并不打算再招时装队,搞了两次,心都伤了,别成了人家的培训基地,干脆喊外面的模特儿,效果好就多演几场,效果不好就走人,反乐得自己轻松。轻松是轻松了,但也伤了不少元气,比如外面的庆典和礼仪,那些轻松省事的好银子,暂时没了他的份儿,气也没有用。
14
曹慧和飞飞坐在黄桷树下的铁椅上,手上都拿着一瓶酸奶。曹慧说:“我知道你去了夜王夜总会,这么大的一件事,怎么招呼都不给我打,还说把我当姐呢。”飞飞急急地说:“我给你打过传呼,你没有回。”曹慧说:“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现在白天也忙了,除了上课,还在帝都当会计。”帝都餐饮部的经理跟阿龙关系好,这份工作是阿龙推荐的,虽然是份临时工,但好歹可以挣些经验,也算是帮了曹慧一个忙。阿阳为什么帮她,接触了这么多人,似乎只有曹慧最顺他的眼。
飞飞笑道:“因为你听话,从来不闹。阿龙这个人什么都好,可是一见点钱花花,就成了歌乐山上的疯子。青青告诉过我,模特儿伴餐的演出费两个月都不结,花儿费更是悬成了氢气球。就说我们当公关的吧,饮料,酒水说好是要对劈的,最后结账总要少斤短两。其他的公关傻乎乎的,我留了心,每晚上回家都记了账。”
曹慧从来不记账,阿龙给多少她就拿多少,有时候去菜市场买水果,明知道小贩耍了她的秤,她也不会重验,只要自我感觉对了头,出的钱与买下来的水果差不离就成,何必算得那么清呢。阿龙或许贪污过她的演出费,但阿龙也给了她很多好处。这复杂繁富的世道人情,怎能用钱来比量?阿龙给她找的会计工作。父亲来城里看病,她摸不着医院的门,是阿龙出面找的好医生。阿龙还给她的宿舍安了电话,重新装了防盗门和热水器,尽管是帝都的钱,但受益者却是她。就算是相互受益,彼此的心也离不开信任和依靠。她需要阿龙。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她不想重新去适应。
夜王夜总会早就想挖娱乐城的墙角了,还没有开业,私底下就派人去套青青、方方一群人。曹慧问飞飞:“你是怎么被套上的?”飞飞说:“他们也需要公关,开的底薪比阿龙高,酒水的提成更高。”夜王夜总会雄心万丈,想长成解放碑的大哥大,在装修上舍得下血本,尽显贵族气息的欧式宫廷风格,纯进口的音响功放设备,还四处招兵买马。他们选来的公关漂亮是首要,但也得有素质,既能歌又擅舞,还懂礼仪,让客人在夜总会大把大把花了钱,下次还想来。飞飞说:“我们白天都在培训,有个老师是歌舞团的,还有个老师是播音员,教我们普通话。”
飞飞后来就忙了,成了夜王夜总会的红人。夜王有“四大名妓”,飞飞也算其中的一名。飞飞进了夜王就改了名,似乎要与过去决裂,现在人们都叫她玛丽娜。玛丽娜轻易不出台,能让她出台的人,都是能呼风唤雨,打雷闪电的人。阿龙听了嗤笑道:“安了个合资的名字就变了名妓,这年头麻雀补补X,擦几根长羽毛也可以装凤凰。当初在帝都不就是一只土鸡吗?三百块钱就把她压爽了。”曹慧道:“那又怎么了,人这辈子总在变的,别忘了飞飞是什么地方的人!”阿龙吐了一口烟:“怎么了,不就是个广安的农民妹?”嗝嗝地发出一阵魔鬼的烂笑:“嘿嘿,你还真当她攀了皇亲?”
曹慧知道飞飞读的书不多,志气却高远着呢。现在她把场面见多了,早不是那个想在大城市掏点银子回家开店的乡下妮子。手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还是一件稀罕物,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飞飞早就武装上了。那天她给曹慧打电话,说有件急事找她。曹慧是坐出租车去的南山,那里离“云岫楼”很近——蒋介石抗战时在重庆的官邸。郁郁葱葱的黄桷林荫中,一栋一栋的小洋楼,楼里都养着私家的凤凰吧?曹慧忽然笑了。室外的阳光很温暖,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喝咖啡,飞飞喝咖啡的动作很美,像是经过了训练,跟外国电影里的阔太太一个神态。飞飞早就不坐台了,连客串都不去,是被人家包了。
主人是谁?曹慧问她。飞飞眼睛有些闪烁,最后才说是个本地的老大款,靠证券起的家。曹慧感觉飞飞在说谎,但也不好戳破它,飞飞肯定有她的难处。飞飞变了话题,问曹慧最近怎样,曹慧唉了一声,父亲老病犯了又住院了,弟弟转眼就要高考了。
飞飞“哗”地一下打开抽屉,抓出一大把钱,张张都是一百,推到曹慧眼前。曹慧傻了眼:“什么意思?”飞飞说:“看得起我就拿着,你跟着阿龙那个死杂皮能有几个钱,你又守着那层膜,不开发野生资源。你看你身上穿的裤子,还是去年在朝天门买的。”反正是铁姐妹了,曹慧也没推,打开皮包就收了。
保姆从厨房端出一大盘水果,菲律宾的香蕉,泰国的芒果和枇杷,又问飞飞:“今天中午吃什么菜?”飞飞冷着眼说:“随便弄几个菜,但豌豆尖必须新鲜。”保姆只好出门去买。人一走,飞飞便放开了声音:“什么保姆,老头子安的猫眼,上次去城里见阿阳,想换点黄货,她一直盯在我后面,巴不得我挖了崽,好去老头子面前领赏。”
飞飞像是憋坏了,叽叽呱呱了一大堆话,她在跟老头子相好的时候就去医院植了皮——处女膜。过夜时见了红,老头子感动得热泪盈眶,还送了她一幅自作的书画,这幅书画挂在客厅的东墙,是几朵水墨的荷花,亭亭玉立的样子,还有他的亲笔题字——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莲而不妖。两个人歪着头看画,眨着眼对视一笑,笑得像爆裂的玉米花。
15
那年重庆的夏天特别热,热得杀人,四十二度的高温持续了一周,持续的伏旱中,城区的草木活活晒死了。只有黄桷树聪明,知道保护自己,减少水分蒸发,在盛夏的暑光中落了满地的绿叶子。曹慧捡起一片叶子,在异样的青绿里看到反常的前兆。她不敢相信,飞飞出事了,被公安局抓了!是阿龙告诉她的。知道飞飞的情人是谁吗?曹慧听了名字,吓得直抖搂,难怪飞飞不敢亮牌,原来是这个城市的一名高官。曹慧第一个念头就要去见她,总得想法子把她救出来。“救她?”阿龙一脸的幸灾乐祸,歪起牙齿说:“鸡就是鸡,飞上了高枝都抓不稳,跌下来成了落汤鸡。”
远兜近转,阿龙只说了个大概,那名高官平时清高孤傲,自以为上面有靠山,得罪了不少人,结果不小心被以前的冤家洗白了,什么贪污受贿,购豪宅,养情妇,顺藤摸出了飞飞,那可是最好的人证。谁敢去保她?
曹慧六神无主抓不了桨,脸惨黄得像得了肝炎。阿龙说:“你真的想救她?”她点了点头。他不出声抽了几支烟,空气闷得出不了气,过了好半天,他吐出一串烟圈:“死马当活马医,去找刘百万看看,他这个人门路广,黑道白道都能走。”一股子冷气沉在她的脚底,她看见阿阳的眼睛闪过阴狡的笑。
刘百万的房间冷气开得很大,厚厚沉沉的窗帘挡住了窗外凶狠的阳光。他对她笑道:“曹小姐,不容易啊,这么热的天,让你亲自来敲我的门。”曹慧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笑得很平静,也很泰然:“既然阿龙都给你讲了,我也不想罗嗦,只要能把飞飞救出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刘百万站起身来,忽然蹲在她的面前,两手合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曾经出那么多钱你都没理我,如今为了一只鸡,你就不可惜自己了?”曹慧摇头低声说:“她不是鸡,她是我的妹妹,如果你把她当鸡,我也是鸡,只不过是有层处女膜的鸡。”
刘百万长叹了一声气,起身拉开了窗帘,满屋子汹涌的阳光,心和眼都亮涨了。他一直以为女人都是婊子,张开嘴要钱,闭上嘴也要钱,撒娇卖媚是要钱,张开大腿更是要钱,今天总算长了见识,这世上也有侠义的女人,为朋友一样刀山火海。他对她说:“我会尽力帮你,有了好消息再说,你先回家吧。”
就这样了?让她回去,她愣愣地看着他,她以为今天他至少要和他上床,这是他帮忙的首要条件,不管是否成功,以后还有二次,三次。她都做好了准备,可他让她回家。她坐在沙发上没有动,脑子在飞快地转,她以为他在报复他,报复她曾经对他的拒绝。他那么一个骄傲的人。她应该主动一点。飞飞还在里面下落不明,或许正在受罪,她一想就心颤。
“刘大哥,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我当初不懂事,你当大哥的就别计较。”她站在他面前开始脱衣服,嘴里一直在说:“把飞飞救出来,把飞飞救出来,你就是我们的恩人。”她姣美饱满的身体,刘百万先是一震,随即懂了她的心思,眼睛睁得像张飞,声音如晴天的雷打在头顶:“婊子,穿好你的衣服,老子不是动物!”曹慧不知道,他平生最恨被别人利用。
第一次被人骂了婊子,曹慧惊得像触了电,咬着牙齿,还是止不住满脸的泪。他的脸已经柔和了,走过去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一个扣子一个扣子给她扣好,动作干净轻快,像父亲给年幼的女儿整装,她甚至希望他的动作慢一点,甚至希望他抱一抱她,说几句温存的话,她满怀的酸楚、委屈,还有感激,堵得她心慌意乱。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温柔地一笑:“外面太热,我送你回帝都。”
曹慧回了帝都,眼睛还带着一点潮红。离演出的时间还早,好多艺员都没有来,阿龙便大着胆子对她笑道:“刘百万不会亏待你的,第一次有点疼,以后就舒服死了,如果没有还想得慌呢,你看青青几个早就成了饿狼。”曹慧理也不理他,自顾拿出化妆包来,然后对着镜子打底霜。心想你这个拉皮条的,私底下吞了多少。她从镜子里望着阿龙冷笑:“刘百万开了我的苞,你拿了几张梅花费?”阿龙这个老杂皮,脸居然红了,掉过头说:“我拿什么拿,我是好心帮你,你还臊我的皮(丢脸)。”
16
曹慧躺在床上,一夜都没有入睡,白日的场景划成暗黄色的碎片,在她眼前闪过来,滑过去。刘百万,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可思议的神秘,带着几分柔情和侠义,她的心怦然亮了,那些涌动的情思,朦胧的、温柔的,在半梦半醒的时空里舞蹈,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串铃声,电话铃催醒了她,是刘百万打来的。
他约她又见了面,在市内一家安静的茶楼套间,他和她还没谈两句,进来了一个中年人,曹慧看他大热天还西装革履,墨镜皮鞋的样子,还当是刘百万的律师。刘百万对她笑道:“你以为我们敢打官司,这件事最好安安静静地化了。”刘百万让曹慧称来者汪先生,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他。
那年的秋天很安静。好事的人们伸长了脖子,期待着一场轰响的政变,但是风吹在脸上很温柔,蓝天上的太阳依然温暖慈祥。嘉陵江边的黄桷树,一边落叶,一边发芽,一边是满地的落叶,一边是青绿的枝头。飞飞说:“广安有种竹子叫慈竹,同黄桷树一样,也是边落边长。”曹慧说:“你还是回广安吧,三年五载的别跑重庆了,你这次能够无灾无难出来,真像沾了菩萨的光泽。”飞飞默默地点了点头。
黄昏的江上,静默里含着躁动,两三艘货船发出呜呜的声音。嫩红的落日像是水晶做的,却掩不住忧郁的黯淡,惶惶地望着她们和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江岸,有长长的青石梯、高高的石城墙、幽深蜿蜒的老巷子。老巷子里的油辣铺,草药店和茶馆,热闹了多少个世纪,还有水码头的吊脚楼,楼里住了三四代人家,转眼都要飞灰烟灭,成了记忆。
曹慧对飞飞说:“临江门要旧城改造,全部重新开发,开发出一座巨大的城中城。城建好了的时候,我们身周的房子,石头,还有这几棵黄桷树都会不见了。”飞飞说:“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楼。”曹慧只知道那座楼叫“魁星楼”。飞飞便问:“是刘百万告诉你的吧?”曹慧点点头:“他的公司也有项目。”飞飞又问:“他对你好吗?”曹慧脸一下飞红了。飞飞叹了口气:“姐,你不说我也懂,你是为了我才跟了他,他先前开了那么高的价你都没理。”曹慧说:“别提这些了,我真的喜欢他。”
她看见飞飞一对困惑的眼睛,知道说得再多也是越描越黑。她真想大声告诉她:“我们是在相爱!”可是谁相信她的爱呢?
17
她不再叫他刘百万,也不叫他刘大哥,她叫他本名刘川,有时候会轻柔地喊他一声:川哥哥。他们就像这个城市里一对普通的恋人,他会送她喜欢的花。那一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唱得城市发了颠,但她告诉他,她只爱百合。他牵着她的手穿过解放碑,汹汹的人流,狭窄的路面上车水马龙,一阵风,一阵尘烟,卖羊肉串的新疆人,又在吆喝葡萄干;小贩们在黄桷树下摆了一溜的桌椅,坐着站着的人,交谈着什么,满足地笑了,大口吃着凉皮或酸辣粉;“重百”门口堆满了人,不知哪家厂商又在促销,花花绿绿的传单,喇叭响痛了耳朵。曹慧仰了仰头,黄桷树的青枝绿叶透出城市上空白白的云,她的心静了,城市也静了,只剩下她和他。
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多,她喜欢靠在他怀里和他长聊的感觉,贴心贴肺温暖的感觉,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想象和好奇,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对于从前的苦难,他从没抱怨,总是淡然一笑。他出身在偏远的永川乡下,读书还争气,考进了永川师专,算是跳出了农门。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可女孩儿嫌他来自农村,心头总是疙瘩,哭了几场,最后还是离开了他。毕业后,分配在县中学,教了三个月的语文就辞职了,父母哭着劝他也没有用。他知道自己会闯得出来。资本的原始积累是最艰辛的,甚至是血腥的。他曾经租车到江津拉过广柑,拉到重庆城想卖个好价钱,结果太阳一晒,广柑居然蒸发缩小了,他还没有开卖就短了斤两。后来又卖百货,到成都的荷花池批发市场进货,为了节省费用,他买晚上的硬座去成都,白天办完了货,扛着两个大包又坐晚上的硬座回重庆。下了菜袁坝火车站,又遇上一群土匪,他奋力还击,还是被捅了一刀。匪徒虽然抓获了,刀痕却留在了他的左臂上。她的泪滴在他的伤痕上,求他不要再说了。他拢了拢她的头发,温柔地说:“下面说的是喜事,保证不让你伤心。”他后来生意上了路,业务越来越大,他舍得花钱,私交的朋友里也有头面的人物。后来朋友通给他消息,快去买股票!快点,再快点!他没有犹豫,几乎砸了大半的资产。结果呢?他几个晚上无法入睡,口袋里的六十万已变成了六百万!走路都像在做梦,他甚至有些后怕,最后去了黄桷垭的涂山寺,在寺庙的钟声和黄桷古道的浓荫里,总算找回安静的心。
人生就是一出戏。他说得心平气和,她听得心平气和。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做爱。静夜的河流飞过一只蝴蝶,蜕变的女人像刚开的花。她满心浓醇的喜悦和感动,没有传说中夸大的撕裂和血痛。清晨的阳光照在她恬静的脸上,眼睛里流淌着温柔的爱。她贴在他的怀里,笑着问他:“我是你的二奶还是三奶?”他捏了捏她的脸:“你只能做我的太太,唯一的太太。”她背过脸去,眼睛一阵热,她在开玩笑,而他却很认真的,认真得有些沉重:“我一定会娶你,但是要把海南那堆烂事了结。”
曹慧去公司找阿龙。她说:“我想请长假陪陪他。”阿龙听了呵呵笑道:“干脆就直接辞职吧,你现在已是金丝凤凰鸟。还是当女人快乐啊,身骨朵儿通畅了,还可以拿数数儿(票子)。喂喂,刘百万一个月给你多少匹马?”一匹马是一万块,这是他们的行话。曹慧哼了两声,只觉得恶心,清晨的好心情全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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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川是个要强的人,心傲而又敏感,业务上的苦,他从不对曹慧说。这些日子,他常飞海口,每次回家,眉间的皱纹又深了,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好几个深夜,他独自起床,靠在阳台上大口吸烟,层叠的烟圈融进了夜的虚无,窗外是无涯的漆黑的天,星月都没有。曹慧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没有察觉,她也没有惊动他。
她不多言,只是给她煲汤。老鸭汤、砂锅鱼头汤、香辣排骨汤,满屋子居家的汤香,还是驱不散他的愁容惨淡。有天她问他:“当一对普通的夫妻很难吗?过简简单单的日子。”他摇头笑道:“如果退回十年还可以。”他对她说过,如果不能轰轰烈烈娶她,那就干脆不娶她。为什么?他坦承了自己的弱点:“只能上,不能下!”她不解:“当初你卖百货,又被匪徒打劫,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他说:“那是从前,这是现在,那时候朝上奔,再苦再累心头也有希望。”她沉默了,不知道怎样说,他摇摇头。对她只有笑:“我最爱的女人,为什么在我最霉的时候……”她忙捂住了他的嘴:“你其实知道我的心,就算你一贫如洗,我也要嫁给你。”他搂紧了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筋脉里,她也拼着劲往他的身体里挤,最好被捏成沙,融进他的身体里,永远也分不开。深夜里,他对她说:“慧慧,如果有天我离开了你,一定有我的原因。”两个人都泪流满面,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他终于离开了她。趁她熟睡的时候,枕边留了一张50万元的存款单,还有一张房产证,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她失魂落魄地四处翻找,他应该留给她一封信,哪怕一句话也好啊,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红着一对眼睛找到阿龙,阿龙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亲人。办公室里,阿龙正对着电话狂喊:“你先歇着,我马上领群兄弟帮你摆平。”原来方方出了事,那个台湾大款是个假打,给了方方十万的存款要分手,结果存款里面只剩了二百五。
曹慧的故事只听了一半,他抱着头跳了起来:“上当了,上当了,你们怎么都遇到了杂皮!”曹慧瘫在沙发上,失神地望着阿龙:“我宁可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只要他能回家。”阿龙一阵跺脚拍巴掌:“砍脑壳的,你脑子长了油菜花,还不跟我快去一趟银行,看里面抠得出几个二百五。”
钱是实扎扎的五十万。阿龙为曹慧松了口气:“看来那房产证也是真的了,不用找律师核实。”银行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曹慧也顾不了羞涩,掩面痛哭起来。她太了解他了,他早就做好了计划,她知道再也见不着他了。阿龙一路都在安慰她:“有什么好哭的,解放碑的三室一厅,装修都花了二十万,你算算,你已经成了个小富婆,你掉的那层膜也算值了。”曹慧揩了揩眼泪,心情稍稍静了下来:“阿龙,我说的真话,你若是能找到刘川,我把那套房子给你。”阿龙的眼睛闪了闪,嘴唇歪了歪:“这样吧,等我把他找到,你给我十万。”
阿龙后来细想,也觉得刘川蒸发得蹊跷。他把包围圈缩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海口,另一个是他的老家永川。派去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父母,虽然是乡下,他父母的院子却典幽阔朗,像旧时候的财主,那是刘川在发达的时候孝敬的父母。父母告诉来人,刘川的生意很忙,从不回家,不知他人在哪儿。为了省成本,阿龙也不愿派人去海口,只是在电话里托了几个朋友。
为曹慧忙碌的同时,阿龙也及时帮了方方,尽管方方曾经背叛过她。“这条烂滚龙,以为重庆女孩好打整?不把他洗刷洗刷他要飞起来吃人。”他带着方方、青青,喊了帝都的几个保安,操了家伙,开了一部车去厂里讨债。结果台湾人早跑了,两个经理出来打圆场,怎么办?阿龙也不是好摸麻麻鱼的,他一脚踢开了仓库的门:“你们都给我搬,凡是值钱的东西统统搬到车上去!”
那天曹慧看见阿龙的办公室像开了百货店,一捆捆的纺织面料、丝绸面料,一叠叠的貂皮、狐狸皮、兔子皮,门后还散着几大箱子的西装西裤、衬衫牛仔裤……阿龙把一件真丝睡衣扔给曹慧:“算是你的了。今晚我们出去庆祝。”曹慧摇摇头,满眼的凄寒。他拍了拍她的肩:“别苦菜花了,我会帮你找到男人。”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他收到一封来自海口的快件,里面有半张《海口日报》,日报上有则消息,因为复杂的产权和不清的债务,烂尾楼的开发商从四十层的楼顶一跃而下。快件里面还附了一封信,信里证实了开发商的籍贯和姓名。
阿龙眼前一阵白,恐慌地抬起了头,曹慧正含着悲喜的笑,一步步向他走来。窗外的阳光很好,黄桷树绿得发亮。他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桌上的材料扔进了废纸篓:“走,今晚请你们整啤酒鸭,青青领着那帮叛军全部回家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