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08-09-28罗培林
老高退休那天,全局领导和干事都陪他拍了留念照,然后又在市里最豪华、最高档次的“聚贤阁”设宴举行欢送仪式。席间新任局长致了欢送词,大意是老局长光荣退休了,可以回家尽享天伦之乐、安度晚年了……后面的话,老高一句也没听进去,尽管新任局长把他吹捧了一番,尽管大家情绪很是热烈,尽管欢送仪式特别隆重,老高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这场面很凄凉,他很想哭,很想大哭一场。
第二天早上,老高仍然7点准时起床,洗漱完毕,夹着公文包去上班,急急忙忙走出门,忽然想起:自己不是退了吗?于是,他就满腹惆怅地长叹一声,很不情愿地转回屋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望着屋顶发呆。
老高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只知道上班,处理公务,工作之外的事,他什么也不会,比如喝酒、打麻将、写字、画画什么的。因为他没什么业余爱好,所以他就缺少了朋友,这就使得他在退下来后感到更加孤独、寂寞。偌大的一座房子,三室一厅二卫,空空荡荡就他一人,老伴两年前就去世了,儿子又在老家A县工作。他在位子上的时候,每天忙忙乱乱,一直没觉得这屋子如此空洞,这生活如此无聊。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老高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孤魂野鬼,没有任何目标到处游荡……他吃饭没胃口,看电视没心思,读报纸眼睛花,睡觉睡得腰痛腿抽筋。
这天早晨,老高洗漱完毕,对着镜子照了照。他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大跳,此时的他要比退休前老了十多岁,胡子拉茬的瘦长脸到处都是刀刻一般的皱纹,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叹了口气离开镜子,来到厨房,在电磁炉上热了杯牛奶,漫不经心地喝着,想着心事,妈的,司机小李那王八羔子,再不来下棋了,厨子老王那老家伙也不给咱送好吃的了,来串串门还可以吧!妈的,退了一年了,单位那伙小子没一个过来看看、走走,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啊!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回家,回A县老家。儿子在老家A县教育局当副局长,前不久去省党校学习去了,学期两年。他想回去住一段时间,那里也有他的房子,虽然给了儿子,可当时有约定,他退休后有权回去居住。儿子患有先天性不育症,多年前就与前妻离了婚,然后又找了一个离过婚的美容院老板为妻,那女人还带了一个十多岁的儿子。他隐约觉得儿子二次婚姻不是很幸福,儿子在电话里提起家事总那么轻描淡写,不愿多说。那女人也是自己的儿媳妇,那孩子虽然不是他老高家的骨肉,进了高家的门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孙子了。他一个人孤独、无聊,还不如回去住一些日子,彼此还有个照应,也许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说不定,老家才是他的安乐窝哩。于是,老高决定,回老家住一个冬天。
老高打的来到长途汽车站,随即就坐上了前往A县的丰田大巴。三个小时后,老高顺利地回到了久别的老家。他下车后步行往家走,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楼房都是如此的熟悉,这是他生活、工作过三十多年的地方,这里曾给过他很多欢乐、幸福。他仿佛又看到爱妻拉着儿子站在门口等他下班回来,笑盈盈地将他迎回家,扶他坐在炕头中央,摆上小方桌,端出早为他做好的香喷喷的荞麦圪坨羊腥汤……
老高不知不觉来到自己家门口,三间楼板正房,两间小南房,依旧矗立在眼前,不同的是这座房子明显是刚装修粉刷过的,比原来气派多了,两扇枣红色大门紧锁着,院子里有小狗汪汪狂叫,看来儿媳没在。老高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儿媳的电话。他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儿媳在那头淡淡地哼道:“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半小时后,儿媳开着一辆红色“QQ”回来了。她修长的身材,披肩直板长发,穿着时髦,看上去根本不像四十岁的人,倒像一个二十多岁的摩登女郎。她平平淡淡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便打开大门让老高进了屋。
老高缩在沙发里喝着儿媳妇倒来的白开水,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变成一个瘦弱干瘪的老头子,就像一根弱不经风的麻柴棍儿。
“真没想到,你能回来……”儿媳妇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用小勺搅搅,慢条斯理地说。
“多年没回来了,很想回来住些时候。”老高好像在自言自语,心里却想,我的家我怎不能回来?
儿媳妇喝了口咖啡,“啪”一声点燃一支香烟:“你抽烟吗?”
“我不会,谢谢。”老高被她那架式吓了一跳。
“你打算住多长时间?”
“一个冬天……”
“那好吧,你今晚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明天,我叫人拾掇一下南房,你住那里方便点儿。”儿媳妇抽了口香烟,吐着烟圈。
“我就住高明的书房,加张床就可以了。”老高很是生气,有的是房间,凭什么要我住小南房,那里又黑又冷,怎能方便呢?
“高明没在,我儿子在市一中寄宿,你住他的房间,有些不方便……”儿媳妇拧灭了烟头,呷了口咖啡,然后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照着镜子,擦着胭脂,又说,“高明也是的,好好的班不上,偏要上什么破党校,一走两年,我真是活守寡!你是父亲,你当初也不劝劝他……”
老高直了下腰板,喝了口水,没有回答,他想儿子的事我能管了吗?你们的婚事,我也没发表任何意见,只要你们同意,只要你们幸福……他断定,儿子娶了眼前这位妖里妖气的女人,后半生不会幸福的。
“好吧,你先休息,我还得去美容院……”说着,她把长发往后甩了甩,站起身转了个圈儿,回头又说,“晚上,我派人给你送饭!”
“不用了,我自己会做!”老高的心已凉了大半,原想这里可能是他的安乐窝,可如今……他拍了下脑袋,自嘲道,老也老了,还想要个安乐窝?他在心里呐喊:“世事沧桑,人情如纸薄啊!”他在位子上的时候,每走一步都是车接车送,每吃一顿饭都有专人做,他说往东谁也不敢往西。退下来的第二天,秘书小张在街上遇见他打招呼道:“老高,哪儿去呀?”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退休刚一天,下属见面就连局长也不称呼,倒喊成了老高!如今,回到家竟然连个正房也住不上了,儿媳妇让他住南房,好像他是一个叫花子似的,好歹咱还当过几天不大不小的正处级哩。可如今,却落得个没有归宿,难啊!人老了难过啊!
晚上,儿媳妇没派人送饭,是亲自开着车子回家送的。她一反常态,变得特别殷勤起来,买了好多熟食,鸡腿、牛肉炒粉、土豆丝等等摆了一桌子,又从酒柜里取了一瓶“芦河王”,扭着腰身笑盈盈地说:“爸,难得你老人家回来,听说你退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她打开酒瓶,斟满两杯:“爸,敬你一杯。”
老高挡住她递过来的酒杯,客气地说:“我从来不喝酒。”
“少喝点儿,就一口。”儿媳妇往他跟前凑了凑,媚笑着劝道。
“那,我就意思意思。”老高嗅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便往后躲了躲,他觉得奇怪,这女人怎变得这么快,左一个爸右一个爸叫得好甜呀!一定是另有什么用意吧!
“吃菜,吃菜,爸,多吃点。”儿媳妇给他夹了条鸡腿,扑闪着长睫毛,笑得像花儿一样。
“我自己来,不必客气……”老高想:如果真的有这么个贤孝的儿媳妇,这么个温馨的家,那该多好啊!
吃过饭后,儿媳妇在沙发上给老高铺好了床,好像带着歉疚的心情说:“真不好意思,店里生意忙,没顾得给你买床,明天就买。爸,你就住高明的书房,那屋暖和,你老人家多住些时候,长期住也行!一个人住在市里,孤孤独独,怪冷清的。”她竟然表现出很难过的样子。
老高反觉得很可笑,他觉得儿媳妇那种难过的表情分明是装出来的。
“爸,你别觉得有什么不方便,高明是你的儿子,我是高明的老婆,我的儿子自然也就是你的孙子。”
“那是,那是。”
“爸,你如果长期回来住,你那市里的房子……你看,我儿子在市一中寄宿,你老人家能不能让我儿子住你那房子?”
嘿嘿!原来如此,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是想抄我的后路,端我的老窝啊!你想让我在你这里寄人篱下,把我最后的根据地也让给你?做你的梦去吧!老高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我在这里也就住一两天,我还想回去找个工作干。”
“你不是想在这里住吗?怎又变卦了?”
“原来那么想过,现在不那么想了。”
“这么大年纪了,说话没个把门的。”儿媳妇嘴一噘,屁股一扭,进里屋去了。
老高蜷缩在沙发里,木然地望着屋顶,脑海一片空白。他觉得全身发冷,昏昏沉沉,半醒半睡中做了个噩梦。他梦见老伴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抓住他的衣领哭着、喊着、拉着让他跟她走……
第二天凌晨,老高从沙发中爬了起来,洗了把脸,提着自己的手提包,忧心忡忡地离开家门,来到长途汽车站。他望着东方发白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嗨!回家吧!可是……哪里又是我的家呢?
作者简介罗培林,陕西省靖边县人,生于1957年。1970年任靖边县文工团宣传员,1976年考入陕西省艺术学院戏曲系,1978年回团任教练、导演、编剧等职。1982年开始创作。曾在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剧本50余篇。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