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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冬天,两个女人

2008-09-28冯积岐

安徽文学 2008年10期
关键词:刘婷王萍张欣

A1

其实,达若在楼梯上碰见的女人就是王萍。他先是听见了脚步声,尔后,才注意到她的。她的脚步声细碎、急促,仿佛雨后的蓝天一样亮眼。他不觉抬起了眼,对她一瞟,她捂着一只大口罩,扑入他眼帘的是她那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脖颈。她的脖颈不是那种如同发面一样酥酥软软的白,而是白得很紧凑,很有分寸。他对她的脖颈只一瞥就能判断出她的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左右。不是他有这个能耐——女人们即使把面部改妆得再年轻,脖颈上的那几道折会无情的泄露出其真实年龄的。他既然用眼睛逮住了她,就问她,院长在上面吗?她说,上了楼梯口向左拐,右手第三个房间。他说了声谢谢,没再看她。他和她擦肩而过了。

达若是怀着满腹心事走进西水市精神病院的。他再一次和刘婷分手了。和刘婷相识四年多来,他记不清,他们是多少次分手,多少次和好,又多少次分手了。每次分手后,他都问自己:你和她是朋友吗?是情人吗?是师生吗?是父女吗?回答是,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他总想把刘婷抓住,牢牢地抓住在手中。可是,刘婷如同天空中飘忽不定的云彩,他总是抓不住。即使他勉勉强强地抓住了,那云彩便如同轻烟一般从他的指缝间袅袅而去了。从理论上他接受刘婷的观点,我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就怎么。可是,他难以容忍刘婷的放纵——她把和男人上床简直看作喝凉水一般。他不能容忍刘婷在做他的情人的同时又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底下去。而刘婷却固执地坚持说,我是爱你的。他质问她,爱我咋能和别的男人睡觉?这能叫爱吗?她说,那是两回事,你不懂。是他不懂,还是她给她的放荡寻找理由?把肉体和灵魂分别盛在两个盘子里去喂养两个男人——这样的事情,似乎只有刘婷才做得出来,而且做得理直气壮,兴致勃勃。

说她不爱他,这对她来说不公平。她确实是爱他的,爱到了恨的程度,爱到了动刀子的程度。他带上她去西水市一家燃料公司去采访,陪他们采访的是宣传科的一个女孩儿,女孩儿的漂亮确实让他心疼。在饭桌上,女孩儿给他夹了几次菜。回到宾馆,她向他动了刀子。她说,他在饭桌上朝那女孩儿偷偷地瞟了六回。她说,她心中有数,六回,一回也不少。她叫他承认,他对那女孩儿动心了。她的眼睛确实很厉害的——她看穿了他的内心。她将一把水果刀拿在手中,“嗖”地一声扎过去,扎在了衣橱上。她看着刀子说,你不承认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还没等他吭声,她拔下刀子,朝他刺来了。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甩脱了他,抓起刀子朝自己的心口刺。他只好承认了他对那女孩儿动心了。她将刀子一丢,哈哈大笑,这才像个男人。看你刚才那狗熊样子。她没有拾掉在地板上的刀子,当即脱下了裤子,要和他做爱。她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而这一刻,并不只是她任性,她要摧毁他的意念——她比那女孩儿优秀。只有他清楚,这正是她脆弱、自卑的另一种表现。

他为她心动是由衷的。她在床上的疯狂尤其令他消魂。

薄纸一般的亮光中,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由于过度兴奋而扭曲变形的脸庞,那张蛋形的、孩子般的脸庞上似乎有了痛苦状,额头上聚集了细细的皱纹,散在枕头旁边的油黑油黑的头发似乎也在颤动。突然,她伸出右手拉动了开关,两个人的裸体便捅破了那层微亮的薄纸而跳出来了。他说,盖上被子吧,这样不好。她说,你虚伪。有啥不好?人在这时候,和驴配种一模一样。很小的时候,她就在街道上看见过驴配种,两头驴在众目睽睽之下交配,那个画面是她性启蒙的第一幅挂图。他说,你真是个疯女子。她说,我就是疯女子。疯子是活得最自在的人,不信,你去精神病院看看。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几年以后,他来到了西水市精神病院。不过,他不是来看疯女人的。

他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因为她毕竟小他十七岁。每当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中的时候,一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觉得,他不能和她计较。然而,每次还是他先提出了分手。每次分手都是他忍无可忍了才做出的抉择。

这一次的分手是在凛冽的冬天,是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雪不大,雪花悠闲、凌乱,漫不经心地飘着。他和她并肩行走在西水市的渭河大桥上。她没有戴帽子,雪花一落进她的乌发中仿佛霓虹灯一样,还没有眨眼就消逝了。她的领口里冒着热气。她津津有味地谈着他的小说《苦役》。她说,她又读了一遍《苦役》。她给他提出了六条修改意见。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关注的是她的本身。因为,在昨天,他又看见,她和她原来的情人在一起。他提出要她和那个看似一身流氓气的男人分手。她发躁了,她说,你算狗屁男人?不操心正事儿,只操心女人的那个地方。我说的是你的小说怎么修改。他说,我现在不谈小说,就只说他。她说,你就知道他,他,他。好,咱们回宾馆去,你有能耐,今天和我干个十几回。好不好?她说着,拽着他的衣袖要向回走。他说,你不说清,我不回去。她说,他是我原来的情人,我和他睡过觉,行了吧?他说,不行。他坚持要她保证不再和那个人来往。她说,我是我自己的,你管不了。他说,我不再管你,你走你的路。于是,她向南而去,他朝北而回了。

她一离开他,他又觉得一颗心被拧去了一角。杂志社的牛主编派他来西水市精神病医院采访,他想,出来走走,也许,心情能好一些。

当时,王萍并没有在意达若。每天,从院办的楼梯上上来下去的陌生人不是一个两个,她没有闲暇去关注每一个人。不过,她对达若还是多看了一眼。她觉得,他扫过来的目光很馋,似乎可以一眼把人击穿,但没有淫邪的感觉,不像有些男人一样,目光从女人身上溜过去,仿佛要把女人身上的衣服扒光。她不可能想到,后来,她和他不但有了肌肤之亲,而且,他成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男人;她不可能想到,她和他竟然血肉相连,不可分离了。

刚一上班,徐涛院长就把王萍叫去了。精神病院来了一个叫做张欣的特殊病人。因为这个女病人得到了特殊的关照,特别的治疗,未免引起了王萍的猜测和狐疑。徐院长要求主治医生和护士长每天给他汇报关于张欣的治疗情况,情绪变化,精神状态,以及饭量的多少和睡眠时间的长短,所有细节都不能放过。

在王萍看来,张欣刚住进医院那几天,并没有什么病,经过治疗,确实有了抑郁症,而且一天比一天加重了。王萍如实给徐院长汇报了,徐院长只是埋头作记录,并没有表示什么,这使她百思不解。她确实弄不清楚,徐院长希望张欣一天比一天好,还是希望她一天不如一天。

不管领导对病人的态度如何,作为一名护士长,她精心照料着张欣,这是她的天职。

十多天以后,她终于认出来了,这个张欣就是她在省城读卫校时,给她们作报告的省教育厅的一个老师。那时候,她刚进卫校没多久。她记得这位张老师给她们作的报告的题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信念”。张老师的口头表达能力很强,讲述得既生动又有条理。她听得出,这位张老师从小就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她给他们这些年轻的学生们编织着美丽的人生花环。听了她的讲课,她不由得心潮澎湃,冲动不已。那时候的情境至今历历在目。当她拉着张欣的手动情地给她叙说往事的时候,张欣一脸漠然。张欣木然地说,护士长,你记错了,我是个工人,什么时候给你们讲过课啊?她说,我没有记错,那是初冬时节,你穿一件大红色羊毛衫,外面是一件黑色西服,下身是一件黑色裤子。当你讲道,要好好学习,实现理想的时候,我们为你鼓掌。张欣很严峻地说,护士长,你不要乱说,那是不可能的事,你肯定弄错了。当时她还不明白,张欣为什么要把过去的事掩埋了。然而,当她后来知道其中的缘故后,未免大吃一惊。

王萍刚一进院长办公室就被徐涛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因为她对张欣的关照超出了应该关照的范畴——这包括她给张欣送饭菜、送水果、送饼干、送报纸、送稿纸。按照规定,张欣只能使用医院给她提供的吃的、穿的、用的,凡是外面送进来的东西都要接受检查,都不能接受。徐院长责备王萍,不只是王萍给张欣送去了这些日用品,至关重要的是她给张欣送去了不该属于她这样的精神病人所读的书籍,比如《×××升迁揭密》、《内幕》、《×××谈大陆官场》,还有什么苏格心理学,弗洛伊德心理学等等。徐院长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头脑里进水了,连这些书籍也敢给她看?徐院长要求她,当即将这些书收回。训斥了几句之后,徐院长走到她跟前,小声对她说,小王啊,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知我知。谁问,都说没有的事,知道了吗?她说,知道了。

王萍之所以急急地从楼梯上下去,是为了从张欣那里收回那几本书。她已明白了徐院长的苦心。从徐院长的谈话中她已感觉到,张欣不但是个病人,而且是危险人物,她在帮张欣的同时,不能连累了徐院长。不然,她会将达若领进徐院长办公室的。最起码,她也要和他说几句话的。她从来就是一个待人热情、办事认真的女人。

后来,她为和他在楼梯上擦肩而过还后悔过呢。

B1

达若抬起头来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四方形的,板着面孔的钟表,眉头痉挛似的皱了一下,上午10点半了,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间。

两天前,刘婷从秦岭腹地的凤州县城打来电话说,她今天要来省城。他放下电话,双手托着腮,看着对面的墙壁,笑眯眯的墙壁如同笑眯眯的荧屏,映现着刘婷笑眯眯的那张脸庞。他说,两个月没见面了。刘婷那弯弯的眉毛一挑,逗了他一眼说,咋?还想贪污?不是两个月,是66天半。他说,你把日子比我咬得还紧?刘婷说,天天算着哩,再熬两天就到你身边了。这两天的时间仿佛皮筋一样,既拉扯得很长,又缩得很短。两天时间熬过去了,他的渴望像流着涎水的嘴巴,终于可以合上了,刘婷就要来了……刘婷就要来了……可是,刘婷来了,他们在什么地方幽会呢?他被房子问题折磨了两天。

假如是在汗水淋漓的夏天,他们拎一张塑料纸,可以在环城公园里躺一夜。也许,在满天星光之下,在寂静无人、暑气消退的黎明,两个人提心吊胆地在古城墙下做爱,将会有另一番情调呢。而现在是寒气逼人的冬日,他们需要房子,哪怕是四面漏风,极其简陋也罢,只要能遮风避寒,只要是房子,能支一张床供他俩折腾就够了。在楼房林立,房间多如牛毛的省城里,没有一寸地方是属于他和刘婷的。据他所知,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买不起房子的人多得是。况且,他和刘婷只是城市里的过客。他也想到旅舍、宾馆和一些冠冕堂皇的地方,他的思维刚刚跨进这些场所的大门,眼前就险象环生,公安干警破门而入,他们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刘婷用双手护住胸脯,圆瞪着双眼。公安干警威严地命令他出示证件,亮出了冷酷无情的手铐。他于倾刻间完蛋了——他和刘婷毕竟不是夫妻。即使在那些地方能幸免,也不是办法——坦诚地说,他确实是拿不出钱叫刘婷在宾馆里住几天几夜的。他想了再想,确实找不到地方,就向许铁张口,叫许铁另找地方去凑合。

昨天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几次想给许铁说,可没有说出口,他不忍心把许铁支使走。捱到了天亮,他看了几眼许铁那张因睡眠不足而显得很憔悴的脸,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房子是《人物天地》杂志社给他和许铁提供的,既做办公室,又做宿舍。房子只有十二三平方,两张床铺两张桌子两条凳子,还有炉子、脸盆架子、一个书柜和一些过期的杂志将房间塞得满满的,连空气似乎都被挤成了一团,偷声偷气地喘息着。也许,由于这房间太压抑,许铁常常彻夜不眠。他一觉睡醒了,许铁还躺在床上抽烟,那一明一灭的烟火传达着许铁透明的心境,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是一件很憋闷很委屈的事情。许铁也是来这个城市打工的,和他一样背负着生活的重压,他不好意思把为难推给许铁。

房子,房子,狗日的房子。房子如同一张黑手压在他的胸脯上。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房子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维。

达若是背着一床简单的铺盖从凤山县农村走进省城的。刚进城那些天,他每天晚上为睡觉而发愁。天黑尽了,还不知道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一张冰凉的行军床从这个办公室挪到那个办公室。借住在别人的房间里,不仅是气氛不对头味道不对头,没有一个晚上他能睡踏实。他总觉着,人被悬浮在空中,心被悬浮在空中,自己的躯体如同一片树叶,随时有被风刮走的可能。半夜里醒来,他睁开眼一看,房间里挂满了别人的脸面,眉眼里的不悦纷纷扬扬地朝他飘来,洒了他周身。他一身寒意,再也睡不着了,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别人的房间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天地,似乎呼吸到的空气也是别人的。即使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哪怕如同桃花一般鲜艳也和自己无缘;即使这个城市里的楼房哪怕如同麦粒一样多也和自己无缘。他是这个城市里的麦客,收割一完,提着镰刀又去赶场,享受丰收的喜悦是主人的事情。

许铁来了之后,两个人的住宿使主编牛志轩更加为难了。虽然,《人物天地》也是省文联主管的一个刊物,当初办刊时,牛志轩给省文联的领导承诺过,不要一分钱的经费,不要任何办公设施。不是牛志轩穷慷慨,假如没有这样的承诺,杂志就别想办。他和许铁是牛志轩招聘来的,对于其中的纠葛、原委乃至奥秘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想介入复杂纷乱的人际关系。牛志轩拿不出钱来给他和许铁租赁住宿的地方,显得很为难,凑合了一段时间,不知省文联的什么人高抬了贵手,把一间放杂物的房子腾出来,让他和许铁暂且住进去了。

省文联的院子是当年国民党政府一个要员的别墅,几经复修的大瓦房散发着三四十年代的陈腐气味,瓦楞上伫立着的枯草比房屋更灰暗,唯独院子里的青砖地被人的脚掌磨得十分圆滑,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睡在这个阴沉沉的院子里,情绪也被染灰了,他觉得很别扭,胸口常常堵得慌。难怪许铁常常失眠,睡觉对许铁和他来说简直成了一种负担,每天,天一黑,他和许铁便为睡觉而犯愁,即使有一个安身之处,他也是常常失眠,或者,半夜里被恶梦惊醒,到天明,没有从恐惧中解脱。他给牛主编说了说自己的苦衷,牛主编很能体谅他,给他在南郊另找了一间房子。那房子是牛主编一个同学的办公室,不知什么原因,闲置了好长时间。牛主编从同学手中将房子借到手以后,将钥匙交给了他。

他以为得到了一个安安静静的住所。

初冬的一个傍晚,他用自行车驮着被褥欣欣然地向南郊而去了。

到了幸福路三道巷,他找到了那座白色的楼房。上了二楼,他打开了那间办公室的门,拉开日光灯的开关,从黑暗中跳出来了一张办公桌一张凳子和两张单人沙发。陈旧而陌生的气味仿佛狗一样蹲在房间里不怀好意地瞪着他。他将自行车推进去,解下了铺盖。他看了看,办公桌太窄太短,不能当床用;两张沙发合在一起只有三尺多长,也不能安睡。他蹲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十分茫然地看着呆板冷漠的地板,凄凉、孤单、苦闷、不安的情绪如同浮云一般缠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的身心被这几组词儿悬浮起来了。他心里想,我只需要一张能安身的床。可是,床在哪里?没有床,他怎么睡?不知蹲了多长时间,他从沙发上下来了。他将办公桌上的几张报纸提起来,抖了抖,铺在了地板上,然后,在报纸上铺上了被褥。他钻进了被窝,冰凉的地板贪婪地吸吮着他的热量,脊背仿佛紧贴着冰块一样,骨头也发凉了,他冷得缩成了一团。在这冷漠得如同刚发了家就翻脸不认人的老板一样的地板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睡在这里和睡在露天里没有什么两样。

没过一会儿,他开始肚子疼。他爬起来,跑了一趟厕所。这楼房里没有公厕,他只好下了楼,到二百米开外的地方去方便。从厕所里回来,钻进被窝,被子还未暖热,肚子又疼开了,他又要跑厕所。刚上楼,又要下楼,他连续跑了十三趟厕所,一眼也没合,冬日里颜色黯淡倦怠无力的亮光从窗户伸进了房间,天明了,该起来了。

没有水洗脸。他揉了揉眼睛,双手并拢,在脸上搓了搓,一脸的疲惫并没有搓掉。他卷起被褥,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自行车下了楼。

蹬上自行车,穿过并不惹眼的南郊,走进繁华的南大街,他那单薄的身体淹没在带着清寒之意的人流之中了。他左顾右盼,身边骑着自行车的男男女女不紧不慢地蹬着脚踏,一脸的平和、宁静,一些情不自禁的女人的眼角眉梢尚还挂着夜晚快活过的残渣余孽;早起的城里人把夜间从家中获取的抚慰带上了街道,带给城市的角角落落。他吸进肺腑里的是从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家的气息。那气息令他心碎。这个城市不是他的家,他生活过的农村也不是他的家。他无所皈依,仿佛一片落叶,随风飘零。

回到杂志社,他将铺盖又搬到了他睡过的那张床上。他再也不渴求有一个好的住所了,晚上只要有一张床能供他睡觉,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生活无所谓好无所谓坏,活着是唯一的希望。

当然,他渴望有一个栖身之处,哪怕像狗一样,只要是自己的窝,只要能独处,只要能保留自己的一点隐私就行了。他更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渴望能和刘婷在自己的房间里自由自在地抚摸,甜蜜贪婪地接吻,放肆尽情地呻吟,滚来滚去,翻江倒海,享受男女之乐,或者,脱成一丝不挂,睡个天昏地暗;或者,放心自如地咳嗽吐痰;或者,人模人样地磨牙说梦话。总之一句话,他不被窥视,不被妨碍,不被困拢,不被睡觉所难住。作为一个男人,他需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完全放松自己,使自己展示出人的自然状态。可他是一个漂泊者,他做不到。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地位,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他除了有他自己以外别无它有。

刘婷满心喜悦地从农村来到了省城。她那天来得很早,到达若的办公室时才9点。刘婷一看,他和许铁两个人住一间房子,立时没话了。那是她第一次来和他幽会。他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房子。出于无奈,他们来到了省城东边的郊县。那地方是旅游胜地,他邀刘婷去逛一逛,刘婷不去,她没有心情去观景。他们急于找到一间能休息一会儿的房子,就在县城的背街上去打问。

到了半下午,他和刘婷走进了县城南边的一条街道。那条街道上有不少私人客栈,虽然很简陋,住宿倒不贵,这些客栈是给想观光而钱包不很鼓的人设置的。街道口堆积着一大堆垃圾。肥大的绿头苍蝇围着垃圾很有兴味地飞旋着,垃圾散发出来的酸臭味儿很无礼地拦住了他们。他们想绕也绕不过去,只好从垃圾旁边快步而过。街道上站着几个懒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或者挤眉弄眼,嘻嘻发笑;或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者木然而立,呆呆地出神。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对这些人一瞥,不敢正眼去审视。走进街道中间,他才大胆地回头去看。那几个男人或女人仿佛身处在薄雾淡烟之中,影影绰绰,面目暖昧,摇拽不定。虽然,他们如同一张纸上洇开的墨汁,但是,却十分真实,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一丝胆怯。

他和刘婷走进一家楼门阔绰的院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的女人一看来了客人,起身招呼他们。女人身胚高大,脸庞很阔,脸上的笑容仿佛刚刚涂上去的脂粉,时刻有掉下来的危险。女人斜着眼打量了他和刘婷几眼,然后笑了。女人的笑容神秘莫测,含有难以估量的内容。本来,他还想和刘婷住一个房间。他一看女人那副模样,有了几分警惕,打消了那念头。他们默默地跟在女人身后,默默地上了二楼。女人打开了两个房间的门,朝他们诡秘地一笑。下楼去了。

房间很小,只有六七个平方。他进去一看,床单和被子倒很干净。只是,房间里的空气太凝重太沉闷了。他打开了窗户,释放着关在里面的气味。他环视了房间一眼,又走出来,站在了房间外面的阳台上观望。山脚下,乱撒着横七竖八的村舍。城郊的小楼房高低参差不齐,不臃肿,也不消瘦,但都缺乏一股灵秀之气,一副副土头土脑的样子。夕阳从山头那边斜射过来,院子里乱糟糟的家具上物件上涂满了暗红的春色,仅有的一棵中国槐已是昏昏欲睡的模样。没有风。空气像口齿不清的人张嘴说话,粘粘糊糊的。他和刘婷都关上了各自房间里的窗户,下了二楼,到街道上去买饭吃。

吃毕晚饭,太阳还赖着没有走。他和刘婷坐在阳台上,好不容易捱到了天黑。

达若是来和刘婷幽会的,两个人却分别睡在两个房间里。他焦渴难耐,在床上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他平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楼顶。他恍然听见有人在院子里低声嘀咕,嘀咕声像烂泥一样散发着一股微腥的气味。贼亮贼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扑进来,房间里亮晃晃的,尤其是趴在他对面墙壁上的月光如同疮疤一样惹人眼目。他巴不得即刻将刘婷揽过来压在身底下,和她尽情地作爱。他一分钟也躺不住了,下了床,拉开了门,又站在阳台上。院子里空无一人。尽管他被情欲折磨着,但他没有勇气去推刘婷的门。站了一刻,他的心未平静,无可奈何地进了房间,愤愤不平地躺在了床上。他焦灼难耐地看着楼顶,他先是从楼顶上看见了那一双眼睛,接着,那双眼睛就一动不动地挂在院子里的中国槐上了。那是女主人的眼睛,那是街道上所有的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是专门窥视别人隐私的。那双眼睛仿佛长在他的肉体上的黑痣,想抠也抠不掉。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苦苦地在房间里盼望着,等待着。

月亮偏西了,夜阑人静了,那双眼睛突然间消失了。他走出了房间,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听见门的响动声,刘婷下了床,趿上鞋,从后腰抱住了他。他小声说,等一会儿,等我关好门。

关上了门,他还不放心,将脸盆架子放在了门跟前。窗帘子是他拉上的。尽管,吱吱发响的月光被他关在了门外,由于窗帘太薄,房间里依旧笼着一缕朦朦胧胧的亮光,那光线足以梳理出刘婷裸体上凹凸有致的地方。由于是第一次幽会,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此之前,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像过刘婷一丝不挂的模样以及和刘婷共度爱河的妙不可言。想像一旦变成现实,他反而不知所措了。他扒光了衣服,钻进了刘婷的被窝,搂住她,只是喘粗气。刘婷明白无误地暗示他怎么做,他正欲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抬起头来看时,只见窗帘上有一颗人头在晃动。他屏住了气息,细听,一缕笑声浮云一般在窗外飘动;再听时,那讥讽的笑声似乎是从床底下飘上来的,粗粗壮壮的,仿佛在他身上拧。他即刻就不行了,一动不动地在刘婷身上趴了一会儿,下了床,将脸盆架子挪开,拉开了一条缝,向外窥视。阳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还是不放心,穿好衣服,提着气,走出了房间,在阳台上观望了一会儿。院子里静得能听见春夜的呼吸声能听见月光照在地面上发出的头发丝般细微的嗞嗞声。月色淡如水。他这才发觉,没有晃动的脑袋,没有窥视的目光,什么都没有,只有夜色如故。

他第二次进了房间,上了床,紧紧地搂抱住了刘婷。好大一会儿,他止住了心跳的狂乱。他在刘婷的眉毛上眼睛上耳垂上嘴唇上细致地吻着,他一只手托住她那坚挺的乳房,用嘴噙住了她的乳头。她用身心体味着女孩儿的美妙。刘婷扭动着光滑的身子,似乎饥渴难耐了。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尽管,他动作的幅度并不大,但是,身下的单人床蛮不讲理地跟上搅和,发出的响声比他的动作更有力度更有煽动性。刘婷根本不顾忌他们的处境,放开自己,由衷地呻吟,很不满足地要求他再来,再来。他觉得,房间里的凳子、墙壁、电灯、脸盆架子都在窥视他,他承受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承受不了捕捉他隐私的那只无形的大手。不一刻,他就不行了。匆匆忙忙地结束之后,他匆匆忙忙地下了床。他不敢在刘婷的房间里多呆——说不定,有几个公安干警就守候在门外,等着捉拿他。他穿上衣服,在刘婷的脸庞上亲了亲,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刚一出门,他猛然看见,肥壮的女主人半裸着身子站在院子里正向二楼张望,他只朝她一瞥,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他没有再看第二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住的那个房间的门跟前,用力一推,闪进去,闭上门,身子靠在门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么站了一会儿,他透过玻璃窗户朝院子里看,西斜的月光把庞大而结实的阴影夯在院子里,女主人不见了,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月光下的阴影比月光更有棱角更结实。他关上了门,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

第一次和刘婷幽会,担惊受怕比浪漫愉快多得多。

回来的路上,他觉得,人的一生,什么都没有也能活下去,唯独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能没有自由的心境和宽松的环境,更不能把自己置于害怕或被窥视之中。人,至关重要的是要活出自己来。如果连自己的隐私也不能保证,那是十分悲哀的。一路上,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什么也不想说。而刘婷似乎什么感触也没有,她坐在靠窗户的那一边,神态平静,眉眼里透出的内心是一片空白,她的一条小腿毫无章法地晃荡着,悠然自得地嗑瓜子。瓜子皮吐出老远老远……

墙上的挂钟有条不紊地走动着,发出的响声如同针尖一般。他埋下头去,用钢笔在纸上乱画着,坐在他对面的许铁正在修改一篇稿子。火炉烧得很旺,房间里不是太冷。

牛志轩进来了。牛志轩是一位很和善的中年人,他在省文联的一家杂志社做了二十多年的编辑,后来,离开了那家杂志社,创办了《人物天地》杂志。牛志轩问他去不去街道,他说不去。牛志轩拿来了几篇稿子叫他看看,他接过稿子,放在了桌上。牛志轩大概看出了他心事重重,又问他,有没有什么事。他说,没有。牛志轩没有再说什么,走出去了。

牛志轩走后,他将一只空烟盒拿在手里,右手的三个手指头伸进去,将烟盒撑开。他看着烟盒发呆。许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许铁说,你渴望和女人上床,得是?他说,你咋知道的?许铁笑了,你的下意识支配着你的动作,你的动作极具象征意味。他说,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许铁说,从弗洛伊德到荣格,哪家的心理学我没有学过?他说,许铁,你真行啊,能看到人的心里去。许铁一笑,你的心思在脸上摆着。你将手伸进烟盒的举动表示,你想做爱。是的,他没有城府,内心世界和面部表情是一致的。他说,刘婷今天要来。许铁知道,刘婷是他的什么人,也知道,他和刘婷爱得有多深。许铁问他,小刘啥时候来?他说,大概十二点前后吧。许铁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我去新城区物资局采访,晚饭前回来。你去车站接小刘吧,他说,等一会儿去接。许铁说,你出去的时候,给炉子里添块煤。他没说什么。他知道,许铁是有意识地离开,把仅有一点儿空间留给他和刘婷。他从内心里很感激许铁。

许铁刚走,他随之出去了。在刘婷来之前,他一定要找到一间房子,他再也不能去住什么旅社、宾馆了。他边走边思忖,房子,房子,狗日的房子,我需要和刘婷做爱的一间房子。

A2

当时,王萍将钥匙插在锁孔里正在旋转。达若抬起了头,目光透过房门上方的那块透明玻璃朝房间里扫视了几眼,他看见了北边窗户下方的那张床,只看见了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只看见了女人那张轮廓模糊的脸庞……他未进病房之前,捕捉到的仅仅是这些。

走出护士长室的时候,他问王萍有没有危险,他以为精神病人就是他在家乡的街道上见到的那个一看见他就撵上乱打的疯子。他对村子里的那个疯子印象太深了,疯子大概有好多年不剃头不刮胡子了,满脸是毛,看不出有多大年龄。疯子手里拿一根木棍,一看见人走来,就抡过去了。他未免将疯子和害怕联系在一起。王萍哧地一笑:“没有危险。”她说,“这几个病人都是抑郁型的,不会动手。有我在跟前,你就不要害怕。”他一听,勉强笑了笑,觉得大概脸也红了。他后悔不该这样问王萍的,这一句话就泄露了他心中潜藏的恐惧,连精神病人也害怕。在他和刘婷约会的那天,刘婷用同样的口气对他说,有我在你跟前,你就不要害怕。那一刻,刘婷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那对白馒头似的乳房很坚挺,两条漂亮的腿适度地分开,那儿茂密的一丛如同花朵一样开放着,芳香而诱人。他说,有人在偷看我们。刘婷说,门上了闩,窗帘拉得严严的,有啥可怕的?他说,说不定有人就守在门外边,没等我们完事就冲进来了。刘婷说,看他谁敢?这是我的宿舍,他敢闯进来,我就敢和他拼命。尽管,刘婷说得很轻松,他还是害怕。他的热情、激情全被害怕淹没了,弄不成事。刘婷急得直喘息,一只手揽住他,一只手在他那儿不停地抚弄。他很感激地看着她,仿佛从她的眉眼里寻找勇气、胆量和诱发情欲的因素。刘婷说,你不要害怕。两个女人在两个地方,两个冬天,说着同样的一句话。王萍又重复了一遍:“你就不要害怕。”他说:“有你在跟前,我当然不害怕。”王萍看了他一眼,走在了他前头。

穿过不太长的楼道,到了病房跟前,王萍才不慌不忙地掏钥匙。

是达若提出来要去住院部看看的。

其实,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给西水市精神病院的院长徐涛写的那篇报告文学,徐涛看完后很满意,当面称赞他的文笔好。徐涛还答应,给《人物天地》杂志社六千元的赞助。他给徐涛说,文章刊发时还可以登一张你的工作照。徐涛一听,叫来财务科长吩咐,当天就给杂志社转款。他给徐涛说,想去见见精神病人。徐涛即刻给护士长王萍打电话,叫王萍负责接待。

放下电话,王萍来到了院长办公室。他和王萍的相识相遇就是在徐涛的办公室里。王萍进来后,徐涛将他作了介绍,王萍朝达若点点头,不出声地一笑,脸庞上即刻溢上来了一个笑靥。他和王萍握手的瞬间对她一扫,眼睛不由得一亮,这是一个端庄漂亮的职业女性。徐涛院长对王萍说,作家要采访哪个病人,你看着给安排。王萍说,徐院长放心。他跟在王萍后面,上了住院部三楼。

王萍问他,老家在哪个县?他说,他是凤山县松陵村人。王萍说她也是凤山县人,老家距离松陵村只不过六七里路。他即刻有了他乡遇故人的亲切感,少了几分拘束,多了几分自如。王萍一听,他是从省城来的作家,对他很尊敬,一口一个老师。王萍告诉他,她在省城读卫校时,就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读了不少文学书籍,对作家很崇拜的。王萍说,那是八十年代初,文学是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他说,那时候,他还没有搞创作。王萍一听,还不到十年功夫,他就成为作家了,她越发钦佩他了。他真想给王萍挑破,他不是什么作家,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实实在在的流浪者。他想了想,还是没那么说。他没有挑破的原因不只是王萍对他的尊敬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觉得,他不能使王萍失望。他应该给王萍一个虚幻,哪怕是美丽的肥皂泡也罢,只要她高兴。在他的眼里,王萍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美,需要大家都来培植和呵护,他糟踏了自己,也等于糟踏了王萍的美丽。他觉得,王萍的美丽是一种气味,是一缕气息。她不光给人视觉上的愉悦,她的存在使此时此地的气氛改变了,变得融洽、亲切、温馨。他的注意力顽固地粘在王萍的脸庞上,她的五官分布很匀称,面部的线条特别分明,尤其是嘴唇的弧线十分优美,显得特别性感。他之所以专注于她的嘴唇,是因为他在一本书上读过,有这样的嘴唇的女性必定是多情的。而他觉得,王萍的多情不只是在嘴唇上,也在眉眼里。她那黑溜溜的大眼睛水波荡漾,妩媚而不轻佻。王萍是他第一眼伸出去就心动的女人。有些女人和他交往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他却心静如止水,王萍就不同了,他对她只一扫,心就颤动了,有一种意识如火光一样明亮——这女人将和他的命运相关。而且,有一种感觉告诉他,王萍也动了心。其实,他和王萍见第一面时,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就把他和她连接在一起了。暂且把那无形的东西叫做桥梁吧。人和人之间那座桥梁的架通——心的相通实际上并不困难,好像一切都是预设的,是一种命运,不可逃脱的命运。他希望能和王萍多呆一会儿,她似乎没有顾及他的情绪,她说:“你需要采访谁,我给你去叫吧。”他说:“咱们先去病房看看。”王萍说:“也好。这样,能增加你的感受。”

王萍打开了门,收起了钥匙。他和王萍进了病房。王萍一进门就将暗锁碰上了。

达若一脚踏进病房,刚刚站住,就嗅见了一丝紧张的气息。那紧张似乎就来自房间里的四张床铺,来自糊里糊涂的气味,来自四个女人摆出的不同姿势,来自四双有点木然的眼睛。果然,还没等王萍开口,还没等他仔细观察,事情就发生了。

由于猝不及防,由于突如其来,在那一刻,他愣住了。他变成了一根木桩一尊雕塑一具知觉麻木的肉体,任凭一个女人牢牢地粘在他的身上。他不会想到,就是他在门外第一眼看见的,北边窗户下的那个女人突然袭击了他——不,是突然间缠住他。她撩起被子,跳下床,以极快的速度跑到他跟前来,在他来不及反应的那一瞬间,死死地搂住他的脖颈,有滋有味地亲吻他,纵情放肆地大喊大叫:“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他当时确实被吓住了,只是觉得脖颈被一双胳膊箍得难受,只是觉得女人嘴里喷出来一缕铁的气味,只是觉得他身上粘着一件冰凉冰凉的东西。当他定睛看时,才发觉,女人一丝不挂,雪白雪白的肌肤几乎是透亮的;才发觉,他的双手按在了女人光溜溜的屁股上,似乎只有紧紧地按住女人才能释放他无处搁置的恐惧。因此,他的一双手在她的屁股上贴得很紧,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只懵懂了一瞬间就清醒了,搂抱着他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和女人是大不一样的。女孩儿是冰清玉洁的象征,女人和成熟相关联,女孩儿和年轻、纯洁、活力、未来等字眼儿连结在一起。女人的名字旁边堆砌的是妻子、母亲、责任、世俗和日常生活。他对这个女孩儿的第一印象是漂亮,尤其是她那白皙而细腻的肌肤给她的漂亮增添了分量。女孩儿一丝不挂,她紧紧地搂抱着他。他急忙去掰她的双手。她的双手仿佛牢牢地焊在了一起,他没有掰开。她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他能感觉到她饱满的乳房和柔和的胸脯,他能感觉她的心脏的跳动和赤裸的欲望。王萍一时间也愣住了,似乎不知道该从女孩儿的手上抢救他呢,还是该从他的身上剥离她。说时迟,那时快,王萍急急忙忙走到床跟前,从床上抓了一件衣服,手忙脚乱地给她披在了身上。王萍说:“路艳,你松开手,人家是记者,是来采访的。”被王萍叫做路艳的女孩儿抬起头来看了看达若,依然没松手。王萍说:“路艳,你松开,这位叔叔是来给你解决问题的。”“解决问题”是一个很宽泛的、放在此时此地很有用的词语。女孩儿一听“解决问题”,这才松开了手。她喃喃地说:“他强奸了我,他强奸了我,他硬朝里面塞。”还没等女孩儿再说下去,他拉开了门,落荒而逃了。他仿佛觉得,村子里那个满脸是毛的疯子挥舞着一根木棍朝他撵来了。

不一会儿,王萍将女孩儿领进了护士长室。王萍给女孩儿说:“路艳,听我话,记者问你什么,你就谈什么。你好好谈,他会帮助你的。”女孩儿说:“我听护士长的。”女孩儿站在刚进门的左侧,斜着眼睛看他。王萍说:“路艳,你坐下,坐下谈。”女孩儿坐在桌子旁边的那张凳子上了。

王萍给他丢过来一眼,他跟着王萍走出了房间。王萍说:“刚才得是吓着你了?”他实话实说:“是呀。”王萍说:“其实,这女孩儿挺好的。我给她交代过了,你放心地和她谈吧,再不会有什么事的。”他笑了笑:“好吧。”他给王萍说,你不要远走。王萍笑了:“我就在隔壁房间,有什么事你就喊。”

他第二次走进了护士长室。

由于刚才的惊恐不安,他没有仔细看这女孩儿。他铺开了采访本,先是打量了她几眼,女孩儿有二十岁左右,蛋形脸,身体很纤细,虽然目光略嫌忧郁,一脸病容,但未能遮蔽她的漂亮。他问女孩儿是什么地方人?女孩儿说,她家在汉中市大河坎。她问他去过大河坎没有?他说去过一次。她说,她家就在街道东边,靠公路的那一家。他说他记不清了。几年前,他和刘婷去南郑县的南湖游玩时,在大河坎街道上走了一趟。他确实记不清大河坎是什么模样了。

“你是怎么得病的,知道吗?”

“他强奸了我。他扯下了我的小裤头,硬朝里面塞。”

他有点吃惊。他不明白,是女孩儿故意说得这样粗鲁,还是这样的表达就是她的病态。

“谁强奸了你?”

“继父。黑脸大汉。”

“你能详细说说你得病的经过吗?”

女孩儿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又垂下了眼帘,她似乎对着地板说:“他把我的两条腿分开,一只手伸过来,在我的那个地方揉……”

“不要说这个,不要说过场,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

女孩儿将头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过了一会儿,她仰起头来说,那时候她在卷烟厂上班,说她整天坐在输送带跟前,一双手不停地朝输送带上放烟叶,一分钟也不能停,不能停。她睁大了双眼,目光从达若的头顶上越过去,看着对面的墙壁,仿佛是紧盯着转动着的输送带,她说,不能停的,停一停就要挨骂,还要扣工资。这么坐一天,站起来后,双腿就发软。她说,车间里满是烟叶的味道,墙上、机器上、地板上、人的身体上、空气里、头发里、毛孔里满处是烟叶的味道;路上、草叶上、树木上、房屋上、水沟里,也都是烟叶的味道。她说她尤其闻不惯那味儿,一回到家,就想吐,就想把吸进去的烟味儿全部吐出来。她说,你闻一闻,我的身上是不是还有烟叶的味道?女孩儿站起来,身子隔着桌子向他这边靠。他急忙说是,是有烟叶的味道。女孩儿笑了笑,又坐下了。

“我无依无靠,无依无靠。我晚上做梦,梦见的是机器,是烟味儿。一个晚上,要被烟味儿呛醒几回,总是睡不安宁。”

“你的父母亲呢?”

“也在烟厂上班。他们是工人,没有权势,常被人欺负。工人在工厂里连班组长也不敢得罪,你知道吗?”

“真是你说的那样吗?”

“你不相信?”

他一看,女孩儿瞪圆了双眼,似乎很气愤,就说:“我相信。”

“我不停地放烟叶,班长还嫌我干得慢。我没办法,抱起了一抱烟叶向输送带上放。班长又说我胡闹。我也弄不清,我是怎样扑向输送带的,输送带把我和烟叶一起带走了。一个男孩儿抱起了我,男孩儿说,输送带会把你送到烤炉里去的。我说,你放开我,让我进烤炉吧。男孩儿把我抱回了家,我叫那男孩儿要了我,他不敢。我还没有解开纽扣,还没有抹下裤子,他跑着出去了。我想把自己给那男孩儿,他胆太小了,不敢要。那男孩儿使我太失望了。看起来堂堂正正的,该做的不敢做,算什么男人?我的继父敢,敢解女孩儿的裤带。我的继父强奸了我。”

“你不要随便说,你的继父咋能强奸你呢?”

“那就是输送带强奸了我。我回去后,那儿流血了,特别痒。我对继父说,我那儿痒。他叫我抹下裤子看看。我抹下了裤子,他就强奸了我。”

女孩儿不停地说,他强奸了我。女孩儿站起来了,她解开裤带,要抹下裤子叫他看她那儿。她说,她被强奸之后,她那儿就有了血,就不一样了。他走过去,按住了她的手臂,他说路艳,你不要那样。他制止了她。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他给王萍拨了电话。王萍进来了。

王萍问他:“谈得怎么样?”

他说:“小路谈得很好。”

王萍就将那女孩儿领走了。

他一头雾水。他没有涉猎过有关精神病学的知识,因此,无法分辨女孩儿的话是真是假。他看着女孩儿纤弱的背影,只是觉得这女孩儿值得人同情、爱怜。疾病在她毫无羞耻的情况下折磨她,不然,她不会当着他的面一再地说,继父强奸了她,不然她不会当着他的面抹裤子的。即使是继父真的强奸了她,她也不会说好多遍的。

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飘起了雪花,疏稀的雪花仿佛精神病人的呓语。法国梧桐上没有落尽的黄叶十分小心地摇头晃脑,如同狗舌头一般舔动着凝重的空气。路艳走了,可是,她留下的那两句话依旧挂在房间里,他强奸了我。我无依无靠。

王萍进来后,他迫不及待地问她,这个叫做路艳的女孩儿究竟是怎么回事?王萍说:“妄想症。”他曾经听说过有一种精神病叫被迫害妄想症,路艳也是被迫害者?

他问王萍,这女孩怎么会患妄想症?

王萍说:“这女孩儿十八岁就进了工厂,她整天和机器打交道。工业文明是一把双刃剑,它对一些人未免有摧残作用,就像音乐一样,它可以使人愉悦,也可以致人于死地。你是文化人,你知道,文化是用来制约人的本能的,而本能要顽强地反叛文化,道理就是这样。一些心理不健全的人,一些性格脆弱的人难以承受很紧张的、快节奏的生活,还有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对人的束缚。因为她承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渴望有人爱抚,渴望得到温暖,渴望享受到性爱。她得不到这些,就处在妄想中。其实,谁也没有强奸她。”

“她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说,继父强奸了她?”

“这就是被压抑的愿望。普通人常常会被所处的环境、工作带来的重负和道德规范所压抑。她必须释放这种压抑。当然,释放是多种渠道的,妄想也是一种渠道。她之所以说是继父强奸了她,是因为她的释放必须有所指,她总不能说是工厂强奸了她。”

“你的解释是有道理的。她给我说,是输送带强奸了她。”

“她之所以患病,也和性格有关。总之,原因并不简单。”

他静静地看着王萍,觉得她很渊博,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可是,王萍只说了几句就打住了。大概,她以为达若是知识分子,没有必要在他面前卖弄。他能感觉到,王萍很能把握生活细节,很能把握自己。

“再叫一个女孩儿谈谈吧?”

“我听你安排。”

他采访的第二个女孩儿叫马爱红,得病前,在古都外语学院读大二,只有19岁。马爱红很丰满,双眼皮,大眼睛,一头浓密的乌发,比路艳更漂亮。马爱红笑嘻嘻地进了门,脸上的表情很单纯,很夸张。她手里拿着一张纸,边走边撕,把撕成碎片的纸往他手里塞,塞一张,说这是100美元,又塞一张,说这是1000美元。她笑嘻嘻地说:“我送给你的,你拿这些美元去买生日蛋糕吧。过生日就要吃生日蛋糕。这么大的生日蛋糕……”她张开胳膊比划着。王萍一看,说马爱红你不要闹了,坐下来,好好给记者谈谈。马爱红说:“这位大哥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王萍说:“他不是大哥,是叔叔。”马爱红说:“叔叔,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王萍一听,发躁了,她说:“马爱红,你咋不听话哩?坐下来。”作为一个精神病人,马爱红这么说并不过份,王萍为什么给她发脾气呢?他大惑不解。马爱红愣了一刻,她将凳子搬过来,坐在了他的旁边,愣怔地看着他,突然,呜呜地哭了。他不明白是咋回事,站起来了。王萍给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她从门背后的铁丝上取来一条毛巾,给马爱红,叫她擦眼泪。王萍一句话也不说,任凭马爱红哭。马爱红将毛巾捂在了脸上,止住了哭,她说:“你不和我做朋友,我就不和你谈。有什么可谈的?”他说:“你既然不想谈,就先回去吧。”马爱红坐着没有动。他给王萍说:“你把马爱红送回房间去,下午再谈。”王萍说:“马爱红,你回房间去。”马爱红站起来了,她笑着问他:“叔叔,你姓什么?”他说姓达。马爱红说:“我也姓马。”不知是她听岔了,还是故意这么说,她说:“马克思就是我们马家人。马克思能当领导,我为什么不能当?”他说:“马克思不姓马。”马爱红说:“他就是姓马。他和我爸爸一样,是个大胡子。”王萍说:“好了好了,马爱红,马克思就姓马。现在就让你当领导,好吗?”马爱红笑了:“护士长也是我们马家人。我当了领导,就提拔你,叫你到古都外院当校长。”王萍说:“好吧。我送你回房间,下午,你再和这位叔叔谈谈。”

王萍向脸盆里倒了些热水,将毛巾浸在里面。她拧出了热气腾腾的毛巾,像母亲照顾孩子似的给马爱红擦了擦脸庞上的泪痕。马爱红闭上了眼,享受着这温情。王萍放下毛巾,将马爱红送回了房间。马爱红临走出去时,回过身来,给他鞠了一个躬。她弯下腰将地板上的碎纸拾起来,边走边嘻笑着说:“美元,美元,美元能买生日蛋糕。”

他只接触了两个精神病人,就觉得,和这些病人打交道非用一片善心和爱心不可。他能感觉到,王萍正是用善心和爱心浇灌她的病人的。他对王萍有了几分敬意。

王萍进门后,他问她发脾气的原因,王萍说:“这女孩儿,你不唬住她,她就胡闹。上一次,西水市领导来医院视察,我们没有防备,她就扑过去,手伸到领导的裤裆里抓,把院长弄得很难堪。我不训她两句,她说不定会把你那儿抓住的,她……”王萍没有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他问王萍:“这女孩儿是怎么得病的?”

王萍说:“女孩儿读大一时就得了这病,治疗了一段,有所好转,今年又复发了。”

“不是妄想症吧?”

“不是。”王萍叹息了一声:“这女孩儿可以说是一个受害者。”

“是咋回事?”

“说起来,使人很愤慨。”

王萍坐下来将马爱红得病的经过给他叙说了一遍。

从王萍的言谈中,他知道,马爱红是农村女孩儿,她的父母是老老实实的农民。马爱红天资聪颖,学习成绩很优秀,高中只读了两年就考上了大学。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进了大学的门,迎接她的是不幸和灾难。这不幸和灾难看似她的同学带来的,其实是有很深根源的。

和马爱红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儿都来自城市。一些城里的女孩儿一进大学就放纵了自己,花钱大方,交往随便,不拘小节,很另类。和马爱红同宿舍的女孩儿就是这样。这几个女孩儿常常和男孩儿去餐馆里吃饭,马爱红没有钱,但是必须去。一旦碰上哪个女孩儿过生日,人家非拉上她去不可。如果她不去,那几个女孩儿就向她的床单上吐痰,或者扒掉她的衣服,将墨水给她抹在乳房上和下身的那个地方,甚至动手打她。到了饭桌,几个女孩儿和几个男孩儿又吃又喝又笑又闹,却不准她动筷子,因为她没有掏钱。等他们吃毕之后,那几个女孩儿把那些剩菜剩汤向她跟前一推,叫她吃。她不吃,她们就扭住她的胳膊,硬向她嘴里塞。有一次,几个女孩儿吃毕,每个人向剩菜里吐了一口痰,叫马爱红吃那脏菜。马爱红死活不吃,那几个女孩儿就扑过来扒下了她的衣服把她向包间外面的稠人广众中推,并且威胁她,再不吃,就扒掉她的裤头和胸罩,把她撂在大厅里。出于无奈,马爱红半裸着,吃下了那些脏菜。

他打断了王萍,他说:“这女孩儿没有得罪她的同学,她们为什么要欺负她?”

王萍说:“不是谁得罪谁的问题。马爱红学习成绩优秀,是农村人,又很穷。城里的女孩儿既嫉妒她,又瞧不起她。当然,她们欺侮她的原因是很复杂的,有心理的,社会的,性格的,等等,咱们暂且不说这些了。”

“毕竟是同学,咋能这样呢?她们不知道羞耻吗?”

“要是有羞耻感,那就好了。这些女孩儿把欺负别人当作自己的本事。她们的价值观变了,恶作剧还在后头哩。”

王萍说,同宿舍里的一个女孩儿傍上了一个大款,这个大款是位房地产商。这位房地产商五毒俱全,十分好色,专门找在校的女大学生玩。房地产商以为马爱红穷,一把钞票就可以把她搞到手。马爱红洁身自好,不上他的当。这位房地产商纠缠了马爱红好几次,没有得逞。马爱红是她的女同学拉着她去吃饭时,在饭桌上和这个大款邂逅的,相识后,大款就纠缠她。马爱红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他。大款一看不行,就给他玩过的那几个女孩儿吩咐,叫她们把马爱红给他弄到手。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儿为了从大款那儿得到酬金,就把马爱红出卖给那个大款了。她们给马爱红的饭菜里下了安眠药,将她骗到了一家四星级宾馆。马爱红说,她醒来后,发觉自己一丝不挂,下身那儿有点疼,那大款也是一丝不挂,她就知道,她被房地产商强奸了。使马爱红难以容忍的是,她的三个女同学正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她们毫无羞耻之心。她猜测,那大款奸污她的时候,她的女同学也在场。是的,马爱红的猜测没有错。她的衣服是她的同学脱下的。当房地产商趴上她的身体之后,她的同学竟然躺在同一张床上看那房地产商怎么样蹂躏她。她要喊要叫要哭,她的同学不叫她哭喊,用毛巾堵上了她的嘴……

大款睡了马爱红,马爱红不敢给校方报告,更不敢报案。她明白,那几个同学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一旦她报了案,也许就没命了。女孩儿的精神再坚强,也受不了这折磨,她不疯,那才是怪事。可怜的父母亲把女儿送到西水市精神病院来治疗,他们还不知道女儿是因为什么而导致精神分裂的。

他一听十分愕然,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想像,在他读过的小说中也没有这样的情节。

他问王萍:“是不是每个精神病人都有精神苦难史?”

王萍说:“也不全是这样。有些人有性格缺陷,有些和遗传分不开,还有像马爱红这样被迫害而患病的,患病的因素很多。”

听王萍叙说了马爱红的遭遇以后,他不想再采访谁了。他觉得,去窥探她们的内心,触摸她们的疮疤是很残酷的事情。

下午,王萍陪着他到其他病房去看了看。

几乎每个病房里的病人的神情都是麻木的,她们或躺或坐,对他视而不见。她们有的穿着厚厚的棉袄,挤眉弄眼;有的只穿一身衬衣,晃荡着一对大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傻笑。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竟然当着他的面抹下了裤子,把一只手伸进小裤头内,开始手淫,面部的表情如同一只烂桃子,扭曲得很厉害。她一边手淫,一边吃吃地发笑。王萍一看,将那女人扶到床上去,给她盖上了被子。

走出病房时,王萍对他说:“她们和马爱红的女同学不同,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了,你能理解吧?”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能用道德评判她们的行为。我没有学过精神病学,可我看得出,人到了这种地步,并不是白痴,而是精神高度自由了,她们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很人性的。这和女大学生污辱同学有本质的不同。”

“你的话很深刻。”

“这种封闭式管理,是不是也有缺陷?”

“大概全世界的精神病人都是这样管理的。”

“有没有比这更人性的方式?”

他本来想说,能不能让这些女人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关闭她们,让她们处在宽松、自由的环境中,让她们过正常人的性生活。他看了看王萍,觉得第一次见面和她所交谈的问题就包括性,很不合时宜,怕引起她的误会,就没有再说下去。

王萍说:“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学校、医院都采取的是监狱的管理模式,尤其是精神病院,和监狱的管理几乎是一样的。大概,有些国家对这模式有所改良吧。话说回来,不这样管理也不行。假如对她们放开,就会闹出事来的。出人命的事,在我们医院也发生过,这是个难题。”

“我的想法是不是越界了?”

“不,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真不想在精神病院呆下去了。我想去外地。”

“去哪里?”

“我的一个同学在新疆一个县医院,她几次叫我去那里。”

“新疆是个好地方,我还没有去过。你要去,咱们结伴而行。”

“那好呀。”

当时,王萍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她不可能想到,有一天她果真会和达若结伴进疆。

B2

其实,他有过一个完整而美满的家,一家3代9口人,生活得很和谐。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孙,全家人都溺爱着他。尤其是祖母,特别宠爱他,也娇惯了他。他曾经享受过家的和谐、温馨、安宁和甜蜜。尽管,那时候他未谙世事,但他已经能感觉到,一个人生活在家中,就如同鱼儿在水中一样,有一份很自然的安闲和快乐。

达姓在松陵村只有他们一家。虽然,他们算不上名门望族,但是,从曾祖算起,他们就是很殷实的人家。富足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了1949年临解放的时候。

他的家第一次遭到重创是在1949年的土地改革运动中。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他家的二百亩土地和大型农具被没收了,祖父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那一次,虽说失去了好多财产,家并没有垮。多亏了祖父,祖父硬是用手臂擎住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劳作了大半生的祖父似乎已经觉得,在新社会,那些家产对子孙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失去了土地、农具、牲畜的祖父偷偷地走进祖坟,跪在先人的墓碑前,独自流了半晌泪。家里的每一分土地每一间房屋每一件农具每一粒粮食上都浸洇着祖父的劳作和汗水。说他不痛惜,那是假话,他知道,所有的家财都来之不易。可是,在儿女面前,他做出的是一副毫不痛惜的样子。祖父的坦然、大度给了全家人很大的鼓舞,一家人只萎靡了一阵子,又振作起来了。祖父照样下地劳动,照样一顿吃那么多饭,照样睡得又香又甜。祖父明白,对于一个乡村地主来说,看重的不该只是财产,而是一个温暖的家。由于祖父没有垮,这个家也就垮不了。

第二次的重创是在1964年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家在那一次被打垮了,不只是因为被二次“割了韭菜”,被分去了房屋、家具,抄去了珍藏了老几辈子的一些物件;不只是因为一家三代人无法居住、无可居住,主要是祖父的精神彻底垮掉了。祖父一旦被撂倒,家就坍塌了。早在1953年,祖父就被摘去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参加了全国第一次“普选”,成为松陵村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了。“社教”一开始,祖父重新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在批斗祖父的大会上,村里的积极分子硬说祖父藏有变天账,硬说祖父妄图变天。祖父已是年过七十的人了,还变什么天呢?在好多次的拳打脚踢之下,祖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祖父变得苍白、削瘦,他的精神和他的身体一样虚弱不堪。祖父对活人过日子已经失去了兴趣,他绝望了。

那一年,他9岁了,读到了初小三年级。他知道,祖父是在那年的深秋时节上吊的。安葬祖父那天,天阴得很厉害,零零星星飘着冰凉的雨,整个松陵村被浓重的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来,连送葬的哭声也是皱巴巴的,很不舒展。他看不见家的坍塌,但他已经能感觉到灾难压在了这个家的头上。从那年以后,他在父亲脸上再没见到过一丝笑容。艰难的日子是从“社教”那一年开始的。在此之前,日子虽然有漏洞,补补缀缀还是可以过的。“社教”以后,千疮百孔的日子想补缀也不好补缀了。他开始体味到艰难的日子是怎么回事。

到了文化大革命那年,第三次被抄家的时候,已是家徒四壁了。被多次凌辱过的家,难免陷入到麻木中去。一家人眼睁睁地看着红卫兵在家里乱翻,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双污脏的脚在院子里乱踩,眼睁睁地看着已经赤贫的家又被剥了一层皮,谁也不吭声。红卫兵并没有得到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家被挖得伤痕累累。父亲和母亲勉勉强强地维持着这个家,一家人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没一顿有一顿的日子,习惯了受人歧视遭人欺侮的日子,因为,谁也不抱希望了。父亲和母亲勉勉强强地推着日子的磨棍向前走,勉勉强强地拉扯着儿女们成人。至于说,前面是沟是崖,谁也不可能顾忌了,活一天算一天吧。他从父母无望的目光中常常捕捉到的是对人生的无奈,对生活的无奈。

1979年的改正成份使他们这样的家换了一口气。至少,他们可以人模人样了。尽管,也有人从内心里很不情愿他们一家人和昔日的“革命群众”坐在一条凳子上,但是,他们从行动上无法阻拦已在进行的改革。他们不得不承认,姓达的一家人也是人,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人。父母亲开始小心翼翼地昂起了头。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尊严,下决心重建这个家。家在缓慢地复苏着。父母着手给他张罗婚事,他是分田到户的前一年结的婚。那一年,他28岁了。

1982年的分田到户给他带来了一些自由。本来,他可以惨淡经营这个家了。也许,他还是有能力经营好这个家的。可是,他不安分守己,整天埋头在家里写什么小说,地里的庄稼荒芜了,小说的收成并不好。那时候,他充满着幻想,没有想到成功或失败,也不可能料到他招致到的将是惨败。他的女人先是和他赌气,后来,干脆住在娘家不回来。凑合了几年,他和女人平静地分了手。女人需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家,需要一个能经营好家的丈夫,需要一个庄稼把式和赚钱能手,他做不到这一点。平静的生活稳不住他的心,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好农民。他自信,他是能写出好作品的。他放下了手中的农具,整天和笔杆子打交道。他除过写就是读,除过读就是写。写过的草稿纸能拉一架子车。可是,写作并未改变他的处境。他还是农民,还是那么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写作当作敲门砖,因此,他只是闷下头去写。写作,是他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他并不苛求从写作中满足他写作以外的欲望。

1987年,古都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招收学生,他带着一部叫做《苦役》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考进了作家班。34岁了,第二次做学生,他的困难重重。第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没有钱花。就在这时候,牛志轩帮了他一把。牛志轩在《大秦》杂志做小说编辑时,给他编发过短篇小说。正是在牛志轩的鼓舞下,他才在这条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了。牛志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一边读书,一边在《人物天地》杂志社打工。他走进了S省文联大院。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表,已是上午11点了。他一把拍烂了充满了空气的纸烟盒,站起来,走出了办公室。

站在院子里,他不知道该去哪儿找房子。这是一个还没有落雪的冬天,迎面而来的冷风梳理着他乱糟糟的思绪,他想起了作家班的同学吴华。吴华毕业后做生意,大概赚了钱,在东郊租了一套房子。吴华也是来自农村,和他关系还不错,他想去吴华那儿碰碰运气。他抬起头来看时,江浩朝他走来了。江浩是省文联《艺术报》的编辑部主任。从走进这个院子的那天起,他就和江浩保持着一份友情。江浩从未给他翻过白眼,没有把他当作农民看待。在江浩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是一个有潜力有实力的作家。江浩在生活上帮助他,写作上支持他。江浩在省文联的《艺术报》上给他写过一篇小文章,文章一开头就写道:“我一看见他那匆匆忙忙的身影,一看见他那张忧郁而痛苦的脸就想大哭一场。在春天的黄昏,我总看见他一个人把自己的身影消瘦而孤独地悬浮于都市里的喧哗之上,痛苦地冥想着。每次看见这个情景,我的心中无限悲凉,有隐隐约约的锥刺之痛。我无法猜透他当时的心态,也无法直译他那只属于上帝的人生奥秘。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他像圣徒一样把自己交给了文学。痛苦,是他生活的一个部分,也是他创造的源泉和动力……”当时,大哭一场的不是江浩,而是他。读着江浩的文章,他确实流泪了,以至莫名其妙地将泪水洒上了江浩的那篇《朋友小记》。他从内心里感激江浩对他的真诚的理解和所付出的诚挚的朋友之情。

江浩老远给他打招呼:“这么冷的天,站在院子里干什么?”他吱唔着:“看天,看看天空。”江浩笑了。“怕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吧?”大概,他的焦虑写得满脸都是,江浩一眼就看出来了:“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没有吃饭的钱了?”他苦笑一声:“还不至于。”江浩说:“你的啥事能瞒过我?”江浩不仅善解人意,而且坦率、真诚,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于是,他就实话实说了。江浩一听,用右手刨了刨并不零乱的头发:“这样吧,你们今晚上就住在我的房间里。”江浩结婚时,省文联给了他一间房子。他说:“你咋办?”江浩说:“我的办公室不是有一张床吗?”他说:“假如小安回来了……”江浩说:“她在金川市上班,不到礼拜六回不来。”他知道,江浩的妻子安丽在150公里以外的金川市政府工作,一个礼拜只回来一次。他从江浩手里接过房间钥匙的同时,悬着的心放下了。江浩说:“不要把床单弄脏了,有钱买卫生纸没有?”他说:“你以为我是江还是河?要一汽车卫生纸?”江浩说:“那就先去买卫生纸吧。”他和江浩在院子里分了手。只有江浩这样的朋友才能理解他和刘婷之间的关系,只有江浩这样的朋友才能在这种事情上给他提供方便,成人之美。他回头看时,江浩上了办公楼。墙根下,一片法国梧桐的叶片儿舒舒缓缓地飞落了,扑灯蛾儿一样,一副很悲壮的样子。

到了火车站,他才知道,车晚点了。刘婷坐七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省城。他在出站口等了一个小时,车还没有到。时间在等待中呈现着一副焦苦状。他不是没有享受过时间给予他的愉悦。当他和刘婷在一起的时候,时间由于兴奋而缩得很短,他们不知不觉地就把一个晚上一个白天消化了,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又到了分手的那一刻。自从他们相爱之后,他最怕的是和刘婷分手。在和刘婷分手后的那一两天里,他心里空旷得难耐。

他站在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从出站口匆匆忙忙走出来的旅客。他从旅客们的面容上透视他们的人生际遇,想像她(他)们来到这个都市将要会见或幽会的人是怎样的面貌,想像人们在欢愉或痛苦中将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他看着人流,不知怎么的,竟然走神了,他恍惚看见刘婷朝他走来了,他喊了一声:“刘婷!”当他走到一个女孩儿跟前的时候,才发觉认错了人。她一喊,那女孩儿就站住了。女孩儿用鄙夷的目光弹了他一眼,唇齿间吐出了三个字:“神经病!”他正欲道歉,女孩儿扭着腰肢走了。他已经看清了,这女孩儿和刘婷的相似之处在脸庞上在目光上——刘婷也是这么一张蛋形脸,刘婷那飘忽不定但又不失冷漠的目光和这女孩儿的目光没有什么两样。假如是刘婷,她会给陌生人顶过去一句生硬的话吗?刘婷不会的。也许刘婷会故意挑逗一个陌生人,将他的欲火煽起来之后再丢下他。刘婷很会抓人的,她将会不失时机地抓住她觉得有用的每一个人而不放的。他目送着女孩儿的背影,直至人流淹没了她。他并不反感那女孩儿,觉得她很有个性。

刘婷从出站口已经走出去了,他却没有看见,还在等待。出站口那儿已是人稀风紧了,还不见刘婷的影子,他急忙去广场上寻找。广场上的旅客在躲避什么似的个个行色匆忙,那些女孩儿的背影几乎是一样的,一样的丰满一样的瘦弱一样的紧张一样的疲惫。他找了一周一圈,没有找见刘婷。站在冷风袭人的火车站广场上,他茫然了,不知是该走呢还是该等?正在两难之际,他听见有个女孩儿在进站口那儿喊他的名字。他的目光从头与头之间从肩膀与肩膀之间伸过去遁着年轻的喊叫声而寻觅,不是他看见了刘婷,而是他听见了刘婷,只有刘婷才会在稠人广众之中放声呐喊,只有刘婷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呐喊。刘婷站在进站口那儿,仰着头,一声一声地喊他。刘婷的一绺乌发像她那激昂的情绪一样在强硬的东风中飘拂着。喊了几声,她正在四处张望。他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刘婷跟前。他叫了一声刘婷。刘婷一看是他,兴奋得跳了起来,刘婷说:“你要是不来接我,我就坐车回去了。”他说:“咋能不来接你呢?”他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冰凉、光滑、亲切、肉感、浪漫、放肆,手的感觉像迎面而来的东风一样透明、刺激。

初识刘婷,他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刘婷的手。

那是1988年的冬天,他进了省城的第二年。牛主编派他到凤山县老家采访县建筑队的一位经理,采访完毕,他顺路回了一趟老家。刚进了家门,刘婷就来了。刘婷是拿着一本文学杂志来找他的。杂志上有他的短篇小说,有作者简介和一张照片。第一次见刘婷,他确实有点局促不安,她毕竟是个陌生的女孩儿。他看了她几眼,吭吭哧哧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落落大方的刘婷似乎对他一见如故,一声一声叫他老师。他一看,这女孩儿一点儿也不拘谨,就放松了自己。几句话过后,两个人仿佛相识了好多年了。后来,他想,是命运安排刘婷守候在他生命中的某一处的,他和刘婷的相识相交并非是偶然的。刘婷的话多了,他的话也多了,似乎两个人并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亲人分离后的团聚,相互都需要诉说。就在见面的第一天,刘婷告诉他,她住在凤山县城,从小就喜欢文学,高考落榜后没再重读,她说她要拜他为师,学习写作。他打量了刘婷几眼,蛋形脸、单眼皮、白净、丰满,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很性感,有一种他说不清的气质和魅力。当他的目光盯住了刘婷的手之后,他的心动了。他是从喜欢上刘婷的手而喜欢上刘婷的。刘婷的手是真正的女孩儿的手是十分完美的手,不肥不瘦,不大不小,肤色特别光泽,手指头修长,手背肉肉的,手的全部优长似乎全盛在手背上笑靥一样的圆圆的窝儿之中了,她的个性似乎就从那窝儿中向外流淌。一个女孩儿,一个女人,假如没有一双能拿得出的手就令男人太失望了。在他看来,女人身上动人的那些部分必定包括一双美妙的手。他由不得自己,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刘婷的右手。他没有想到他的放肆将给他带来什么,那怕刘婷顺手给他一耳光也罢,他也要享受一下这美丽的、令他贪馋的手。刘婷的脸红了,她毕竟才19岁。然而,刘婷并没有使他难堪,刘婷眼里放着光,脸上有一丝笑意,她没有抽回去手。刘婷笑了笑问,喜欢吗?他说,喜欢。刘婷将左手也给了他,他握住了她的双手。手的大方、细腻、甜蜜、温暖、年轻、浪漫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刘婷的手在颤动,颤动的不只是肌肉、神经,连她的血液和骨头也在颤动。他适度地将刘婷的手攥在他的手里……后来,每当他和刘婷做爱时,刘婷先用手触摸他,刘婷的手一旦触摸到他的肌肤,他就兴奋得直喘气。

他拉着刘婷的手穿过广场,走上了711路公交车。

在街道上吃完饭,已是下午3点了。因为他给他和刘婷准备了房子,他急于想叫刘婷去看看,他们今晚上幽会的“家”是什么模样,就上了院子北边的二楼。打开江浩的房间,一股很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了。江浩结婚还不到两年,江浩和安丽就是在这房子里结的婚,这是他们的新家。家里的新鲜气味还没有荡尽,尤其是那安闲、舒适的气息使在外流浪的他和刘婷都陶醉了。他们一进门就搂抱在一起了,他们很放心地抚摸、亲吻。刘婷将她的手从他的衣服里伸进去了,她的手一旦触到他的肌肤,他就耐不住了。本应留在晚上做的事,他们提前了几个钟头。

两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钻进了被窝。刘婷的手照旧伸进了他的两腿间。他迫不及待地爬上了刘婷的身体,刚进去,他刚刚感觉到刘婷的湿润、温暖和热烈,突然,门被打开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得从刘婷身上滚下来了。刘婷坐起来,用被子掩住了上半身。刘婷不知道站在床跟前的一脸凶相的女人就是江浩的妻子安丽,安丽横眉竖眼地问刘婷:“你是谁?”刘婷毫不示弱,她反问道:“你是谁?”安丽骂了一句:“还有脸问我是谁?我是你妈!狗男女!”刘婷怎能容忍安丽出口伤人,她叫道:“你再骂一句我撕烂你的×嘴!”刘婷顺手抓起床上的短笤帚朝安丽打去了。笤帚没有打着安丽。安丽一看,刘婷不是好惹的,气得喘着气,瞪着刘婷。刘婷撩起了被子,一丝不挂,她要扑下床去打安丽。他抱住了刘婷的腿,将她按在了床上。安丽不敢吱声了。

他在被窝里穿上了内衣。还没等他给安丽解释,安丽头也没回,拉开门,将门狠劲地一摔,下了二楼。安丽站在院子里高声呐喊:“江浩!你在哪里?”“江浩,我的家是妓院吗?”

连江浩也没有料到,安丽突然会来省城出差。听见安丽的喊声,江浩急忙下了办公楼。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安丽已到了省文联党组书记贾鸣那儿告状去了。江浩没有去找安丽,上了宿舍楼来看他。江浩进来时,他极其沮丧地坐在床沿抽烟,刘婷似乎并不觉得扫兴,站在穿衣镜前梳理头发。江浩说:“你不要理安丽,我去给她说。你们上床去休息。”江浩看了刘婷一眼,丢下两句话,下楼找安丽去了。

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觉得,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露出了失败的端倪,他的生活处处是败笔。他并非因为没有和刘婷痛痛快快地玩一回而沮丧。他的失败感不是指的这个,不是指的人生的尴尬,生存的艰难。他的失败感来自内心深处,他觉得,他的做人、作文都是失败的,无论干什么事都是磕磕绊绊的,没有一帆风顺过,没有成功过。别人付出一分力气能得到的,他付出十分力气也得不到。他的对立面并非是给他难堪的安丽或其他人,他的对立面是无形的,是强大的,是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命运故意给他出难题。他门前的坎特别高,他不止一次地品尝迈过去的艰难。刘婷将头发绾住之后,坐在了他跟前。刘婷说:“这样的女人就该打。”他说:“我们是借住人家的房子。”刘婷说:“借住?借住她的房子,就不打招呼进来了?她就骂人?想欺负我?没门儿。走,找她去算账。”他说:“算了吧,江浩是一片好意。”刘婷说:“我们就睡在寥天地里,也不能让人欺负。”刘婷还在生气,他摁灭了烟,想安慰一下刘婷,却找不出恰当的言词。刘婷摇摇头,示意他什么也不要说。刘婷抱住了他。两个人抱在一起,默默地坐着……

A3

在住院部三楼,达若已经注意到西北角那个房间了。那是一个单间,里面是铁门,铁门的上方有一块透明玻璃,外面是防盗门,防盗门有一股冷冰冰的森严的味道,它比家属楼上的防盗门厚重多了,上方竖立的钢筋有两根手指头那么粗。正是那些冷冰冰的钢筋吸引了他,正是那些冷冰冰的钢筋将他的目光切割成一绺一绺的。透过钢筋的空隙和玻璃他看见了房间里有一张床,床沿上坐着一个女人,他只能看见她左边的脸庞,只能看见她的剪发头,无法估摸她的年龄。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仿佛一蔸树桩,根须牢牢地扎在地下。他以为,她是一个狂躁型的武疯子,非独处不可。可仔细一想,不对呀,从她那安祥的模样看,仿佛一个艺术家正在静默地审视着窗外的世界,仿佛一个医生正在给一个病人查病,仿佛一个哲学家正在思考有关人生的难题。她不像是一个病人,更不像一个武疯子。由于她有几分神秘莫测,有使人觉得蹊跷的地方,他由此才产了接触她的欲望。他觉得,她不比路艳和马爱红,不只是她的独处令他蹊跷,他能感觉到她似乎是个不一般的人。

他问王萍:“能不能和单间里的那个女人谈一谈?”

“不用了吧,病症都差不多。”

“为什么要把她关在一个单间里?”

“为了好管理吧。”

“你不是说她的病症和其他病人一样吗?”

王萍垂下了双眼。她很不自然地将桌子上的血压计、听诊器和处方纸挪了挪。显然,她不愿意正面回答他。这反而越发使他产生了探究的心理,越发使他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样也罢,你叫来,我和她谈一谈。”

“你要采访她,必须院长同意。”

“我去给院长说。”

“你不要找院长了。你这是给他出难题,他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院长大概作不了主。”

“既然是你们的病人,院长为啥作不了主?”

“你比我经历的多,有些事情的原因是很复杂的,连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我去找院长谈一谈,他不让采访,我也不会强求的。”

王萍显得很为难,她摩挲着手中的钢笔,又垂下了双眼,看着桌面。突然,她抬起头来,仿佛给自己说,不行!坚决不行!她的态度很强硬。王萍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问她为什么不行?王萍说,不行就是不行,原因我不能告诉你。王萍的拒绝反而挑逗起他要见那女人的强烈欲望。还没等王萍再阻拦,他下了住院部三楼。

他走进了徐涛院长的办公室。徐涛以为他对赞助款的事不放心,徐涛看也没看他就说:“十天之内,一定给你们把钱打到账上。”

他说:“迟几天关系不大。如果稿子需要修改,你可以提出来。”

徐涛说:“你是大手笔,我看过两遍了,没有问题。”

绕着圈子说了两句他并不想说的话之后,他在想,怎么向徐涛提出来,假如直接说他要采访那女病人,他担心,这样说出口,徐涛拒绝了他,他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不直接说,光敲边鼓也不是办法。恰巧,这时候,医务科的科长进来汇报工作,他点了一支烟,琢磨这件事。

医务科长走后,徐涛问他还有什么事?这显然是逐客令的另一种说法。他笑了笑说,也没有多大的事。他说他去住院部看了看,他说医院的管理水平真是一流的,他说医生和护士都很敬业。他恭维了徐涛几句,说徐领导有方。徐涛当然喜欢被人恭维的,但徐涛很可能已觉察到,他不是专门来恭维他的。徐涛并没有得意忘形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含笑,耐心地听他说。徐涛说你采访了几个病人,收获不小。他一看,徐涛的情绪并不坏,就直接了当地说,能不能采访一下西北角单间里的那个女人?话刚一出口,徐涛就断然拒绝了,不行,那不行。徐涛的口气和王萍是一样的。而且是一副很惊诧的样子。他大概觉得他的要求太突兀太离谱了。他说她同样是病人,咋不行?徐涛说,我说不行就不行,医院有医院的规定。他说他有记者证,不会给他惹麻烦的。徐涛提高了嗓门:“你以为你有记者证就什么人也可以采访?实话给你说,就是西水市的领导要见她,我也必须征得上边同意。”他问徐涛:“这是为什么?”徐涛说:“这你就不必问了。”徐涛站起来了,徐涛目光里的意思是,你快走吧,这事办不到。他一看,徐涛的态度很强硬,似乎采访这病人比撤了他的职务更严重。他道了谢,离开了徐涛的办公室。

他刚走出门,就听见徐涛在电话里训斥王萍。他本来打算第二次进去给徐涛解释,这事和王萍没有任何干系,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他一想,话多了,反而会越抹越黑。在他看来,不就是一个病人嘛,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并不是非要采访她不可。当时,他并不知道底细,只把她当作精神病人来看待,他只不过感觉到这病人有些特殊罢了。他是出于好奇的探究心理提出来采访那女人的,并不知道采访这个女人会他带来麻烦。

他下了行政办公楼,又上了住院部。他轻轻地推开护士长室的门走进去,只见王萍坐在办公桌前,正在默默地垂泪。她没有理他。他坐在另一张凳子上。他猜测,徐涛对王萍肯定没有好言语。徐涛这样的领导他见多了,见了上司唯唯诺诺,像狗一样,而对他的属下,像支使儿女一样支使,像玩物件一样玩弄。徐涛肯定把他要见那女人的责任全推给王萍了,徐涛的大发雷霆加深了他的猜疑,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值得徐涛如此动怒?他知道,此时,再温暖的言语也暖不热王萍的心,他看了一眼王萍,在心里责备自己。

他看得出,王萍像消化难以消化的食物一样消化着自己的委屈。王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他从王萍那静坐不动的姿势上感觉到她的善良来自她身体上的每一部分,包括她那双眉毛乌黑的丹凤眼,包括她那线条分明的脸庞,包括她那修长的双腿丰满的臀部和高耸的胸脯。她的善良是外露的,也是内敛的,再迟纯的人,和她打一次交道就能感觉到她的善良。他同时感觉到,她的性格中有很刚毅的一面,但刚毅遮掩不了她的柔弱,人的善良常常向前多跨出半步就变成柔弱了。也许,没有这柔弱,她就很难和神经不健全的人打交道了。他将凳子向王萍跟前挪了挪。他的怜惜之情顿然而生。他拉住了王萍的一只手,王萍没有动,她让她的手含在他的手里,让她的委屈以及自尊心的被伤害通过那只手倾诉给他——女人是需要诉说的。他说,女人的手就是女人的脸,比女人的脸更能吸引男人。他说,好女人要用好手来成全,女人没有一双好手就完了。他说,一些男人的视觉很脆弱,经不住漂亮女人的诱惑,尤其是经不起那双漂亮的手的诱惑。王萍笑了,那你就守着我的手,天天握着它。他说,我要把它带到身边。王萍说:带去,你把它带走吧,它是你的。他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她从他的手中抽回去了手,吭地笑了,一脸的羞涩娇美之态,刚才的委屈荡然无存了。他说,你的手适合于弹钢琴抱琵琶。王萍说,还真被你猜中了,我读卫校时,学过琵琶,还真弹得不错。他故意绕开那个病人的事情不谈,只是说手,说女人的手。王萍说,人常说,心灵手巧,依我看,心灵的人未必手巧,但手巧的人一定是心灵的。他说,是啊,是啊,古人把手和心放在一起说,可见,手是多么高贵啊!他想再一次拉住王萍的手,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将凳子向后挪了挪。

“我给你道歉,王萍。”

“有那必要吗?”

“是不是徐院长……”

“也不能全怪徐涛,这事弄不好,徐涛会丢了饭碗的。”

“这个病人的砝码是不是很重?”

“是的。”

王萍走到门跟前去,拉开门,朝走廊上看了看,坐下来,低声说:“病人刚来时大喊大叫,说她不是精神病人。当我们给她用药时,她一把扒下输液管,她说,同志们,他们把我当作精神病人是存心不良,你们千万不要把我作为精神病人来治疗。她申辩也罢,喊叫也罢,毫无用处,医院里还是把她当作精神病人来治疗。用了几个月药,她的神情抑郁得厉害,几天不说一句话,几天几夜死睡不起。有一次,趁我们没有注意,她头朝下,从窗户里向下跳,幸亏我们发觉得及时,把她拽住了。值班的那个护士因为这件事而被开除了。”徐院长说,假如这个病人死了,要我们医护人员去陪死。

“有那么严重吗?”

“也许,比我说的还要严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才给她的房间里加上了防盗门。”

“她是哪个单位的。”

“听说是省城的。”

“她究竟有没有精神病?”

“刚来时,确实不是精神病人。每天给她用药,药物可以帮助她成为一个精神病人。这些话,你不能记在本子上,也不要说出去。”

他说他明白了。

王萍说:“徐院长不叫你采访,有他的难处,希望你能理解。”

他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王萍说:“你就不要给徐院长添乱了,这个病人够他麻烦了。”

他说:“既然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告辞了王萍,走出了护士长室。

从住院部下来时,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没有风,四周很静谧。院子里灰蒙蒙的,楼房、树木,以及住院部东边那个凋零消瘦的小花园都鬼鬼祟祟的,面目发灰,岿然不动。他站在雪地里,看着住院部那座贴白色瓷砖的楼,久久不肯离去。他真没有想到,在这座楼房里不仅关闭着一群精神不健全的人,而且关闭着为人鲜知的秘密。一旦将这秘密揭穿之后,将会是什么面目呢?作为一个写作者,他有责任对人的生存状态进行的探求,他渴望有那么一天,得到真谛——不是那女人生活的真谛,而是她人生的真谛,是社会生活的真谛,是一个时代的真谛。

B3

他和刘婷回到办公室里的时候,许铁还没有回来。他们刚坐下,就听见江浩在院子里骂安丽:“你咋没有一点儿人情?没有一点儿人性?他们没有家,在咱家借住一个晚上,你乱喊啥?”

“我的家是妓院吗?你叫那些狗男女来胡搞?”

接下来,是安丽的一声尖叫:“你打?打死我算了!”

他要出去,刘婷拉住他的衣襟不叫他走。

刘婷说:“你跟上去搅和什么?那样的女人就该打!”

刘婷噘起嘴,握着拳头,一副很愤慨的样子。

他听见,院子里已是闹嚷嚷的,有责备刘婷的,有劝说江浩的。

是江浩从贾鸣书记的房间里把安丽拽到院子里来的。江浩进去的时候,安丽正在绘声绘色地给贾鸣说他和刘婷睡觉的事,安丽厚着脸皮将床上之事加油添醋地说给贾鸣听,贾鸣不叫她再说,她反而说得越起劲了。贾鸣是作家,对他和刘婷的情感当然能理解,但他不能当着安丽的面说这并非石破天惊的事。由于贾鸣没有指责他,安丽的心理没有得到满足,她赖着不走。贾鸣正在为难之际,江浩进来把安丽拽走了。

由于安丽的嚷嚷,不一刻,他和刘婷在江浩房间里睡觉的事在文联大院里便纷纷扬扬了。

安丽哭哭啼啼地走出了院子,到省委招待所报到去了,她是来参加一个会议的。

院子里的人走散之后,江浩走进了他和许铁住的房间。

江浩脸上的怒气末消,他说:“真没想到狗日的今天会回来。”

他说:“江浩,真对不起你和安丽,你再给安丽解释解释。”

江浩说:“解释个毬!狗女人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没事了,你们上楼去吧。”

他说:“算了吧,谢谢你的好意。”

江浩说:“我说你是个狗熊,你真是个狗熊,你们去,现在就去!她安丽再敢来闹事,我就打断她一条腿。”

他一看,江浩真的生气了。他知道,江浩是把朋友之情看得很重的,他说:“行,我们等一会儿就上楼去。”

有了他的这句话,江浩才走了。

许铁一回来,就知道了安丽将他和刘婷的幽会搅黄了的事情。许铁和他一样,和江浩相处得不错,他们两个时不时去江浩那儿蹭饭吃,假如安丽在家,安丽每次都是热情招待,从没有正眼看过他们。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安丽会突然间翻脸不认人。他并不责怪安丽。也许,在安丽看来,他和刘婷在他们的床上睡觉,是很忌讳的事情。在别人的床上做爱毕竟和蹭饭吃不一样。恐怕连许铁也不会想到,安丽会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许铁一进门就抱怨他:“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刘婷来了,我还能眼看着叫你们睡到城墙根去?咱这办公室再小,还睡不下你们两个?”

他说:“我知道你在省城也没有亲戚,叫你去哪里借住?”

许铁说:“这就不用你管了。”

徐铁拿了一本威廉·福克纳的《八月之光》,他临走时给他说:“我明天吃毕中午饭回来。”

他问许铁要去哪里?

许铁说:“牛主编找我,你就说,我出去采访了。”

许铁出去后拉上了门。院子里已是漆黑一片了。

到了晚上,文联后院里十分恬静,几座黑黢黢的平房散发着年代久远、干燥冷冽的气息。枯叶落地的声音特别响亮。已是晚上十二点了,他和刘婷还没有入睡。灯没有关,两个人躺在床上。对于白天发生的事,刘婷似乎置之脑后了,或者说,就没在心里搁。她依偎着他,身子轻轻地扭动着,用身体挑逗她。可是,他一点欲望也没有,觉得十分沮丧。并不只是因为他和刘婷没幽会成而影响了他的情绪,他觉得,生活在别人的天空下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没有自己的生存空间简直等于坐监,什么时候才能获取属于自己的空间,对他来说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他在内心里责备自己的无能,觉得很对不起刘婷,刘婷从几百里以外的地方来和他幽会,他却连一个安全可靠的住所也不能给她提供。

“你还在想那件事?”

“是的。”

“害怕毁了你的名声?”

“我有什么名声!”

“杂志社不要你,咱出去闯荡,我就不相信这世间容不下咱俩!”

“我倒不那样想,我只是觉得,我太无能了。”

“不,你不无能,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

他苦笑了一声:“我连睡觉做爱的地方也没有……”

“这是暂时的。”

“你真好,尽捡好话说给我听,把窗帘拉上吧。”

“不。我还想把门开大哩,叫这院子里的人看看,我们仍旧在尽情地做爱。”

他笑了:“你真是小孩子的脾气,在这事上也和人赌气?”

“不是我赌气。我是说,我们活得并不比谁差,也不是低人三分。”

“你真好,刘婷,去拉上窗帘。”

“既然你觉得不安全,我去拉。”

她一丝不挂地下了床,趿上了鞋,走到了窗户跟前。她的胳膊伸出去拉动窗帘时,那丰腴的臀部似乎收紧了,圆圆的,特别性感。拉上窗帘后,她弯下腰去,给火炉子里另换了一块煤。她的腰一弯,屁股自然撅起来,身体的曲线像旋律一样错落有致,美妙动人。她那乌黑浓密的头发梢儿正好搭在了她那坚挺的乳房一侧,使白馒头似的乳房半遮半掩了。她刚拧过身来上床时,他正好静静地看着她。他不止一次地默默地目睹过她的种种形象和情态,可是,他总觉得记不住她,没有把她牢牢地嵌进脑海里去。因此,当她在他面前裸着身子的时候,他就特别眼馋,好像永远吃不饱的饿汉,贪馋地久久地甚至是狠狠地看着她身体上的每一处,仿佛用眼睛在吃她。对这种静默观察的愉悦,他特别贪婪。而爱恋中的女人是很细腻的,他的情感脉搏上的浮、沉、迟、数,刘婷把握得很准,刘婷明白他渴望的是什么,所以,刘婷裸着身子的举动有着充分展示的意味,把她自己一览无余地展示在他面前。她是很爱他的,希望他饱览她。等刘婷上床时,他已是饥渴难耐了,这和刘婷给予他的视觉上的刺激分不开。他抱紧了刘婷。

“这会儿该放心了吧。”

“没有在自己家里,反正觉得不安全。”

“在家里也不安全呀。报纸上不是报道过,公安人员半夜闯进人家的家里去收缴VCD的事吗?”

“那是个案。”

“是呀,哪儿都安全,哪儿都不安全。关键是要你心里要有安全感,心里踏实了,所有的恐惧就没有了。”

“你的话有道理。要不要关灯?”

“不。咱们要做得正大光明。”

他的手从她那光滑的乳房上滑下去停留在腹部的一条疤痕上了。他第一次和她上床,第一次看见那一尺长的疤痕时,十分惊诧,他还以为那是她做剖腹产时留下的印记。他转念一想,她才二十岁,不会很早就有性经历的,况且,现在的避孕方法很多,即使她和人上过床,肯定会采取措施的,她不会愚蠢到让胎儿在肚子里孕育成熟的。不是因为那条疤痕减少了腹部的美感而使他不快,而是因为这条疤痕增加了他的疑虑,他的手触摸到那条疤痕时,不由得颤动了一下。他的情感上极其细微的变化也逃不出刘婷的目光,刘婷很坦然地告诉他,那条疤痕是医院里的医生留给她的纪念。由那条疤痕,他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是一个孤儿。

事情发生在她5岁那年。5岁的记忆还很浅,她只记得空旷的院子和院子里的黑黢黢的厦房;只记得许多人涌进了院子来,人们吵吵嚷嚷,顿足捶胸,垂泪摇头,啜泣叹息;只记得母亲那张苍白如纸神情慌张的脸面;只记得还不到3岁的小弟弟哇哇大哭的模样。对于家中神秘而恐怖的气氛她毫无感觉。家庭的悲剧,她自己的悲剧在她5岁这一年上演了。

其实,事情在她还未出世的时候就发生了。导致事情发生的是母亲。十七八岁的母亲比她十七八岁时漂亮多了。母亲的婚姻应了农村人的那句俗语,好女无好男。生性活泼、十分美丽的母亲当然渴望嫁一个如意郎君。母亲暗恋的是她小学时的同学,村子里一个叫做二贵的小伙子。也许,由于羞涩,或者缺少勇气,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向小伙子表白,外祖父就将母亲许配给张家河一个小伙子了。外祖父精明能干,能打会算,从三十多岁起就担任村里的会计。在1964年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外祖父被作为“四不清”干部轰下了台,从此以后,外祖父在村子里再也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不说,而且背上了“黑锅”。因此,外祖父给母亲的择偶对象首先是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疮疤”。他之所以将母亲嫁到张家河,也是因为张家河的那个小伙子老实本分,根正苗红,家庭出身好不说,他的父亲是生产大队里的贫协主席,当过多年的干部。在外祖父看来,母亲嫁到这样的人家,是吃不了亏的。母亲拗不过外祖父,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母亲结婚后和父亲相敬如宾地过了两年安稳日子。

就在她出生后不久,一条横穿全县的水利大渠动工了。这条渠正好从张家河村村前而过,全县人都集结在这条渠上,日夜奋战。恰巧,母亲曾经暗恋的二贵到张家河来修水渠。那时候的水利大军都是民兵编制,二贵所在的连队里的民兵三连正好住在她家的两眼闲置的大窑里。家里来了二贵,母亲先是和他眉来眼去,后来,二贵趁连队里的农民出工之时,便来和母亲幽会。等水渠修好连队撤出之时,两个人已经是如漆似胶难舍难分了。两个人在长达四年的通奸中,笨拙的父亲竟然没有发觉。这一男一女被爱所折磨被爱所煎熬,偷情的愉悦过后,两个人必须面对现实的残酷——母亲毕竟是有夫之妇。虽然,二贵没有婚娶,两个人还不能像夫妻一样长久地生活。况且,二贵已过了择偶的最佳选择期,这件事,使母亲又内疚又痛恨——内疚自己不能做二贵的爱妻,痛恨父亲横在两个人中间。母亲压根儿没有想到离婚的事,这在当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母亲铤而走险,做出了除掉父亲的打算。

事情发生的春天里的一个晚上。母亲的心理状态和所有的毒妇一样,只是手段更残忍。除掉父亲的前几个小时,母亲不露声色,她装得像往常一样,让她和小弟弟睡在炕的那一头,母亲和父亲睡在炕的另一头。临睡前,母亲还主动和父亲亲热了一回。父亲带着女人留给他的肉体之悦甜蜜地入睡了。在父亲扯着鼾做着美梦的那一刻,母亲从炕席下边取出来早已准备好的利斧,几斧头将父亲送进了阴间。母亲砍死父亲之后,将炕上的羊毛毡拉下来,裹住父亲,将父亲抱进了隔壁房间。母亲在黑灯瞎火中把父亲卸成了八大块,装进背篓,走出了院门,摸黑到了河滩。她将父亲倒进了河滩上的大口井里。

欲火中烧的母亲太残忍了,也太愚蠢了。她砍杀父亲后的第二天就被人发觉了。村里人将母亲堵在院子里,有人扬言要撕碎母亲,有人朝她的脸上吐唾液。她拉住弟弟的手,静静地看着母亲。母亲那张漂亮的脸变得冷漠如铁,好看的大眼睛里不时地向外飞溅着恶狠狠的光。当母亲瞟见她时,她哭了。没多久,母亲被枪毙了。她和弟弟自然成为孤儿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母亲背父亲尸首的那个竹篾背篓还在。每当她看见那个散发着血腥之气的背篓,就害怕得不行——其实,她并不知道,那背篓就是母亲将父亲背着去处理掉的物件。

在她六七岁的时候,村里的小伙伴就叫她“背篓”。她还不知道,村里的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放出了话,说母亲背着背篓去倒掉父亲的那个晚上,是她帮母亲扶背篓的。这真是莫须有的罪名。她那时才5岁不说,母亲砍杀父亲时,她根本不知道。她以为,伙伴叫她“背篓”是骂她,因此,就拼命去撕扯那些娃娃们。她虽然是女娃娃,在男娃娃面前,毫不示弱。她抓住小伙伴们用脚踢用牙咬,直到小伙伴们不再喊她“背篓”为止。从小时候起,她的手就很硬,她抓住小伙伴的手腕,手指甲狠劲向肉里抠,把小伙伴抠得鲜血淋淋,她还不松手。

有一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她一觉睡醒,听见院子里有一阵说不清的响动声。她拉开了电灯开关,把弟弟也叫醒了。姐弟俩用一根木杠子顶上了门,把被子拿起来,堵住窗户,坐在炕上,等着天明。屋外的声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明晰了,她已听得很清,是人的脚步声。她站门跟前呐喊:“是谁?”门外回答她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把门开开!”她一旦听见是人的声音反而不害怕了。门外的男人用砖头在门上砸,在窗栓上砸,她和弟弟站在门跟前,就是不开门。门外的男人用脚在门上踏。她将经常放在炕头上的那把镰刀紧握在手中,圆瞪着双眼看着那扇晃动的门。不知过去了多大一会儿,她听见,那人还没有走。她将弟弟拉在了身后,取下了木杠子,猛地拉开了门闩,门外的那个男人由于用力太大,一下子闪倒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趴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头上用镰刀猛砸。那男人嚎叫着,爬起来,拔腿就跑。

孤儿生涯将她铸成了一个野胚子。她和男娃娃一样上树摘桑葚,到崖畔下去捅马蜂窝,到河滩上去捉青蛙。她捉住一条长虫,提在手里乱抡上一通之后,就把长虫活埋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儿子娃娃不敢干的,她敢干。夜半三更,她和村里的儿子娃娃们去生产队地里偷西瓜。一进西瓜地,她挥起木棍乱打,抬起双脚乱踏,她出手特狠,举动十分粗野,一个人糟踏的西瓜能拉一架子车。似乎,她不把满腔的孤单、孤独排泄出去就不得安宁。

8岁那一年,她和村里的男娃娃们打群架,她下手毒,敢出手,抓起砖头是砖头,拿起石头是石头,几个男娃娃被她砸破了头。她的肆无忌惮将伙伴激怒了,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个男娃捅了一刀子,结果,命保住了,脾脏被摘除了,身上留下了长长的疤。

刘婷很坦诚地给他叙说了那块疤的来历。他摸着那块疤,想像着刘婷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刘婷儿时的经历使他略略有些吃惊。刘婷童年、少年时的粗野正好和他相反,在他的记忆里,他小时候是很腼腆很恬静的。他没有和小伙伴们打过架,小伙伴欺负他时,他只是躲,不还手。他从不哭喊。伙伴们把他逼急了,他就张口去咬。他的超常的举动常常会把伙伴们吓住的。他从小就是防守型的,而不是进攻型的。

他和刘婷都没有睡意。他再一次把手放在了刘婷的疤痕上。刘婷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挪开了。他爬起来,嘴巴贴在那疤痕上舔动着。刘婷搂住了他的腰身……

这时候,在火车站候车室里的许铁躺在凳子上,正在专心致志地阅读着威廉·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八月之光》:“我的上帝,原以为我很了解女人,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对女人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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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萍请达若到家里去看看,达若没有推辞。王萍一家住在一栋平房里,那栋平房入身很深,看似几节静卧不动的火车皮。天还没有黑尽,房道里已是模糊一片了,依稀可见的是家家门前的蜂窝煤炉子和案板、铁锅之类的灶具。楼道里有一股阴暗的、混和着蔬菜、煤烟和油腻的气味,有一股清清冷冷的气息。王萍的家在最里边。他跟在王萍身后,很小心地向前走。王萍走到这几节“车皮”的房间,摸着墙壁,拉动了电灯开关,楼道里堆放的家什才从红而发黄的电灯光中跳出来了。王萍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达老师,小心碰着了。”他说:“没事,没事。”

王萍的家在北边的一排,门朝南开。房间里显得很清寒。他打量了一下,这个房子有二十几平方米,房间的东头支一张大床,西头支一张小床,沙发靠着北边的墙,中间安顿着一个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炉子的烟囱仿佛一个问号挂在房子里的半空中。在那个年代,住这种房子的并非王萍一家。家虽然很简单,家的气息是很浓的。

王萍招呼着给他让座,他坐在了沙发上。王萍弯下腰去抽开了炉子,弯下腰去用铁条子捅煤。他不错眼地看着王萍。因为离得太近,他似乎不是用眼睛看见的,而是用全身所有的器官感觉到了王萍弯腰曲背时身体的线条。尽管王萍是一身毛衣,她浑身的线条非但不暧昧,反而正因为那毛衣遮蔽了露骨之处显得很柔和——一种朦朦胧胧的美,尤其是撅起来的丰腴的臀部使他特别眼馋。他注视着她。王萍回过了头。她大约知道了他目光中的含意,脸红了。她放下铁条,站直了。她说:“达老师,你看,我们的住房这么差。”他说:“房子是有点小,不过,一家三口还可以凑合。”王萍问他在省城住多大的房子。他吱唔着:“也不大。”他在省城混了五个年头了,也没有得到一间房子。在省城他没有家。他是一个被家剔除了的人,一个在家之外生活的人。幸运的是,他拥有刘婷,拥有爱情。刘婷曾经陪伴着他走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他第一次见王萍时,刘婷还没有和他分手,尽管,他觉得他和刘婷的分手已是指日可待了,他对刘婷还抱着一线希望。

那天晚上的晚饭,他是在王萍家里吃的。

王萍的爱人将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时,王萍已经将饭做好了。王萍从爱人手里接过孩子的书包,温柔地对丈夫一笑,说道:“章立,这是省城来的达老师。”随即,又补充道,“来给徐院长写材料的。我们凤山县的乡党。”他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个叫做章立的男人,瘦高个子,条型脸,眉毛似乎竖立着,留着上髭,目光里缺少善意,笑容很勉强地从嘴角挤出来。他觉得,这是一个阴沉沉的男人。他看似高大,其实内心很脆弱,不然,他为什么对我冷冰冰的?怕我抢走了他的老婆?王萍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丈夫?从年龄上看,他至少比王萍大10岁。当然,老夫少夫妻也不必大惊小怪。王萍完全可以找一个和她般配的男人呀。夫妻间的事谁也说不清,也许,他们爱得很深的。王萍的爱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给他递了一支。他接住后,放在了茶几上。王萍的爱人没有给他火柴,火柴是王萍递过来的。

吃饭时,热烘烘的气氛将房间里的清寒之气驱散了。王萍恰如其分地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她不停地给丈夫给儿子给他夹菜。当王萍将菜递过来的时候,他连声说谢谢,他不敢看王萍那张笑盈盈的脸似的,垂下了眼帘。他并非被王萍的好客所感动,他的目光似乎是无处搁置,显得局促不安,似乎他已经做了见不得人的什么事情。他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他藏不住内心的秘密,面部的表情和内心的想法自觉地保持着一致。他的内心活动像外衣一样披在身上,而他却千方百计地遮遮掩掩。他觉得,他对不起他,对不起这个不善言谈的男人。我什么也没做呀。不对,做了,我喜欢上了王萍。既然王萍是他的妻子,我就不该喜欢的。他说服自己,叫自己相信,自己喜欢王萍和她的丈夫无关。他对自己说,爱情只是一种内心生活。没有付诸于行为的内心生活,并不伤害谁。可他低眉垂眼的样子仿佛已经把王萍勾引到了床上。他明明有罪恶感,还不承认?一种声音在责备他,另一种声音又替他开脱,你为什么要背负那么多?把全人类所有的内疚、自责背在身上,会把你压垮的。不知是章立本来就不苟言笑,还是他故意板着面孔,他只顾吃饭,一句话也不说。活跃的气氛完全是王萍煽起来的,她一边吃饭,一边讲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逸闻趣事,章立只是听,不笑也不插嘴。他放下了饭碗,章立说:“王萍,去给达老师再盛一碗。”他说:“不必了,饱了。”章立说:“你们文化人还是吃得少。”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自己是什么文化人?农民,地地道道的一个农民。

吃毕晚饭,他在王萍家里没有久留。他觉得,和王萍的男人在一起很尴尬很受罪。

他站起来要走时,章立说:“王萍,你把老师送一送。”他看了章立一眼,他明明在提防自己,却要装出大度的样子,看来,他有聪明过人之处。难怪王萍做了他的妻子,他肯定将王萍玩得滴溜溜转。章立很狡黠地一笑:“客气什么?你是客人嘛。”走到房子门口,章立伸出来手说:“欢迎达老师再来。”他握住章立的手摇了摇,违心地说:“欢迎你到杂志社来作客。”

他走出了“火车皮”,站在房檐台阶上一看,雪花已是非常张扬了。王萍说:“你等等,我给你取一把伞。”他说:“不用了,几步路就可以到招待所,在雪地里走一走,挺好的。”他的一双脚已经迈下了一个台阶,又抽回来了。他先是看了王萍一眼,他感觉到,王萍依旧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尔后,他拉住了王萍的一只手。这几年来,他采访了近百个人物,走动了近百家单位,对于他接触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生命中的过客。人一走,茶就凉。他不可能记住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同样,那些采访对象很快就会忘记你。明天,他就要走了,也许,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到西水市精神病院来了,再也见不到王萍了,他突然涌动着伤感之情。王萍握住了他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感觉到的是手的柔滑温热和手臂的微微颤动。她对我是有好感的,不,她对我动了心。是她的手告诉我的,是她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告诉我的。是我自作多情?是一厢情愿?你要相信你的感觉不会错位的,她不是那种轻俏的女人,他感觉到,她是很看重感情的,她不会轻易向他表示什么的,他该怎么办?王萍先开了口:“达老师,祝你平安。”“再见。”他慢慢地松开了手。不知是雪光的的返照,还是王萍的情感在急剧地变化,她的脸色发白了。他没敢多看她半眼,头也没有再回,走下台阶,走进了雪地里。

躺在医院招待所的床上,他辗转反侧,好久不能入睡。对面的那座楼就是住院部,就是精神病人生活的地方。这一群人被封闭在那座楼上,可以说,他们和城市里的喧嚣无关,和这个城市里的上百万人的生活无关,和金钱、权力、美色无关,他们的欲望很简单,或者说就没有什么欲望。他们独自活着。“独自”——他头脑里闪上来这两个字以后,越发兴奋了,睡意全无。精神病人——独自生活的人,自由生活的人。刘婷,他叫着她的名字,他望着雪白的屋顶说,她(他)们活得最自在最潇洒,他们可以旁若无人地喊叫呻吟谩骂,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屎撒尿,甚至手淫、做爱——只有他们做得出。他们没有伤感、痛苦可言,没有兴奋、欢乐可言。因为,他们已经超越了人的痛苦和欢乐,达到了“无”的境界,没有认知的境界。她(他)们失败的人生其实是胜利——自由了。人活在世上,能获取自由,那就很幸福了。自由自在地活着,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在心里说,刘婷,假如有一天,我疯了,我能和她(他)们一样地生活,无疑,我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了。你愿意我幸福地活着吗?那你就放开我,让我住进那座白色的楼房中去,在那里,我不再被欲望所折磨,不再为人生而煎熬了。管它《苦役》是一堆废纸还是一部巨著,这和我无关。我也不再为没有安身之处而痛苦,那座楼房里的一个床位就是我的家,这个世间的每一处都将是我的家,牛圈猪圈狗窝鸡舍和寒窑破房以及麦草垛柴草丛都足以成为我的家。我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屋檐下候车室地下室涵洞内……无论什么地方都是我的家。我渴望和路艳、马爱红这些女孩儿在一起。在那座白色的楼房中,在精神病患者生活的地方,没有阶级、阶层之分;没有年龄、等级之分,对于精神病人来说,人人都是一样的。我可以同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朋友成为相好,我可以和她(他)们的任何一个交流、交谈、交心,可以厮混、厮闹,甚至一同手淫、做爱。做精神病人多好啊!让我疯了吧。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两行热泪竟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了。他下了床,用毛巾蘸着脸盆里的水,擦了一把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还在涌。他索性让泪水喷涌而流……

窗户外面,雪越下越大了。晶莹的雪仿佛十五的月光一样在燃烧,人世间沉浸在欢乐的雪花之中,沉浸在一片洁白之中了。污脏的丑陋的叫人看了不舒服的地方全被大雪复盖,成了一种颜色。他服了两片安定片,关了电灯,重新躺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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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她知道得并不多。19岁(1988年)以前,她的生活是什么模样,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感受她,感受她现在的作派和眼前的形象;感受她那里的湿润、温热和对他的吸吮;感受她对床笫之欢的贪婪和追求男性的狂热;感受她的年轻美好和充裕的活力;感受她对生活火一样的热情和对他的那份坦诚真挚的爱情。他习惯于感觉一个人而不喜欢了解一个人。他和她在一起,她总是喜欢告诉他一些什么,仿佛不把她的过去诉说给他听,就不能表示她对他的爱情的忠诚。她说的时候,他只是听,一句话也不插。她的诉说和老年人的怀旧大不一样,没有叹息没有伤感,不激动也不动情,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仿佛是在讲述虚构的小说故事梗概。他不去想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觉得,她的过去和他无关。即使她过去杀人放火做妓女也和他现在爱她无关。他看重的是和她相处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钟。

她说,读高二时,她去夜市上吃饭,为了一个座位,她和两个男同学吵起来了,男同学以为她软弱可欺,出口骂她。她一句话也没还,放下饭碗,操起屁股底下的木凳向一个男同学的头上猛砸下去。幸亏,那个男同学躺避得及时,不然,他的头早被她砸成稀饭了。那两个男同学吓得连饭也没吃,溜走了。她说,那是一个春风微熏的夜晚,天上只有几颗硕大的星星,星光很清瘦。

她说,高三那一年,上语文课,她的老师批评她不该在作文里写什么情呀爱呀的东西。语文老师由爱情而谈到了婚外恋。语文老师说,近几年来,婚外恋引起的悲剧在凤山县就有好几起。不知是语文老师不知道还是已经知道了而故意说,枪毙康彩霞那天,县城里人山人海,没有一个人同情杀了丈夫的女人,这就是婚外恋造成的恶果。还没等语文老师说完,她离开了座位,走到了讲台上,抓住老师的领口,要老师给她道歉。她质问老师,为什么把她母亲的事拿到课堂上来说?是不是有意污辱她?老师很惊讶地问她,康彩霞真的是你的母亲?她说就是。老师一看她眼睛一鼓一鼓的,脸也扭曲了,十分暴怒的样子,只得给她道了歉。这件事后来在全校众说纷云,莫衷一是。好多师生知道了,她原来就是七十年代那个杀人犯康彩霞的女儿。她说,即使她的脸上被刻上了“红字”,她也不会低头的。她不能容忍语文老师当着同学的面伤害她,因为,她听得出,语文老师的言语中有这样的意思,有其母,必有其女。典型的血统论!这不是向她脸上抹屎吗?她在作文里写了爱情就证明她是一个坏女孩儿?爱有什么错?她父母的悲剧不是因为爱情造成的,正好是没有爱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母亲的风流多情应该是她的自豪。她说,她不是开脱母亲,她是替爱说话。她说,爱情是神圣的,伟大的。她说,假如老师那天不给她道歉,她就扇老师的耳光,抓他的脸。

这些事,她不过是说说而已,说完之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那是1989年的冬天,他带着刘婷去眉台县采访一位农民企业家。从那年秋天起,刘婷就跟着他四处流浪了。那次的采访是牛主编安排联系的。临去时,牛主编给他说,这位农民企业家是省上劳模,事迹很典型,上过报纸和电视,一定要给他写一篇长篇纪实作品。

天刚亮,他们在眉台县城坐上班车,去距离县城20公里以外的地方找那个农民企业家。他们找到那个农民企业家时,是早晨8点多,农民企业家还没有起床。农民企业家的女人叫他们等一等,女人把他们领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没有生炉子,所有的东西都冰冷如铁,他们冻得坐不住,只好不停地走动,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农民企业家起床,他们去厨房里问农民企业家的妻子是咋回事。那女人说,你们再等等。又过了半个小时,农民企业家还没有起来,他们又去问农民企业家的女人,那女人不耐烦了,她说,书记镇长来,也不打扰他,你们等不急,改天再来。女人的唇齿间流露着对他们不屑的寒意。他看看阴沉沉的天,对刘婷说,咱们10点以后再来吧。刘婷说,没那便宜的事,他睡在热炕上,叫我们受罪?我们采访他,是为了写文章吹捧他,他却不理睬我们?我们就这么低贱吗?他说,那你说咋办呀?刘婷说,你去给那女人说,不等了,咱走人。他刚走出房间,刘婷跟着出来了,刘婷端起脚下的一盆凉水,一脚踏开了农民企业家睡觉的房门。她一看,农民企业家果然还在酣睡之中,她一把撩起农民企业家的被子,劈头盖脸将那盆冷水给农民企业家浇下去。农民企业家仿佛着了火似的,坐起来,哇哇大叫。她丢下脸盆,笑得前仰后合。等那女人进了房间时,刘婷拉着他的手已走出了院门,她边走边骂:“牛皮个啥?不就有几个破钱吗?装得跟皇帝一样!”临出门时,刘婷几脚把搁在花坛栏盘上的几只花盆给蹬下来了。

这件事让刘婷一盆冷水浇黄了。那个农民企业家将电话打到了编辑部,牛主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原因。牛主编并没有责备他,只是说,小刘年纪轻轻的,脾气满大的。以后,你和她出门办事要按规矩来,不能胡闹。刘婷以为牛主编批评了他,要去找牛主编辩理,被他拦住了。刘婷说,你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了,做人千万不能软,你一软,他就硬,对那些坏人,尤其不能心慈手软,那个农民企业家就该挨巴掌,有了几个钱就扎势子,就摆谱,我最见不得那些人了。他说,不是拳头就能解决问题的。刘婷说,我们不是要饭吃的,干嘛那么下作?他没和刘婷再争,他看得很清,这是刘婷的性情所致。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给渭北市物资局写了一篇稿子。稿子写好之后,经理签了字,盖了章,同意发表,牛主编叫他去要赞助款。说是赞助款,实际上就是版面费,自负盈亏的刊物只能靠从社会上筹钱存活。他连跑了三趟,经理借口种种原因不给。他没有制约经理的能力,也不可能采取其它办法从经理口袋中掏出来钱,他无法可施,就去给牛主编汇报。牛主编问他,这个经理是不是要赖账?他说,赖账倒是没有,就是一拖再拖,不想给钱。牛主编叫他再跑一趟。

刘婷一听,他要去渭北市要钱,就说,我去替你跑一趟。他说:“你怕是不行。”刘婷笑了:“我拿不回来钱,你再下结论。”他说:“你去试试也行,不要胡来,再不要端起脸盆给人家浇水了。”刘婷说:“那种笨办法,我只用一次,我不会把事情办砸的。”

第二天清早起来,刘婷坐上了去渭北的长途客运车。她在街道上买了一把水果刀装进了皮包,到了渭北市物资局,门卫拦住了她,门卫问她找谁?她眼一瞪:“你管我找谁?找我姐夫。”“你姐夫是谁?”她说:“牛正林,你不知道牛正林是谁?”门卫当然知道牛正林就是牛局长。门卫一看,她大大咧咧的,十分傲慢的样子,就放她进去了。

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牛正林正在翻阅文件,他一看,进来的是一位姑娘,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问她找谁?她说,找你,就找你牛局长。她从小包里拿出来一个证件扬了扬,说她是省报的记者,来采访牛局长的。对于省报的记者,牛局长不敢怠慢,他急忙倒水泡茶。她抬眼打量牛局长,只见这位局长一副色迷迷的眉眼,她灵机一动,说:“你先忙吧,把手边儿的工作安排一下,晚上抽点时间,咱谈一谈。”局长说:“行,我安排人领你到宾馆去休息。”她说:“那好吧。”

局长拨了个电话,不一刻,进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将她领到了物资宾馆。

晚饭是在渭北市物资宾馆吃的。

这位牛局长以为刘婷和她睡过的那些女孩儿没有两样,吃饭间,借着酒意,故意挑逗她,满嘴秽言,举止轻浮失体。她不但不恼怒,反而做出一副勾引他的媚相来。局长以为晚饭以后在宾馆里的那张床上,他就可以和她颠鸾倒凤了。渭北市电视台和电台的几个女孩儿确实被他放翻过——不就是几个钱吗?一千不行给二千,二千不行,五千,该行了吧。只要被他看中,他不惜花钱,牛毛出在牛身上,哪怕一万块,只要他能上手。反正,不掏他的腰包。局长歪过身子,在她的屁股上摸。她也装做醉了的样子,故意搂住局长的脖颈,端起一杯酒向他嘴里灌。年过五十的局长已不胜酒力,百般推辞着。陪酒的一个年轻女人一看,要代局长喝,她疯言疯语地对牛局长说:“我不要你代,你代替我和她睡觉,我不吃醋,你代替他喝酒不行。”那女人一看她那放肆的样子,说:“你是记者,咋是这样子?”她说:“我是啥样子?”她推开牛局长,一把将饭桌掀翻了。碟子碗摔在了地板上,陪吃的几个人立时愣住了。牛局长一看,吩咐那女人将她扶到房间里去。她刚被扶进房间,局长随之进来了。局长叫那女人给她泡了一杯浓茶。局长说:“你喝多了,喝些浓茶,好好睡觉吧。”她坐起来说:“我没有喝多。咱们现在开始采访吧。”年轻女人说:“采访的事安排在明天上午了。”她给年轻女人说:“你走,这里没你的事了。”她站起来,把那女人直向门外推。局长给那女人说:“你先回去。”那女人一走,她的脚步踉跄着,装出一副醉了的样子来。局长急忙去扶她,她趁势倚在局长身上。局长几乎是抱着她,把她抱到床上去的。当局长动手去解她衣服的时候,她说:“你先拿五千元来。”局长说:“让我一万都行。”局长已经解开了她的衣服纽扣,她那高耸的胸脯袒露出来,局长伸手去摸她的乳房,她翻身而起,哈哈大笑,她露出了真面目,她说她是《人物天地》杂志派来要赞助款的。局长说:“我一看就觉得你不像是省报的记者。”她说:“少说废话,叫人把钱给我拿来。”局长狡黠地笑了笑:“等事儿完,我如数给你,不,再给你三千。”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刀子,用刀子逼住局长:“打电话,叫人把钱送来。不然,我就把你想奸污我的事说出去了。”局长一看,这女孩儿恶狠狠的,目光里有一股寒意。他断定,这女孩儿是恶物。刀子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他赶紧给刚才出去的那女人拨了电话,叫她拿五千元到宾馆来。钱就是这样要来的。她将钱拿到手以后,给那局长说:“你还想当局长,就闭上你的臭嘴,什么也不要说。”说完,她拉开了门,走出了房间,住进了渭北政府招待所。

刘婷给他说完要钱的经过,在床上滚着笑,笑着滚。可是,他丝毫没有胜利的感觉,他觉得为了这点钱,她付出的太多了。生活对他来说,是一把破伞,这儿不漏雨,那儿就滴水。不过,她总算把钱要回来了,使他给杂志社有了交待,他还是很感激她的,也不愿意说使她扫兴的话。

他将她带在身边,闯荡了一年多。后来,他建议她住在山里去安心写作,她大概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到了凤州县。

凤州县商业公司的宁志强经理是他采访时结识的。宁志强是一个关中汉子,因为家庭出身地主,省商校毕业后被发落到山区。他采访宁经理时,宁经理因为嫌涉受贿刚刚被纪检部门审查完毕。他在凤州住了三个礼拜,终于搞清了事实真相,宁经理并未受贿,而是因为县级领导之间的权力之争使他成了牺牲品。他将事实弄清以后,写了一篇长篇报道,在《人物天地》头条刊出,并被《中国工人日报》转载。宁志强的问题终于澄清了。宁经理为了对他表示谢意,竟然将甘肃某县的秦剧团请来,在县商业公司唱了几天戏。当他提出让刘婷在他这里呆一段时间之后,宁经理爽快地答应了。宁经理手下有一个招待所,招待所的业务并不繁忙,刘婷在招待所挂了一个所长助理的名份,实际上大多时间在读书、写作。

她在这个招待所一呆就是半年多。

后来,他才知道刘婷接受了宝丰化工厂那个厂长的钱。但他不知道厂长究竟给了她多少钱。

那天,他和刘婷到了宝丰化工厂,这是一家农民办的合资企业。化工厂在西宝公路边,位于西水市和宝丰县之间。说是化工厂,规模并不大,院子里并排放置几十个铁桶,铁桶内盛着颜色发白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东边的墙跟下有一个大坑,坑内是颜色淡蓝的什么原料,这些原料散发着一股酸腐味儿。

厂长办公室在一栋小楼房的二层。厂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陈。陈厂长是高个子,四方脸,脸上有几颗麻子,他一笑,那几颗麻子也不知趣地跟着笑。厂长横着坐在办公桌后边,一双脚搁在另一张凳子上,侧过身子,打量了他和刘婷几眼。他将介绍信和西水市经贸委方主任的一封信给了陈厂长。陈厂长在介绍信上溜了几眼,身子动也没动,保持着一副散漫无羁、傲慢无礼的样子。当他看了经委主任的信之后,即刻将脚从凳子上取下来,离开了座位,给他和刘婷倒水、泡茶。

“你俩是一块儿的?”

“是。”

“这么说,你们是同行?”

“咋啦?不放心?不想接受采访,我们就给市经贸委方主任打电话。”刘婷斜视了厂长一眼说。

“不,不。我随便问问。”

“那就谈谈吧,”他说,“从你们开始办厂谈起,中间遇到了什么困难和挫折?怎么解决和克服的?目前的经营状况如何?”

“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等会儿去车间看看,我们主要生产油漆、涂料,还有化妆品,就是女人们脸上擦的那些玩意儿,质量没有问题,经营状况还可以。年销售收入一千三百万元。”厂长没说几句,拿出一堆材料,说:“你们先看看这些材料,有《西水日报》社记者给我们写的几篇报道。我们是全省优秀乡镇企业,我本人是省优秀企业家,上过报纸,也上过电视。”

厂长陪他和刘婷去车间里看了看。车间里有一股很刺人眼睛的味儿,转了一圈,刘婷急着出来,他也没再久留。

晚饭是在镇上的一家饭馆吃的。

饭还没有吃毕,厂长问他:“晚上给你们登记一个房间还是两个?”

他还在踌躇。

刘婷说:“一个。”

厂长说:“你们不是说是同事吗?”

刘婷说:“什么意思?”

厂长一笑:“公安查得很紧,他们当然是为了罚款,我怕你们……“厂长欲言又止了。

他说:“那就登记两个吧。”

那天晚上,他没有到刘婷的房间里去。他翻看材料看到了十二点多,又动笔给文章开了个头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叫刘婷吃早餐时刘婷还在被窝里。刘婷半裸着给他开开了门,又钻进了被窝。刘婷说她不吃,说她要再睡一会儿。刘婷叫他给她捎两个包子就行了。他临出门时,偶然扫见了地板上的两团卫生纸。他收回了目光,走出了房间。当时他并没有什么疑虑,也没有在乎乱扔的卫生纸意味着什么。

事隔两月,他去这个化工厂催要赞助费。厂长非要少给三千元不可。他和厂长吵起来了,他说,当初是签了合同的,你怎么能赖帐呢?他说他钱没少花,说和你同来的那个女孩儿知道。他觉得蹊跷,就说:“这赞助费是交给编辑部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厂长把话挑明了:“我那天晚上就给了她三千。”

他一听,一下子愣住了。还需要厂长再解释吗?他心里仿佛被扎了一刀,一句话也没再说,出了化工厂的门,拦了一辆去西水市的车。车到了西水市,他坐上了去凤州县城的长途客车,车到半路,他又下来了。他见了刘婷怎么说呢?他开不了这个口。假如这个厂长说的是假话,不是伤害了刘婷吗?就算厂长说的是真话,他有什么权力去质问刘婷,他算刘婷的什么人?他并没有答应娶她。就算他将来娶她为妻,她不承认这件事,他还能带着刘婷去和厂长对质?如果刘婷和那个厂长上了床,她肯定会承认的,她就是这种性格。她会说,我是我自己的,我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你管得着吗?他怎么回答呢?说我爱你,你就要对我保持贞节?在刘婷看来,灵与肉是两回事。拿爱要挟毫无作用。他在路边站了老大一会儿,来回的车辆在他面前穿梭不停,他的思绪纷纷乱乱的;他心里锥刺般的疼痛,不是那个厂长卑劣,就是刘婷下贱。刘婷,你怎么能这样呢?为了几个钱就把自己出卖给那个厂长?这和妓女有什么两样?不!不会的。他给自己说,刘婷没有那么卑贱。他宁肯怀疑那个厂长的人品,也不怀疑刘婷对他的爱。他相信,爱他的刘婷绝不会为了钱而出卖自己的。假如刘婷是为了钱,绝不会跟着她到处颠簸的,比他有钱的男人多得是,刘婷何必为了他受苦呢?他像抹掉一把汗水似的,把心中的疑虑抹掉了。他在心里念叨着,她是爱我的她是我爱的……

他拦住了一辆回省城的长途客车。坐在车上他还在想,假如他去了凤州县,必定会和刘婷吵闹一场。也许,吵闹之后就是分手。他不能想像,他和刘婷分手后,会有多么痛苦。因此,他觉得,没有去凤州是对的。

A5

两年以后,达若才第二次去见王萍。他好多次地想到过王萍,也想去见她。他的欲望越强烈越能压抑自己,他越是思念她越是顽强地推拒她。他觉得,他在情感上不能背叛刘婷。他原以为,刘婷很爱他,因此,他觉得,即使刘婷很放纵,他也不能做对不起刘婷的事,这是他做人的准则。但他不能欺骗自己,王萍的身影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脑海里晃动,尤其是她那笑盈盈的脸,好多次勾动了他的情思。

如果不是王萍来信,他绝不会再去西水市找她的。

他是在春天里的一个上午收到她的来信的,她的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达老师:

你好!

你快来吧,接到信后就来,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不要到医院找我,到家里来。我搬到了医院东边的家属楼上,请记住,一单元三楼东边。我等着你。

王萍

4月14日

他将信连读了两遍,王萍只是给了他一个悬念,她所说的重要的事,对他来说是重要的,还是对她来说是重要的?这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事情?他猜不出来。他和王萍就只那么一次接触,而且,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只能说彼此留下了一个好的印象,他和她并没有什么深交。王萍之所以要把重要的事告诉他,似乎他已经是她可以放心或可以依托的人了。他被王萍愿意告诉他重要的事的想法所感动所挑逗。是不是王萍只是借此要他去西水市和她见面?是不是王萍也很思念他?他想着想着,又陷入了自作多情的泥淖。无论怎么说,他不怀疑王萍真挚的情意——愿意告诉他重要的事。

第二天,他去了西水市。

他到西水市时,已是华灯初上了。他在夜市上吃了晚饭就直奔西水市精神病院而去。到了医院新盖的家属楼前,他才想起了章立。章立的面目一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未免有了几分厌恶。他确实不愿意见章立,他觉得,章立是一个很虚伪的人、一个阴沉沉的人、一个难以捉摸透的人。站在楼下,他踌躇着。章立是王萍的丈夫,打个比方说,章立就是那道门,而王萍则是门里面的风景,他要去门里看风景,必须经过那道门,不见章立是不可能的。为了那件“重要的事”,他必须去见他不愿意见的章立。他徘徊了一刻,上了三楼。手按在了门铃上,心跳不由得加快了。门是王萍来开的。她拉开门,他站在门外,她站在门里,他和她只是彼此看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一笑——他已经熟悉的莞尔一笑,把他和她的距离拉近了。

“达老师,我知道就是你。”王萍一边开防盗门一边说。

“你咋知道是我?”

“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进了门,他感觉到,家里没有男人的气息,章立没在家。但他没有问,刚进门就问章立,会让她产生误会,他不是来和她约会的,管人家丈夫干什么?

“信收到了?”

这是多余的问话,没有她的来信,他不会知道她住在这里,也不会来找她的。

“收到了,像下金牌似的。”

“是吗?”她笑了笑,“其实,也没有大不了的事。”

既然没有大不了的事,为什么要催我快来?是不是用“重要的事”来引我上钩?他觉得上当了,他太看重“重要的事”了。也许,她只是用重要事催促他。他却信以为真。他不喜欢在男女交往中很主动的女人。他以为,很主动的女人是很轻贱的;他觉得,费一番周折得到的才有意味。他的想法只是滞留在男女情感的交流上,他以为她是叫他来约会的。他不能接受王萍这样的做法,她不该用“重要的事”来哄他。他不妨顺水推舟:“我早就想来。”

“怎么没有来呢?”

“不敢。”

“为啥?”

“怕章立打断我的腿。”

王萍笑了,随之,脸庞上有了一层红晕。她显得很妩媚。

“你不是来了吗?”

“我知道今晚上章立没在家。”

“你咋知道的?”

“你的信告诉我的。”

“你错了,大作家。我确实有重要事告诉你。”

错了?是他猜错了?这么说,不是王萍催他来和她约会?这么说,章立也在家?也许吧。他觉得脸红耳热,他太小看王萍了,自己太虚伪了。其实,他渴望的重要的事是一场艳遇。也许王萍确实有重要的事告诉他。王萍站起来了,她走进了卧室。他本来想跟着进去,但他还没有弄清重要事是不是他渴望的那件事。王萍从卧室里出来时,拿出来了一份卷宗,她将卷宗搁在茶几上,从卷宗里拿出来了一份病历。王萍将病历用手按住:“这就是重要事。”

“你说的是这份病历?”

“是呀。它是我偷着搞到手以后复印的。”

“谁的病历?”

“就是住在单间里的那个女人的。”

他一听,王萍所说的重要的事是有关那女人的,心情不由得振奋。他确实错了,他还以为王萍是叫他来约会的。他真是把王萍看得太简单了,他觉得自己很无聊。他感激地看了王萍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急忙去翻看病历。他一看,病历上的病人名叫张欣,生于1954年,身份是工人。

“你先翻一翻,拿回去再仔细看,有些在案的记录是假的,比如说她的病情状况都是捏造的。”王萍说。

“假病历有什么价值?”

“你是作家,有没有价值,你还能不知道?假的被说成真的,也许,这就是价值。病历上,张欣的身份是工人,而实际上她不是工人。”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听听。”

“据我所知,张欣是从省城第一精神病院转过来的。有一次,我们的徐院长喝多了,到病房来对我说,张欣出了问题,你王萍就得去坐监。我当时就想,这个张欣是什么人物,砝码就那么重?我就一句两句地从徐院长嘴里往外套话。后来,我从徐院长那里才知道,张欣是某个副省长的前妻。副省长把自己受贿的事全部推到了前妻身上,然后和这个女人离了婚。副省长本来打算让这个替罪羊去监狱里服刑,可是,临审判前,突然宣布这个女人有精神病,就把她投进了精神病院。她先是住在省城的医院里,不知什么缘故,转到我们这里来了。”

“可见,徐院长是知道详情的。”

“也许他是从别处打探来的。”

“他掌握的情况肯定比我们多。”

“那当然了。”

“我去和徐院长谈谈,怎么样?”

“不行,不行。徐院长胆小,他总害怕丢掉他那芝麻大的官,你和他一谈,事情就弄砸了。”

“你的意思是……”

“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去见见张欣。”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10点以后。”

“会不会连累你?”

“徐院长到省城开会去了,值班的医生护士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假如张欣闭口不谈呢?”

“张欣对我还是很信赖的。我从来没有歧视过她,对她照顾得很周到。我给她说一说,试试看吧。”

他站起来,拉住了王萍的手,他说:“王萍,谢谢你。”

王萍满目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她挣脱了双手,一只手掠了掠头发。

“先不要用话甜我,咱还是说张欣吧。”

“她最近的状态好不好?”

“不好。她的性格本来就有点忧郁。住到这里以后,每天使用超剂量的药物,使她由正常人变成了重度抑郁,有时候,神情就迷乱了。”

“医院把好人治成了病人?”

“不是治疗,是迫害。徐院长每个礼拜都要向有关方面汇报治疗情况,包括使用的药物名称和剂量。”

“这太卑鄙,太残酷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张欣心里肯定明白。”

“就怕她不说。”

“咱们好好开导她。”

“试试看吧。”

晚上10点40分,他和王萍上了住院部三楼。王萍仿佛去完成一件什么重大任务,神情变得很严肃,临出门时,脚步抬得很轻。她将防盗门慢慢地拉上,掏出钥匙轻轻地锁上,生怕弄出声音来。王萍让他捂上了一只口罩,戴上了白帽子,穿上了白大褂,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来。他像影视剧中化了妆的特工人员,蹑手蹑脚地跟着王萍,走进了西北角那个单间。

王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间的门,他和王萍影子似地投进了房间,王萍轻轻地咳了一声。坐在床上的女人对他和王萍视而不见,半眼也没看,目光依然死盯着对面的墙壁。她的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睛里依然透出了依稀可辨的亮光。

王萍叫了一声张师傅,她说张欣,有位记者想和你谈谈,好吗?

女人一动也没动,目光里似乎没有纳入他和王萍。

王萍将凳子拉过来,坐在了张欣跟前,他站在张欣身后。

王萍说:“张欣,这位记者是我的朋友,你如果相信我,就和我的朋友谈谈。也许,他会帮助你的。”

女人还是一动也没动,她的眼帘依然低垂着,目光被对面的墙壁弹回来,又伸过去。

王萍说:“张师傅,我们实在不忍心你在这里受罪。即使我们帮不了你,也许有人能帮你的,你可是信不过我们?”

张欣无动于衷,坐着的姿势没有改变,似乎这个房间里,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人。

王萍继续说:“你别担心,没有你的同意,我的记者朋友是不会把你所说的写出来的。”

张欣眼睫毛眨动了一下。

王萍又说:“张师傅,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你为什么会被人送到这里来?”

“真相?”女人的嘴皮动了动,“真相”两个字仿佛把她猛刺了一下,她重复着说了几遍,“真相,真相……”

“是呀,”王萍说,“只有知道了真相,才能帮你。”

女人瞟了王萍一眼:“真相?什么是真相?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你以为我嘴里说出来的是真相?不,你错了。有权力的人说出来的才是真相。谁占有话语权谁就占有真相。”

他一看,那女人开了口,他以为,女人一定会和他交谈的,他说:“他们遮掩了真相,混淆了真相,并不一定就没有真相。”

女人抬起眼扫了他一眼,她说:“不要给我讲道理了,年轻人,对你来说,知道得越少越好。还是先学会保护自己吧。”

王萍说:“请你放心,我们不会被牵连进去的。即使我们受了连累,能为你做点儿事,我们也心甘情愿。”

女人冷笑了一声:“太天真了。”

王萍说:“张师傅,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你还年轻,难道你就这样把自己的后半生浪费掉?我们是真心地帮助你,你千万不要放弃这一次机会。你说出来,我们一定会替你想办法的。假如你不相信,我在这里砍一根手指头给你。”王萍说着,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把刀子,王萍将刀子挥了挥。王萍说,“假如你不相信我,我以血为墨,给你立一个保证,保证不让你为这事再受连累。”那女人看也没看王萍,似乎王萍的任何作为都是和她无关。王萍收起了刀子说:“张师傅,看来,你还是不放心我王萍。”过了一会儿,那女人说:“护士长,你不要说了,我是一个病人,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真相。”

后来,任凭王萍怎样开导,女人守口如瓶,一句话也不说,她闭上了双眼,静坐如木桩。他示意王萍不要白费口舌了。王萍对那女人说:“你不愿意给我们说,就上床休息吧。”女人依旧一动不动的。他和王萍离开了病房。走出门外,王萍锁门时,他看见,女人用双手掩在了脸上,她的双肩微微抖动着。他猜想,她在啜泣,故意压抑着自己,没有哭出声。

张欣确实是流泪了。

她不是轻易就抛洒泪水的女人。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造反派打断了一条腿,她没有哭;医院给母亲下了病危通知,她没有哭;她们一家被下放到陕南山区,有一年冬天,她被一只狼堵在山路上,她没有哭;她被人强行送到了精神病院,她没有哭。王萍一提起“真相”,她伤心了,流泪了。她的内心深处被刺疼了:她为自己不能、也无法说出真相而痛苦。

可以说,几十年来,她为“真相”而努力,她为“真相”而奋争。她能够在贫穷的境况中艰难地生存,而不愿意在被欺骗的位置上愉快地活着。即使她的肉体是卑微的,她的灵魂不失高贵。

她人生的第一任老师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年轻的父亲为了追求真理,也可以说为了探求真相,离开了温馨、富足的家,投入了革命,参加了地下党组织。她的母亲从小学教师做到了中学校长。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就教导她要说真话干实事。她从不说谎,即使什么事情做错了,也不用谎言遮掩,而是实话实说。她不容别人在她面前说谎。参加工作以后,她越来越明白,生活在谎言之中是非常悲哀非常可怕的事情。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渴望完美,追求完美。为此,她付出了代价。

读小学的时候,她就憧憬着未来,给未来的人生编织着美好的花环。后来,她插队几年,生活在山里,她目睹着山里的孩子读书的艰难。她变得很实际了,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做一名教师,好好地教书育人,能够使农村的孩子,尤其是山里娃都能受到教育。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她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她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教师。本来,她可以像母亲当年一样安安静静地教书。省教育厅派人在她任教的那所中学考察。她被借调到了教育厅写材料。之后,她便留在了教育厅。回顾自己的半生半世,她觉得,这一步路,她走错了。至今,她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选择。客观地说,那是组织的决定,她不服从也没有办法。

从教书到从政,有一个角色转换的过程。对好多人来说,这种转换是必然的,而对她来说却很艰难。在政府机关,她一直在扮演着一个中学教师的角色——十分认真,十分坦诚,不转弯抹角,不曲里拐弯,不把假话当真话说。她的全部优点,也成了她的全部缺陷。赏识她的人不少,对她反感的也大有人在。

她在一本书上读到“政治和谎言连在一起。政治家也是谎言的制造家。”她对这两句话表示怀疑。她觉得,作者的说法太过份了。古今中外,许多政治家都是人格品行很高尚的,是人类中的佼佼者。当时她没有意识到,这个作者所说的政治家是流氓政治家。

可是,随着阅历的渐深,对这两句话,她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可以说,她从丈夫的所作所为中理解到了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如果说,做到了副省级的丈夫能算得上一个政治家的话,用这两句话给丈夫的政治面貌做一个概括,是符合实际的。丈夫原来不是这样的,他是农民的儿子,也是一步一步干到副省长这个位置上的。为什么一到了这个高位,丈夫就堕落了?是政治本身需要丈夫如此作为?还是丈夫的作为为了政治的需要?对此,她苦苦地思索了好长时间。也可以说,是丈夫用他的作为粉碎了她的信念,她对任何人也不敢相信了,包括王萍。

回到王萍家里时,十一点五十了。

王萍说:“我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

他说:“也许,她觉得,她一旦说出来,自己就彻底完了。”

王萍说:“她不光为自己着想,她也为你和我着想,她大概怕连累咱们。她是很善良的。”

他说:“是的,她怕连累了我。我还是觉得,她对任何人都不再信任了。”

王萍说:“我以为她对我是放心的。”

他说:“她已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不会轻易相信谁的。也许,她年轻时轻信过人。”

王萍说:“叫你白跑了一趟。”

他说:“咋能说是白跑一趟?我很乐意来,不是你写信。我想来,也没理由。”

王萍说:“为啥?”

他说:“我来找你总得有个由头呀。”

王萍说:“正大光明的,要什么由头?”

他岔开了话题:“老章咋还没有回来?”

王萍说:“他出差了。”他的感觉没有错,章立果真没在家。这是上苍的安排还是王萍有意为之?他心里不由得窃喜。

他问王萍:“孩子呢?”

王萍说:“在她姥姥家。”

他看看手表,已是十二点二十了,他站起来,掂起背包要走。王萍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他背上背包。他开步走,几个连贯的动作都很慢,动作与动作之间保持着距离。在那短短的几十秒里,他怀着盲目的渴望,渴望有什么事发生。哪怕王萍能轻咳一声或者向他道一声再见;或者问问他,要住到哪个宾馆去?可是,王萍没有。在他把握不准的期盼中,他慢慢地朝房门走去了。走到门跟前,他已经将手按在了门拉手上,突然,王萍开口了,王萍没有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喊他达老师,她只是说,你……你不走行不行?她说得很轻,像一页白纸那么轻,但很坚决,不容置疑,似乎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王萍。他从王萍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她的期待,捕捉到了她的心灵的颤动。他站了几秒钟,快步走到她跟前,背包也没放,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王萍。他突然心头一亮,这全都是王萍有意安排的。不然,她不会选择章立出差的日子叫他来的。她决然地摇了摇头,示意他放下她。他只好将她轻轻地放下。

“我去给你热洗脚水。”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王萍走进了灶房,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他渴望的那种事情。他正在疑虑猜测中,王萍将洗脚水端来了,她把热好的洗脚水放在沙发跟前,叫他洗脚。他怀着美好的愿望看着王萍。王萍就站在他跟前,她脸上依旧笑盈盈的。他将双脚伸进了盆子,情欲像河水一样冲击着心中的堤岸。他抬起眼,看着王萍。

王萍走进了卧室。她从卧室出来后说:“被子我铺好了,你洗了脚睡觉吧。”

他几乎是叫出来的:“你呢?你要去哪儿?”

“我去值班,明天早晨就回来了。你睡个懒觉也无妨。”

他将脚从盆子里取出来,放进去。原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一下子蔫了,他将王萍想像得太浪漫了,这不过是一场他自己虚设的艳遇。他眼看着王萍离开了房间。她拉门时,回过头又看了他一眼。他觉得,她眉眼里的情意是虚假的,是一种表演。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吗?看来,他还是希望王萍能投入他的怀抱。在爱与爱之间,关键不在于谁主动。只要是爱,只要是真情实感就一点便燃,谁主动都是一样的。可见,王萍对他不是那么回事。

王萍走后,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眼前老是涌现着王萍的身影。他原以为这是王萍精心设计的一场幽会;他原以为王萍对他是有情意的;他原以为该发生的事顺着他的思路会发生的;他原以为他的艳遇俯首即拾。可是,事情并没有按他的意愿去发展,而是按王萍的策划去发展。他真猜不透王萍是怎么想的,他弄不懂王萍究竟对他有没有情意。王萍是不是捉弄他?挑逗他?故意折磨他?如果是这样,他就太悲哀了。顺着这条思路想了一阵子,他又推翻了他的想法。他想,他们毕竟才第二次见面,即使王萍有那个意愿,还需要时间来成熟,他要给王萍留下足够的时间,让她对他有更深的感受……在胡思乱想中,他入睡了。

他以为他是在梦境之中,他感觉到女人光滑的肌肤和隆起的胸脯,他觉得他被女人紧紧地抱着。他激动得想呐喊,又喊不出声,他毕竟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中。他睁开了眼一看,王萍躺在他身旁,是她抱着他。他叫了一声萍,随之抱紧了她。

“几点了?”

“6点了,天还没大亮。”

“下班了?”

“我就没有去上班。”

“去哪儿了?”

“去住院部睡觉。”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苦心,他不再说什么了。

王萍将头偎在他的胸脯上,她流泪了。

他只是想把王萍上班前的这一个多小时全拴在他和她的身上。他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把一丝不挂的王萍揽在了身底下……

在达若离开的那一整天里,王萍心里恍恍惚惚的,空空荡荡的。病人喊叫着换液体,她将6病床的液体拿进病房,已经拔下了针管,才发觉,是13病床的液体,她竟然拿错了。她明白,就她从事的工作而言,她不能走神,不能有半点差错。因此,她强迫自己忘掉他,忘掉凌晨让她销魂的那一刻。

在卫校读书的时候,她就读过茨威格的小说《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她并不渴望缠缠绵绵的长相厮守,这对她来说,是不现实的。她能得到二十四小时就很满足很幸福了。也许,她和章立在一起过一辈子也留不下令她心动心颤的时刻,而她和他只在一起一个多小时,就使她留恋、回味、咀嚼。愉悦不是量的积累,而是对质的体验。在那一个多小时里,她不只是体验了性爱升腾到巅峰的状态。她觉得,他唤醒了她;他给她的体内注入的是一种兴奋剂,是她愉快地活着的理由和力量;是她对人生充满了自信的激活素。她不必遮掩,他在床上是有功夫的,她可以给他打一百二十分。但这不是她爱他的全部理由。即使做爱,他也是以利他为目的的。他一点儿也不自私,而是以她愉快的程度作为自己满足的标准注入她的肉体和灵魂。而章立却不是这样,他以他的需要为目的,以他的满足为目的。他需要时,不管她的身体状况如何,情绪如何,一意孤行。在家庭生活中,他将她视为私有财产;在性生活中,他将她作为泄欲的工具。尽管时间很短暂,但她从达若那里知道了性爱是怎么回事,和达若交织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享受。作为一个感情丰沛的女人,她应该享受到她理应享受的。

她不是一个很随便的女人,这和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她的父亲是一个很讲礼数的人,也是一个很严谨的人。她的母亲从小就给她灌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读省卫校时,她的女同学对于男朋友换得很勤,和男朋友上床似乎和喝一口凉水一样。她不但没有谈恋爱,没有轻易和哪个男人上床,而且对她的女同学表示,一定要把第一夜交给她的丈夫。她的女同学都嘲笑她古板、保守。尽管追她的男同学也不少,但她还是严守着自己的贞操,没有放纵。

漂亮,是女人在人生的路上通行的有效图章,也是埋藏女人的黑色坟墓。那时候,她已和章立结了婚。主管业务的副院长缠上了她,她还不知道,他将她提为护士长是有意图的。她还以为那个小小的位置是她的能干赢得的。这位副院长为了得到她,煞费苦心地将章立调到了外县的一个医疗点。他先是隔三岔五地给她送一些小玩意儿,包括化妆品、首饰之类。尔后,就给她挑明了,只要她遂了他的心愿,就让她当总护士长。她的情面软,不好当面拒绝,只好用沉默作回答。她觉得,用权力交换肉体是最可耻的事情。如果说,她爱上他,也许,她会无条件地将她交付给他的,可是,她对他连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她不能那样。有一天晚上,她和副院长值班。午夜十二点以后,病人的液体都输完了。她本来可以在护士室休息一会儿的,可是,副院长在医生休息室打电话,说是他的肚子疼,叫她给他拿些颠茄片。她拿着药进了医生休息室。她刚一进去,副院长就将她抱住了。她本能地反抗着。她已感到,反抗不但没有用,而且会毁了她。她说,你仗着是院长,欺负下属,不嫌羞耻吗?副院长淫亵地一笑,我喜欢你,有什么羞耻的?副院长要扒她的衣服,她拨开了他的手,脱下了裤子,躺在床上,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事毕,她哭了。那天晚上以后,她忐忑不安,假如这位副院长经常纠缠她,她该怎么办?幸运的是,不出两个礼拜,副院长出了车祸。他死后,医院里的人传开了话,说医院里的漂亮护士十有八九都被他收拾了。

不是她有意识地背叛了章立。

达若第一次来医院采访徐院长的时候,她就动心了。也可以说,在这之前,她就喜欢上了他。她是先喜欢上他的文章,尔后,才喜欢上他的。几年前,她从医院阅览室就借阅过他的一本散文集。从作者简介中,她知道,他是她的乡党。他的文章当时就打动过她。她产生过给他写信结识他的愿意,没有想到,她会在医院和他邂逅。在他离开的两年里,她一直思念着他。她好多次被思念所折磨,又好多次掐灭了这个念头。爱一个人是很痛苦的事情。可是,她不能一直处在痛苦之中,既然爱上了,她就要追求。她知道,他一直关心着张欣的事,因此,她只能借张欣的事叫他来西水市。

和达若上床是一种必然,为爱而付出,她是愉快的。她没有内疚没有罪恶感。她觉得,不存在她背叛章立的问题。和章立生活了六七年,她才明白,夫妻间的活人过日子是很实实在在的事情,而浪漫的爱情不会在家庭,尤其没有在她和章立之间产生。她和章立之间只是有一纸契约,这个契约的内容是共同过日子把儿子养大成人。而爱情是不需要契约的,爱情是心灵的默契是肉体的欢唱。

因此,她很坦然。

B5

客车像一个思绪起伏不定的人一样沿着自己的思路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爬行。雪是黎明时分停了的。埋在雪中的秦岭北坡壮丽而雄伟。寒冬造成的枯萎的缺陷被白皑皑的雪遮蔽住了,一座座山峰很柔和,从雪中戳出来的挺拔的松柏清寒中透着翠绿。他靠着窗户而坐。看看窗外,他用双手揩了揩玻璃上的水汽,贪婪地观赏着雪景。尽管,汽车的轮胎上缠上了铁链条,车还在不时地打滑,速度和人的跑步差不了多少。在他的眼里,那白皑皑的山头山沟以及从雪中挣脱出来的巉岩峭壁仿佛静止不动,深沉而练达。他特别喜欢山的这种沉稳的,不动声色的气质。他觉得,他断然而行的主意是对的。他第一次在大雪纷飞之中翻越秦岭。

清早起来,他去长途汽车站买票时,有几个好心的旅客在售票厅里对他说,这天气去翻秦岭是很危险的。他们奉劝他,等天晴后再走。他知道,他们的奉劝是出自好意。可是,他还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了,毫不犹豫地将钱递进了售票窗口。这几年来,不论他遇到大事小事,每当需要他决断时,他只听从心灵的吩咐,而很少从利益出发。他的内心里有一个操纵指挥他的“魔鬼”,他不能违背魔鬼的意愿。他明白,一个人假如听不见内心的声音,这个人活着也等于死了。因为他听从了内心的吩咐,才有机会观赏这一场雪景。

翻过秦岭,车在狭长的山谷再穿行一百公里,就到凤州县城了。

他第一次送刘婷去凤州县是在那年的初秋时节。那时候的秦岭最富饶最丰腴,满眼翠绿,清清爽爽。汽车爬上了一段坡,走到一个“之”字形的平坦处,刘婷离开了座位,坐在了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颈说,咱下车吧。他说,这里离凤州县还早哩。他以为刘婷改变了主意。在和刘婷的交往中,他已注意到,刘婷的随意性很大,往往会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想法,似乎是,她的做事没有明确的目标,走到哪儿算哪儿。他很严肃地说,我给宁经理说好了,你要来。刘婷说,我不是不去凤州县。她将嘴巴捂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咱下去,在沟岔里做一次爱,再上来拦车。他嗤地笑了,你看你,想得倒美。她说,青山、蓝天、白云、绿水,找一块绿地躺上去,多有情调。他说,你这么一说,我也馋了。刘婷不是因为年轻而浪漫,而是因为浪漫而年轻。她常常异想天开,突然冒出来出其不意的想法。她心里藏不住话,也不藏话,怎么想就怎么说。有一次,他和刘婷去采访西水市一家医院的院长。在医院里,他和刘婷已经听到有人对院长有非议,把院长叫做营长,意思是说,他睡过的女护士和女医生有一营人之多。即使有非议,也不能动摇他的采访,因为这是杂志社的安排。他和刘婷去采访时,刘婷竟然当着院长的面问他,“营长”是怎么回事?院长一听勃然大怒,说是有人诬蔑他,诬陷他。院长问刘婷,这话出自谁之口?刘婷说,你们医院的职工。院长说,你们怎么能轻信谣言呢?刘婷说,做事不敢承担,算什么男子汉?能睡一营女人,说明你有魅力;说明你在一定的位置上,你有权力;说明你有钱财, 遮遮掩掩的,太虚伪了!刘婷摔下茶杯,拧身就走。刘婷喜欢的是敢做敢为的男人,喜欢的是坦坦荡荡的君子,她讨厌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的小人。那一次采访就这样被刘婷弄砸了。刘婷看了他一眼说,那咱们就下车吧。他说,凤州县城就在大山的包围之中,还怕找不到能情调的山沟?到了凤州再说吧。刘婷说,到了凤州县城,咱先去找有情调的地方。他说,那好啊。

1988年,刘婷第一次来见他时,他刚从省城回来没几天,那是年关将至的时候,他的院子里塞满了清寒和荒凉;土墙根下,还没有消融的积雪在冰冷的太阳中反射着清白的光,家里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刘婷穿着一件火红火红的羽绒服进了他家的院门。房间里似乎因为有了刘婷而敞亮了许多,灰暗的光线也被染上了火红的色彩。刘婷提了一包火晶柿子,刘婷取了一颗柿子叫他吃。刘婷说,柿子吃起来是冰的,吃下去胃里是热的,全身都会热起来。刘婷坐在炕沿,她的目光坦然、自然,脸上有一缕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自在的神气,而他反而像个客人似的有了几份拘谨。刘婷告诉他,她是一个文学习作者,发表过一些散文、诗歌。刘婷从书包里取出来了几篇她的文章叫他看,映入他目光中的汉字像火晶柿子一样火红地跳跃着却不成篇章。他只是看着刘婷抹着红晕的脸、放着光的杏核眼、白皙纤细的双手。尤其是她的那双手似乎不是他用目光抓住的,而是她有意识地挠到了他心中发痒的地方。他坐也坐不住了,他走动了几步,突然来了勇气,抓住了她的双手……

第二年春天,他和刘婷到了省城东边的一个旅游胜地,他们有了第一次约会。那一次,他并没有留下刻骨铭心的感觉。但他知道刘婷已不是处女。他并不在乎这个,但他心有疑虑的是,一个20岁的女孩儿这么早就有了性经验?这说明,刘婷的生活已很“富有”——不是积累了伤疤,就是堆积着艰涩的爱。但他不能问刘婷,她的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他的言语如果不妥当,就会伤害她。他等待着有朝一日,她对他吐露心迹。

和年龄相比,她成熟多了。他只看到了她单纯的一面,野性的一面,没有看到,她性格中有很狡黠的一面。

有那么几天,刘婷心事重重的,他想找个话题和她谈谈,他只开了个头,她却毫无兴致。他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就问她是咋啦?她说,没有啥。显然,她不愿意和他交谈。她的性格虽然看似很外向,但他总觉得看不透她,总觉得她心里深深地埋藏着什么,尤其是当她很少言谈的时候,她仿佛变成了一口深井,你很难从这口井里汲上水来。牛主编派他去西凤酒厂采访,他就带着刘婷去了。

那一次,刘婷是借酒发疯。

刘婷并没有喝多少。

其实,到了酒厂,不喝酒是不可能的,况且,是厂长宴请他和刘婷。刘婷开始不喝,他就替刘婷喝。他一看,厂长不高兴,就撺掇刘婷喝两口。刘婷只喝了三杯酒(差不多才半两)就哭闹开了。他只好将刘婷扶进了酒厂的宾馆。进了房间,刘婷不停地用手抓自己的头发,用头在梳妆台上撞。他吓得抱紧了刘婷。刘婷挥舞着双手,用脚踢他,哭喊着叫他松开手。他刚松开手,刘婷就把自己的衣服扒掉了,她一头栽倒在床上,低声鸣咽。他给她盖上了被子。然后给厂长打了个电话,说他今晚上不采访了,身体不舒服,要早点儿休息。他跟着刘婷上了床,叫她好好睡一觉。刘婷突然翻过身来,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在他的脸上扇了两个耳光。她圆睁着双眼,对他怒目而视,仿佛要用眼睛把他吃掉。他不吭声,任凭她发作。她松开了手,厉声说:“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是咋想的。你为啥不问一问我?你是嫌我脏?你以为我是个碎卖×子?你为啥不问我?为啥?”她在他的身上捶打了几下,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她越哭越伤心,把自己淹没在凄凉的泪水之中了。他用一只手抚摸着她那披散的头发,抚摸着她紧绷的脊背。他在心里说,刘婷,你哭吧,把心里的委屈全哭出来,这样,才能舒服点儿。

她当然知道,他心里是明白的,明白她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女孩儿了,只是他没有说出来。而他觉得,这件事,他不能说,说出来会伤害了她。在她看来,他的一声不吭不是大度,而恰恰是伤害她的利剑。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却意识到了。确实是他错了——他只是把她看成一个单纯的女孩儿,而没有想到,一个受到伤害的人是很敏感的。尽管,他并不计较她的过去如何,而她却觉察到了,她在计较。她千方百计地护着过去那块伤疤,生怕有人撞着了它。他偏偏在不经意中撞了她的那块伤疤。她需要的是,给她敞开心扉,希望他能知道她过去的一切,那怕追问她的过去她也不在乎,因为他的追问就表示他很在乎她。如果他不在乎她,还有什么爱情可言?她需要的是把她一古脑儿地摊在他面前,亮出她的五脏六腑。她畏惧的是,他已感觉到了什么,却装不知道,比如第一次和她上床,他知道她不是处女,却一声没吭——这使她受不了。

她闹了一场之后,躺在他身边,将她的童年和少年的生活向他撩开了一角。

母亲被枪毙以后,舅舅把她和弟弟接到了舅舅家。

那是1975年的深秋时节。舅舅用一把黑色的锁子锁上了她家的院门,她和弟弟坐在舅舅拉来的架子车上,走出了村庄。一出村子,弟弟就哭了,她搂着弟弟,默默地啜泣。天气阴沉沉的,偶尔飘来几点雨星,风将路面上的黄叶赶着跑。舅舅一句话也不说,架子车发出的响声孤零零的,单薄而无味。

到了舅舅家,一进院门,她哇地一声哭了。弟弟拉着她的手,把头紧紧地偎住她,看着这陌生的院落。

只有三间厦房的舅舅没有宽余的地方安顿她和弟弟,就在后院临时搭了一间草棚。躺在草棚里的土炕上,她老是睡不着。夜阑人静,北风将电线吹得呜呜发响,门环摆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可怕,她不由得将弟弟越搂越紧了……到了冬天,仅仅能遮风挡雨的草棚内就寒冷无比,她和弟弟蜷缩在炕上,晚上,要冻醒好几回。

在贫穷的七十年代,舅舅家的日子很不好过,一家人常常为没有粮食吃而发愁。她记得,是来年开春之后的一个晚上,她和弟弟饿得实在难以支撑,她就悄悄地下了炕,溜进厨房里,把妗子煮的一碗油菜根端来,姐弟俩分着吃了。第二天早晨,舅舅去给水利工地上送石子要吃饭,妗子发觉油菜根不见了,就来问她和弟弟。她向妗子坦白了偷吃的事。妗子不由分说,拿起了擀面杖就在她和弟弟身上抽。尽管舅舅说他不吃饭了,妗子还是不依不饶。妗子抽得很狠,弟弟用手去护屁股时,一只手被妗子抽烂了。为这件事,舅舅和妗子吵闹了一场。

接下来,一家人的日子再也不和谐了。为了她和弟弟的吃穿,舅舅和妗子三天两头地吵嘴。长大后,她才明白,不是妗子恶毒和偏狭,而是舅舅一家的日子太艰难了,哪怕一斤粮食一尺粗布对舅舅一家来说,也是有分量的。舅舅有感情有心愿却没有力量养活她和弟弟。

在舅舅家呆了一年半,实在呆不下去了,舅舅把她和弟弟送到了姨妈家。

姨妈家的日子比舅舅的日子稍微好过些。她在姨妈家那个村子里读到了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一学期刚读完,姨妈家出事了,姨夫在水利工地上放炮时受了重伤。姨父下身瘫痪了,要靠姨妈照顾,姨妈没有能力再管她和弟弟了。她和弟弟只好回到了老家。

在舅舅家和姨妈家,她养成了在墙根下睡觉的恶习,困倦了,蛇一样趴在墙根下就是一觉。特别是在夏天,她放着炕不睡,偏偏要去睡墙根,仿佛她只有和土地粘在一块儿才能睡安然,仿佛她生来就是一块粗坯,只有墙根下才是她安睡的地方。她的这个恶习持续了好长时间难以改掉。

姐弟二人依旧靠亲戚的接济而过活。

帮助她和弟弟度过艰难时日的还有她的干爸和干妈。

按照风俗,她过满月那一天,吃毕中午饭,爸爸抱着她在碾道里转三圈外转三圈,回家的路上,碰见的陌生人就是干爸。在那天,他碰见的恰巧是她家隔壁的叔叔。叔叔比她的父亲小几岁。当时,叔叔给她掏了五毛钱,到她家来吃了一顿饭,就这样,做了她的干爸。可是,在以后的几年间,两家并没有走动,干爸干妈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名份,只是见了面时他们的一种称呼。

当她和弟弟成了孤儿之后,干爸便主动担当起干爸的角色了。从姨妈家回来,她和弟弟在干爸家里吃住了两个月,才回了家门。

干爸不时地给她和弟弟送些米面,拿些柴火;干妈教她怎么烧水,怎么做饭,怎么使针线,补衣服。干爸和干妈把她和弟弟作为自己的儿女看待。她和弟弟的自留地也是干爸给收种的。

每天晚上,干爸都要到隔壁来。干爸让她关上房门后才离开。干爸从外面给她和弟弟锁上院门,第二天,天刚明,又开开院门,叫她去学校。在艰难的日子里,她感到了人情的温暖。她和干爸的感情比和父母亲的感情更深——她毕竟稍谙世事了。

在亲戚们和干爸的接济下,她读到了小学即将毕业,弟弟也读到了小学二年级。

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睡到半夜,她突然觉得身上压着什么东西,压得她胸口有点堵。下身那儿疼痛难耐。她张开嘴,一声还没有叫出来,嘴就被人堵住了。耳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听,是干爸。干爸说,婷婷,你不要喊。干爸太爱你了,干爸不能没有你,干爸只是想和你玩一玩,你不愿意就算了。干爸流泪了,干爸的眼泪滴在了她的脸庞上。她不知道干爸为什么哭。她一声也不吭,任凭干爸摆弄。之后,她哭了,只是哭。她哭着搂住了干爸。干爸起来要走,她不叫干爸走。她觉得害怕得不行。干爸搂着她睡到了天明。以后,每当干妈不在家的时候,干爸就到隔壁来摆弄她,搂着她睡觉。肉体上的疼痛感消失之后,也就不害怕了,反而有了不知羞耻的愉快。她不但不憎恶干爸,反而渴望他晚上来给她作伴。渴望干爸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面去。

一直到第二年秋天,她考上了县城第一中学,到县城去读书,她和弟弟住到了县城里的姑妈家,才摆脱了禽兽不如的干爸。她给谁也没说过这件事。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在13岁时就被干爸多次奸污过。

听完刘婷的叙说,他潸然泪下了。他真没有想到,她在做孩子时就受到了伤害。他还以为,她是成年后才风流的女孩儿。她说,她讨厌床上的生活,她还不信,以为她是装出来的。她说,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她会爱上他,而且,对自己放的很开。她说,在和他结交之前,她虽然和爱他的一个男孩儿也上过床,但她并不是对性事很贪的样子。她说,自从她爱上他以后,她很贪欢。她第一次觉得,天底下最好的事只有两件,一件事是和他做爱,一件事是读书、写作。她说,她懂事后开始憎恨男人,尤其恨像干爸一样装做很正经的男人。他似乎看见,她心灵上的伤疤比身体上的伤疤更狰狞。他明白,他交往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她是一个苦果子,她是一朵恶之花。她的不可捉摸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长途客车在秦岭北坡已爬行一个多小时了,窗外的积雪把冰冷的寒光反射到了车内,车内的温度越来越低,从旅客嘴里哈出来的热气如同行动迟缓的老人一般。他觉得腿有点儿冷。他的目光依然在窗外。这几年来,他不止一次地从这条路上经过,每当他看见那悬岩绝壁上生长着的松柏,就感慨万端,这些松柏似乎经年不变,而变了的是人。人在无声无息地老去,岁月在树木上未曾留下任何痕迹。再过许多年,他变成了尘埃,那些松柏恐怕依旧翠色逼人,那么年轻。人是不能和大自然较量的,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分量很轻。他贪婪地呼吸着清寒而爽朗的空气,双臂抱住了身体。

从这面坡上去,就是秦岭的山巅,就是秦岭的南北分界之处。在秦岭的界碑前,他曾经和刘婷留下了一张照片。那是在夏天里,刘婷上身是一件淡黄色的汗衫,风将汗衫鼓起来,圆圆的肚脐眼裸露着。她的头依偎着他,一只手臂亲昵地揽着他的腰,生怕风把他吹跑了似的。他和她当时都沉浸在热恋中,像许多热恋中的男女一样,他们心目中只有彼此,对那些山呀水呀的并不留心。之所以在这里留下一张照片,不过表示曾经到此一游罢了。他的心全在刘婷的身上。当时,他恨不能和刘婷插上翅膀飞下山去,飞进西水市的某个宾馆,两个人痛快淋漓地亲热一番。照片上的他虽然满脸的笑,细看,那笑容遮掩不住旅途中的烦躁。在大山中行走了几个小时,他已经很焦灼,盼望车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很快到达目的地。爱情确实是很折磨人的。

车停下了。车停在了距离界碑不到二公里的地方。前面传来了话,一辆大卡车开不动了,横在了路上,堵住了南来北往的所有车辆。他看看表,已是上午10点20分了。

这是他未曾科到的,未曾料到长途客运车会将他撂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撂在了秦岭北坡。汽车一旦灭了火,车内变得比刚才更冷了。在他的旁边是一个年纪约摸三十岁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子,这孩子脸蛋儿绯红,流着清鼻涕,也许太冷的缘故,孩子哇哇大哭。他抬眼一看,旅客们都蜷缩在各自的座位上,平静地承受着寒冷和等待的煎熬,没有一个人抱怨,甚至连一声叹息也没有,车内静得能听见冷空气发出的脆亮脆亮的声音。他下了车,想在车下面走动走动。刚拉开车门,一脚踩在路面上,北风像拳头似的迎面打来了,身上好像没有穿衣服,寒风直向骨头里面钻。脚下的路面在发黄的太阳光的照射下发着白刷刷的光,路旁的树木和荆棘的枝干仿佛灌了白蜡,在风中发出了尖刻的声响。他本来想到前面去看看,由于外面太冷,他又上了车。只见司机伏在方向盘上,无望地看着前方。他又回到了座位上。

人的一生仿佛就是在路上,对他来说,每一段路程都是坑坑洼洼的,都是泥泞难行的。万幸的是,他走过来了,尽管他走得很累,很不容易。他没有停步,他以为,他是走在一条正道上。

因为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他初中毕业,没有被推荐上高中,按照当时的条件,只有“红五类”才有资格读高中。他的学习成绩虽然很优秀,但不能说明什么。学校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地方,只要根红苗正,白卷同样可以上大学,关键要看你血统纯不纯。他是“黑五类”,是杂种,是被抛弃的对象,只要能活着就万幸了,还读什么书?

读书生活嘎然而止,他年轻的心灵受到了重重地一击,开初,他确实接受不了当农民的现实。因为农民生活和他构置的生活蓝图距离太远了。他流着眼泪回到了家里,把书包搁置了。

他本来就长得身单力薄,很难对付沉重的体力活儿,而生产队长常常派最吃力的活儿给他,故意作践他。

他当农民的头一年春天就被派到南干渠去修水利。一天晚上,他从被窝里被喊醒,去汽车上卸水泥袋子。一个人一次要背二百斤水泥,背到100米开外的库房去。水泥袋子压在脊背上,他弯腰曲背,摸黑向黑黢黢的库房走。汗水流下来,将眼睛杀得很疼,他不敢用手去抹,一抹,手上的水泥就会迷了眼睛。就在他卸最后一袋水泥时,从汽车上摔下来了。幸亏,头未着地,没有闹出大麻烦来。他摔伤了腰,步行四十多里,从南干渠回到家,在家里只躺了七天。伤还没有好,生产队长又派他去踏胡基(打土坯)。踏胡基是体力活儿中的体力活,不仅要有健壮的体魄,而且需要技巧。他既缺技巧,体力也不行,因此,就干得分外吃力。手里抡着几十斤重的石锤子,站在踏胡基的模子上,汗水从清早一直流到了傍晚收工。一摞子胡基是500块,一块也不能少,踏一摞基要将石捶抡一万多次。他简直是拿年轻的生命去拼。踏一天胡基,腰酸腿乏,肚子虽然饥得不行,回到家,端起饭碗却不想下咽。

做过两年农民之后,他的体魄强壮了,心理平静了。他什么想头也没有,只是像上了套的驴一样跟着磨棍转,一天一天把日头送走又迎来。一年四季,除了劳动,还是劳动。他甚至觉得,苦日子是舒坦的,一天干三晌,把肉体融入到劳动之中,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又干,这样不停地运转,只是求得一天吃两碗饭……天下的农民不都是这样吗?这有什么不好?他变得像手中的工具一样,很恭顺地听从生产队长的使唤。

分田到户以后,他闲暇的时间多了。那时候,还不时兴农民进城。没事干,他就趴在炕上写小说。他写的短篇小说居然发表了,这才使他对自己有了进一步了解;也许,写小说比做农民更适合于他。于是,他就写下去了。

《苦役》写好之后,他本来不想拿去出版的。刘婷读后,说他写得太好了,鼓励他投出去。小说走了三家出版社,都遭到了拒绝。刘婷劝他不要沮丧,并且预言,迟早会问世的。刘婷虽然很年轻,但天资聪慧,很有灵气,读了不少书,她对文学作品还是很有见解的,因此,他相信刘婷的感觉。

他之所以要在大雪天赶到凤州县去,希望能听到刘婷对《苦役》的修改意见。没有料到,他却被困在秦岭山巅了。

假如刘婷被困在这里,她肯定不会死守在车厢里的,她将会拉着他的手,顺着山沟沟向里走,刘婷将会扑倒在雪地上,抓起雪来玩。这不是他的想像,刘婷确实这样做过。那一次,他去凤州,正好碰上是个下雪天,他和她走进一个山坳。她站在雪地里,先是脱下了羽绒衣和毛裤,尔后,脱得一丝不挂。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细腻,比雪更洁净。她抓起两把雪,用雪在身前身后不停地搓擦,她仿佛是站在热烘烘的喷头下淋浴。她一边擦,一边手舞足蹈,嘴里哼着调子,一副痛快淋漓的样子。她叫他也来一次雪浴。他说他嫌太冷,他不。她弯下腰,抓起两把雪,硬向他的领口塞。她就这么任性,喜欢做什么就无所顾忌地去做。她用雪在身上搓擦时发出的响声像冰凌一样,他冻得不停地跺脚,而那雪对她来说,仿佛一盆火炭,仿佛最好的兴奋剂她居然不顾天寒地冻,痛痛快快地进行雪浴。她说,这才叫刺激,这才叫有趣。他苦笑着,没有回答。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刺激,只是觉得太冷了,觉得肚子饿。他打开了帆布包,取出了一包饼干,向嘴里填塞着。

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多,前面的车还横在路上,几百辆车被堵在了秦岭北坡。他走到前面去看了看,几十个人围着那辆挡道的车指手画脚,谁也拿不出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来。他沮丧地回到了车内,他明白,一时三刻,问题是不会得到解决的。大家都在等待着,等待有人来把挡道的车拖走。

他将头埋在两膝间,什么也不想,像一段沉静的木头。苦苦地等待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折磨。人是最耐不住折磨的,环境最终会将人折磨得麻木不仁。他像车内那几十个乘客一样,心情是平静的,平静地接受这现实,好像发生这样的事很平常,也是必然的。

他又想到了刘婷,假如刘婷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绝不会平静地等待的。也许,她早将司机骂得狗血淋头了;也许,她会砸烂车窗上的一块玻璃,表示她的愤怒;也许,她会号召乘客们用肩膀顶用手推,把那辆横着的车掀翻在崖畔下的水沟中而让其它车通过。总之,刘婷不会静坐以待的,安安然然地等待不是她的性格。

来凤州县之前,他给刘婷打电话说,下午3点多,他就到凤州县城了。看来,这已是不可能了。他不知道,他将等到什么时候。

太阳从灰色的云雾中洇出来了。太阳只是一团冷气,只是一个印象,只是一个符号,只是一堆毛茸茸的影子。太阳无光。太阳仿佛嵌在车窗玻璃上,车内比刚才明亮了一些,而寒冷在微弱的光线中似乎变成了可视的东西,他恍然看见寒冷如同一只瑟缩的猫,它的面孔是木然的。西北风从头顶上扑下来,在车窗外飞旋,不时地有一团一团的雪从树的枝叶上掉下来,砸在车顶上,车内发出了空空洞洞的响声。他坐不住了,又走下了车,顶着风,猫着腰,踏着路面上的积雪向前走。

走到出事的地点,他一看,一辆履带式拖拉机正在拖着挡在路中间的那辆装载着货物的大卡车向坡顶上拖。拖拉机吃力地叫着,履带在积雪上抓出了很明晰的印痕,随之,大卡车艰难地向前挪动。围在四周的旅客盲目地乱喊,生怕拖拉机停滞不前。拖拉机每向前挪动一寸都要喘息一会儿,像人一样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呼气。他记得,他第二次到凤山县来,刘婷提出来和他一同去爬山。山在县城的东边,过了嘉陵江就是。一出街道,他们就开始跑步。刘婷毕竟比他小十多岁,比他有活力。一路上,刘婷一直跑在前边,他们歇了一会儿,又开始跑,一口气跑到了桥跟前。

这是一座铁索桥。铁索桥由13根铁索组成,左右两边4根,下边9根。三寸厚的木板铺在9根铁索上。刘婷依然走在前边。他第一次走铁索桥,一踏上铁索桥,就像荡秋千一样,晃荡得很厉害。他低头一看滚滚而去的嘉陵江水就有点头晕目眩了。刘婷走在铁索桥上如履平地,她故意站在桥中央晃荡着,跳跃着,喊叫着,挥动手臂,尽情地享受这刺激带来的愉悦。他不行,他用手抓住一边的铁索,十分小心地向前移动。

过了桥,爬到山的半中腰,他再也不想向上爬了。于是,他和刘婷坐在了一块很平坦的石头上,俯瞰着凤州县城。太阳快落山了,天空的色彩很玫瑰,一缕风迎面而来,清清爽爽的,舒服极了。他先躺下去,刘婷也随之躺倒了。两个人躺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正在变幻着的天空。他问刘婷,在这里干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刘婷说,什么都好,就是太寂寞了。他说,读书人应该以寂寞为乐。她说,这道理我懂。可是,我一闲下来就想你。想叫你把我抱在怀里。他说,那就给我写信。她说,信写得再逼真,也不解决实际问题呀。我想它。想叫它永远留在我的身体里面。他明白,她所说的它是什么。他说,你真是一只馋猫。刘婷一听,放声笑了。刘婷说,我的馋病是你给惯的,我原来不是那样呀。他说,是你没有那种需要还是收敛着自己?刘婷说,两种因素都有。人一旦放纵了自己也就由不得自己了。如果有爱,就要放纵。话题转到了宁志强经理身上了。他问,宁经理这人究竟怎么样?刘婷说,道貌岸然,特坏。他说,怎么个坏法?她说,我每次洗澡他都偷着看。你知道喷头在卫生间,男女间只隔一个木板墙。他说,不可能吧,宁经理是咱的朋友。她说,朋友咋啦?有些人就专门收拾朋友。他说,莫非你对他有偏见?她说,不是的。有一天晚上,我发觉他在偷看我,我就隔着墙对他说,你进来看个明明白白吧。宁经理一溜烟跑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他说,你要把这关系处理好,不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她说,你放心,他再在我面前骚情,我就把他的家伙割下来丢在嘉陵江里喂鱼了。刘婷将牙齿咬得发响。他一听,刘婷对宁经理很憎恶,就不再说宁经理的事了。也许,刘婷说的是真情。宁经理也是男人,人性的弱点很难克服。

夜幕已经降临了,前面的路障终于排除了。一辆辆车开始徐徐缓缓地向山顶上爬行。他乘坐的那辆长途车到达山顶时,秦岭界碑已看不清了。一下坡,大雾弥漫。汽车仿佛行走在雾海里。由于路太滑,车走得很慢,到凤州县城时,已是晚上9点多了。

他一下车就看见了刘婷。他不知道刘婷是什么时候守候在汽车站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跑动起来的。他叫了一声刘婷,就向刘婷跟前跑,刘婷从对面扑向他来了。刘婷跑过来,端详了他几眼。他拉住了刘婷的手。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到这个时候了?我6点多就在这儿等你。”

“秦岭上堵车了。”

“这些草包司机,真是笨蛋。”

“不怪司机,路太滑。”

两个人上了招待所的楼。刘婷在这里有一间宿、办合一的房间。他和刘婷刚进房间,宁经理就来敲门了。刘婷拉开门,宁经理一脚跨进来了。宁经理五十岁左右,高个子,大身胚,四方脸,和善的目光中含有狡黠。宁经理打量了他一眼说:“路上可是出事了?来得这么晚?”

“车被堵在了秦岭北坡。”

“咋堵了这么长时间?”

“没人疏通,大家都在等待。”

“冻坏了吧?”

“有点儿冷。”

“走,去喝两杯,饭我已订好了。”

“你知道我要来?”

“这院子里的人谁不知道?小刘念叨你一天了。”

三个人下了楼,来到了一楼的餐厅。

几杯酒下肚,他身上暖和了些。他没有吃几口菜,觉得头痛、眩晕、恶心,想呕吐。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刘婷一看他脸色发黄,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有点儿难受。一句话未说完,恶心得难耐。他急忙向卫生间跑。刚进了门,他就呕吐了,翻肠倒肚地吐,似乎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才舒服些。守在卫生间门外的刘婷高声问他怎么样,他止住了吐说:“好点儿了。”

回到饭桌,他又觉得冷得不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刘婷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叫了一声:“你在发高烧。”他说:“我回楼上去躺会儿,你们吃吧。”刘婷说:“我扶你回去。”宁经理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说:“躺会儿再说。”

饭没有吃完,三个人都上了楼。

A6

两个月以后,达若第三次来到了西水市精神病院。

走进精神病院家属区时,已是暮色四合了。初夏的风带着热烘烘的气息。他匆匆忙忙行走在家属区的甬道上,害怕见人似的。其实,他的内心并不胆怯,他既然下决心做这件事,就无所畏惧,他只是担心太显眼太张扬,把事情办砸了不说,反而伤害了其他人。

这两个月来,他给王萍写了十多封信。他没有兴致谈情说爱,他和王萍谈的是张欣。王萍把她所知道的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在信中告诉了他,包括张欣的穿衣吃饭和嗜好,王萍都点点滴滴地谈出来了。可是,他还是没有了解到真相,因为,王萍也不知道真相。他觉得,他有必要把真相弄明白,他不想再写那些吹捧人的无聊文章了。他觉得,他本来就生活在谎言之中,为谎言呐喊,就无异于助纣为虐了。他知道,他是一个文弱书生,他不可能替张欣伸张正义(假如说张欣是冤屈的),也不可能将她从精神病院解救出去。他把真相弄清楚之后变成文字,只是为了和自己对抗,和那些掩盖真相粉饰谎言的写作对抗。充满谎言的印刷品到处都是,一些拙劣的影视作品也参加到张扬谎言的大合唱中去了。他觉得,一个写作者,首先应该写实事求是的文章。将真相弄清以后,他有两种打算,一是将张欣的事情虚化以后写进他的小说《苦役》中去;二是写一篇有关张欣的纪实性文章。为此,他不厌其烦地给王萍说,叫她千方百计地去接近张欣,多方面关照张欣,取得张欣的信任,叫张欣开口。

当王萍来信说,张欣答应和他谈一谈时,他兴奋得彻夜未眠。

省城尚被黎明前的轻纱般的雾霭包裹着,他就起来坐上了去西水市的早班车。到西水市时,在渭河河堤上晨练的老人还未散去。到了西水市他才觉得,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贸然去找王萍,他必须等天黑了以后再行动。他在街道上吃了早餐,坐在了河堤上的亭子里,面对着秦岭北坡,埋头看一本书。

到了吃中午饭时,他离开了河堤,走上了街道。夏日的城市被女人们一抢而空,满眼都是色泽鲜活样式别致的裙子,能露的和不能露的女人们都大幅度地裸露着每年夏天袒露的地方。袒胸露背的女人们给城市增添了美也顺便张扬了挑逗。这是一个挑逗人欲望的年代。可是,谁也不管欲望挑逗起来之后去哪里搁置。人们在残酷的奋争中难免忘掉克制,忘掉了克制本身也是一种美。因此,他觉得,到了夏天城市就赤裸裸地显示出一副俗相来。省城是这样,西水市这样的中等城市也是这样。色情,构成了城市文化巨大而坚硬的板块。他在街道上走了一圈,内心难以安宁。他看着从他面前晃荡过去的红裙子和绿裙子,难免想起了路艳、马爱红她们。每一天,每一个季节,每一年,对她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人世间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活着就是本能。她们不可能穿上漂漂亮亮的裙子来到街道上展示自己,她们完全由着自己来,那怕一丝不挂,也毫无知觉。他由衷地同情她们,希望人们不要为口袋里多几个钱去纷争,而是为精神上少一份压力去努力。生活会把人逼疯的,人会把人逼疯的,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场景。

午饭之后,他又回到了河堤上。

他一直等到红红的落日被西边的山头咬住了,等到下班的人们拖着疲惫的步子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家,才离开了河堤。

没有月光。他走进了王萍家里时,她正好吃毕晚饭。

“章医生没有在?”

他感觉到家中缺少男人的气息,像上次到王萍家里一样,但他触摸到了一丝紧张感。

“没有在家。”

“咋又没在?”

“你来找我,还是找他?”

“我随便问问。”

王萍显出了不悦。显然,她不愿意提及丈夫。

“什么时候去见张欣?”

“晚上十二点以后吧。”

他看看表,还不到9点。

房间里有点闷热。王萍打开了吊扇。他和她坐在一条长沙发上。

“说一说,你是怎么说服张欣的。”

“真是费了不少口舌。尽管,她对我是信任的,但一谈到实质性问题,她就回避。我看得出,她不愿意谈倒不是因为不信任。她失望了,对自己,对周围的人,对人的存在,对人本身都很失望。她觉得,说出来和不说出来是一样的。不说出来,在她心里装着。一旦说出来,弄不好,还要牵连他人。因此,她不愿意说。再则,她对你们这些弄文章的人尤其失望。她的观点是,你们是断了脊梁的人。她说,延安时期,还出过王实味、萧乾这样的作家。现在的作家有几个敢说实话?她说,假如知识分子断了脊梁,这个时代就没治了。她不开口,我每天去找她,先和她拉家常,谈活人过日子,谈的次数多了,她大概感觉到,我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放开了言语。后来,我又和他谈到你。我给她说,你是我的一位表哥,说你的为人和写文章一样实在。她一听,你是来自农村,受过坎坷,有正义感,对你有了初步的信任。”

“还是你有办法,终于将她拿下来了。”

“不,不一定她会什么都说的。她还在犹豫。她今天和我说好要谈,明天,你去找她,她又变了。总之,她捉摸不定,也很老练。她毕竟是在那个场合上混了好多年的人,不比我们这些局外人。不过,你不必担心,我能叫你来,还是有些把握的,说不定,她一见你,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的。”

“那就太好了。”

两个人的话题一旦离开了张欣,似乎没有可谈论的了。他点上了一支烟,看了王萍几眼,王萍上身是一件淡绿色的汗衫,下身是一件薄薄的有条纹的质地很好的裤子。他和王萍都不愿意打破这片刻的宁静,似乎身处这宁静就是一种享受。他们彼此只是看着对方。

他摁灭了烟。王萍向他跟前挪了挪。他希望王萍问他一些什么,比如他的婚姻家庭,他目前的生活状况,他的做人或作文。可是,王萍什么也没有问,她压根儿就不想问。似乎这些东西和她无关,她也无需知道。

吊扇发出的响声像麦杆一样细。

王萍又向他跟前挪了挪。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头偎过来,紧紧地偎住了他。他伸出一只手臂揽住了她,另一手拉住了她的手——又是手。她的手潮乎乎的,软绵锦的。两个人都不说什么,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他的嘴唇动了动。王萍似乎已经觉察到他要说什么了。

她说:“不要说那句话。”

他笑了:“你咋知道我要说什么?”

她说:“你肯定想说,你说是不是?”

他承认了:“我想说。”

他确实想面对着王萍呐喊一声:“我爱你!”既然王萍不叫他说,他也就没说出口。

王萍说:“一旦说出来,我感觉就像狼要吃羊时,狼对羊说,我把你吃了吧,我吃你,你会很幸福的。”

他笑了:“你的比喻真有趣。”

他从王萍的这句话中能感觉到,曾经受过爱的伤害,但他没问什么。

王萍站起来了,她掠了掠头发。端着茶壶,一边给他续水一边说:“我也有过幸福时光的,我的童年很愉快。”

“说说,我听。”

“我们姐妹四个,我最小,父亲也就最疼爱我。我总是偏吃偏喝。”

“你对父亲的感情是不是很深?”

“是的。那时候,父亲在生产队里种菜。父亲回来的时候,带一根黄瓜,一只西红柿,我一个人要吃半根黄瓜,半只西红柿。剩下的一半留给几个姐姐。我被父亲所溺爱,也处在一家人爱的包围中。虽然日子很穷,我是快乐的。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一开春,我就和小姐妹们去河水里抓鱼,将鱼抓到手以后,用铁丝一穿,放在火上烤着吃。我确实是无忧无虑。我从小就好强,干什么事都要争个第一,到地里去拔草、挖菜都要比同伴们拔得多,挖得多,就是在家里吃饭,也要先吃完。父亲叫我的两个姐姐只读到初中就辍学了,他让我读到了初中毕业,我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初中毕业后就考上了省卫校。说说你的童年。”

他说:“唤起我记忆的东西不多。我对父母亲的记忆很浅,因为我是在祖母的怀抱里长大的,我的记忆中只有祖母。祖母也特别爱我,我长得身单力薄,小时候,常常闹病。记得,我一生病,祖母就从炕席下撕一把麦草,在地上点着,抱着我,从麦草火上跨过来跨过去,嘴里念叨着消灾的话。我是在灾难深重中长大的,从小就很孤独。觉得这个人世上,除了祖母,没有可以记忆的人可以依靠的人。尤其是在少年时,我被划为‘黑五类,饿过肚子,衣不蔽体,受过凌辱,从未体验过愉快是怎么回事。”

王萍说:“从你的面容还看不出来你吃过苦。不过,你的眉眼里有一缕忧郁。”

他说:“是吗?我觉得我现在开朗多了。咱不说过去那些事,好吗?”

他很少给人谈及他的童年和少年。他更不愿意用他的苦难博得人们的同情或共鸣。他觉得,自己的成长历程是自己的,他不能和别人分享成长中的苦与乐。要不是王萍敞开心扉给他谈及童年,他绝不会开这个口的。

王萍说:“咱还是说说张欣吧,假如她今晚再不向咱坦露真相咋办呀?”

他说:“她不是答应了吗?”

王萍说:“答应是答应了,这个女人多变。”

他说:“她不说,就继续动员,再没有其它什么好办法了。”

王萍说:“碰碰运气吧。她和我在一起时,对我倒没有多少疑心。她告诉我,她的父母亲是当年的地下党员,文革以前,父亲是专员,母亲是一个中学里的校长。她从小就受到了革命的陶熏,做事很认真。她和父母亲一样,是个理想主义者。”

他问王萍:“她谈到过她的婚姻家庭没有?”

王萍说:“没有。她只是说,刚结婚那几年,他们的日子过得挺好的。”

他说:“这就说明,她和丈夫后来感情不和了。”

王萍说:“也许是这样的。”

午夜的病房是安静的,大多数病人已经入睡了。他和王萍走进了张欣住的那个单间。张欣还没有睡,她还在灯下读书,她读的是一部《世界通史》。

尽管他和张欣的交谈声很小,他总觉得,满世界都能听见他们说什么。

“你凭什么叫我相信你?”张欣依旧不愿意给他吐露真相。

“要我赌咒发誓吗?”他说。

“没有那个必要。”

“你可是感觉到我不可靠?”

“感觉?仅凭感觉是不行的。有些人刚一接触,感觉还不错,但人是会做假的,人在未达到目的以前会像蛇一样冬眠。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这倒不错。”

“你读过我的小说没有?”

“王萍给我拿来,我读过几篇。有时候,人和文章不是一回事,并非文如其人。拜伦的诗写得那么好,道德上不是完人。谁能料到白居易会养那么多雏妓?当然,从你的小说中我读得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但这不是我相信你的理由。”

“这么说,你不相信我?”

“我的父母亲从小就教育我,要相信周围的同志们。父母亲说起他们的同志,总是多么好多么好。我照着父母亲的说法去做人,对谁都相信,对他们交心,无话不说。可是,我最放心的人却在算计我。正因为太相信人了,才有了今天。”

“这不是你相信得到的结果,是你认人不准。”

“是的。认识一个人要一辈子的,特别是你身边的人。”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说什么。”

张欣微闭上了眼,一句话也不说了。

坐在一旁的王萍突然站起来,她在床上拍了一下,厉声说:“张欣!你这人咋是这样子?”大概,在张欣的心目中,王萍一直是很和善的,王萍的暴怒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也站起来了,她看了王萍一眼,垂下了头。

王萍说:“你还是做过领导干部的,说话怎么一点儿也不算数?你说你愿意和达老师谈谈,我把人家从省城请来了,你却不愿意了?”王萍扭过头来对他说,“算了,咱走。她不愿意说,拉倒。你又不是为自己,何必呢?”王萍拽着他的手腕要走。

他说:“王萍你不要发躁,叫张大姐再想想。”

王萍松开了手,坐在了凳子上长长地出气。

房间里静悄悄的。

他知道,他的言语是难以打动这女人的。他点上了一支烟。也许,张欣正在和自己斗争。他一句话也不说,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张欣撩起床单,从床铺底下拉出来了一个皮箱。她将皮箱端上来,放在了床铺上,然后,将皮箱里的衣物全倒出来。皮箱底有一个夹层,她把那夹层使劲掰开,从夹层里取出来一个纸包。她打开纸包,把两本日记交给了他。

她说:“全部事实都在日记中记录着。我把命交给你了。小伙子,我知道你会怎么做的。”

他握住张欣的手,连声说:“谢谢!”

他一看,两行泪水,挂上了张欣的脸庞。他知道,这时候,什么样的语言也是缺少分量的,也是不能廓清张欣复杂心情的。他和王萍告别了张欣,离开了病房。

达若和王萍走出病房后,张欣如释重负。

张欣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把日记交给达若和王萍的。她的日记不是武器,不是砍人的利斧和杀伤力很强的炮弹。她知道,她的日记不会影响丈夫的升迁或沉浮的,可是,她明白,一旦她的日记公之于众,会将真相揩擦得如同镜子一般明亮。这是她的追求所至。

她没有那么卑鄙,她不是为了放翻丈夫而记日记的。她不是某个检察机关安插在丈夫身边的耳目,她不是丈夫的政敌或者政敌的帮手。她记日记完全是从自己的感受出发,每一则日记都是发自内心的声音。她的日记不只是对丈夫的恶行的记录或作出的评价,她的日记是对时代生活的拍摄。丈夫的作为其实是一个时代侧面的写照。

事到如今,她不能瞒着良心说,丈夫对她从来就没有感情。丈夫曾经狂热地追求过她,曾经狂热地疼爱过她。在她和丈夫恋爱的日子里,丈夫给她写的三百多封情书,她至今保存在她的书柜中。丈夫是多才多艺的,她不否认丈夫的才情,尤其是丈夫的组织才能不仅使她佩服,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没有不钦佩的。丈夫的散文写得很有特点,常常见诸于校刊和省、市的报端。

张欣和她的丈夫是古都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同学。他们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他们中的大多数同学都是大龄青年了,到了谈论婚嫁的年龄了。当时,张欣的丈夫是学生会的主席,张欣是班级里的党支部书记。追求张欣丈夫的女同学不是一个两个,都被张欣的丈夫婉拒了。张欣的丈夫偏偏追求的是张欣。张欣之所以还在踌躇,并不是因为这位学生会主席不优秀,并不是因为他的父母亲是农民,而是因为,从那时候,她就发觉,他的身上有农民式的小聪明,苛刻地说是一种小狡猾,张欣不喜欢他这一点。因此,他们从大二的第一学期拖到了大四的第一学期才确定了恋爱关系。新婚第一夜,丈夫搂住张欣,满目都是如愿以偿的神情。那时候,他们似乎爱不够。爱情仿佛一块硕大的蛋糕,张欣的丈夫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口。那时候,张欣在古城四十三中教书,丈夫在市委组织部上班。傍晚,两个人回到家便迫不急待地搂抱在一块儿了。一天不见恍如隔年;一夜不做爱仿佛饿了好多天的饿汉。

在仕途上,张欣的丈夫确实也得力于张欣的父亲。因为张欣父亲的老朋友、老部下恢复工作后都在一定的位置上。张欣的丈夫很快由科员到副处长、到处长、到副厅长,以至在渭北市做了市委书记。他是从市委书记提拔任副省长的。

丈夫和许多堕落的官员一样,首先从贪色开始的。丈夫作了市委书记以后,很少回古城了。起初,张欣总以为丈夫是一方长官,忙于工作,不回家也没有必要去猜疑。有一次,她从丈夫的公文包里发现了几张照片。她本来想问一问丈夫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无聊。直至有一天,有一个陌生人将丈夫和两个包养的女人厮混的录相带寄给她的时候,她才明白,丈夫变了。她好言相劝过丈夫,可是,丈夫的态度很粗暴,言下之意,她是他的政敌的帮手。丈夫把情感和官场上的龌龊混在了一起。

令她吃惊的是,丈夫收受的贿赂是以她的名义收受的,那些行贿者,竟然打着她的名义,给他行贿。而丈夫的很多存款,都是以她的名义存入银行里的。当纪检部门和检察部门的人找她谈话的时候,她有口难辩了。看来,从一开始,丈夫就不怀好意。什么爱情、夫妻情全是假的。这些官员,为了自己,把朋友、同事、妻子全都坑害了,甚至是儿女、父母也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她对丈夫的嘴脸看清了,因此,把日记交出去,她问心无愧。她觉得王萍和达若是可以信赖的。

午夜两点了。

回到王萍的家,他拿起了张欣的日记迫不及待地读起来了。王萍说:“急什么,明天再读吧。”他说:“一大堆好吃的摆在面前,你肚子很饿,能不下手吗?”王萍说:“那我去给你做些夜宵吧。”他说:“也好。”

不一会儿,王萍端来了一碗汤圆。他一边看张欣的日记,一边说:“王萍,你真好。”王萍说:“快吃吧,再不要用话甜我了。”

他吃了汤圆,一点儿也不觉得困。他吩咐王萍去睡觉。王萍说:“看一会儿就睡吧。”他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你去睡吧。”

王萍进了卧室。

他躺在沙发上,又开始读张欣的日记。他有躺着读书的习惯。小时候,他躺在被窝里,就着煤油灯,一部一部地读大部头小说。祖母一觉睡醒,发觉他还没有睡,就催促他。祖母一连催促了他三次,他依旧没有睡。一直到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里没有煤油了,他才放下了书本。

张欣的日记不比大部头小说,他躺着只读了几页就躺不住了。他坐起来,坐在沙发上,又开始读。又读了几页,他放下日记,开始踱步。他已看出,这部日记不仅仅是张欣的心迹和精神史,也是一部官场的斗争录。权力之争的残酷,绝对超出了他的想像。难怪张欣不相信他,她对人性的弱点看得比他清。他越读越没有睡意了,头脑里仿佛洗濯了一遍。张欣能把这样的日记交给他,说明她确实是对他很放心。他一边读一边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一夜,王萍也没有睡。三点多,她催促了一次达若,叫他睡觉。他嘴里答应着,却没有睡的意思。她给他热了一杯牛奶,放了一包饼干。她一看,他读的很投入,没有再催他。

她不知道,这本日记给他提供了什么。但她从他读日记的表情上看得出,这本日记的份量不轻。

连达若也不知道,王萍在暗中保护着张欣。如果不是她,张欣也许没有今天这种状态的。因为她毕竟是护士长。凡是医生给张欣开的药,每次都是她一个人给配液体,而且在配药的时候,她就将其他护士支使到病房去了。假如医生开4支药,她就用两支,其它两支被她打开后倒掉,扔进了垃圾桶。口服药,也是由她给张欣送,她送一半,扔一半。如果按医生的药长期用下去,张欣早垮掉了。她已看出,某些人要让张欣在这个医院慢慢地像鲜菜一样烂掉。假如说,她的这一举动被院长发现,也许,她也会像张欣一样,被作为精神病人来处理的。只有王萍自己明白,她如履薄冰,但她胆气很正,毫不畏怯。为了她对达若的爱,为了张欣,她甘愿冒险这样做。

凌晨五点多,王萍硬是将达若拖上了床。他躺在被窝里,身子在颤抖。她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说没有,他说是心里冷。她紧紧地搂抱着他。她宽慰他,不要想那事了,好好睡一觉吧。他也紧紧地搂住了她。

B6

他确实是在睡梦之中。他梦见,医生给他的身上插上了几种管子。他躺在床上输液体,有一个彪形大汉提着一把手枪来追杀他,他跳下病床,身上带着管子拼命地奔跑,从医院的三楼直奔而下。他跑出了医院,穿过马路,钻进了一条小巷道。那个彪形大汉在他身后连开两枪,他没有被打中,吓得两腿发软。他一直向渭河边跑去了,翻过河堤,他一看,渭水浊浪滚滚,追赶他的那个人距离他不远了,他不能回头,只能向渭河里走,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对面驶来了一只机器船,开船的是刘婷。他大声呐喊:“刘婷!刘婷!快来救我!”

他把自己喊醒了。他睁开眼一看,果真躺在病床上,吊瓶里的液体少气无力地滴着。刘婷坐在床跟前的小凳子上,拉着他的一只手。刘婷说:“我一脚刚踏进门,就听见你喊我。喊声怪怪的,我以为出啥事了。”他说:“我在睡梦里梦见了你。”刘婷说:“你昨晚上发高烧,烧到了四十一度,是我和宁经理把你送进医院的,你还记得吗?”他说:“好像记得。”刘婷说:“你呻唤得很厉害,把我吓住了。”他说:“死不了吧?”刘婷说:“不要胡说了。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他说:“不是好好地活着吗?”刘婷说:“再不要说什么死呀活呀的了,打几天针就没事了。”刘婷的手在他挂液体的胳臂上抚摸着:“痛吗?”刘婷问他。他说:“有点儿。”刘婷说:“液体中含有钾,对血管有刺激。”他能感觉到刘婷的手凉凉的,很温柔。刘婷抚摸了一会儿,走到窗户跟前去,拉开了窗帘。房间里很亮堂,很温暖。躺在病床上,他可以看见对面山头上未曾消融的积雪和在雪中傲然而立的翠绿的松柏。对他来说,这又是一个难忘的冬天。

刘婷从床头柜上拿起来一个保温瓶式的饭盒。

“喝几口粥。是我在炉子上给你熬的。”

“几点了?”

“下午两点多了。”

“不想吃,啥也不想吃。”

“不行,不吃点不行。”

他要起来,身子正支棱着,刘婷说:“快躺下。我来喂你。”

刘婷拿起饭盒子,打开盖,舀了一勺子,给他喂进了嘴里。“怎么样?烫不烫?”他摇摇头,不错眼地看着刘婷。喝了几口粥,两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滚下来了。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他的祖母给他喂过饭吃。小时候,他的身体很孱弱,每当他病了的时候,他的祖母就用一只手臂揽住他,一只手拿小木勺喂他喝麦面糊。他的头枕在祖母的腿上,看着祖母将小木勺子递向他的嘴边。祖母对他的疼爱,他深深地印在了心里。他是吸吮着祖母那饱满的爱的乳汁长大的,尽管日子过得很艰难,但因为这种爱的浇灌,苦涩的童年有了暖意。祖母去世后,他趴在祖母的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他想,祖母一走,这一生,再也没有人像祖母那样疼爱他了,再也没有人像祖母那样喂他糊汤喝了。他没有想到,在他35岁以后,他竟然会得到比他小得多的一个姑娘像祖母一样的疼爱。他从内心里感激刘婷,他觉得,这种情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刘婷用纸巾给他擦了擦眼泪,一句话也没说,继续喂他喝粥。

这时候,宁志强来了。宁志强提了一大包水果、饼干来看望他。

“怎么样?”宁志强走到病床跟前,问他。

“好点儿了。”

“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咋经不起摔打呢?”

“在秦岭上冻了好几个小时……”

“不至于是这原因吧。要怪就要怪小刘。”

“我咋啦?”刘婷说。

“你把我们作家折磨成这样子了。”

刘婷听得出宁志强话中的怪味儿,她故意说:

“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他是文弱书生一个,谁像你,吃千家饭也不坏肚子。”

宁志强哈哈一笑:“谢谢小刘的表扬。好好伺候我们作家。需要吃什么就言传。”

刘婷说:“你真小气呀,只问吃什么?医院还要再交500元。”

宁志强说:“我去交,现在就去交。”

他说:“宁经理,就算我借你的。”

宁志强说:“你安心养病,花多少钱,由我支着。”

宁志强叮咛了几句,走出了病房。

宁志强走后,他深有感慨地说:“宁经理是一个疏财仗义之人。”

刘婷说:“他对职工苛刻得很,工资低不说,没有任何福利待遇。有一个职工病了,向他借100元,他也不借。”

他问刘婷:“你咋知道的?”

刘婷说:“那个职工的母亲来借钱,我正好去他房间里换煤块。你就没注意看,他的桌子上放着三样东西。”

他说:“哪三样东西?”

刘婷说:“算盘、账本和钢笔。他每天晚上都要算一次账。”

他说:“你的观察挺细致的。”

刘婷说:“他心里想着钱,眼睛盯着钱,整天为钱而算计。他对你出手大方是因为你对他有用,他对有些人心肠很硬。人都有两面性,宁志强不是例外。”

他说:“照你说,我只看到了他好的一面?”

刘婷:“是的。他对你好,你就以为他对谁都好?我也有两面性。”

他说:“不。我不会看到你另一面的,你好,比谁都好。”

刘婷笑了,笑得赏心悦目。他坐起来了,他说他要去厕所。刘婷说,不要下去了,就在屋里方便吧。刘婷从床底下取出来了便盆。她将他扶下了床,一只手端着便盆,一只手替他抹下了裤子,叫他尿。可是,他却尿不出来。“怎么?不想解?”他说:“憋得很。”她说:“那还磨蹭什么?”他说:“你把便盆放在脚下。”刘婷说:“还羞涩啥?怕我看见了?”她放下了便盆,背过身去,他才淋漓尽致地撒了一泡尿。刘婷将他扶上了床。

他在凤州县医院里住了8天。在那8天里,刘婷日日夜夜守在他跟前,对他伺候很周到。出院后,他每天清早去嘉陵江畔跑步,一直跑得出了汗,才回来吃早饭。没几天,他的身体恢复了。

元旦那天晚上,宁志强请他和刘婷在秦岭餐馆吃饭。宁志强知道他的身体刚好,就没有劝他酒。一瓶白酒,他和刘婷两个分了。刘婷倒没有喝醉,很有些酒量的宁志强却显出了几分醉态。宁志强没有回家去。他和刘婷将宁志强扶进了办公室,宁志强的办公室有一张床,他一进去,就半躺在床上了。刘婷要给宁志强泡茶,宁志强说,喝白开水,茶水不解酒。刘婷将开水递给宁志强,刘婷笑着说,宁经理不是有海量吗?今日个怎么拿不动了?宁志强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回房间里休息吧。刘婷坐了片刻,就走了。刘婷临出去时,给他摆了个眼,不料,她的眼神被宁志强逮住了。宁志强说,刘婷,今晚上就饶他一回吧,我要和他拉拉话。刘婷说,你和他说话关我什么事?宁志强说,你给他留着门,不要关;你关上了门,我就给他另开房间。刘婷说,随你便。

刘婷走后,宁志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抽烟,连抽了两支烟。

还是他先开了口:“宁经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宁志强说:“有件事,我想了好久,不知该给你说,还是不该给你说。今日个喝了点酒,有了胆气,我才打算给你说清楚。我没醉,一斤酒也醉不了我。你不要以为我说醉话。”

他笑了:“你还没说,我咋会以为你说醉话呢?你说吧。”

宁志强说:“我告诉你,刘婷和两当县食品厂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就在你睡的那张床上,两个人大白天也胡闹。我若有一句假话,你朝我脸上唾。”

他一听,十分惊愕:“不可能。”

宁志强坐起来了,他的一只手紧按住办公桌:“什么不可能?女孩儿,有几个能耐得住寂寞?没有不贪欢的女人。刘婷也一样。”

他说:“宁经理,我对你是很尊敬的,你说话要负责任的。”

宁志强说:“好兄弟,我为啥要搬弄是非?我是为你好。我给你说这件事,是要让你记住,世上没有不说谎的女人,女人哄男人天衣无缝。你对刘婷要有所保留,不要把你的感情浪费在不值得爱的女人身上。”

他叫道:“不!她是爱我的!她说过,她只爱我一个。”

宁志强笑了:“爱?你以为爱是你家的责任田,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爱是女人哄男人的工具。她给两当那小伙子也可能说,只爱他一个。爱情不是好听的话。”

他说:“宁志强,作为一个堂堂的男人,你说话要有根据。”

宁志强也暴躁了:“你?你还是一个作家?眼睛叫狗屎糊了?认人不清!你记得国庆节那一次吗?那几天,两当那个小伙子就住在招待所的203房间。肯定是刘婷约来的,她没有想到你也来凤州过国庆。她把你两哄得团团转,你咋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记得,他咋能不记得?宁志强这么一提说,他幡然醒悟了。国庆节前,他没有给刘婷打招呼,突然来到了凤州县。9月29日那天,刘婷一见他,面部的惊诧多于喜悦,她给他倒水时,竟然将热水瓶碰倒了,差点儿烫了脚。他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但他一看,刘婷慌里慌张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不好张口问。刘婷嗔怪地说,来之前也不打招呼,领导检查工作来了,得是?他说,给你一个出其不意的高兴,你不要?刘婷说,谁不要?天天想要你哩。他想了想,那天,刘婷的神情和举动确有些反常。

如果是在以往,他们早早地吃了晚饭,就上床了。那天晚上,等到了10点多,刘婷才进了房间,她和他匆匆忙忙地亲热了一下,又穿上衣服下了床。他第一次觉得,他们的做爱像做贼一样。她说,晚上客人多,她要值班。第二天早晨天亮时,刘婷才进了房间。他也以为,刘婷的工作忙,以为她没有心情和他尽情地交欢。尽管,刘婷那天晚上对他是应付的态势,上身的衣服没有脱,只是把裤子褪到了脚踝上……可是,他从未怀疑过刘婷什么,也不可能想到,她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

宁志强一看,他陷入了沉思,下了床,走到他跟前,说:“她从你的身底下爬起来,又躺倒在另一个小伙子身底下了。她……”

还没等宁志强说完,他当胸给了宁志强一拳。宁志强没有提防,被他打了一个趔趄。他几乎是高声喊叫:“你为啥要给我说这件事?”

宁志强傻眼了,不知说什么好。宁志强透露的这件事无疑给他当头一棒,他被打糊涂了。宁志强正在思忖着,他拧身跑出去了。出了房门,他一看,刘婷站在宁志强的办公室外边,他瞪了她一眼,拿鼻子哼了一声,下了三楼。

他一口气跑到了嘉陵江畔,一口气跑上了铁索桥。节令到了大寒,西北风像印刷品上的馋言碎语,敲打着无辜者。天很黑,像结了冰的江水,黑得没有缝隙。他站在铁索桥上不停地跺脚,心中没有危险感,哪怕一头跌下去摔死在冰面上他也无所顾忌了。他被宁志强的话刺痛了。他对刘婷爱得死心塌地,一丝不苟,他觉得,刘婷就是他,他就是刘婷。两个人心心相连,血肉相连。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刘婷会伤害他。他的身体和铁索一块儿晃荡着,他的心仿佛被晃上了天,落在结了冰的江面上。他摸黑向前走,脚下的木板将他一绊,他跌倒在桥上之后,用手一摸,他的身体离木板边缘还不到一寸,稍微一动就会翻到三十多米深的嘉陵江冰面上。太危险了!他似乎猛然间清醒了。西北风发出的呼啸声如冰碴一般,从云层中挤出来的几颗寒星在闪烁。不!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也不愿意承认,他宁肯怀疑宁志强话语的真实性,也不怀疑刘婷对他的爱。刘婷需要的是爱情不是肉欲的满足,从小受过伤害的刘婷渴望的是爱的温暖,她不是一个放荡的女孩儿。即使刘婷和别的男人睡过觉,也不是爱的需要。她不会爱上别人的。爱和性不是一回事——他强迫自己接受刘婷的这个观点。他爬起来,抓住比人的语言还冰凉的铁索,抬头望着深邃的天穹。站了一会儿,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招待所走。

走到招待所门口,他还处在思索之中,这件事究竟怎么办?猛不防,刘婷扑过来,抱住了他,他僵直地站着,目光投向了远处的黑暗中,他缺少热情,但没有推掉她。刘婷头偎住他,哭了。他只是抬头看看天,一句话也不说。刘婷哭了几声,拉着他的手,示意他回去。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进了招待所的门。

上了床,他们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猜测,刘婷在宁经理的办公室门外已经听到了他们两人的谈话。这倒好,省得他向刘婷开口了。他只是等着刘婷辩解。可是,刘婷没提这件事,也没问他这么冷去哪儿了?两个人背对着背,各想各的心思。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而没有做爱。不一会儿,刘婷翻过身,一只手揽住了他,一只手伸向了他的下身。他如木头一般,一动不动的。刘婷气狠狠地一脚蹬掉了被子。两个人都赤身裸体了。他连半眼也没有看她,虽然,她那赤裸的肌肤散发着香喷喷的肉欲的气息,有着明显挑逗的意味,但他没有兴趣。他曾经仔细地阅读过她的身体,他分开了她的双腿,要看她的那个地方,她没有拒绝。她说,我是属于你的,你想看哪儿尽管看。他觉得,女孩儿的漂亮不仅在好看的脸蛋儿上,不仅在诱人的身段上,不仅在光滑如脂的皮肤上,女孩的那个地方是她的美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全方位地目睹了刘婷的美,那个地方的美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今晚,他的心中没有美感,只有厌恶。他扯起了被子的一角,盖在了身上。刘婷似乎在赌气,仍旧赤裸着。一会儿,她松开了揽住了他的手臂。

第二天,天刚亮,刘婷起来上班去了。他起床后一看,床头柜上有一封信,信是写给他的,已经贴上了邮票,显然是准备发出去的。他本来不准备读那封信的。他拿起信只瞟了一眼,发觉封住的信封又被打开了。既然是写给他的,他就取出来信,读下去了。只读了几句,他发现,这封信不是这几天写的,他翻到后面,一看才知道是两个月前写的,没有发出去,他觉得奇怪,就继续向下读。

……我不能骗你,也不想骗你,我和一个叫阿勇的人上了床。阿勇是两当县食品厂的采购员。他说他还没有结婚;他说,他想要娶我为妻;他说他很爱我(男人对女人都是这么说)。他还说……算了,不说这些了,说得越多,你越承受不了。我知道,你对我爱得很深……

那是在夏天过后,扯淋子雨的时候。山里不比山外,一见云就下雨。尤其是没完没了的淋雨扯得人心烦,整个凤州县城埋在一团大雾之中,十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人像被囚禁了。白天的日子还好过,到了晚上,我就特别寂寞,特别孤单,特别想你。有几个晚上梦见和你在一起,醒来后,还是我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一觉睡醒,屋外那绵长的雨水仿佛绳索一样向我的心上勒。我受不了,爬起来,穿上了衣服,抓起了那一串钥匙,打开了阿勇房间里的门(白天,我们在一块儿打过扑克牌)。我没有开灯。不知他没有睡着,还是被我惊醒了,他欠起身子问我:“有什么事吗?”我直接了当地说:“我要和你睡觉。”白天我和他打牌时,他的眼睛已告诉我,他贪馋我。他一句话也没说。我脱光了衣服,钻进了他的被窝。

在以后那几天里,我们每天晚上在一起。有一天晚上,我开阿勇的门时被宁经理发觉了。他从厕所里出来,一看我进了阿勇的房间,并未吭声。我想,他会写信告诉你的。两个月快过去了,你没有在信中提说这件事,这就说明,宁经理并没有给你说这件事(我并不感谢他)。

我知道,你不可能理解我,我也不需要你理解。连我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怎么能叫别人理解呢?但是,有一点,我不隐瞒你,我缺乏理智,我是贪欢的,我对我的肉体没有办法。我要给你说清楚,我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力支配我自己。任何男人休想束缚我,休想管住我。爱一个人并不是把自己交给那个人去处理,我不会叫爱把我捆绑住的……

我现在依然要说,我是爱你的。你肯定以为这是谎言,这是欺骗。你肯定会质问,爱我,能和别人去睡觉?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把肉体和灵魂放在两个盘子里叫人去分享。爱和肉体是两回事。我不想和你讨论,我和那个阿勇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再也读不下去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读了。他把信装进了信封。他明白了刘婷的苦心,信当时没有发出去,是由于她犹豫不决。她之所以今天把信拿出来是她已知道宁经理告诉了他她和别人睡觉的事,隐瞒没有意义了。

他把信放在床头柜上。他不再想刘婷和阿勇睡觉的事。他在想刘婷这个女孩儿。他和她相处了几年,其实,他对她了解得很浅,是的,她是她自己的,她当然有权支配自己。那么,责任呢?难道刘婷和他之间相互没有责任?假如说爱是一潭清水,是流动的,但是责任可以把流动的爱固定住,责任使爱变得很专注。如果他和刘婷都胡搞,他们的爱还有什么意义?他从来没有和刘婷谈过这些。如果要谈,两个人的观念肯定不一样。刘婷需要在爱中寻求自由,他需要在爱中固定责任。他倒不是因为刘婷“失身”而伤感,而痛恨。他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差异太大了。他想到的是,今后,怎么和刘婷相处?

刘婷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被窝里躺着。刘婷弯下腰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她说:“起来吧,快十一点了。”他没有吭声。刘婷说:“恨我?”他摇了摇头说:“恨自己。”刘婷说:“何必折磨自己呢?”他说:“生活太残酷了。”刘婷说:“文人的臭毛病又犯了。”他苦笑了一声。刘婷说:“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他说:“不用了,我起来后去吃。”

吃毕饭,他走出了招待所大门,走上了街道。虽然天气很冷,街道人依然人头攒动,显得很热闹。他无心在街道上闲逛,出了县城东关,爬上了兀然而立的山头。那座山和周围其它的山分割得清清楚楚的,是孤立的一座,而且十分挺拔。当地人把它叫独山。来到凤州县好多次,他每一次都想去爬一次独山,每一次都未如愿。

“之”字形的山路是用石板铺成的。石板台阶上的积雪未消,不见一个脚印。说明大雪过后,还没有人登过独山。他从附近的山林里捡了一根树的枝桠,拄在手里,一步一步向山顶上爬。他总以为山顶上有什么东西,他被这个想法鼓舞着。虽然爬得很吃力,汗水湿濡了棉衣,他没有气馁,一鼓作气地向上爬。他想,假如山上面没有什么景致,是不可能铺上石板台阶的。肯定有,至于说是什么景致,他说不上来。

到了山顶,他一看,原来是空山一座,山上什么也没有,连一座庙宇也没有,只有几块石头,几棵松柏。他在山顶上走了一圈。山上的风很硬。他面对着西北,让迎面而来的风在脸庞上身体上抽打。他不时张张嘴,把石头一样的风吞进,嚼碎,咽下去。这些年来,他吞咽下去的冷风一样坚硬如铁的东西太多了,少年时,他不被当人看,他吞咽了;到了城市,他的自尊心一次又一次被伤害,他吞咽了。而这一次,刘婷和别人睡觉的事他怎么也吞咽不下去。他觉得,爱和肉体是一回事。他不能容忍,爱一个人,却和另一个人去睡觉。没有爱,叫他去和一个女人上床,他绝对做不出来。刘婷追求的自由,他难以接受。假如刘婷是他的妻子,他能让她自由地去和别人交欢吗?不,她绝不能做她的妻子。也许,她追求的自由有另外的意义。不管怎么说,丈夫不能容忍妻子的这种自由。因为她是他心目中的情人,是他最疼爱的人,他更不能容忍。他对着山下面“噢噢”大叫了几声,似乎将胸腔里积郁的苦闷吐出去了。他拄着那根枝桠从原路下了山。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他离开了凤州县城。

他起来的时候,刘婷还在甜睡之中。他没有叫她。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给刘婷在床头柜上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下了楼,走出了大门,他在大门口站了瞬间后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凤州县长途汽车客运站。

元旦刚过没几天,车站上等车的旅客不多。进了售票厅,站在窗口跟前,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暂且不回省城了。他买了一张去留坝县张良庙的车票。

他去过好几次张良庙。

张良庙是一个真正的好去处,帮助刘邦打下天下的张良在此默然地度过了他的后半生。他总觉得,并非张良不贪图荣华富贵,功成隐居,激流勇退。要说退,还不如说是保。大智大谋的张良从韩信、萧何等人的遭遇中已经窥视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只有隐居在此,才能保住身家性命。四面群山如同悄然拱起的五指将张良庙围拢在中间。这里太寂静了,寂静得有点苍凉有点寒心有点可怕,即使人的性情是钢打铁铸的,身在此处,也会被磨得如同珠子一样光滑。张良在此吞咽了多少寂寞只有他自己知道。

张良庙最适合于静思默想。这里人迹稀少,和外界喧嚣的生活完全隔绝了。生活在这里,人的欲念自然会像火一样渐渐地熄灭。

大雪过后,路不好走。中午11点,长途客运车才到了张良庙。他没有去庙内进香,住进了张良庙文管所下属的招待所。

吃毕中午饭,他走出了招待所,沿着文管所旁边的一条小河向前慢悠悠地走着。由于这里的地势特别低,冬天不是特别冷。空气清新而湿润,大山静悄悄的。不是旅游旺季,庙内听不见钟声和鞭炮声。张良庙如同一条四脚兽,舒舒坦坦地趴卧在深山的皱褶中。

1989年夏天,他和刘婷来过一次张良庙。他记得,那是在一天的午后,他和刘婷出了庙门,也是沿着这条小河向前走,走到庙后边的一座山头下,他们停住了脚步。在前边不远处,一个猎人举起了猎枪正在朝树上的一只鸟儿瞄准。眨眼间,枪响了,一只鸟儿在空中翻了个个儿,一头栽下来了。在猎人提着枪去拾那只鸟儿的时候,他们的眼前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另一只鸟儿从另一棵树上起飞了。它在死去的鸟儿落地的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声音之凄厉之忧伤使他听起来心寒,鸟儿不停地栽下来又蹿上去,不停地鸣叫着。那个猎人几次举起枪瞄准,又几次放下了枪。鸟儿这么折腾了一会儿,便一头向路旁边的山岩上撞去了,撞了一次,又撞了一次。他仿佛看见,岩石的棱角已将鸟儿的身体划破了,他仿佛看见鸟儿的血雨点一般向下滴。鸟儿鸣叫着,连续撞了好几次,才跌下来,跌在了他前边的不远处。不用他和刘婷去看,就知道鸟儿已经死了。那个猎人似乎也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他提着那只打死的鸟儿走到撞死的鸟儿跟前去,把打死的鸟儿放在了撞死的鸟儿旁边,离去了。

他和刘婷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似乎是为那两只鸟儿致哀。

回去的路上,他说:“猎人打死的肯定是雌鸟,撞死的是雄鸟。”

刘婷说:“撞死的肯定是雌鸟。”

他说:“如果说这是一对男女,殉情的肯定是男人。”

刘婷说:“只有女人才殉情。”

他说:“男人比女人更看重感情,男人比女人坚定得多。”

刘婷一听,笑了:“你莫非是说,你更爱我?”

他说:“这事一旦说白了,就没意思了。”

刘婷说:“我不想和你争论。我如果是那只鸟儿,绝不会殉情的。那怕你说我是水性杨花也罢。”

他说:“你不是说只有女人才殉情吗?”

刘婷说:“是的。但我是和其她女人不一样的女人。”

他说:“你能实话实说,太可爱了。”

当时,他只是想,像他这样的男人比女人更看重感情,没有想,刘婷为什么要那样表白。刘婷确实是实话实说,刘婷的话中流露的意思无非是,她不会为男人去死的。后来发生的事表明,她不会为一个男人去牺牲自己的,她追求的是她的自由。她对情感的理解和他的理解大不一样。

在张良庙,他和刘婷游玩了两天。穿过庙宇,在半山腰,有一个茅草搭就的棚子。他和刘婷从山顶上下来之后,就坐在草棚中的石凳上,遥望四面群山。也许,每天午后,张良就坐在这个草棚里的石凳上,一直坐到暮色浓重,雾霭轻拂,才下山去休息。万念俱灰的张良已经什么也不想了,边陲之上的金戈铁马,宫廷之内的相互争斗,老百姓的水深火热都与他无关了。他无官一身轻,活着的只是肉体。所谓悟透,其实,是对自己的折磨。就算张良是逃避,逃避才算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只坐了片刻,刘婷就嚷嚷着要下山。

回去的时候刘婷说,这个地方确实好,但是,只能游玩,不能久住。他说,张良可不是到这儿来游玩的。刘婷说,我们不是张良。是的,只有张良那样的人才能在此长住下去。这就是做人的功夫。

做人是要有功夫的。这个话题又萦绕在了他的心头。在寂寥恬静的冬日里,他在张良庙文管所住了两天。他妄图把他自己投进这么一个静悄悄的环境,让内心平静下来。他不想刘婷,也不想和刘婷上床的那个年轻人。他只想张良。张良身上最闪亮的一点就是放弃,忍疼放弃,该放弃的时候放弃,是要拿出勇气来的。放弃金钱、权力、女色,这是对于得到的人而言的,他什么也没得到,怎么谈得上放弃?他静默思考,他想,他是不是该放弃刘婷?放弃写作?回到家中去种他那二亩责任田?也许放弃之后,他能活得轻松一些愉快一些。放弃,毕竟是很痛苦的事情。他在苦苦的思索中作出了抉择。

A7

读完张欣的日记,达若从那叙述平静、事实翔实又触目惊心的文章中难以解脱。他只从印刷品中看到过权力之争、官场腐败,从来没有机会面对过,也不可能参与其中,张欣的日记给他提供的是活生生的事实。他从她的日记中读到了一个写作者无法想像的情节。

从张欣的日记中,他看得出,这女人是坚强的勇士,她时而激愤不已,时面焦虑担心。她用削瘦的肩膀担当着民族、国家和人民的责任。她不仅记录了她的丈夫——一位副省长的腐败行径,而且犀利地剖析了某些身居高层的人的心理状态。

张欣的日记详尽地记叙了丈夫某月某日和某个要人见不得人的权权之交或权钱之交,记录着丈夫受贿的每一笔账目,记录着丈夫的语录——由此可以窥见一个省级官员卑鄙的一面。丈夫在主席台上说的话和日常生活中的言词大不一样——也许,凡是腐败的官员嘴上都很廉洁,在公众场合,他们抨击反腐最激烈。

读完张欣的日记,他才觉得,这两本日记确实是一包定时炸弹,是危险品。为了安全起见,他把张欣的日记拿回老家,藏起来了。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张欣日记中的事情虚化以后写进他的长篇小说《苦役》中去。他发觉生活本身已经超出了写作者的虚构想像能力,他怎么想像,也想像不出一个省级官员的灵魂如此腐臭。经过几个月的写作,他进一步完善了《苦役》。

他从《苦役》中抽出两章,想在《人物天地》上刊发一下。他拿着稿件去找主编牛志轩。牛志轩看过那两章之后对他说,文章写得不错,可他写的是小说,《人物天地》只刊登纪实性文章,先放一放,再考虑考虑。

过了几天,牛志轩叫他去谈话。牛志轩问他,这部小说是怎么构思出来的。他从几年前写初稿谈到了这次的修改。他说,这两章是他后来增添进去的一部分,他向牛志轩说清楚了他采访张欣的事。牛志轩说,当然,作为小说刊发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作为纪实性文章来刊发就不行了,你写的是副省长是大人物,如果有人对号入座,你和我是担当不起的。他说,现在反腐题材的作品已不少,包括影视剧。牛主编说,当然,这个题材也不是禁区,关键要看怎么写。我觉得,你写得还是太实了,还得再虚化一些。他接受了牛志轩提出来的批评意见,对这两章又进行了修改。

文章是以小说的形式在《人物天地》上发出的。为此,牛主编加了编者按,在编者按中强调说,因为这篇小说是反腐题材,写得很感人,有说服力,因此,破例刊出。

文章刚刊出不久,主管部门的一位副处长就打来电话,叫牛志轩去一下。到了主管部门,那位副处长措词得当地批评了牛志轩。副处长说,《人物天地》是以纪实性刊物审批的,不能刊登小说,你们的“破例”超出了范围。牛志轩一听,副处长的批评是善意的,当面给副处长做了检讨,并且承诺下不为例。由于副处长对小说没有读,只是觉得《人物天地》刊登小说超出了审批的范围,所以才叫牛志轩谈话。假如他读了小说,说不定立即会找麻烦的。牛志轩也庆幸,副处长对杂志本身没有作任何处理。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牛志轩没有想到,那位副处长并没有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人物天地》因为刊登小说惹下了大乱子。

两个月过后的一天,牛志轩被另一个主管部门叫去谈话了。

牛志轩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和牛志轩谈话的是一位处长。这位处长大概也挨了批评,牛志轩一进门,处长就说:“老牛呀,你是老作家老编辑了,咋这么糊涂呢?这类小说你也敢刊登?”牛志轩一头雾水,他问:“有什么问题吗?”处长说:“问题大着哩。省上的一位领导批示要严肃查处。省长办公室的一个秘书打电话说,主管文艺的副省长读了小说,说小说把我们的时代描得一团黑,把我们的高级干部描得一团黑,虽然没有说利用小说反党,言词够尖刻了。老牛,你说说你是怎么把关的?”牛志轩说:“上面已定了调子,我怎么说也没道理。”处长说:“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你和作者做检讨,怎样处理这件事,还没决定。”牛志轩一听,强辩说:“责任在我,没在作者,你们怎么处理我都行,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年轻作家。”处长说:“这不是你说了能算的。明天召开有关方面人员会议,你在会上先做检讨。”牛志轩已是无话可说了。

从主管部门回来,进了编辑部,牛志轩没有坐下。达若一看,牛志轩神情很沮丧,就预感到,又出什么事了。果然,牛志轩说:“你们两个不要编稿子了,今天就下去,哪个单位的赞助款还没有收来,赶快去催一下,能要多少算多少。”

许铁说:“后天就要发稿了。”

牛志轩说:“不发了。”

许铁问道:“为啥?”

牛志轩说:“刊物被停了。”

许铁说:“这是为啥?”

牛志轩没有回答。

他感觉到,可能是他惹的事,小声问牛志轩:“是不是因为发了我的小说?”

牛志轩说:“你们两个不要问了,也不要给任何人再说这件事。责任由我自己承担。工资给你们发到年底,你们自己另找活儿去干吧,我给你们帮不上忙了。”

许铁还在嘀咕:“一篇小说,有那么严重吗?”

牛志轩说:“你不要再说了,从现在起开始做善后工作。”

事后,他才觉得这件事是他连累了牛志轩。组织部门对牛志轩的处理是很重的。

当天下午,他被叫到主管部门去谈话。

和他谈话的是一位姓田的年轻干事。

田干事向他提了三个问题,(一)小说中的人物有没有原型?(二)写这篇小说的动因是什么?(三)小说中所写的那个精神病院有没有所指?

他回答,人物是虚构的,是拼凑起来的形象积累;写这部小说是为了把我们的疮疤亮出来以便治疗;精神病院是虚构的。

田干事又问他:“写这部小说之前,你做过哪些准备?”

他说:“翻阅过一些资料,做过笔记,读过有关书籍。”

田干事终于问出了他最终想问的:“采访过哪家精神病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采访过渭北市精神病院。”

田干事说:“你说话要负责任,说了谎话,我们会追查的。”

他说:“这件事很重要吗?”

田干事说:“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他知道,他已瞒不过去了,他们一定做过调查了,于是就实话实说:“采访过西水市精神病院。”

田干事说:“都采访过哪些病人?谈一谈。”

他说:“采访过一个叫路艳的女孩儿,一个叫马爱红的女孩儿,一个叫田秀霞的中年女人。”

田干事说:“还有吗?”

他说:“没有了。”

田干事说:“你不想说实话就算了。我告诉你,我们已经研究决定……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写一篇检讨送来。”

他说:“从哪几个方面检讨?”

田干事说:“还用我说吗?给社会主义抹黑,给改革开放抹黑,这一条就够你写了。你再想一想,为什么要把一个省级干部写得那么坏?我告诉你,用笔杆子诬陷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他说他知道。

临走时,田干事对他说:“你暂时不要乱跑,要去哪儿,必须给你们牛主编打招呼。”

回到编辑部,许铁问他谈话经过。他把田干事的话给许铁学了一遍。

许铁说:“你还是先回老家去吧,或者去什么地方避一避,我看事情还没有完哩。”

他说:“不至于吧。就因为那篇小说他们能把我关进去?”

许铁说:“很难说,道理和权力都在人家手中,他们会找其它理由把你弄进去的。”

没几天,他给牛志轩请了假,去了西水市。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王萍,他最想见到的也是王萍。他从田干事的口中已听得出,他们肯定是在西水市做过调查了。王萍是不是受到了连累?她会不会出什么事?这是他最担心的。

他给牛志轩说,他要去西水市。牛志轩问他去西水市干什么?他说,他在西水市精神病医院采访时,拿了一个精神病人的日记,他去给人家归还日记。牛志轩说,你快去快回,免得又出麻烦。

当天,他就去了西水市。

他直接去了王萍上班的住院部三楼。

他进去的时候,王萍正在写病历。她一看是他,推开病历,几乎是扑过来的。他拉住王萍的手端详她。他看到王萍安然无恙,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王萍说:“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他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问王萍:“出啥事了吗?”

“你不知道?”

“不知道呀。”

“一个多月前,西水市委派人来找我谈话。他们问我有没有人采访过张欣?”

然而,事情并非王萍说得那么轻淡。为此事,王萍已吃过了苦头。

第一次找王萍谈话,是在一个上午。她被带到了北坡下的一座木房子里。和她谈话的是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年轻人和一个很肥胖的中年人。年轻人一口咬定,王萍陪达若采访过张欣。王萍一口咬定没有这样的事。小平头走到她跟前,晃动着手中的几张纸,说姓达的已经交待了,你还抵赖什么?王萍说,她不知道。小平头又是拍桌子,又是瞪眼睛,说她犯了失职罪,如果不老实交待,要判刑。她从上午坐到了傍晚,只有一句话——不知道。他们不给她水喝,也不给她饭吃。天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只留下了她和那个肥胖的中年人。中年人满嘴的酒臭,他俯下身,在她的耳旁说,王萍啊王萍,你是不知好歹。你再硬能对抗过我们?你就是不交待不承认,这件事也要给你定上。她说,定上我也不承认。那个肥胖的中年人一听,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肩膀,她喊了一声流氓!肥胖的中年人猛一推,就把她推倒在地了。她的鼻子磕在水泥地上,霎那间,鼻血如注了。晚饭以后,她被放回来了。

第二次找她谈话是在一个晚上。

她被推上车后,眼睛就被蒙住了。小车大约走了两个小时才停下了。她估计,审问她的地点是在秦岭山中的一个什么地方。房间只有十二三个平米,房间里有三只上千瓦灯泡,白刷刷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审问她的是三个年轻人。三个人轮番审问,他们先是用好话哄她骗她,甚至给她许诺,只要她积极配合,就让她当副院长。她不开口,他们又威胁她,恐吓她:要开除她公职,要判她徒刑,而且还会株连她的姐姐,给她的姐姐处分。她被连续审问了一天两夜。她困乏得实在受不了,那种心理上折磨几乎将她摧毁。第二天凌晨时,她已痛苦不堪。她真想签字画押,把达若和张欣的交往,把她和张欣的交往全说出去。她跌倒在地,趴在地板上,四肢不收,已经完全失去一个女人的体面和自尊。当她发觉自己将尿遗在裤子里的时候,就产生了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念头。平日里,她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得体那么漂亮,而现在,她在这几个无赖面前真是丢丑了,她披头散发,脸色苍白,衣衫不整。她哭了。她趴在地上痛哭着。一个年轻人像拎一捆稻草似的把她拎起来,搁置在凳子上。她不能出卖达若,不能出卖张欣,更不能出卖自己。她勒了勒裤带,长长地出了口气。鼓足勇气高声说,不知道,打死我也不知道。她果真向墙上撞去了。她连撞墙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只是撞昏了自己。吃早饭时,她被送回来了。

这详情,达若一点儿也不知道。

“徐院长没有问过你这件事?”

“问过。徐院长把我叫到了西府宾馆。他绕着圈子说,小王,这几年来,我对你怎么样?我说,你对我不错,介绍我入了党,又让我干上了护士长。他说,我知道,我给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我说,能理解,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他说,那好,你要是相信我,就实话实说,谁接近过张欣?”

“你是怎么回答徐院长的?”

“我一下子被蒙住了,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既不忍心对他说假话,又不能给他说真话。我想,反正你采访张欣的事,张欣不会说出去的,除过咱两个,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于是,我就给徐院长撒了谎,说没有人接近过张欣。徐院长一听,冷笑一声:‘好一个王萍?连你也来哄我?你不愿意说实话就走人。他拉开了门,叫我走,我没有走。我去关上了门。我给他说了实话。我一看,这件事再瞒徐院长已经瞒不住了。”

“徐院长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你采访过张欣,长叹一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半晌,他不吭声。他连抽了几支烟,在烟灰缸中摁灭烟头,问我,你知道张欣是谁的前妻吗?你知道为什么要把她关在咱们这里吗?我说我不知道。接下来,他就用粗话骂我,说我是愣孙,说我头里面进水了。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将我摔倒在床上,拳头挥了挥,却没有打。他说,狗日的王萍,你把别人的生命拿上当儿戏。我立时就哭了。他没有劝我,也没再骂,看着窗外出神。我哭了一阵子,爬起来要走,他拦住了我,对我说,不论是谁来问你,你都说不知道,记下了没有?我说记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徐院长一个人揽在身上了。”

“叫我去见见徐院长。”

“你还想见徐院长?他被连降几级,调到渭滨区卫生局当了一名干事。”

“是我连累了徐院长。”

“不要说没用的话了。你现在的处境咋样?”

“没有什么事。”

他不想把田干事叫他谈话的事说给王萍听。他虽然知道这件事还没有了结,但不愿意给她增加精神负担。

“那就好。但愿你不要出什么事。”

“能不能再见张欣一面?”

“张欣?”王萍说,“我也不知道张欣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他问王萍是咋回事。

“张欣是凌晨三四点被带走的。听说,只有院党委毛书记知道这件事。张欣走后,我去病房里检查了一遍,想看看有什么东西,病房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张欣用过的一枝钢笔放在床头柜上。”

“张欣的那两本日记咋办呀?”

“张欣给我说过,日记看完后,叫咱们转交给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叫张志,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

“等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我去北京找她的女儿。你现在没有事吧?”

“新来的院长不叫我当护士长了。”

“他们没再给你找什么事儿?”

“最近几天没有。”

“我真对不起你,王萍。”

“到了这时候,还说这话?只要他们把你没关起来,就万幸了。”

“我在你这里呆两天,只呆两天,行吗?”

“我巴不得你呆两个月哩。”

章立依旧在眉台县的一个医疗点上班。章立每隔几个礼拜回一次西水市。由于章立没有在家,王萍没有叫达若去住宾馆。

那天晚上,他躺在王萍的床上,他揽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感慨万端。他知道,这几个月来,王萍为他操碎了心,她也估摸到他的处境艰难,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写信。她的心在他身上。爱一个人就是为一个人而付出,王萍为他付出的确实是太多太多了。他不由得想起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情人伊文斯卡娅。伊文斯卡娅为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巨著《日瓦戈医生》坐了十几年监狱。他虽然不是帕斯捷尔纳克,但王萍的情感世界和伊文斯卡娅是相通的,他一旦有大的闪失或灾难,王萍肯定会为他担当的,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患难见人心,在艰难时建立的感情最可靠最持久。王萍才是上苍赐给他的最真挚的朋友,是他的最珍贵的财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爱她,一辈子都爱她。

B7

宁志强是吃中午饭的时候来找他的。宁志强敲开门一看,他没有在房间里,宁志强问刘婷:“达作家呢?”刘婷眼皮翻了翻,不认识宁志强似的,只管坐在沙发上给皮鞋上擦油。宁志强并没有生气,他说:“小刘,问你话哩,你咋不吭声?”刘婷说:“我咋知道他去哪里了?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其实,他走的时候,刘婷已经醒过来了。刘婷听见了窸窣声,睁开眼睛偷偷地溜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睡了。刘婷觉察到他要离开了,装作不知道。他将纸垫在膝盖上留条子的时候,刘婷翻过身来又看了他一眼,他没有意识到。他放好纸条,俯下身轻轻地在刘婷的嘴唇上亲了亲,他倒希望刘婷醒过来,用胳膊搂住他,不叫他走。然而,刘婷没有。刘婷装做睡死了的样子,一动也没动。他看着刘婷,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门,将门拉上了。

他刚走出去,刘婷就爬起来了。刘婷看了看纸条子上的那句话,恶狠狠地将纸条撕成了碎片,撂在了床头柜上,又睡过去了。

刘婷一直睡到了10点多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梳妆打扮。刘婷端起镜子画眉毛,刘婷似乎看见镜子里多了一张脸,那是他的那张白净而略显忧郁的脸,刘婷以为他没有走,以为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回过头去看时,他并没在她身后。刘婷一惊,又端起镜子抹口红。刘婷不可能这么快就忘记,那是去年春天里的一个清晨,她起来后,正在梳洗,他悄悄地进了洗浴间。镜子里出现了他那张脸,他一脸的暴怒,眉头紧拧着,双眼中喷着火。刘婷似乎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把夺下了她手中的镜子,将镜子摔在地上。她当然明白他发怒的原因,昨天晚上,她没有和他在一个房间里睡,她没有给他打招呼就溜出了房间。她离开的时候,他去了卫生间,她听见卫生间里有哗哗的流水声,知道他在冲澡,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她和她第一个上床的男朋友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刚亮,就回到了这个宾馆,开始梳妆打扮。她走后,一个晚上,他难以入睡。是他带着她到这个城市里的一家卷烟厂来采访的。他没有料到,她会不辞而别。他冲完澡出来,一看她不在房间,还以为她上街买零食去了(她有吃零食的习惯),他等了一个多钟头,她还没有回来,他就去街上找他,他一连找了四条街道,从这个商场出来,又进了那个饭店,一直找到了12点多,没找见她,他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宾馆,坐下来不停地抽烟,他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他惶惶不安,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着。就在他为她而焦急的时候,她早睡在她昔日的恋人身底下去了。她是偶然间在街上碰见她昔日的恋人的。小伙子在这个城市里的304厂上班,他是从农村招工招进厂里的。她的这位恋人和她在一个村子里。她十七岁那年,她和他相爱了,没多久,他和她上了床。之后,他进厂当了工人,他给她来信说,他在工厂里有了对象,准备结婚。她给他回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我祝贺你,但你要明白,我不会叫你白睡的,你必须付出代价。她做好了和他大闹一场的打算,她找到了304厂。可是,她一看见他,他几句甜言蜜语,她打消了撕破他脸的打算。当晚,她和他睡了一觉,第二天,她就回去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等到了天亮,她回来了。

他从卫生间出来一看,她在房间里的梳妆台前照镜子,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把打掉了她手中的镜子。他问她,昨晚上去啥地方了?她没有回答。他厉声问,昨晚上在哪里过的夜?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一个朋友的床上。他又追问:什么样的朋友?她说,当年和我上过床的朋友。他气得无话可说,紧咬住嘴唇,对她怒目而视。他带她出来,是为了叫她和别的男人上床吗?她怎么会是这样?她说,你还想知道啥?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们干了三次。他比你强多了……他骂了一声卑鄙,打断了她的话。他一个耳光扇过去,她用胳膊挡住了,她手中的口红被打落在地。她用脚在口红上踩了一下,抬起腿,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她背起小包,一溜烟跑出了房间。他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

在那一整天里,他没有找她。

他极其苦闷。他和她交往两年了,他一心一意地爱着她,虽然,他并没有给她承诺,将来娶她为妻,他觉得既然相爱了,就要忠诚,就要坦诚,而她却将和别的男人上床视为喝凉水。他真弄不清,她是怎么样一个女孩儿。说她不爱他,确实是冤枉了她,她是爱他的,他能感觉到;说她爱他,她却和别的男人去上床。在她的心中,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灵与肉果真可以分开处置?或者她是一种病态?他宁可相信,对刘婷来说,这是一种病——心理和肉体的疾病,他不相信刘婷不爱他。

傍晚,他到宾馆后面的河堤上去散步。他想,她这一整天去了哪里?是回凤山县了还是又到她的朋友那里去了?难道他和她到此画上了句号?他坐在亭子间的凳子上慢悠悠地抽着烟思忖着。

突然,他的双眼被人用一双手蒙住了。他感觉到了那只手的温热、丰满和放肆。不用问他已知道,她是刘婷。刘婷蒙住他的双眼,身子伏在他的脊背说:“不准动,动一动,我就掐死你。”他没有动。刘婷松开手,并排和他坐在一起:“咋啦?还生我的气?”他真是哭笑不得。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她嗤地一声笑了:“真是个小男人。”他说:“大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是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和别的男人睡觉而心安理得?”她说:“我的作家老师,你咋那么糊涂呢?我给你说过了,那不是一回事。”他说:“就是一回事,没有爱,就不能和别人睡觉。”她说:“不是。”他说:“我不和你辩论了。既然我们相爱,从头到脚就属于彼此。”她说:“你错了。我是我自己的,永远是我自己的,谁也休想控制我。我不是爱的奴隶!”他说:“既然你是你自己的,你想咋办就咋办吧。”他站起来要走,她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又错了。我是很爱你的。这又是两回事。”

晚上,她又跟随着他回到宾馆。她对他又极其亲昵,照常和他作爱,照常很投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宁志强说:“你守着他,还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去街道上找找他。”

她说:“他回省城了。”

宁志强说:“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她说:“我除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其它的我都知道。”

宁志强说:“他走时,怎么没给我打招呼?”

她说:“他六点钟起来就走了。”

宁志强说:“是不是闹矛盾了?”

她说:“我俩之间的事情,你还不清楚吗?”

宁志强一听,她的话中有话,就没再说什么,从房间里出来了。

二十多天以后,宁志强将电话打到了省城。宁志强是催刘婷上班的。他以为,刘婷在他身边。接到电话,他略略有些吃惊: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凤州的?”

“你走后的第三天。”

“他没有来省城,大概回老家去了。”

“我给她的姑妈打过电话,她的姑妈说她没回去呀。”

“你给招待所另找人吧,她肯定不会再来凤州了。我再打听打听她的下落。我想,她不会走远的。”

“我说达作家,你就不要再为她操心了,这样的女孩儿,你是留不住的。”

“谢谢宁经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我提醒你一下,她有可能到两当县食品厂找那个采购员去了。”

“不可能。两当那么穷,又是山区,她不会留在两当的。她和那个小伙子只是逢场作戏。”

“我看,她也和你逢作戏哩,你不要再浪费感情了。”

“叫我再想想。”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他还是割舍不了她。他把她理想化了,他觉得,她从头到脚都是很美的,她在床上的风情万种使他陶醉,使他忘乎所以。他由衷地说,好,好得很。她就说,那你就再日呀!她的粗话出了口。不是二十岁的女孩儿学会了粗话粗说,不是的,她故意粗话了,故意农民了,故意日常生活了。这是她在他面前撒娇的花样翻新,是她性格的不可变更。也许,是她故意对抗城市里的女孩儿故作文明,做爱时也使用文绉绉的普通话的一种方式吧。他想到的是她对他的爱情,尤其是他在病中,她对他的精心护理,一幕一幕,他难以忘却。他把她的行为,想法归入个性使然——她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儿。也许,正是因为她具有鲜明的个性,他才喜欢她。他觉得,即使她有过失,他也应该体谅她,原谅她。又等了两个礼拜,她没有来省城,他开始四处去寻找她。

他先是去了他们经常去的西水市。在并不大的西水市,他找遍了角角落落,没有找见她。他又去渭北市、金川市、汉中市去找,找了半个月,他还是没有找见她。他失望了。他知道,她那种性格,不容易被坏人勾引走,或者上了人贩子的当。她既粗野又精明,有人想给她上圈套,不容易。即使有人将她装在笼子里,她也会想方设法逃走的,她不是笼子里能囚住的鸟儿。用她的话说,她是她自己的。她太看重自己了,她为自己而活着,她全然不顾及别人,干什么事都是随心所欲,一意孤行。她肯定是去了南方或进了京城,看来,她是铁下了心,要离开他。她是赌气离开他的,她是因为他而离开家乡的。一旦失去了她,他就很思念。每隔几天,他就把和她在张良庙里的合影拿出来阅读一遍,她和他站在一片竹林之中,她满脸含笑,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膊,很满足很幸福的样子;他双目看着对面的青山,仿佛看见生命的曙光正从那山头上升起。这种美好的情景似乎只有一瞬间,转眼就消逝了。他夜不成寐,品尝着思念的苦味,而且暗暗地企盼,她突然有一天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初冬随着满树黄叶的飘零而至。

她确实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

那天,他去咸阳市参加一位作家的作品讨论会。会议只开了一个中午。他打算在咸阳住一个晚上。吃毕午饭,他走出了宾馆,走上了渭河大桥。一个多月前他来到咸阳市找过她,没有找见,他在桥上盲目站了半天,盼望奇迹出现——她不期而至。他再一次走上桥面,站在一个石桩跟前,愣怔地看着细细的渭水,心中又想起了她。他只顾注视桥下,这时候,有人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把。他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女孩儿穿着一件火红的羽绒衣,捂着一只大口罩,站在他面前,他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来是她。当她伸出来手的时候,他从她的手上,从手背上的窝儿里认出来了,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刘婷。他一句话没说,先是拉住了她的手,然后,不避桥上行人的目光,一把抱住了她。他仿佛给自己说:“我可找见你了。刘婷,刘婷,你是刘婷吗?”刘婷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手拉着手,迎着生硬的风,走过了渭河桥,来到了桥南的一家工厂。刘婷告诉他,她在这家食品厂上班。

食品厂规模不大,只有一幢厂房,是做罐头的。刘婷住在厂房后面的一座平房里。房间有十七八平米。没有暖气,房间中央有一个火炉子。刘婷一进去就抽开了火门。炉火很旺,房间里不是很冷。他环视了房子一周,坐在火炉子跟前。一坐下来,刚见到刘婷时的惊喜和热情顿然消失了,他从房间里似乎感觉到,刘婷在这里已安了家,房间里有家的气息,有男人的气息。那气息使他沮丧、气馁,连话也懒得再说。刘婷紧偎着他坐下,一只手揽住他,她显得很高兴:“是专程来找我的?”

“不是。”

他确实专程来找过,只在市里的大街小巷找,没有想到,她在郊区——实际上这地方是城市里的农村。

“又说假话了。我知道你很想我,你会到处找我的。”

“我没有说假话,我是到处找过你。但这一次不是来找你的。”

他去西水市找她,在《西水日报》上他看到一条消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因为和男朋友闹矛盾,跳进了渭河之中,被人救起,正躺在西水市人民医院。他一看旁边那幅照片,特别像刘婷,他以为跳水寻短见的就是刘婷,急忙赶到西水市医院。到了急诊科,他一看,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儿并不是刘婷,他这才放心了。在渭北市,他去找刘婷。那天,他在街道上看见一个女孩儿的背影很像刘婷,他朝那背影连喊了两声刘婷。那女孩儿非但没有停,反而越走越快了。他急忙去追赶。追上那个女孩儿,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女孩儿的肩膀。那女孩儿回过头来,大叫一声流氓!他这才看清那女孩儿不是刘婷。还没等他道歉,旁边几个人围拢过来谴责他在稠人广众之中耍流氓。他急忙给围着的行人解释,他认错了人。幸亏,他话软,也没有一副流氓相,不然,他非吃亏不可。这些话,他不打算给刘婷说。

“不说这些了,只问你一句话;想我吗?”

“想过。”

“想过?”刘婷笑了,“多虚伪呀!”

“真的想过。这会儿不想。我是来咸阳参加一个会议的。”

“真巧。咱们的缘分没有尽。”

“你也相信这个?”

“当然。”

“在这里干什么工作?”

“你看我像干什么的?”

“看不出来。”

“挂了个厂长秘书的名份,什么也不干,只是读读书,写写文章。”

“是个职业作家?”

“别讽刺我。实际上就是这样。”

“厂长待你不薄呀!天下真有这么好的个体老板?我采访了那么多,咋没碰见一个呢?莫非厂长……”

“别那么吞吞吐吐的。我就是厂长的二奶,咋样?没有他供吃供穿供住,我能安心写文章吗?这有什么不好?”

“我没有说有什么不好。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只要你乐意。”

“不是我乐意。他养着我,我给自己干活儿,就这么简单。”

无耻,这太无耻了。他感到很龌龊,嘴里没有这么说,心里隐隐作疼。

这时候,门被打开了。暗锁是从外面开开的,显然,有人拿着房间里的钥匙。进来的是一个年过五十的男人,秃顶,肥胖,满脸的粗鄙之相。刘婷说:“谁叫你进来的?我的男朋友来了,今晚上,我要陪他,你出去。”这男人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勉强地朝他挤出了一点儿笑意,点头哈腰地说:“你们说话,我不打扰了。”他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她说:“厂长也姓刘。在这个村子里当过书记。”他一句话也不说。

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了他的《苦役》。

她说:“我寄给五月出版社,被退回来了。”

他说:“放在火炉子上烧了去。”

她说:“不,你千万不要糟踏它,它绝对能出版的。”

她将他的手稿给他装进了口袋。

他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要走。

她拉住他的胳膊不叫他走,

他说:“还有这个必要吗?”

她说:“我求你留一晚上还不行吗?”

他说:“这算什么?”

她说:“啥也不去想,好吗?”

他摇摇头:“我做不到。”

她说:“这么冷的天,你去哪儿呀?”

他说:“你是怜悯我吗?”

她说:“去你娘的!谁怜悯你?”

她举起茶杯向他摔过来了。他没有躲。茶杯打在了他的胸脯上。

她大叫一声:“你走!走得远远的,再不要见我!”

他头也没有回,走出了房间。一脚刚跨出门,他听见,她在房间里放声哭了。他站在院子里犹豫了片刻,坚定不移地走出了这家食品厂的院子。

走在渭河桥上,迎面而来的风像骡子一样在他身上乱踢。天空飘起雪花。他猫着腰,头也不回,朝桥北走去了。

A8

在达若十分孤寂的日子里,在痛苦难耐的时刻,他想起了王萍,不仅是她那姣美的身子和浓烈的女人气息以及和她肌肤相亲时痛快淋漓的感觉唤起了他的渴望和思念,他觉得,他和她就是血肉相连的亲人,他和她的感情,是亲人与亲人之间的感情,是连带着血脉的感情。他需要的是她那母性的爱怜和关切。他觉得,当彼此成为精神上的需要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更纯正了。是的,她对他的感情不含一点杂质,没有任何虚假的成份,那怕是轻轻地抚摸或者送来一个饱满的眼神,他都觉得很舒坦。他从她的眼神里、言语中感受到了她那女性的美好和活着的愉快,他觉得她对他的爱仿佛刀刻一般刻在他的心版上了。他就是她,她就是他。

他走进编辑部,想给王萍打电话。他将听筒拿起来又放下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好像出了什么事,但他又不能完全相信他的直觉。他不能给医院打电话——假如她出了什么事,他能承受得了?他既不怀疑他的直觉又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他不能给她家里打电话——假如接电话的是章立,他怎么说?

他只好给她写信。连续给她发出去两封信了,她都没有回信。她果真出事了?她已经不在西水市精神病院了?信落在了别人手里?抑或是她再也不愿意和他有任何联系了?他做过多种猜测。他每天都掂念着她,他被折磨得坐卧不宁,茶饭不思。

他去找牛志轩,他给牛主编说,他想再去一次西水市。牛主编说,你不要再惹事了,我上次答应你离开省城,被上面知道后,训斥了我一顿。上面有通知,叫你暂且不要离开省城,你不知道吗?他心里明白,不是牛志轩不叫他走。他觉得,他再不能为难牛志轩了,只好打消了去西水市的念头。

他耐心地等待她的来信或电话。

他不知道,他的信给王萍带来了灾难。也怪王萍粗心了,她以为章立在眉台县的医疗点上班,两个礼拜才能回来一次,即使临时回来,也会提前打电话的。她没有料到章立会突然而归。

王萍接到他的信以后,迫不及待地、粗粗地看了一遍,放在了床头柜上,准备临睡前再细读一遍。每一次,王萍都像读优美动人的散文似的要把他的信读两三遍,他的信总是写得那么温馨那么舒坦那么热烈那么富有人情味儿,王萍从他的信中感知他享受他。这一次也一样,王萍没有即刻把信收起来——她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王萍下午下班之后进了房间,她一看闷头抽烟的章立,即刻嗅到了一股火药味儿。她没有理他,急急地向卧室里走。她希望他的信没有落到章立手中。章立站起来拦住了她: “慌张什么?是不是要找那封信?信在我这里。”

章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信,在手里晃了晃,放在了茶几上。

王萍说:“卑鄙!”

章立一听,手在茶几上猛拍了一把,茶几上的茶杯被震得弹了起来:“你卑鄙还是我卑鄙?偷人养汉,信来信去,倾诉衷肠,这算什么?啊?”

王萍一句话不说,进了灶房,做饭去了。孩子在家,她不能和章立争吵,她怕儿子看出他们之间的裂痕,她怕伤害了儿子。她不搭埋章立,极力避免两个人之间的战争。

吃饭时,两个人都没有吭声。王萍看得出,章立夹菜时,手上用了很大的劲儿,似乎要把筷子握断。章立吃饭时,腮帮子动得很厉害,咽下去的好像是一腔怒火和仇视。不是她给章立要戴绿帽子,她觉得,他们的婚姻已走到了尽头。有一次,她心平气和地对章立说,章立,咱离婚吧。章立恶狠狠地说,王萍,你休想。你要和我离婚,我先去杀了你爸你妈你妹妹和你们全家。她一看,平日里像绵羊一样的章立一脸的凶相,就放下了这个话题。她知道,她已经不是章立的妻子,而是他的一根拐杖了,章立每行走一步都离不开她这个拐杖的,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可拐杖对章立来说是生活的需要,做人的需要。从孩子的入托、上学、穿衣、吃饭,到章立的衣、食、住、行乃至工作中遇到的针尖大的事情,都要她出面去解决。生活中一旦遇到棘手的事情,章立就躲避,从不担当责任。既然章立不愿意离婚,她只好劝慰自己:为了孩子,就这么凑合吧。

吃毕饭,章立将儿子送到他的父母亲那儿去了。章立回来的时候,王萍已经睡下了。

章立侧过身去,闷声不响地抽了两支烟,第三支烟刚点上火,章立猛吸了一口,一把撩起她身上的被子,眼睛眨也不眨,将烟在她的乳房上一按,她痛得大叫了一声。章立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了。

“我问你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

“说!什么时候?”

“……”

章立给了她一个耳光。由于他出手太狠,她的半边脸颊火辣辣的,但她没有哭。

“干了几回?”

“……”

“好啊!你不回答我?我看你开口不开口?”

章立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将她掀倒在床上,一只手粗暴地撕下了她的内裤,将她的两腿分开。他从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中拿起来没有灭的半截烟,猛吸了一口,将烟火按在了她的阴唇上,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她疼得泪花直喷,不由得痛叫了一声。章立又拿烟头去烫她的阴蒂,她在床上翻了个个儿,章立丢下烟,将她提起来了: “干了几回?说!”

“一百回,一千回。”

“说经过。”

“……”

“和他干起来得是很受活?”

“就是,很愉快的。”

“婊子!不要脸的婊子!”

章立咬牙切齿,拳头握得叭叭响。他对她的胸脯来了几拳头。他的眉毛竖立着,眼睛发红了,面目冷峻而狰狞。章立的那副凶相确实使她害怕了。结婚七八年了,他还没有暴露过他残忍冷酷的一面。在她的心目中,章立是一个很懦弱的男人;是一个很无能的男人;是一个没有个性的男人。他总是扮着一副笑脸,见了每个人都点头哈腰。连烧开水的工人也敢欺负他。有一次,他去打开水,拿了一张票,提了两个热水瓶。他打满了两瓶热水,工人不叫他走,尽管,他好话多说,说他明天打开水时再补一张票,工人还是不放他走,工人一把从他手中夺下另一瓶水,将水倒进污水池中,把空热水瓶给了他,他只好忍气吞声地走了。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在大会上无缘无故地批评他,甚至羞辱他,他也不吭声。年终时,他被无缘无故地扣发了奖金,王萍叫他去找院长,他不敢去。后来,还是王萍找到院长,把他应该得到的那一份要回来了。在科室,所有人不把他当一回事,如果哪个病人发了疯就叫他去制服。他的脸几次被疯子抓伤,有一次,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神病人一脚踢到了他的下身,他即刻倒在了地上,以至一年内不能过性生活。王萍叫他去找院长。他不去。王萍骂他,挖苦他。他出于无奈,去找管业务的副院长,那个副院长不但没说公道话,还在大会上威胁他,要除他的名。王萍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一个很要强的女人,他的软弱可欺使王萍失望了,不止一次地挫伤了她。那时候,王萍还没有想到离婚。她只是想离开这个医院,和他不在一起上班。眼不见为净,她看不见他的作为,也就少生一份气。恰巧,眉台县建立了医疗点,他被派到了眉台县。由于眉台在山区,条件很差,在医疗点上班的医生都拿两份工资,可是章立作为一名护士,只能多拿增加的百分之二十。王萍很生气,不想叫他去眉台。可是,她一想,分开也有分开的好处,于是就忍了。她真没有想到,如此软弱的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竟然变得像狼一样。

“叫你说经过,你咋不说?他怎么把你弄受活的,给我说一说,叫我也学学。”

“你卑鄙!太卑鄙了!”

他冷笑一声:“你偷人养汉就崇高?就伟大?他心疼你,我不心疼。”

他恶狠狠地抓住她的长发将她从床上拖下来,抡倒在地板上,用脚在她那细皮嫩肉上踢。他那双无情的脚像在洁白的雪地上行走的野兽,一脚下去,她的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痕。她疼得在地板上翻滚着,她的牙紧紧咬住嘴唇,以至咬出了血,也不哭喊一声。这么折磨了一阵子,他将她提起来,像拎一捆麦似的扔在了床上。他又点上了一支烟,用烟头在她的乳房和下身那儿烫。他将烟头用劲在烟灰缸中摁灭,拿出来她的两条长筒丝袜,将她的双手捆绑在了床头上。她以为他要杀了她,没有反抗,闭上了眼睛。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死了就死了,和他在一起生活,活着也等于死了。当她睁开眼睛看时,他脱得一丝不挂,脸上挂着恶毒、狰狞、淫秽的笑。她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粗暴地分开了她的双腿,扑上了她的身体。刚才还疼痛不已的阴蒂和阴唇处已毫无感觉,她变得像木头一样了。他一边干,一边问她:“他是不是这样把你弄受活的?”她不吭声。他兽性大作,把手也伸进去了,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被章立搅翻了,她被撕裂了,撕得鲜血淋淋。她闭上眼睛,任凭眼泪扑簌簌地向下流……

她来到这个医院报到时,章立已经在这个医院当了7年护士。那时候,他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女朋友。他是插队回城以后被分配到这个医院的,不是科班出身。而她呢,是从农村到城市里来的。初到新的工作单位,难免有孤孤单单的感觉。由于同在一个科室,他像大哥哥或者说像父亲那样(他大她10岁)照顾她,关心她。尤其令她感动的是,那年春天,医院里组织人去西水市的渭滨公园玩,在渭滨湖划船时,她和他坐一条船,船到湖心,突然翻了,他为了救她,险些被淹死。(后来,她才知道,是他故意弄翻了船,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人”的活剧)。星期天,他就领着她去他的家里吃饭。他的父母亲都是西水市银台区医院的医生,她觉得,这两位老人都很和善,因此,也乐意到他家里去。她的工资低,每月到手的钱给父母亲寄一些之后就不够花,他就给她买衣服,买化妆品,出手很大方。他说话低声细气,在她面前连一句粗话也不说。她觉得,他是一个很善良的男人。她认为,善良是人的本质,就他身上的这一点。触动了她。他开始向她求爱,她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他。

一次,她和科室里一个叫田卫平的护士谈起了他。田卫平和章立在一个公社一个大队插过队。田卫平只告诉了她一件事,说那年,他们队上有人写反动标语,是章立向公社告发的。章立给公社领导说,写反动标语的是和他们一同插队的一个资本家的儿子。她不相信,问田卫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田卫平说,为了提前回西水市吧。她对田卫平的话将信将疑,为了提前回城,他就落井下石?他真的这么卑劣?从和他的交往中,她感觉到,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对她追得很紧,她拿不定主意,就去向她很尊敬的一位医生老师请教,这位很和善的老头子只说了一句话,越是表现得很善良的人,越是恶。有些人的善良并非本性,而是压抑的结果。那时候,她还看不出,人的两面性往往被强烈的一面性所掩盖。对老师言语中的意味她并没有深刻体验,也没有细细琢磨。

就在那年国庆节,他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她。同宿舍的三个女孩儿都回老家去了,唯独她没有回去。国庆节那天晚上,他买了一大包小吃,提了两瓶葡萄酒来她的宿舍看望她。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正在宿舍读书,一看他来了,急忙放下书本,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她和他吃吃闹闹到凌晨两点。她催他回家,他说他不回去了。她说,那不行。他说,我睡一张床,你睡一张床,还不行吗?她勉强地答应了他。睡了一会儿,他爬上了她的那张床,他向她求欢,她死活不答应。他跪在她的床前,说他爱她爱得要死,非娶她为妻不可。她还是不答应他。他拿起削水果的刀子,一刀下去,手腕就流血了。她急忙找敷料给他包扎。就在那天晚上,晕晕乎乎的她被他解开了裤带,压在了身底下。

等她和他领结婚证时,她已怀孕40天了。在刚结婚那两年,他简直对她百依百顺,体贴入微。三年之后,他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了。当时,她只是责怪自己没认清人,她想,凑凑合合地过吧,孩子也有了,也许,他会转变的。她没有想到,他会变得如此残暴,在她面前展示出了穷凶极恶的一面。

他从她的身上下来,抓起了她的袜子,塞进了她的阴道,他狰狞地冷笑一声:“这下受活了吧!”

他解开了捆绑着的她的双手,翻身去睡。

她跳下床,抓起了桌子上的一把剪刀,朝心口戳。他扑上来,从她的手上夺下了剪刀,恶狠狠地说:“想替他殉情,得是?没门儿!”

她扑倒在床上,大哭不止。一直哭到了天明,哭得喉咙眼里流血。

经过他几次性虐待之后,她恳求他:“咱们离婚吧。我既然这么坏,你就离了我,另找一个好女人。”

他挥着拳头警告她:“别想得那么好!我不会和你离婚的。你敢去法院,我就将你们全家杀光杀净!”

她觉得他不是威胁,她认为他是什么样的坏事也干得出的。于是,她眼前险象环生,他提着炸药包,到了妹妹家,将炸药给妹妹放在楼房下,按动了电钮,于是血肉横飞,惨案发生了。她看见,他假惺惺地去看望她的父母亲,趁父母亲不防备,把一包毒药放进了他们的碗中……父母亲因为她而撒手人寰了。她想来想去,不能因为她而连累了亲人。她宁愿自己受苦,不再提及离婚了。

其实,她想错了。大凡威胁他人的人都是很脆弱的人。他的脆弱之处还在于,他离不开她。假如他和她离了婚,他不仅丢了“拐杖”,恐怕很难找到一个能和他共同生活的女人了。

他既不离婚,也不分居。

他对她的凌辱有增无减,对她的蹂躏没有停止。每次和她做爱时,他都要用烟头烫她,或者拳打脚踢,或者在她的乳房上用牙咬用手抓,在她的哭叫声中,他似乎才能把心中的愤懑和仇视发泄出来。

达若竟然丝毫不知道发生了这么残忍的事情。王萍宁愿自己默默地吞饮痛苦也不愿意告诉他,她觉得,既然她爱他,她就不能叫他精神上受伤害。为他而受罪,她心甘情愿,就是死在章立的手下,她也无悔无怨。

当达若发觉王萍乳房上和身体上其他地方上的疤痕以后,他再三追问,王萍才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他搂住王萍,抚摸着她的伤疤,泪水潸然而下。他明白,是他给王萍带来了灾难,她的身心受摧残全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有血性的男人,他怎么能容忍这么残忍的事情呢?满腔怒火在他心中燃烧。即使王萍不是他的所爱,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何况,她对他爱得那么深,他能眼看着章立虐待王萍吗?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了王萍。

他去商店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揣在了怀里,到了长途客运站,买了一张去眉台县的汽车票。他前脚踏上车,王萍后脚就跟来了。王萍已感觉到,他会采取过激行动的,她一直跟踪着他。王萍把他向车下拖,他不下车。他和她在车上拉拉扯扯,旅客和司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萍不好说什么,只是叫他下车去。他不下车,王萍突然哭了。她哭着说,你去吧,你不想再见到我,你就去吧。他一看,王萍哭得很伤心就跟着下了车。王萍从他怀里掏出了刀子,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箱。

那天晚上,他没有走。

王萍第一次断然拒绝了他。她认真地说:“你明天走吧,咱俩到此结束了。”他说:“王萍,你别这样,我是很爱你的。”王萍哭了:“你是害我,不是爱我。”王萍说,我既然对你失望了,也就对所有的男人失望了。王萍说,她真没有想到,他和章立一样缺少理智,一样不可靠。他一看,王萍确实很伤心,就给王萍认了错。王萍说,你既然爱我,就答应我,不要插手我和章立之间的事。他答应了王萍。王萍说:“你要相信,我会将这件事处理好的。”他说:“我当然相信,但我不能看着你再受苦。”王萍说:“我为什么受苦,你还不明白吗?”他流着眼泪说:“王萍,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午夜三点,还是睡不着。他的眼前浮现着王萍的身影,他似乎听见王萍在他耳边呼叫着:快来救我!快来救我!他只有一个想法:王萍出事了。他爬起来,穿好衣服。他们不叫他离开省城,他就不离开?他怎么会如此服服贴贴?他对自己说,我没有犯什么王法,不过是写了一篇小说罢了,我离开省城,看他们会把我怎么样?他主意已决。他悄没声地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的灯火很暧昧。他来到大门口,只见大门已上了锁,看门的老头子已睡死了。他抓住铁门,蹬上去,从大门上翻过去了。

一上街道,他几乎是小跑着,朝火车站而去了。

他踏上了去西水市的火车。车到西水市时,天还没有大亮。他在候车室里坐不住,就靠两条腿向西水市精神病院走。在医院门口的小餐馆里他吃了早餐,他看看手表,快到上班时间了,他走进了医院。他抬头一看,章立正在和一个医生站在门诊楼楼旁边的甬道上说话。章立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不知在谈论什么。他从另一座平房旁绕过去,直奔住院楼而去。他没有上楼,他躲在楼旁边的库房背后等待王萍。

不一会儿,王萍走过来了。王萍旁边有一个年轻的护士。他不仅仅是看见、而且感觉到王萍削瘦了许多,走路时脚步也不轻快了,她低垂着头,默默地朝楼房走去了。他克制着自己,没有叫她,也没有去见她,他只是看着她从那条甬道上走过去,只是看着她被白色的楼房一口吞没了。他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子,离开了精神病院。他在心里说,她在。她在西水市,她在他心中。他放下了心。他大老远来西水市,就是为了看她几眼的。章立在家,他不能贸然去见她,假如他和她相见一次,她不但不能解脱,反而会挨章立一顿打。他是理智的。

午饭以后,他又回到了省城。王萍在,在西水市,在他心中。

B8

他背着深蓝色的帆布包行走在回松陵村的乡村土路上。节令过了小满。天空辽阔而湛蓝,几朵白云像人那散淡的心情一样在头顶游游荡荡。抬眼望去,坡地里的小麦流水一般从上到下有层次地流动着金黄色。他走走停停,贪婪地呼吸着故乡亲切而又陌生的新鲜空气,不时地伸出手触摸着路旁开始搭了黄色的小麦,沉甸甸的麦穗在他的心头摇曳着。夹在小麦地中间的苜蓿开放着紫色的小花,他吸吸鼻子,让花的香气清水一样洗濯着肺腑。他思前想后,不再去省城了,不再闯荡了,他要像他的父辈、祖父辈一样,做一个诚实的农民,像一头老牛一样,最终把生命献给脚下的土地。

村子里的乡亲们正在打麦场上打油菜荚。人们挥动着连枷在拍打,连枷发出的响声极其沉闷。有人停下连枷,抹着额头的汗水,向他打招呼:“回来了!”他这才意识,他回到了家,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村子。他点点头,响亮地回答:“回来了!”

打开院门,一股荒凉、荒芜、荒唐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的蒿草有半人高,墙壁上、房屋的角落处丝丝缕缕的织网显得很老辣,颜色发灰而沉重。房檐台上的几只老鼠肆无忌惮地用双眼瞪着他。他使劲跺了跺脚,老鼠还不肯走,似乎要和他对抗到底。他懒得再理它们。他放下帆布包,一口水也没喝,开始拔院子里的蒿草。

忙碌了两天,他才将院落和房间里收拾干净了。房间里,被老鼠刨出来的土,整整拉了三架子车。虽然缺少家的气息,经过他的打扫还是有了家的模样家的眉眼。坐在房檐台上,他慢悠悠地抽着烟,看着土头土脑的厦房,看着瓦棱上的青草,看着老老实实的门窗,一丝悲情油然而生,他被城市打败了,他被生活打败了,最终庇护他的还是故乡,还是这个破败的家。他将和这座厦房一样,将和院子里清除了的蒿草一样老去、死掉。他没有命运。他有什么命运可言呢?他的命运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惨败。

他去邻村的商店里买了一袋子麦面三斤菜油和一斤盐。农民的日子从灶膛里的第一把火上燃烧了,从烟囱里的第一缕白烟上升起了。

他开始做收麦子的准备。麦子是弟弟替他种到地里的。他的名下有二亩三分责任田。

本来,他想到县城去买些夏收需要的农具,恰巧,千水镇逢集,他就搭车到了千水镇。千水镇距离松陵村二十多里路,这里的“杈把扫帚会”是乡村夏收前的最后一次物资交流会,方圆几十里的农民都在这个会上置买农具。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跟着村子里的人赶过这个会。那时候,人们走多远的路,都是靠两条腿。步行二十多里路,他并不觉得远。从农村的集市里他感受到了农民生活的热烈。

他到千水镇时,镇上已是人山人海了。他买了一把扫帚,买了一把木杈和两张木镰刀上的刃子。到了吃午饭时间,他到了后街的小吃摊跟前,要了一碗凉皮一碗醪糟,边吃边喝。刚刚吃毕,他站起来,将扫帚掂在手里,听见有人喊他,只喊了两声,又不喊了,他抬头去看,周围并没有认识的人,他以为听岔了,弯下腰去拿木杈。他将木杈拿在手里时才发觉,站在他面前的是刘婷。无疑,是刘婷刚才喊了他两声。刘婷已穿上了裙子,一袭草绿色的连衣裙使刘婷显得苗条、妩媚、青春,她的脸上红润润的。

“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也在这里吗?”

“我是来买农具的。”

“我是来找你的。”

他苦笑了一声:“你还来找我?”

她爽朗地笑了:“咋啦?不信?我真的来找你。总算找到了。”

不由分说,刘婷拉着他的胳膊要走。他问她去哪里。她说,你跟我走,问啥哩?他说,去哪搭?她说,你害怕啥?我能吃了你?他说他没有什么害怕的。她说,那你就跟我走。他跟着刘婷到了千水镇北街,走进了千水镇中学隔壁的一个大门。进了门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子,在院子里的东北有两排平房。走到后面的一排平房那儿,刘婷打开了一扇房门。他将农具放在房檐台上,跟着刘婷进了房间。刘婷给他泡了一杯茶。

“你在这里?”

“还用你问吗?”

他站起来环视了房间一周。房间里充满了生活气息和人情味儿。门口的窗户下有一个蜂窝煤炉子,桌子上放一块案板,案板上有一把韭菜,有盛油、盐、酱、醋的瓶子。床头旁边的另一张桌子上有几本书,一本摊开的稿纸,稿纸上放着一支黑颜色的钢笔。

“你怎么不住在家里?这里离凤山县城只有二十多里。”

“家在哪里?”

“你不是和凤山县城里的姑妈生活在一起吗?”

“那是姑妈的家,不是我的家。”

“你在咸阳不是很幸福吗?何必跑来跑去?”

“是的,是很幸福。可我不愿意再幸福了。何必挖苦我呢?”

“不是挖苦。告诉我,为什么离开了咸阳?”

“为了找你。”

他又干笑了一声:“那好啊!不是找到了吗?”

刘婷没有说实话。她打算在咸阳多呆些日子的。在咸阳,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作,像省作协的专业作家一样,工资照拿,每天吃完饭,就坐在了桌子跟前。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尽管,包养她的厂长每个礼拜来和她上一次床,这并不影响她的心态。应付一个年过五十的男人她游刃有余。可是,她在咸阳无法呆下去了,而且,几乎惹下乱子。

原来,那个食品厂的厂长除了过刘婷以外,还养着三个女人,一个是会计,一个是车间主任,一个负责后勤工作。自从刘婷到了厂长身边以后,这三个女人便被厂长冷落了。于是,这三个女人一商量,要合伙整治刘婷。那天,刘婷去车间统计生产进度(她给厂长准备一个会议的发言材料),她找到车间主任,这个年过三十的胖女人不搭理她,不论她问什么,只是一句话,不知道。刘婷火了,你是干啥吃的?胖女人说,和你一样,干那事的。刘婷一听话中有话,便去抓她的衣领,胖女人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拳头。刘婷也不示弱,两个女人厮打在一起了。不一会儿,厂长的另外两个情妇赶到了车间。于是,这三个女人开始对付刘婷一个。刘婷被她们扒光了衣服,抬起来,抬到了车间外面。她们准备将刘婷丢进洗水果的水池子中去。她们抬着刘婷刚走出车间门,厂长闻讯赶来了。在厂长的喝斥声中,那三个女人放下了刘婷,刘婷才获救了。几乎全裸的刘婷满身是手抓的血印子。她没有哭,没有喊,跑回了车间,她重新穿上衣服,拿起一把水果刀,冲进了车间。那个胖女人以为事情了结了,洋洋自得地坐在办公室里嗑瓜子。刘婷走进了房间,一句话不说,挥刀就戳。胖女人吓得惊叫一声,急忙用手去护胸脯,刘婷一刀刺在了她的胳膊上。胖女人夺路而逃,刘婷穷追不舍。刘婷一看,追不上胖女人,就将刀子飞过去,幸亏那刀子没扎在胖女人的要害处而是刺进了她肥厚的屁股。车间里的工人们一看刘婷手中没了刀子,才扑过来,逮住了她。刘婷刺了胖女人两刀,依然和厂长没完没了。厂长一看,刘婷太野太凶,给她塞了五千元,将她打发走了。

离开了咸阳,刘婷回到了凤山县城里的姑妈家。姑妈一看刘婷烦躁不安,就开始给她张罗婚事,一月之内,领进门三个小伙子,让刘婷挑选。刘婷给姑妈说,你不要白费心思了,我这辈子不结婚。姑妈说,结了婚,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咋能说不结婚呢?刘婷说,我去当尼姑呀,这事不用你管。姑妈生气了,姑妈抱怨她不懂人情世故。她和姑妈吵了两回,不打招呼,离开了姑妈家。

她打算自己养活自己。她到西水市找工作,应聘到一家餐馆里端盘子。她在那个餐馆里干了二十多天,倒没觉得累。一天,她给客人上菜时不小心将菜汤洒在了客人的裤子上。客人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他一看,刘婷有些姿色,便有了坏主意。他按住刘婷,要刘婷将他大腿上的油渍给他舔干净。刘婷一看客人那张虚胖而淫荡的脸,一把抓住客人的手向后一扭,一拳头朝客人的脸上打去,客人干嚎一声。刹那间,餐馆里大乱了。在客人的眼里,端盘子是伺候人的服务员,百依百顺才是,没有想到,刘婷竟然敢出手,就餐的人们纷纷指责刘婷。不一刻,老板来了。尽管,老板给客人好话说尽,客人还是不依不饶。结果,老板赔上了一桌300多元的饭菜,事情才摆平了。刘婷自然要受到惩罚,罚刘婷三个月的工资。第二天清早,刘婷趁好多员工还没上班,进了餐馆,她一口气在地板上摔碎了三十多个碟子,扬长而去了。

刘婷不想再去打工了,她尝试着去做生意。她身上只有五千元,能干什么呢?在凤山县城春季物资交流大会上她闲逛了三天,发觉卖衣服还能赚钱,于是,她就用五千元做本,开始卖衣服。西府十二个县区,哪儿有物资交流大会,她就朝那儿赶。她一个人忙碌了七个月,不但没有赚到钱,五千元的本钱只剩下了二千多元。她在千水镇赶集时,碰见了千水村支部书记,这位中年农民买下了她的全部衣服。她一看,这位书记对她有企图,就顺水推舟,在这里住下了,房子是支部书记给她找的。

她粗略地给他说了一遍这一年多来她的人生历程。她没有说,有人收留她在此。

他说:“你不挣钱,怎么过日子?”

刘婷说:“我还愁没人养活吗?”

他听出了刘婷话中的味儿不对。心想,她是不是又被人包养了?她怎么能这样呢?

“你?你怎么……”他觉得有点恶心,却无法说出口。

“你以为我又攀上了一个厂长,得是?”

“是。”他毫不掩饰。

“我也是实话实说。这里的村支书是在打我的坏主意,我不过是吊吊他的胃口。”

为了不使达若伤心,刘婷撒了谎。她确实被千水村的支部书记包养着。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中年人进来了。刘婷一眼没看那中年人,给他分派:“去,提一捆啤酒来。”中年人说:“还要啥?”刘婷说:“要啥,会给你打招呼的,你去吧。”

不一刻,那个中年人提进来了一捆啤酒,放下,拧身走了。刘婷打开了一瓶啤酒,给达若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刘婷说:“来,喝,喝个饱。”他没有端酒杯,他说:“他是……”她笑了:“你放心,我不会叫他占便宜的。你以为,我就那么贱,几瓶酒就能买动我?他是千水村的支部书记,想玩我?没门儿。我还想玩他呢。喝吧。”他和她一口气喝了四瓶啤酒。

刘婷说:“我打算去南方。你呢?”

他说:“种地,好好当农民。”

刘婷说:“你是糟踏自己。你就不是当农民的料。你还是写你的小说吧,你生来就是弄文字的。”

他苦笑一声:“写什么小说?只能一败涂地。”

刘婷说:《苦役》没再投一家出版社?”

他说:“没有,投了也是白投。”

刘婷说:“你住在这里,再修改一遍。”

他说:“叫你养活我?”

刘婷说:“谁养活谁呀?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只要你能把作品改得更好一点,我为你做什么都行。”

他说:“算了吧。我已不做那美梦了。”

刘婷一听,发躁了:“你呀,你真是瓜熊一个,抱着金娃娃去要饭吃?你除了写小说,什么路也走不通。”

他说:“我就不信,当农民也当不好。”

刘婷说:“你说我不走正道,你才不走正道。你肯定当不好农民,你以为农民是好当的?”

他说:“我不和你争论了。”

他起身要走,刘婷紧紧地抱住了他。刘婷说:“不要走,我求求你,就住在这儿改你的小说,我给你做饭,伺候你。你是个地地道道弄文章的人,其它事,你干不了。”

他说:“我把农具都收拾好了,准备夏收。”

刘婷说:“不就几亩麦子吗?叫麦客来收算了。”

他说:“不行,那不行。”

刘婷说:“咋不行?做农民,你没希望,写文章,你是有希望的。”

他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回去收我的二亩多麦子吧。”

刘婷一看,他很固执,就推着他的后腰将他推出了门:“你走吧,回家去当你的农民!你真是雕不成玉的烂石头!滚!”

他从房檐台阶上掂起木杈、扫帚和木镰刃子,走出了大门。他走到了回凤山县的公交车跟前。上了车,他才发觉,刘婷撵出来了。刘婷站在路边的树下,正在看着这辆客运车。

A9

在“蒜黄虫”清丽的叫声中,松陵村人开镰收割了。他起来得很早,踏着微熹的晨光,拉上架子车,独自上了西坡,西坡有一亩三分麦子。每年割麦子,那块地是他的第一镰,他和妻子起个大早,用一晌时间就把一亩三分麦子割完了。而如今,妻子走了,家散了。家,就是他自己。他一个人撅起屁股,在麦地里挥动着镰刀,镰刀底下发出的声音单调而孤寂。他已割了十几捆麦子,村里的人才陆陆续续地上了坡。收麦时节,每家每户夫妻、父母、父子、父女齐出动,紧张的夏收显得很和谐。劳动将亲情拧在了一起,地里场间都漾溢着浓郁的人情味儿。他站起来,抬头看看邻家地里收割的一家人,心里有一股酸楚的感觉。妻子和他离婚三年以后,他才开始检讨自己,家的破败是他造成的。他只追求自己的目标,把夫妻生活、把活人过日子没当一回事。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什么也得不到,他给妻子带来的只是不幸和灾难,妻子和他在一起没有品尝过安宁、和谐与幸福。妻子离开他是对的,他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妻子。

割了一晌麦子,回到家里时又饥又渴。他脸也顾不上洗,先捞起勺子,喝了一勺凉水。坐在房檐台上,看着豁豁牙牙的土墙,疲惫得不想站起来,愣怔地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进灶房,开始做饭。

等他吃完早饭,磨了一张刃子,上了坡地时,邻家地里的人们已割了一分多麦子——他们回到家里,端起饭碗就吃,不像他,既要干活儿,又要自个儿做饭。

他毕竟做过十多年农民,毕竟经过劳动的磨炼,能吃苦,有耐力。他用了三天时间,将麦子收回来了。没有停歇,他将麦子碾晒好,装进了口袋。

收毕麦子,和往年一样,他按时回到了省城。和往年不同的是,当他踏上东去的火车时,心里很茫然,他不知道,他到省城要去干什么——杂志已停办,他等于失了业。可是,牛志轩鼓励他不要灰心,说等他的问题澄清以后,重新给他谋求工作。其实,他已想好了,他打算到村子后边的雍山里去承包几百亩山地,以种树为生。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山里的地都被撂荒了,他承包到手以后,可以种树,也可以养牛养羊。他不再想写文章的事了,活着比写文章要重得多。他有两只手,他有一身力气,靠体力劳动,他是能活下去的,他何必低三下四地呆在省城里呢?

回到杂志社,许铁告诉他,自己准备回原来的铁路系统,他已在古城火车站联系好了工作,工作单位是火车站宣传科,正在办手续。他给许铁说,他也联系好了工作。许铁信以为真,问他:“什么单位?”

“农业单位。”

“干什么工作?”

“种地。”他哈哈一笑,说了说自己的打算。

许铁说:“你不要动不动就想退回去。你打定主意去种地,何必要到城里来?何必读作家班?”

他说:“失败了,要敢于承认。我只适合当农民。”

许铁说:“我劝你先不要退回去。失败了,爬起来,再干。”

他笑了:“再一次跌倒,就爬不起来了。”

许铁说:“你不要失望。”

他说:“我岂止是失望。我对自己,对弄文章,对人都不抱希望。我觉得,我恐怕想变成一只甲虫,也不可能了。”

他将自己搁在床底下的两大纸箱子书拉出来,对许铁说:“这些书籍,送给你,你拿去读吧。”

许铁说:“你太悲观了。即使你回去种地,书籍还得带上,农闲时节或阴雨天坐下来读读书,也是一种享受。”

他说:“恐怕没有那兴趣了。”

许铁说:“我们搞文学创作,谁也没有逼迫你,完全是自愿的。读书不是我们的生活需要,而是生命需要。”

他说:“你的话没错。我也不是非渴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不可。我们不能因为写作而连生存的权力也失去了吧。”

许铁当然知道,他所说的生存的权力是指什么;许铁当然知道,他头上的阴霾还没有散——关于《人物天地》上刊发的那篇小说,至今还没有结论。

许铁说:“你可是很害怕了?”

他说:“这和害怕没有关系。”

许铁说:“正面回答我,老兄。”

他说:“是害怕了。”

两个人正在说话,两个公安便衣进来,不由分说,铐住了他。

许铁一看,赶紧上前去阻拦:“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抓他?”

许铁毕竟年轻,他抓住了一个便衣的手腕。另外一个便衣掏出了枪,用枪指住许铁,冷冰冰地说:“你坐下,不然将你也带走。”

许铁嚷嚷道:“把我也带走吧,不要威胁我!”

那个便衣插好枪,掏出了工作证亮一下说:“我们是古城区公安局的。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们就拘留你。”

许铁说:“他是我的同事,我有知情权。你们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带他走?”

他给许铁说:“小许,你不要和他们争了,你去告诉牛主编,我没有犯什么法,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许铁赶紧去找牛志轩。

他被两个公安干警带走了。

牛志轩得到他被公安干警带走的消息后,即刻去找省文联党组毛书记。牛志轩给毛书记汇报了他在编辑部的工作和创作情况。牛志轩一再强调,他是一个优秀的编辑,一个很有实力的作家。牛志轩请毛书记出面周旋这件事。毛书记说,我现在去找公安局不妥当,你先去公安局打问一下,人家为什么要拘留他,咱们弄清了原因之后,再想办法。牛志轩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最好还是以党组名义出面吧。毛书记说,如果他没有犯什么罪,是公安局搞错了,那就好说;如果他犯了罪,谁出面说话也不能解决问题,你先去问一问。牛志轩一看,毛书记不想出面,就没有再求他。

当天下午,牛志轩来到了古城区公安局。接待他的是刑警队的一个副队长。牛志轩出示了他的证件和省文联写的介绍信。副队长问他有什么事,牛志轩说,我们的一位编辑是不是被你们带走了?副队长说,有这么回事。牛志轩说,我想问一问,是因为什么而拘留这位编辑的?副队长说不知道。牛志轩说:“你们抓了人,咋能不知道原因?”副队长说:“这是上面的指令,我们只是执行公务。你要问去问上面。”牛志轩说:“问市公安局还是省公安厅?”副队长态度很生硬:“随便吧。”牛志轩说:“抓一个人可不是小事,你咋能这样说话?”副队长说:“我就这样说话。你走吧,我们要开会。”牛志轩没有和公安干警打过交道,他真没有想到,这年轻的民警对群众竟然这样!他将满腔愤懑压下去,离开了古城区公安局。

回到编辑部,许铁迫不及待地问牛主编是咋回事?牛志轩把他在古城区公安局打问的经过给许铁说了一遍。许铁说:“莫非是公安局里的人哄咱们?”牛志轩说:“看样子,不是哄。要么,是他们不愿意告诉;要么,确实是他们执行上面的指令。我就想,他犯了什么罪,弄得这么神秘?”许铁说:“他能犯什么罪呢?上面不可能因为那篇文章把他拘留吧?”牛志轩说:“很难说。”许铁说:“不可能,现在没有言论罪。”牛志轩说:“当然,他们不会以言论罪拘留人的。他们要给你安一个什么罪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有一个学生在市公安局宣传处当处长,我问问他就知道了,你先不要给任何人说这件事。”许铁说:“你快去打问吧。”

晚上,牛志轩找到了学生的家里去。学生毕竟是学生,他热情地接待了牛志轩。牛志轩一看学生依然对他很尊敬就把要打问的事直说了。学生一听,给牛志轩说,你先坐着喝茶,我现在就去问。学生进了卧室去打电话。不一会儿,学生将事情问出了结果:他就是因为那篇小说被拘留的,名目是诽谤罪。学生告诉老师,据说,上面对这件事很重视,指示市公安局一定要查清楚。牛志轩一听,反而释然了,他觉得,不就是一篇小说么,看他们能定多重的罪。

他被拘留的当天晚上就开始审讯。

一开始,照例问的是姓名、籍贯、年龄、职业什么的。之后,公安干警便给他交待“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政策。他坐在惨白的灯光下,很机械地回答公安干警的提问。从影视剧中,从小说中,他多次看到或读到过审讯犯人的场面,他一经那些画面和文字的刺激,心里就发怵,可是,当他面对这些公安干警的时候,反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干警问他:“你知道不知道,诽谤、诋毁他人是犯罪行为?”

他说:“知道。”

干警又问他:“你的小说里写的那个高官是不是指×××副省长?”

他说:“小说人物是虚构的。”

干警说:“据我们掌握,你所写的原型就是×××副省长。”

他说:“我对副省长一点也不熟悉,绝不会拿他做原型的,这是小说创作的一般常识。”

干警说:“既然你不熟悉,小说里的高官是怎么写出来的?”

他说:“虚构的。”

干警说:“狡辩!你得是不想承认你在诽谤?”

他说:“是的,我没有诽谤谁。”

干警拿起手中的杂志在桌子上狠狠地一摔:“白纸黑字已放在这里,你还不承认?我们经过专家鉴定,你所写的那个高官的相貌、经历、生活细节和×副省长一模一样,你不是诽谤诋毁是什么?”

他说:“我没有诽谤谁。”

干警说:“你不承认,也要给你定诽谤罪,我们重事实重证据。现在,事实证据已经齐全了,给你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你还不要?”

他说:“我没有诽谤谁,没有必要坦白。”

另一个干警从桌子后面走过来,一把抓起他,将他提起来,像扔纸团似的扔在了地板上。这个干警气势汹汹地说:“老老实实交待!”他说:“我没有诽谤谁。”

审讯到了午夜两点多,他只有一句话:“我没有诽谤谁。”尽管,干警软硬兼施,他拒不承认,审讯只好收了场。

第二天晚上接着审讯。一连审讯了四个晚上。每天晚上7点开始,早晨7点才结束,干警们三班倒,轮番审讯他。四天四夜,他几乎没合一眼。晚上,接受审讯;白天,在号子里,同房间的犯人们又折磨他。他困倦得坐在凳子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整个身体如一滩烂泥。干警不叫他合一眼,他耳边只是回响着一句话:“老实交待!”

第二天、第三天晚上,他的意识还清醒着,他知道,他不能在逼供恐吓面前把自己交出去,无论他们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折磨他,他都不能承认他诽谤了中央首长。到了第四天晚上,他头眩目晕,声音嘶哑,他对自己一点儿办法没有了,他的身体已到了极限。他第一次体验到,人的意志力并非钢铁一般,人的忍耐、承受是有限度的,超过了那个限度,意志力就很难控制自己了。第四天黎明,他在公安干警面前承认他诽谤了×副省长。公安干警叫他回答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回答完毕,公安干警拿出笔录,叫他按指印,他糊里糊涂地按上了指印。他的意识中只有一丝渴求——睡觉。哪怕睡三分钟也好。刚按毕手印,他就从桌子旁溜下去,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他被关押了三个月,换了五次号子。每换一个号子,就要挨一次暴打。第二次换号子,他几乎被同室里的五个犯人打死。

那天,他刚一进去。那五个人就一涌而上,对他拳打脚踢。这个号子里的老大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高个子,黑脸膛,大手大脚,他是因强奸杀人而被拘留的。老大坐在床头,不动手,指挥那四个人在他身上练拳,每人三十拳头,一拳也不能少。拳打之后,他被扒光了衣服,一个犯人骑在他的身上,他半趴在地下,其他的犯人便用脚在他的身上踢,有一个犯人用烟头在他的屁股上烫。每烫一下,他都疼得眼泪直喷。他不能喊一声,他的嘴里塞着老大的两双臭袜子。每天的折磨都有新花样,比如说,用手抓他的光身子,给他灌尿喝,给他的汤碗里吐痰……犯人们将压抑的仇视尽情地在他身上发泄。

每天晚上,他被安排睡在便桶跟前。犯人在咫尺之间屙屎、撒尿,他也不能挪动一下。他最难以承受的是饥饿,属于他那一份饭,他不能吃,饭到手之后,先由老大吃,老大能剩一口汤就是一口汤,能剩一口馍就是一口馍。老大将剩汤给他时,故意给汤里吐一口,而且逼着要他喝下去。晚上,老大小解时喊他,他爬起来将便桶提到老大跟前……

同室犯人的亲属来探望,送来的食品、纸烟或者钱,犯人全部进贡给老大了。没人来看望他,他也没有什么可进贡的。于是,老大便指挥其他犯人对他一顿暴打,用暴打顶替他的进贡。

当新的人犯送进来之后,他才算有了资格,他才变成了打人的人,不再被人打。开初,他不忍心去打人。他不打人就要被人打。经过老大教训过多次以后,他的心变硬了。

他被莫名其妙地释放了,就像被莫名其妙地关押一样。

三个月后的一天,他被从号子里叫出来了,说是释放他。门被打开了。他站着不动,狱警把他从房间里拽出来,他看了看刺眼的阳光,又走向了号子,站在门口,用手在门上拍打。那个狱警说,不想走?得是里面的饭好吃?他一句话不说,依旧在门上拍打。狱警说,跟我走,去结手续。他还是站着不走,他说,我没有诽谤谁。狱警说,管你诽谤不诽谤,把你放了,就没事了。

他没有钱结伙食费,只好打欠条。人家给他拿来笔和纸,叫他写欠条,他却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我没有诽谤谁。”

他走了大半天,才从被关押的地方走到了省文联。他一路走一路念叨:“我没有诽谤谁。”

牛志轩从前院里进来了,在暮色中,他看见门前似乎趴着的是一个人,他喊了两声,那人不吭声,他吓得不轻,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他!牛志轩又喊了他一声,他还是不吭声。牛志轩用手摸了摸,他的身上是热的,赶紧去喊江浩。不一刻,江浩就从楼上下来了。牛志轩把他扶上了江浩的脊背,江浩背着他出了省文联大院,将他背进了出租车。

他被牛志轩和江浩送进了省人民医院,住院的钱是牛志轩和江浩掏的。经过一个礼拜的治疗,他的体力有所恢复。省人民医院的医生告诉牛志轩:他的精神分裂了,需要转到精神病院去。

没几天,牛志轩将他送到了省内最有名气的西水市精神病院。

B9

达若第一次来到西水市精神病院采访时,躺在医院招待所的床上,他突发感想,人只有成了精神病人之后才自由了,才可以大喊大叫大哭大骂,才无所顾忌。十年以后,他果真成了一个精神病人,他怎么不叫不喊?不哭不骂呢?他不是自由了吗?他还害怕什么?原来,精神病人不是他理解的“精神自由”,他们的自由不是自在自为的,而是意识不能控制所导致的行为,他们在受罪在遭受精神失常的折磨。就像有些人故意胡言乱语,看似疯疯颠颠的,其实他们的胡言乱语是有目的的,而有些人的胡言乱语则像梦呓一样,他们没有什么目的,是精神失常的表现。他处在精神失常的折磨之中。

他睁开眼睛一看,有个女人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正在抹泪。他看了看她,一声一声地叫她妈。他说,妈,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他说,妈,你最了解我,我没有诽谤谁。他的意识不是很清晰,但有一个亮点,那就是母亲。人在危难之时,第一声喊出来的是妈,人在呀呀学语时,第一声喊出来的是妈。他的精神失常了,但念念不忘的还是母亲。然而,这时候,母亲却不能拯救他。女人将凳子向床跟前挪了挪,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她说,你安静点,你不要乱叫了,我不是你妈,我是王萍。他问她,王萍是谁?王萍说,听我话,好好躺下。他攥住了王萍的手,他说,我知道你,王萍,你是章立家的人。不,你不是章立家的人,你是达老师家里的人。他抱住王萍,将头抵在她的胸脯,他说,我没有诽谤谁,王萍,你给我作主。王萍说,好好躺下,我知道你没有诽谤谁。王萍扶着他躺下,她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将床头柜上的药片拿过来,给他按在了嘴里,然后,将水杯递给他。他吃毕药,躺在了床上。

新来的雷院长是章立父亲的学生。因为有这一层关系,院长对章立和王萍很关照的。王萍向院长提出来,由她护理达若,院长答应了。王萍整天守在他跟前,她确实像母亲服侍儿子一样服侍他,难怪,他叫她妈。

他一觉睡醒之后,发觉王萍依然坐在他的床前。这会儿他的意识是清晰的。

王萍给他拿来了几本书,有《本草纲目》、《黄帝内经》和《心理学概述》。

王萍说:“读读这些医学方面的书,对你有好处。”

他说:“小时候,我就读过几本药书,都是石印版的,那些书是我父亲的,不知道父亲是从哪儿借来的,他还没读完,我囫囵吞枣地都读了。我立志要做一名医生,没有做成。”

王萍说:“为什么没有做成?”

他说:“那时候,不准自由行医,我是狗崽子,连当赤脚医生的资格也没有。医生的职业是高贵的,医生可以根治人的痛苦。”

王萍说:“是的,我很尊敬我的职业。话说回来,哪个行当里都有不地道的人,关键在于你怎么对待。有些医生就把他的职业当作一种权力来操作。在这个行当,丑陋的东西我见得多了。”

他说:“是呀,有些医生收红包,开大处方,千方百计掏病人的腰包,没有一点儿良知良心。”

王萍说:“我说的还不是这方面的。”

他不知道王萍的所指是什么,其实,王萍是在指责她的丈夫章立。

雷院长上任以后,章立到省人民医院进修了一年,回来后,就由护士转为医生了。这一次,他恰巧犯在章立手中了。章立是他的主治医生。当王萍发觉,章立给他用了过量的抑制狂躁的药物之后和章立吵闹了一场。王萍指责章立失去了一个医生最起码的操守,她对章立说,你给达作家乱用药是有企图的,别人不清楚,我是清楚的。你这是犯罪!章立说,你去控告吧,处方权在我手中,看你有什么办法!王萍明白,如果章立按照他的企图“治疗”下去,达若不但解除不了疾病,反而还会加重。她知道,章立会做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章立不会即刻致使他死亡,但章立会使他慢慢地枯萎,乃至死去。王萍只好求章立,王萍给章立说,他现在已成这样子了,你还耿耿于怀?我求你把他作为一个病人看待,不要把他作为敌人去治疗,你再使用致使他抑郁加重的药物,有一天,他就会从楼上跳下去的。章立不但不心动,反而恼羞成怒了,他骂王萍贼心不改。他冷笑道,你疼他吗?你爱他吗?你口口声声说和他感情上一刀两断了,你还是护着他,替他着想?我知道你们爱得很深,那好吧,我就成全他。王萍说,他是病人!你对病人打主意,太卑劣了!章立说,我就是给他治病的,我不信这一次把他的毛病治不好!

由于章立使用的都是导致他抑郁的药物,在章立的治疗下,他的抑郁一天天地加重了。他整天不说一句话,一睡下来就是十几个小时,甚至拒绝服药,拒绝吃饭。他用牙齿咬烂了手腕,他企图咬断血管自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苍白了。

王萍一看成这样便去找雷院长,要求给他调换主治医生。雷院长对王萍的一面之词开始不相信。王萍将他的病历拿给雷院长看,雷院长看了看病历,以为是章立的医疗水平有问题,他当然不知道章立的企图,不知道达若和王萍之间的关系。雷院长给王萍说,我把章立叫来和他谈谈,让他改换治疗方案。王萍说,你还是把章立换掉吧。雷院长问王萍,为什么要换章立?王萍当然不好说出原因。雷院长说,章立虽然是护士改做医生的,他的临床经验还是丰富的,他当过二十年的护士,一直和病人打交道,他治好的病人已不少了,你咋还不放心他?王萍一看把事情挑不明,雷院长不可能改变主意。于是,他就给雷院长说了谎。说就在她读卫校时,家里将她许配给达若了,后来,卫校毕业,她和章立确立了恋爱关系,章立也知道了这件事。章立心里至今有疙瘩,所以,她要求章立回避,这对章立和病人都好。雷院长一听是这样,才通知病房调换了章立。

他问王萍:“你说是哪个方面的事?”

王萍说:“是医生的品质。”

他说:“是呀,不论从事哪个职业,只有品质好的人,才能出成果。”

王萍也读过弗洛伊德,读过有关心理分析的书籍。但她觉得,心理分析的那一套方法很难给他套用上,他的精神分裂无法和本能和性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王萍知道,要抚平他心灵上的创伤,仅仅靠药物不行,但安慰无济于事,她引导他回忆童年和少年,回忆美好的事物。她也发现,每当他沉浸在对童年和少年的回忆中后,他就很高兴,很轻松。这样做的结果,减轻了他精神上的重负。同时,王萍每天给他来说一些轶闻趣事,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不再思考“我没有诽谤过谁。”

他对王萍说,他不想吃大灶上的饭,他叫王萍去给他买一碗面条。王萍说:“不用了,我回家去给你做。”

王萍下楼去了。

面条是王萍亲手做的。她做好了饭,给他提到了住院部四楼。王萍看着他吃了面条,才回家去吃饭。

只做了几个月的医生,章立便升为精神科的科主任了。这个职务是章立的父亲为儿子谋求的,老头子再一次去找他的学生雷院长,雷院长碍于师生之情便答应了。

做了科主任的章立真的以为他当了什么官,在医院里,他对科里的医生护士颐指气使,回到家,也是一副主任派头,饭也不做了,水也不打了,动不动对王萍发脾气,或者,粗话出了口。王萍一忍再忍,她极力避免和章立正面冲突。每逢章立粗话乱骂的时候,她就走出去了。可是,章立却不依不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沙发上,问她:“你要去哪里?得是去找嫖客呀?”王萍不还口,任凭章立用舌头鞭打她。章立便得寸进尺:“去吧,去伺候你的达老师去。疯子会把你弄受活,得是?”王萍站起来了,她说:“你太下作了,连一个病人也要欺负?你比疯子还疯。”章立睁大了双眼:“他是你的什么人?你护着他?”王萍也不示弱:“你说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章立说:“是你的嫖客!”王萍抬脚就走,章立一把将她的胳膊抓住,用力一拉,便摔倒在地板上了。他在王萍的身上踢了两脚,走出了房间。趴在地板上的王萍大哭了一场。

那天,王萍的一个同班同学过生日,邀请她,她没有去。晚饭前,这个同学又叫她,她不好推辞,便去了。因为心里不痛快,那天晚上,王萍多喝了几口酒。吃完饭,几个同学撺掇她去跳舞。也许是由于酒精的作用,一上舞场,王萍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况且,她的舞姿十分优美,舞场上的男士不停地邀请她。她如同一片绿叶在舞场上飘荡着。毕业十多年,她第一次在舞场上出了一次风头。

那天晚上,她确实是回去得晚了。

开开门进去,她一看,章立坐在客厅里抽烟。她已经预感到又将有一场战争。于是,她还是以躲为上策,她一声没吭,进了卧室,脱了衣服倒下头就睡。不一会儿,章立进来了。他打开了灯。他一句话不说,将她身上的被子揭去了。她下意识地去拉被子。他将被子撂在了地板上。她还没有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他去抓她的裤头。她以为,他要强行和她做爱,用双手去护她那里。他粗暴地强行抓下她的裤头。她死了心:算了,由他去做吧。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然而,章立却没有。他抓住她的脚踝,把两条腿劈开,劈得很大。他狰狞地一笑:“我嫌脏,叫我做,我都不做。我要看看,是哪个男人把脏物留在这脏×上了。”章立拿起手电筒,向她那里照射。她被羞辱得无地自容。那手电筒的光线仿佛一根铁棍在她的五脏六腑中搅动。还没等她坐起来,章立的一口老痰吐向了她的阴部。她被章立扯动着双腿,扯下了床。那天晚上,她没有示弱,两个人在卧室里打起来了。

第二天,王萍没有上班。她请了假。她没有吃早饭和午饭,睡到了下午三点多,她才起来了。她到了姐姐家。她本来不想找姐姐,她不愿意让姐姐为她而操心。姐姐是西水市环保局的局长,整天忙得团团转。她想,她如果不给姐姐说清楚,有朝一日,她被章立失手打死,她就太冤枉了。

到了姐姐家,尽管她强装着笑容,强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姐姐还是觉察到她的神情不对头。吃毕晚饭,姐姐问她,是不是和章立吵嘴了?她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没有。姐姐问她脖颈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的脖颈上被章立抓出了一道印痕。姐姐说,萍儿,你有啥事能瞒过姐姐?你的事,我不管,谁管?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刷地下来了。她说,这是我和他的事,我不能把你牵扯进去。姐姐责备她:“一家人,咋说两家话?”她说:“我怕他给你们动刀子。”姐姐问她:“他这样说过?”她说:“他威胁我,如果叫你知道了,就要杀你们全家。”姐姐说:“好啊,叫他来吧。我看不给章立颜色看看,不行了。”姐姐当即给西水市精神病院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

当天晚上,章立就被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叫去谈话了。干警没有说他的家庭暴力之事,而是问他是不是威胁过一名市政府的中层干部?章立在家里如狼似虎,而到了派出所他软得跟面条一样。干警问他什么,他答什么。他承认了他威胁王萍姐姐的事,并且签字画了押。派出所的一个干警将他提起来抖了两抖,教训他:“你狗日的,下次再敢威胁他人,决不轻饶你。”他连声承认错误,并给派出所写了悔过书。第二天黎明时,他才被放回来。

王萍再也没有回家去。她将儿子安排在爷爷奶奶家吃饭,自己在郊区租了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下来了。章立没有叫她回去,也没有来找她。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天,王萍回家去取自己的衣服。她打开门进去后,到卧室一看,章立和一个女孩儿搂抱着睡在她的床上。她一句话也没说,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出来了。章立和刚上班的一个护士同居了。

没几天,王萍将离婚诉状交给了法院。章立也同意离婚。法院给他们办了离婚证。

冬天里的一个清晨,王萍和达若离开了西水市,踏上了去乌鲁木齐的火车。王萍在卫校时的一位同学在新疆的福海县医院当院长,王萍去投奔她的同学。她的同学答应她,叫她来医院当总护士长,叫达若在信息科搞宣传。由于王萍的细心照顾,达若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了。

火车驶出了西水市,进了山。达若似乎才意识到,他将离开故土,到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去谋生,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的留恋之情油然而生。遥望着远处的山脉,他突然想起了他和刘婷在那个冬天,在山中的雪地里嬉闹的情景。刘婷那火红的羽绒服如流星一般从他眼前划过去了。他正愣怔地凝视着,王萍问他,吃不吃东西?他笑了笑说,不吃。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王萍,王萍对他确实太好了。也许,他后半生要和王萍生活在一起了。这是他的福分。他不由得拉住了王萍的一只手。要不是对面的铺上有人,他这会儿肯定会把王萍拥入怀中的。王萍大概看出来他这会儿在想什么,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A10

他离开千水镇的第二天,刘婷撵到松陵村来了。刘婷来的时候,他正在磨刀石上磨割麦用的刃子。他当时还有点吃惊,没有想到刘婷会来。他给刘婷倒了一碗开水,又开始磨刃子了。刘婷说:“给我也磨一张,我去给你割麦子。”他笑了:“你能吃麦子,还能割麦子?”刘婷说:“你小看我了,我是农民,就会干农活儿。”他说:“你已经不是地道的农民了。到千水镇享你的清福去吧。”刘婷说:“你说啥?你以为我是在享清福?你错了。”他说:“不论你干啥,咱俩都不是一个道儿上的人了。”刘婷说:“你以为我脏,得是?”他说:“刘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那意思。”刘婷追问他:“你是什么意思?”他说:“我给你说过,我要老老实实地做农民了,而你却要坐下来一心一意地写文章。咱们两个走的路不同。”刘婷说:“就因为这个,要和我分手?”他说:“是的,已经和你分手了。”

刘婷将没有喝完的半碗开水朝他泼来了,他躲闪了一下,没有泼在他的脸上。

“狗熊!你才是个真正的狗熊!”刘婷叫道。

“你骂我是啥也行,我不和你争辩,我主意已决。你走吧。”

“我不走。你今天不跟我去千水镇,我就不走。”

“叫我去千水镇干啥?”他用大拇指试了试刃子。

“改你的小说。”

“笑话,还改什么小说?”

“你真个是不打就倒的人?”

“你错了,是打了好多次才倒的。”

“我不叫你倒。”

刘婷抓住了他的胳膊,要拽着他走。他不走。两个人在院子里扭成了一团。刘婷急了,伏下身,在他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由于咬得狠,他的手腕被咬破了。他痛得叫了一声,松开了手。刘婷看也没看他,扭头走出了院门。

收毕麦子,他刚回到省城。刘婷又撵来了。这一次,刘婷向他索要《苦役》的手稿,刘婷的理由是,《苦役》中有不少段落是她修改的。她说,她要将她的文字从小说中清除掉。其实,不用刘婷找理由,他也会将手稿给她的。在他的心目中,那手稿只不过是一堆废纸罢了,刘婷想要就叫他拿去吧。《苦役》就这样到了刘婷手中。

一年以后,刘婷到北京去闯荡,她成了“北漂族”中的一员。她先在一家宾馆当服务生,在饭厅里,她认识了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被这位聘请到他的公司干文秘。在她认识的那么多大老板小老板当中,这位年过五十的老板是最谦和的一个,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君子。这位姓马的老板很赏识她的文字能力,似乎能看出,刘婷是和其他女孩儿不一样的女孩儿。马老板除过按时付清刘婷的工资以外,每月还额外给她一千元的补贴。起初,刘婷不接受,她担心他给她上圈套,引她上钩。后来,马老板将她叫去,以心对心地和她谈了一次话。马老板告诉她,他已和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位朋友谈好了,让她去鲁迅文学院学习半年。这额外给她的一千元是给她准备的生活费。刘婷一听,马老板是一心帮她,十分感动。她要拜马老板为干爹。马老板谢绝了。马老板叮咛她,好好读书写作。她会成功的。

半年以后,刘婷到了鲁迅文学院学习。她的同班同学郑好是湖南湘江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室主任。她将达若的《苦役》交给了郑好,想让郑好看一看,这部小说究竟怎么样?不料,郑好看后,给她说,这部书,他们社里要了。郑好说,这是他这几年读到的最好的小说之一。郑好答应她,尽快将作品送到社里去。

两个月之后,郑好告诉刘婷,终审已经通过,她代替达若在合同书上签了名。那天晚上,刘婷给马老板打了个电话,由马老板出面,宴请郑好。饭桌上,郑好问刘婷,达若是你的什么人。刘婷说是我爸爸。郑好说,你爸爸怎么姓达呢?刘婷说,是我的老师。郑好说,既然是老师,就把他请到北京来。刘婷说,不是老师,是爱人。郑好说,是爱人,那更好了。他为什么不来看你?刘婷说,我恨他。郑好莫名其妙地看着刘婷。郑好已经看得出,刘婷是很爱他的这位爸爸、老师和爱人的,爱到了恨他的地步。

走出饭店,刘婷凝视着高远的夜空,天穹深邃而深沉,闪烁的星光有几分暖意。她在心里说,达若,你在哪里?

作者简介冯积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陕西省作协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200多(部)篇;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等5部,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人的证明》等8部。《沉默的季节》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蒋建伟

题图:殷俊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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